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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春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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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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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本平常

爱本平常

王春芳

八月的清晨,秧田里有丝丝凉风。饶建新天不亮就起来薅草,为的是给母亲减轻一点压力。可是那蠓虫绕着头顶飞,时不时地在头毛林里,颈上,脸上叮一口,痒痒的。饶建新甩甩满是泥浆的手,这里抓一把,那里挠一下,一会儿就成了大花脸,脸上身上还同时点缀着许多大红包。太阳出来了,蠓虫少了,可是背上晒的如临火般烤的痛。饶建新一口气薅到头,靠在田埂边的树上喘口粗气,远远地就看见母亲大呼小叫地朝秧田急奔而来。母亲一定不是来送饭的,因为饶建新看见母亲不是提着饭篮,而是拿着牛皮信封。饶建新知道,八成是录取通知书来了。

母亲拿着通知书说:新儿,你快念我听听。

饶建新逐字逐句地念道:华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母亲听着听着,眼泪就不停地往外冒。她实际也听不懂什么,就知道高兴。她把儿子往家里拉,说今天不薅草了,荒就荒一点,回家去。饶建新第一次发现,母亲如此大气。

远远地,饶建新就看见哥哥饶建林倚着门框而立,空洞的眼神木讷地注视着前方,好似站在望不到尽头的沙漠中央。哥哥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因没有得到及时治疗,右腿有些残疾。走起路来,一步一歪,也做不了重活儿。如今到了娶媳妇的年龄,自然成了母亲心头的重压。虽然如此,但母亲更看重的是饶建新,砝码自然偏向这边,因为这边的投资更有希望,更能带动全家走出困境,焕然一新。

左邻右舍都来贺喜,这是自三年前父亲去世以后从来没有过的热闹。好面子的母亲买来些香烟、糖果和瓜子,一会儿堂屋的地上就洒满了烟蒂、纸屑和瓜子壳。瓜子壳被脚踩了,陷进泥中,客人走后,母亲不得不扫一扫,同时用棍子戳一戳。但脸上的喜悦就像满杯的水,一不小心,就溢了出来。

晚上,一只葫芦样的灯泡吊在堂屋梁上,懒洋洋发出无力的光,照在斑驳的墙壁上,映出许多橙红色的弧形图案。娘儿仨在一起讨论学费的时候,母亲对着饶建新说:你爹在矿山赔的钱,还剩一些,原想再攒一点给哥哥娶房媳妇,如今只能是你读书优先。说完用眼睛瞅瞅大儿子:林儿你意下如何?

饶建林红着脸低下头,双手在残疾的腿上摩挲着,眼神躲闪,有些自卑地说:让建新读书去吧,没钱的日子,煮熟的鸭子也会飞。

哥哥的话让饶建新的心隐隐作痛,但是他无奈。此刻的兄弟之间,他确实无法推辞和礼让。因为幼年家里的贫穷,他读书就迟了两年。又因为补习两年,又耗费了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那是父亲被压在矿石下的卖命钱。尽管心疼哥哥,但是十年寒窗的结果,怎能荒废?除了牺牲哥哥的婚事,别无选择。

饶建新走出家门,看着黑洞洞的前方,又看着零零碎碎闪烁的星光,他知道,大学这道门槛,就是他的星光,梦想之门,致富之路,就靠这星光来照亮。

开学之前,饶建新的母亲犹豫再三,变卖了家里唯一的一头猪,办了两桌酒席。母亲恭恭敬敬地请班主任坐上座,饶建新又偷偷地塞两包烟在老师荷包里。剩下的钱,母亲请来了裁缝,给饶建新做了两套新衣服。标准蓝的确良的上衣,海军蓝的裤子。为了方便裁缝省点布,两套衣服是一模一样。

临走的前一夜,饶建新借着微弱的星光,穿过田间的羊肠小道,来到班主任家辞行。师生促膝交谈,老师慈眉善目,谆谆教诲,饶建新则满眼憧憬,像那没有走稳就渴望快步跑的小男孩,又像振翅待飞一心想征服蓝天的雄鹰。

二、

出了小镇的饶建新,尽管穿了一身新衣,但浑身上下仍然是一股土气,可是他的心气却是无比的高,因为他是村里唯一的一名大学生。出了火车站,按照通知书上的指点,他找到了学校和宿舍。打开行李包,铺好褥子,他就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走出宿舍大门,想饱览一下这圣殿的风景。走到学校广场的那一刻,感觉天好蓝,心情像秋阳一样灿烂。他知道,他的人生将在这里改变,梦想将在这里起步。

午饭后,他遥看了武汉长江大桥,好似天上的彩虹。到桥上走一走,确切地听到自己脚步的扑踏扑踏声,然后扶着大桥栏杆照张相寄回家给母亲,是他很久的梦境。同学们告诉他,要坐几路车再转几路车,他不置可否,看着就在眼前呢,何必花冤枉钱?步行就可以,他最不缺的就是力气。

下午一点出发,一直走到三点,那大桥都是可望不可即。明明就在眼前的。他看见了大桥上的桥头堡,看见了桥头堡上的白云,为什么就抓不着大桥的栏杆?他越走越犟,终于在天黑时分站在了大桥的脊背上。

此时已是万家灯火。桥上除了呼啸的车辆,流星一样的灯光,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甚至连桥下的滔滔江水都感受不到,更别说感受大桥的雄伟和霸气。他像到了一个陌生的星球,一切都和自己不相干,一切都那么的虚无。

回家的路上,他不得不坐上公交车。即便如此,他还是错过了食堂的晚饭时间。摸摸干瘪的口袋,只能买两个馒头充饥。宿舍的同学问他怎么这么晚回来,他只是说有事耽搁,不敢道出真情,怕同学们笑他像陈奂生上城。

大学的食堂,很能准确地反映出学生的家境。经济条件好的同学,必定要买一份有肉的菜,但他们不吃肥肉,把肥肉挑起来放在饭桌上。这让饶建新觉得不可思议。这不是暴殄天物吗?这在家里,是逢年过节才有的佳肴。有客人的时候,母亲还不让他和哥哥多吃,怕第二顿没有像样的菜待客。所以每次吃饭,他的眼睛就自带二维码,知道谁是不吃肥肉的人,瞄准了就靠过去。当然,他只看男生,在女生面前,他也认为这是丢面子的事。当他们挑肉的时候,他就主动把饭盒推过去。久而久之,他家的贫穷就成了众所周知的事情。他不认为这是接受嗟来之食,而认为这是农家子弟的本色。提倡节俭,反对浪费,就是祖宗几千年传下来的美德。一个学期下来,他只打素菜,还省了不少伙食费。他本来就比正常读书的同学年长四岁,加上他体型偏瘦,又不修边幅,胡子拉碴,破衣破裳,咋一看上去,就像一个小老头。有些同学并不怜悯他,相反,因为他的邋遢形象,而不愿跟他坐在一起。有时候上街或者集体活动,有意撇开他,认为有他在身边,也损了自己的形象。自古以来,丑了丫鬟也丑了小姐,一个理。

闻闻他身上的那味道,哎哟·······

周胜是来自本武汉的同班同学。他那拖长的音调,就像戏曲里青衣出场前的水袖,迤逦又悠长。引得在场的同学捧腹大笑。

饶建新记住了周胜说的话,可是他不会被这句话击倒。他知道,未来的发展是不以现在的形象来估量的。因为他的勤奋,因为他的农村户口和单亲家庭,他无条件被评上助学金甲等,这让他四年大学腹中无忧。当他写信把这件事告诉母亲的时候,母亲在那边喜极而泣,天无绝人之路,我的新儿饿不着,他母亲喃喃自语。

大学生活,对于八十年代早期的大学生来说,都是玩过来的。玩完四年,定向分配。谁还会再去拼命呢?可是饶建新玩不起,他害怕万一失塌,哥哥是不是真的要打一辈子光棍?母亲的晚年将依靠谁?读大学是他跳农门的唯一路径,他当然不敢怠慢。

正常的上课时间之外,饶建新基本泡在图书馆里,长年累月伏案研读,那样子就像椅子上长出的蘑菇。对无涯知识的好奇和兴奋不亚于小溪的鱼突然闯进了长江。除了阅读文学书籍,他还读了人事管理,经济管理,研究了心理学、哲学等等学问。图书馆丰富了他的大脑,自信了他的脸。

饶建新泡图书馆还有一个原因,他害怕室友们谈论他们的女友,炫耀他们的爱情。他的上铺经常叫他帮忙修改情书,他读着改着,有时候自己也进入了情节,按捺不住心中跳跃的小鹿,甚至泪流满面。谁不渴望爱情?饶建新这颗孤独又敏感的心更渴望异性的安慰。

上帝似乎真的善解人意,不忘记怜悯那些悲戚的人,给他们打开一扇窗,让他们看一眼那撩人的风景。

夏初的一个夜晚,饶建新长时间一个姿势看完一本书后,十分疲惫,想走出图书馆透透气,释放一下眼压力,一不小心踩上了正在看书的女孩子的脚。一声尖叫引来了众人的目光,饶建新羞愧难当,狼狈得像一个曝光了的窃贼。他看见女孩子痛苦地捂住脚趾,本能地蹲下去,想帮她揉一揉,可看见女孩子天蓝色裙子下白皙细长的腿,羊脂玉一般,他又红着脸缩回了手,只能低头拼命地道歉。还好,女孩子除了白了他一眼,并没有责怪他。还轻声地说:你走吧。

饶建新窘迫地离开了,可从此后,女孩那布满胶原蛋白的姣好面容却映满了整个脑海,化石一般。好几天,他坐在图书馆里,看着女孩曾经坐过的空位子,头脑一片空白,眼神漫漶又呆板。

一个星期以后的一天,饶建新正在埋头看书,忍不住又抬头看了一下那位女生曾经坐过的位子,突然发现女生雕像般在伏案研读,脸上平静又安详。不知道是他的哪根神经出了差错,他腾地一声跑到女生身边说:嗨!你今天也来了!他的惊喜声其实并不高,只因为图书馆太安静了,还是迎来了众人齐刷刷的惊奇目光。那女生恼怒地瞪了他一眼,拔腿而去。饶建新呆呆地站在那里,浑身上下像扎满了刺,狼狈地溜出了阅览室。

饶建新一个人跑到学校后面的树林里,避开一对对窃窃私语的恋人,独自坐在石凳上,一直到深夜。听树梢的风声,回味自己的窘相。他羞愧,但是他告诫自己,不能自卑。草丛里偶尔传来一对虫鸣,窸窸窣窣的,激情欢快。他想虫儿尚且如此努力,珍惜在这世间走一遭的荣幸,他更不会自暴自弃。他要调整好自己的姿态,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首先必须优化自己。从此后,饶建新暂时放下儿女私情,一心只读圣人书。

转眼四年的大学到了最后一个学期,有的同学在为自己的分配而忙碌,有的恋人为即将的离别歇斯底里地哭泣,也有的在为四年的友情而豪迈地告别。只有饶建新反而显得无所事事。他没有后门可走,也没有恋情用来缠绵哀怨。他本来是可以考研究生的,老师们都对他寄入了很大的希望。但他想到了母亲和哥哥,他想早点拿工资,拯救他的家庭,接过母亲肩上的重担,自然放弃了上进的机会。

最后一个月,方案基本出来了,他被分配到家乡县城的一所中学任语文老师。当他有些沮丧,但又不得不认命的时候,命运来了一个戏剧性的转变,市里来学校中文系通过考试招收一批文秘。所有的努力此刻都有了回报,他一举夺冠。天上掉下了一个水果篮,砸中了他,五彩的水果滚落一地,绚烂夺目。

打点行装离校的时候,他在裹挟的人流中寻找那位女生的身影,他期待能再见她一次,想知道她姓甚名谁,想知道她家的地址,也渴望告诉她自己的去向。虽然算不上辉煌,但跟一名辛劳的园丁相比,他还是佼佼者。然而,茫茫人海,他心仪的女孩终究没有邂逅到,丘比特没有给他倾诉的际遇,他只能怏怏回家。

饶建新被分到家乡的县委办公室秘书处。他很满意,也算得衣锦还乡吧。而且离母亲和哥哥近一点,照应起来也方便。他首先回家,告诉母亲这一切,母亲当时就眼含热泪,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虽然还没有出侯拜相,但当干部,吃皇粮,总归是光宗耀祖的事。第二天早晨,母亲早起洗漱完毕,在祖宗的牌位点上香,三叩九拜,感谢祖宗的护佑。饶建新带着母亲煮的熟鸡蛋,坐第一班车到县委办公室报到的时候,八点还不到。办公室里只坐了一位五十左右的中年男人。灰白的头发下是一张很有型的国字脸。一双眼睛不是很大,却很深沉,看人一眼,那眼光似乎要穿透骨头。但那男人很和气,很快就消除了饶建新的拘束感。饶建新感觉就像是坐在父亲的旁边。他简单地问了一下饶建新的家境和学习情况,鼓励他好好工作,并告诫他年轻人要吃苦在前,享乐在后。饶建新点头就像鸡啄米。

第二天早晨,饶建新在机关食堂吃了两个馒头,喝了一碗稀饭,就早早地来到办公室。提水擦桌子,拖地板,浇花,待到这一切做完,其他的人才开始陆陆续续地上班。窗明几净,井井有条,让人感觉天上掉下个田螺姑娘。坐在办公室里的,几乎都是元老级别的人物,享受小字辈的伺候,他们还是觉得心安理得。

一个星期以后,饶建新才知道,他第一天见到的男人,就是余县长。他每个星期总有几天提前上班,到各个办公室转转,抽查一些情况的。饶建新觉得自己很幸运,第一天就见到了长官,而且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表现得那么自然。如果特地去见,不知有多拘束呢。

两个月过去了,饶建新成了县委秘书处人见人爱的小青年。谁叫他做事,他都笑眯眯接受,腿脚跑得特快,脚底下像是装上了弹簧。他的勤劳和学识,得到了办公室里叔叔和阿姨们的赞许,连极爱挑剔的朱阿姨,也“小饶”前“小饶”后的叫个不停。

发了工资,饶建新给自己置办了两套衣服,还买了一瓶摩丝,让头发钢针一般直直地站起来。在镜子前左转转,右侧侧,昂首挺胸走几步,感觉精神气增加不少。人靠衣裳马靠鞍,跟以前的寒酸模样判若两人。

经过两个月的工作,他知道了各位领导的一些小习惯。郑书记的工作材料和出差陪同一般由秦姐主办。而刘副书记和余县长的一切,两位即将退休的老同志基本转交给他了,他也乐得全盘接受。自己年轻嘛,接受锻炼,积累经验,正是奠定基础的时候。

年底了,刘副书记经常去市里开会。饶建新准备的发言稿读出来赢得了全场经久不息的掌声,也赢得了上级领导的好评。刘副书记极有面子,对饶建新欣赏有加。

陪余县长下去检查工作的时候,饶建新会带上笔记本,随时做好记录。哪里做得好,哪里存在问题,一一归档。由于工作的认真,加上储备的满腹经纶,饶建新提出了不少合理化的建议。余县长在心里暗暗感叹,一颗政治新星正冉冉升起。

这是一个有革命历史的贫困县,为了纪念革命先贤,回报老区人民,政府拨款,准备在县城建一座博物馆和烈士陵园,以及公园等各级配套设施。由于拨款资金不是很充裕,政府决定就近开辟一条商业街,卖地皮筹款。这里可是县城未来的黄金地段哦,谁不垂涎三尺?然而不菲的价格让普通市民望地兴叹。

土地局长是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刘副书记和余县长每次下来指导工作,都带着饶建新,知道他是领导身边的红人。谈完工作,他们留饶建新吃饭,酒足饭饱聊起了家常。土地局长说,他也是农民的儿子,知道生活的不容易。为了表示他同壕战友般的相惜之情,他给饶建新预留两间商业街最佳地段的地基。饶建新当时吓得摆摆手。土地局长笑着说:你要付钱的,不是白给你。

付钱当然好,付了钱心里踏实。饶建新明白,只会是象征性的付些钱。如果能拥有这里的两间房,让哥哥和母亲进城来开个店,那是最恰当不过的。既能照顾母亲的年迈,又能顾及哥哥的残疾,那真是两全之策。可是哪有钱呢?两间房的建设款对于饶建新来说,那是地球到火星的数字。他想了两天两夜,只有一个办法,转手卖掉屋基,赚的钱翻修母亲那在房间里能看见细碎蓝天的老屋。

新年过后,饶建新拿到了大把的新钞。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钱,饶建新心里也狂跳了一阵。曾经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如今得来全不费工夫。怎不叫人惊喜?他握紧钱袋,似乎害怕它们会长脚跑掉似的,立刻决定推掉了三间半土砖半青砖的木架老屋,准备盖四间红瓦屋。母亲建议:打楼房脚吧,以后有钱再加一层就可以了。饶建新同意了母亲的意见。浇灌地脚梁。第一层上面盖空心板,再砌三角尖,盖红瓦。房间里贴木纹的小地板砖,所有的房间整洁通透。远远望去,虽不及村里万元户的两间两层小楼房高,但四间成排,气势远比他们雄伟。在八十年代末期的乡村,还是很馋人的。饶建新成了村里母亲们教育孩子好好读书的成功典范。

安顿好了母亲和哥哥,饶建新心里稍稍踏实,好像母亲和哥哥从漂浮的破船上来到了坚实的大陆,不再担心风雨飘摇。他珍惜此刻的拥有,继续努力工作,不敢稍有懈怠。

八一建军节,饶建新陪刘副书记下去慰问退伍老军人,革命烈士家属,最后一站到达消防大队,慰问在职军人。消防大队长是刘副书记的小老乡,军校毕业。在家乡是一湾小溪连着的两家人。论辈分应该喊刘副书记爷爷。都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军人的情怀不是泪汪汪,是恭恭敬敬,是推杯换盏,是豪情万丈。

爷孙俩在这里不用说拗口的普通话。一口纯正的乡音让晃动的白酒顿时变成儿时家门口潺潺跳跃的小溪。

但是年龄不饶人啊,两杯下肚,刘副书记面红耳赤,嘴里还哼哼唧唧唱起了家乡民谣。

饶建新亲自护送刘副书记回家,副书记在车上已经就着酒意酣然大睡。司机轻车熟路驶进县委家属院。那是一栋两间两层的别墅,大门右前方一棵法梧桐如一把巨伞,在黑夜中强势挺拔。饶建新和司机两人架着刘副书记下车,一步一步往别墅大门移动。

小车大灯撕开夜的幕布,照亮别墅大门的刹那,大门已轻轻裂开一条缝,露出一张姑娘的脸,如月亮般皎洁清纯。

你······?饶建新口舌僵硬,余下的音符因呼吸紧促已经堵在了喉咙里。

月亮般的姑娘也睁大了眼睛,瞬间落枕一般,目光中透着惊奇惊喜。

大厅内犹如舞台布景般不真实,顶上吊灯散发出黄色的光晕,让饶建新感觉梦中一般。房间出来一中年妇女,穿着宽松的丝绸裙子,脸上架着金丝边眼镜,颔首微笑,算是给大家打个招呼。她对着月亮般的姑娘说:婷婷,快去放热水。

婷婷转身离去,走到洗手间门口还回头望了木桩样的饶建新一眼。这一眼看似没有太多表情,却生生把饶建新的心拎了出来。司机使劲拽了饶建新一把,他才转身木偶一样的任由司机拽着离开。

来电啦?饶秘书?这可是刘副书记唯一的千金大小姐,今年刚大学毕业。司机打趣地笑着说。

她是我大学的校友,是师妹。饶建新心里被鼓槌猛击了一下,但嘴上说的却很平淡。他害怕司机读懂了他慌乱的心。她何止是校友?是师妹?她是他心中的天使,他仰望的女神。

心里乐开了花,身体便成了被人忽视的根茎。一连几天,饶建新下午下班后就到县委家属大院门口一个隐蔽的地方坐下来,保持着侦察兵的眼神,不放过进出大院的每一个人。到了晚上八点多,肚子里叽里咕噜地叫,就到副食店里买了一瓶水一袋饼干,对付蠕动的肠胃。可刘婷婷像深山的灵芝一样,轻易不得见。

饶建新的眼眶凹下去了,黑色的眼珠像掉进了红色的网兜,头发被枕头挤成火炬状耸立在头顶上。办公室的朱阿姨见了,调侃说:小饶啊,虾红是开水烫出来的,枫红是霜风熬出来的,你要熬得起哟!

这句不冷不热的话让饶建新尴尬,他回答也不是,不回答也不是,干脆翻出资料,打开工作薄,拿起笔,表示自己已进入工作状态。

烈士陵园和公园的工程同步启动,由县建筑队承建。商业街的房屋则由县建设局提供图纸,私人承建,按图纸统一规格,统一验收。

当地的地痞统购了窑厂生产的红砖,再转手卖给商业街的私户,赚取倒卖利润。这让另一个帮派的地痞头目愤懑。码头大家开,有钱大家赚,凭什么他们吃独食?他们从外地窑厂拉来红砖,参与竞争。

一山容不得二虎。两家黑道持枪舞刀,在长江大堤下准备火拼,分出胜负。此事引起县委政府的高度重视,必须严厉打击。饶建新代表县政府参加了公安局的高层会议。散会下楼经过办事大厅,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尽管穿着威严的警服,面容依然端庄优雅,安逸娴静。正是自己的梦中人。像铁钉遇到了磁铁,他飞奔过去。

刘婷婷!饶建新屏息急促的心跳,轻轻喊了一声,怕吓着她,像是怕吓飞了枝头上心爱的小鸟。

婷婷微微仰头,先是一惊,接着灿然一笑。这笑像暖湿的气流,让饶建新眼发热,喉结不停地滑动。

你分到公安局做户籍警吗?饶建新的声音有点发颤。

嗯!婷婷红着脸低下头。作为青春期的女孩子,她本能感受到这声音里的爱慕和渴望。她依稀记得三年前与他在图书馆相遇的事,这位学哥是淳朴的,勤奋的,一看就知道出身于贫寒的农家子弟。

我想请你吃饭,你有时间吗?

工作时间不行,周六上午十点,你到大院门口等我!

这句话让饶建新心旌荡漾,让他觉得天很蓝,水很清,风儿柔顺,顿感日子大有盼头!他一路走着,竟然哼起了流行歌曲: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充满阳光······

为了这次见面,饶建新特地去买了一辆黑色永久牌载重自行车。他抚摸自行车后座,想到即将坐上去的可人儿,心里陷于无限遐想。他爱刘婷婷,他爱上她的时候,她只是华南师大的学生,他并不知道她是副书记的掌上明珠。她像公主般尊贵,像天使般无忧,怎么可以成为他饶建新的妻子?他饶建新又怎么给得了这样幸福的日子?他仰头叹息一声:即使今生无法相爱,即使今生不能同床共枕,能和她共同拥有一段美好的时光,也够今生享用了。

他买些零食和水放在自行车篮子里,在后座的车架上绑上毛巾,用力蹬了一下踏板,晃着脑袋吹着口哨,自行车就滋溜一下向前冲去。远远地,饶建新看见婷婷站在路边的梧桐下,亭亭玉立,圣女一般远眺前方。合身的白色连衣裙,披肩短发,冰清玉洁般的美。

我带你去爬山吧!三十里之外,山清水秀,风景优美!饶建新深情款款。

这么远,你骑的累不累?婷婷几分腼腆,几分关切。

永远不会累,骑到天边都不累!为了证实自己的实力,他说话的同时还握紧了拳头,并高高举过头顶。

婷婷笑了,坐上了自行车的后座。

出了闹市区,婷婷的一只手就抓住了饶建新腰间的衣服。这一寸温热似巨大的洪流,让饶建新蹬车的双脚有使不完的劲。

进入山区,道路有些崎岖,自行车开始颠簸。饶建新一脚点地,说婷婷你坐到三角架上来吧,我怕路不好,摔着了你。

婷婷顺从地坐到前面的横杠上,两眼向前。可她的长发被风吹得全贴在他的脸上,鼻翼一股清香,康乃馨一般,令他窒息。他宁愿窒息······

饶建新把自行车放到在树丛中,锁好。然后拉着刘婷婷向山崖攀登。枞树已经结籽,火炬一样挺立枝头。枫叶的红色还不是十分鲜艳,秋日的知了尚不知疲倦,慵懒冗长的合唱在继续着。

到达山崖上的亭子间,山风猎猎,带着山野的清新和馨香,很快吹干了身上的汗水,凉爽无比。向下看是浩大的水库,缠绕在青山脚下,明镜一般,把青山的倒影紧紧拥抱。柔情,壮美,让这一对年轻人的心生出无限感慨。

饶建新轻轻转身,一手搂住了婷婷的腰,像水中捞起的莲藕一般,纤细滑溜。一只手在她热乎乎的白皙脸蛋上轻轻抚摸。雕像般光滑的前额,挺直的鼻梁,俏丽的脸蛋······

婷婷闭起眼睛,脸颊一片绯红,鼻息粗了。他的手留恋地抚过她的红唇,从翘翘的下巴上落下来,然后把她的头紧紧地按在自己的胸前,用下巴轻轻摩挲她的秀发。

婷婷,我爱你!在图书馆第一眼见到你,就没法忘记你!

几滴热泪落在婷婷的脸上。婷婷听到了他心脏砰砰的跳动声,像是要越过胸腔跳出来让她看个清楚明白。她禁不住伸出双臂抱紧了他的腰。

又到岁末,人事大变动中。郑书记调到市里去了。新的县委书记人选是谁?刘副书记?余县长?人们口中议论的,净是这些。

饶建新不关心这个,他关心的是刘婷婷心中有没有他?他坐卧不宁,食不甘味,寝不安席。终于有一天,他弄到了两张电影票《坦特尼克号》,他打了婷婷的传呼机,邀请她出来看电影。电影中,有许多经过生死考验的情感场面,让两颗年轻的心彭拜不已。

从电影院出来,街上已是寂静。两旁的路灯从层层宽大的梧桐叶缝隙中漏下来,洒下细细碎碎的光,像满天的星星遗落到了路上。饶建新把西服脱下来披在婷婷身上,侧身静静地欣赏她。婷婷走路的姿势非常独特,是一个人静夜里自顾自走路,不慌不忙的样子。她披着他的西服,又添了见过世面女子受人照顾安之若素的静安风度。

一辆红色的桑塔纳从身边经过,稍稍减速又加大油门冲向远方。饶建新知道,这是县政府的车,这车上一定坐着刘副书记。

饶建新把刘婷婷送到县委家属大院,看见她进入昏黄的灯光中,感觉好比一艘游轮,正离他而驶向未知的天边。

刘副书记正在市里为县委书记的位子活动回来,看到刚才一幕,吃惊不小。他一到家跟妻子不谈活动的情况,首先谈女儿的事。他老婆急的在大厅团团转,感觉船儿遇到了暗礁,不绕道是不行的。

刘副书记是红色后代,烈士的遗孤。当年父亲在战场上用自己的身体为连长挡了一颗子弹,革命成功后,父亲的连长就找到了自己。有父亲的连长罩着,他很早就被推荐上了工农兵大学,工作之后也是顺风顺水。这次从市里回来,县委书记的位子也是铁板上钉钉,牢的很。可是女儿的恋情像更大的险情,让他顾不上这些了。他心里清楚,饶建新这年轻人挺勤奋,工作认真,能力也不错,可是没有关系网罩着,没有众人力推,他能飞多高,能走多远?自己再干几年就要退了,他的女儿怎能跟着他受苦?况且这次在市里见到父亲连长的儿子,红二代如今是副省长了,他孩子人大法律系毕业的,前几年看到他的婷婷,已经提婚了。他瞒几年是想等婷婷再长大一些,今日怎能容忍节外生枝?

刘副书记的妻子更担心这件事。作为女人,她知道嫁对男人的重要性。吕雉如果没有嫁给刘邦,一辈子都是村姑。她如果没有嫁给刘副书记,那个年代凭她家大地主的身份,除了自身难保之外,父母和家人也会死得很惨。她的闺蜜们,只有她一直养尊处优。她的女儿,更应该是百鸟之凤。事实上,婷婷也是百鸟之凤,既然是凤,就不应落到灌木丛林这些小树上。

婷婷到家之后,夫妻俩刻不容缓启动了审讯程序。还好,听婷婷的口气,她涉情未深。

晚上,夫妻俩在床上一合计,怕夜长梦多。他们决定放弃到手的县委书记一职,请调到市里,把婷婷安排到市政法系统,这样离省城也近一点,方便接近父亲连长的孙子。

寂静的夜,饶建新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他披衣站到窗前,看天上一轮弯月,看几朵白云浮动。他很想知道,刘副书记知道这件事会有什么反应。东床快婿当然是天下男人的梦想,可是他的本意是爱婷婷的!他可以把心掏给他们看的,这是一颗赤诚之心啊!

第二天饶建新上班,连打了三次传呼,都没有收到回电。傍晚快下班的时候,他又呼了一次,仍然寂静无声。他叹口气,仿佛魂魄被拴上一根线,线的那头在婷婷的小手里,喜怒哀乐也就在她的小手里。他无精打采走出办公室,也不去食堂,到宿舍和衣倒头就睡。躺在床上,睁眼看着黑洞洞的房间,又叹了一口气,轻悠悠的,声音好似精灵飞向夜,拖着长长的尾巴。

婷婷那晚接受父母的审讯之后,传呼机被母亲没收了。三天多没有学哥的一点消息,似乎看见了学哥的焦躁不安。她能感受到学哥的真挚情感,可是也不能拂了父母的拳拳之心,殷殷之情。自打出生的那一天起,她就落在了温柔富贵乡,所有的一切,都是父母安排打理,就像温室的花朵。她只管好好活着健康成长,至于风雨雪霜,自有父母挡驾。她在办公室也接到学哥的几次电话,她只能是礼节性地回复几句。办事大厅,那么多人,她能说些什么呢?世事那么奇妙,像两个刚刚接近的太空人,相互轻轻弹了一下,又自自然然飘向远方。

冬天像我行我素的钢琴曲缓缓震落大街上法梧桐的叶子,冬雨以更加自行其是的冷漠濡湿地上的枯叶,打湿行人的颈窝,叫一切热情都瑟缩。

也许是上面有人好办事吧。才十来天的时间,饶建新就听到刘副书记调走的消息,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他骑着自行车赶到公安局办事大厅,婷婷不在。他又赶到县委家属大院,一辆大卡车正停在刘副书记家门口,帮忙搬家的人出出进进。他最后看了刘婷婷一眼,黑发垂在脸颊边,艳而不浪。他想冲着刘婷婷大喊一声,但他知道,喉咙里喊出的词语改变不了现实。他用手背抹掉眼角的泪水,抬头望望冬天的梧桐,光秃秃的枝丫指向天空,萧索苍凉。他的自行车划着弧线调了一个头,双脚用力蹬着,任泪水从眼角飞到耳边。骑到无人的田野,他甩掉自行车,蹲下来嚎啕大哭一番。

爱情撤出的地方,就像不种粮食的地,很快就会长出各种欲望的荒草,遮盖原本的淳朴和善良。

余县长接任县委书记一职,饶建新被提拔为秘书长。在县委书记的鞍前马后,他头上的光环在无限扩散。

年关将近,大地红的鞭炮碎屑覆盖了小城的街道,被风一吹,扭成一道道的绳形,像大地开出的一串红。迎亲嫁娶演绎着几千年的古老故事,有人类就一定会继续。办公室里一位即将退休的元老伯父把饶建新请到家里喝酒。饶建新端起酒杯,想让这酒精把自己淹死算了,但老伯却把他捞了起来。酒酣耳热之际,老伯当起了月下老人,把朱阿姨唯一的女儿介绍给他。

老伯作了简单的介绍:朱阿姨年轻时跟丈夫离了婚,与女儿李青莲相依为命。如今青莲长大成人,性情温顺,模样周正,在机关幼儿园当一名幼师。朱阿姨经过近两年的观察,对你饶建新很满意,你意下如何?

饶建新打着酒嗝,沉默了两分钟,流着泪点头同意。新娘既然不是心爱的女人,是谁又有什么区别?只要愿意走进他的寒门,与他结婚生子,传宗接代。

老伯继续说:朱阿姨是当今余书记的姨妹,余书记以后就是你的姨爹。饶建新在心里苦笑一声:那边的东床快婿无法扶正,这边却意外被推上了皇亲国戚的宝座。上帝真是公平啊,关了一道门,却开了一扇窗,但这窗里哪有他想看的风景?

新年过去,春芽萌动的时候,饶建新和李青莲举行了简单的婚礼。他谢绝了朱阿姨建议把新房设在她家的好意,向县政府申请了两间宿舍,一间作卧室,一间作厨房。粉刷一番,贴上红喜字,买了一张双人床,几个锅碗瓢盆,就成了一个家。

李青莲是一个吝啬言语的人。下班回到家,做好饭,烧好茶,就一边做卫生一边等丈夫回来吃饭。饶建新下班回家,看见桌上塑料网罩下疏朗的两菜一汤,心里也涌起一股暖流。吃饭的时候,饶建新瞟了一眼李青莲,麦黄的脸上两弯柳叶眉,一双细长眼,倒也有几分清纯的女人味。可惜鼻梁上几颗雀斑就像夏季的绿树上突然枯了几片叶。饶建新低下头,他又想起了刘婷婷皎月般的脸,顿时黯然神伤。

九十年代中期,长江大桥经过二十年的建设即将交付使用。下桥与国道交界的拐角路口,县政府招商建一座加油站。这可是金鸡下金蛋的财源啊,福建的一私企老板接住了这个金窝。早一天营业,就早一天日进斗金。私企老板不分昼夜地施工。但加油站的建设禁令多多,条款繁琐。工商税务,消防安全,安监局,商务局,计量局,气象局等等都有权力掐他们的脖子,影响工程的进度。私企老板求到了余书记,承诺给百分之二十的干股。饶建新被派往实地挡驾,并派了两名武警站岗,对付社会上的涉黑团伙,边办手续边施工。前后三个月,在尚方宝剑的护卫下,加油站便开始运营。它就如皇家的宗庙一样,不愁香火不兴旺。

一年以后,饶建新喜添贵子。有了儿子的家仿若根基伸向了土地深处的大树,枝繁叶茂,扎实稳妥,有着旺盛的生命力。他下班之后不再在单位磨蹭,直接回家举起基因酷似自己的原装正货,欢笑声像从心里开出的花,一浪高过一浪。护犊之情让他发誓:再不让儿子像他一样受贫穷之欺,受卑微之辱。

改革开放后,经济飞速发展,私房建设就像蒸馒头一样。一片地基开发,一眨眼功夫,房子如森林般竖立。首先规划的地基是给政府科级以上的干部,地段好,院子宽大。其次便是文教卫生部门,档次稍差一点。再下来的就带有严重的商业性,地皮价格昂贵。普通老百姓就对这些小区一一取名:科长楼,腐败村,老板大院等等。

饶建新的家自然在科长楼里。这个时候建一座豪宅对他来说就像弹烟灰一样容易。他的家安顿好了,现在该考虑的是母亲和哥哥的问题。哥哥已经三十有五,就算锦衣玉食也解决不了他心中的忧郁块垒。母亲四处托人说媒,可是离异者和拖油瓶的寡妇他一样都不要。在农村,女人作为延续香火的工具是很抢手的,哪有三十多的剩货?就算他家有钱,小女孩也不愿嫁三十五岁的残疾大叔啊。

母亲跟饶建新商量这件事的时候,饶建新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到边远的山区买。

在湖北的西部大山区,依然是食不果腹。但山清水秀的优美环境,却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绝代佳人,任多少男人垂涎三尺。十六岁的小姑娘被带到饶建林面前,让饶建林的精神为之一振。雄性荷尔蒙让他脑发胀,身体发热。女孩的父母要价十万,这于普通家庭是天文数字,于饶家,不难。但要命的是女孩不愿男方年龄太大。她捂着眼睛,边哭边说:爹娘有病,为哥哥的婚姻,为幼小的弟妹,我可以卖一次。如果年龄悬殊,夫家早早不在,我怎么办?是不是又要被卖一次?我的一生是不是太苦了?说完又抽泣不止。

媒婆的一张嘴不停地开开合合,一次又一次发誓,饶建林只有二十五岁,撒谎五雷轰顶。她父母想到那一生不曾见过的十万元钱,渴望早点将梦境变为现实,把蛋糕咬到嘴里,也一次一次地安抚女儿。他们内心清楚自己的女儿跟同村的女孩相比,是卖的最好的一家,也是价格最高的一家。可小姑娘只是拼命地哭,拼命地摇头,好像面对威严的法官不公正的死刑判决。

母亲又找到了饶建新,说小姑娘不相信媒婆说的哥哥只有二十五岁的年龄,怎么办呢?你哥哥很中意这女伢的。

饶建新沉思了一会儿,心想只要哥哥中意就好说,自己欠哥哥的也有所补偿。他叫母亲回家拿来户口本,自己亲自到公安局,将哥哥的年龄从三十五岁改成二十五岁。这铁的事实,加上饶建林长年累月不曾干庄稼活儿,不曾被风吹雨打,白净脸儿,让小姑娘擦干眼泪,相信了事实。为了早日把生米煮成熟饭,饶建新又把女孩儿的年龄从十六岁改成二十四岁,婚姻法的年龄之内,早早完婚。

办完这些事,饶建新靠在沙发上抽了一支烟。仰着头看烟圈由大变小,最后拉直成线,袅袅不见踪影,他憋着嘴哼笑了一下。为什么他办起事来顺风顺水,手到擒来?因为他手上有权。权杖真是个好东西,难怪从古到今父子兄弟为了权力骨肉相残。难怪得到权力的古代皇帝舍不得死,为了长生不老,他们不问苍生问鬼神。饶建新清楚,他不可能长生不老,也不可能终身拥有权力,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延长拥有权力的时间。他再次登临公安局,把自己的户口年龄向后推五年,延迟五年退休。

与哥哥结婚后的小嫂子衣食无忧,无所事事。她偶尔到村里转一转,自然吸引了村里小青年的目光。他们骑着自行车跟在她后面,吹着口哨,发出淫邪狂妄的笑声。有时候因为目不转睛盯着她,两辆自行车相撞扭在了一起,打架闹事时常发生。饶建林心里扭成了麻花,害怕自己的宝贝守不住,那将鸡飞蛋打,颜面扫地。

母亲又找到了小儿子。饶建新抓耳挠腮。怎么办?把小嫂子安排单位上班,离开家,离开母亲和哥哥的视线,更不安全。他想了一夜,只有一个办法,把他们全迁移到县城开个小店,一是有件事可以拴住小嫂子的身心,二是可以让他们自食其力,也减轻了自己的负担。

饶建新托人打听,商业街的门面房有要出售的,但现在的价格却是当初建设价格的四倍。比自己现在的别墅还贵一倍。近几年超负荷的开支让自己的积蓄大幅度地瘦身,入不敷出,怎么办呢?哥哥的事他是要管到底的,不然对不起哥哥和故去的父亲,也有失母亲的殷殷期望。自己这边吃香喝辣的也咽不下喉。

二十世纪末期,改革在加大步伐大刀阔斧地进行中。私企老板掀开羞涩的面纱,大摇大摆出入政府部门,请求更多的庇护,开放更多的绿灯。在职领导手中一支笔,可以把私企一剑封喉,也可以妙手回春,让私企重获新生。

本县一家大酒店,承办老百姓婚丧嫁娶的宴席,生意火爆。有人举报,养猪场的病死猪常常在夜间被送到酒店,立马用药水清洗后再加工。卫生局领导接受红包后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年前一百姓家娶媳妇,宾客二十桌,正是用的病猪肉,造成大量食客肠胃感染,呕吐腹泻。一位老人被送到医院两天后,医治无效死亡。

饶建新陪余书记走进医院探望受害者。走进消化科的楼道,走廊里都躺着输液的中毒者。他听到病人的呻吟,听到死者家属的哭诉,万箭穿心般疼痛。他也是穷苦人出身,知道百姓的疾苦,痛恨昧着良心赚黑钱的人。他们手中举着别人看不见的刀,每天都在伤人杀人。他也痛恨渎职的卫生局长和工商局长,助纣为虐,草菅人命。他是极力主张走法律程序的,还老百姓一个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安定生活环境。

当晚,一个朋友来拜访,送来一筐蜜桔。朋友是受酒店老板的委托,求他网开一面,并帮忙斡旋的。朋友走后,扒开蜜桔,露出一黑袋子,提起来沉甸甸的。再加上家里的积蓄,足够买下商业街的门面房。能安顿好哥嫂和母亲,就卸下了心中的一个大块垒,工作上才能轻装上阵。他在客厅里从南踱到北,又从北踱到南,看看落地窗外卡白的月亮,摸摸自己的胸口,心想接完这一盘,把母亲和哥嫂迁到县城,挂靠一单位,然后他们自己开店。让他们老有所养,自己的良心上就再没有什么欠缺了,以后再好好做一名清官,秉公办事。

五天后,他提议为顾及政府形象,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卫生部门给出的结论是:各种食材放在一起串味,引起食物化学变化导致食客的不良反应,非人为投毒。处理的结果是:没收酒店的营业执照和卫生许可证,停止营业并赔偿一切损失,不另外追究法律责任。

不惑之年后,饶建新已经进入县委常委,主管城镇建设等一系列的工作。他是有抱负的人,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他是有深厚感情的。祖祖辈辈的苦难已经印在了脑海里。如今自己站在这片土地上,虽算不上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但也是说话算数的人。他要建设一个美丽又富庶的家园给这块土地上的父老兄弟,整体规划就在自己心中,他将逐步实施。

规划出工业园区,让生产区和生活区分开,给市民一个清洁安静的生活环境。拓展街道,增加主干道的宽度,方便市民出行。叫停挖沙船,巧治沿江的黑帮,打击一批黑恶势力,还市民一个司法公正的天空,让老百姓拍手称快。建设滨江公园,让市民八小时之外有一个休闲的场所,深得人心。最后一步,治理清凌河。

清凌河的河水来源于兴隆水库,承接马尾山各派小溪和支流,经由清凌河汇入怀远胡,再进入长江。这条水系是本县有人类居住历史的水源地,供给祖祖辈辈的生活用水和农业灌溉。曾经是清澈见底,鱼虾竟游的河流,从八十年代末期开始变得浑浊不堪。上游开山采石,挖沙,植被遭严重破坏,造成水土流失,堵塞部分河道,污水四处漫流。九十年代许多人在山上大规模养鸡养猪,死鸡病猪被水浸泡,张着黑洞洞的嘴,圆目怒斥天空。墨汁一样的水萎缩在河心,裸露的河床上腐烂动物尸体散发的恶臭,像贼一样藏在一河两岸居民的房间里,赶也赶不走。

饶建新加大力度,禁止开山采石挖沙,保护源头生态。取缔各种养殖场,排除了污秽之物,臭气自灭。拆除沿河违建,统一规划布局,整体效果突出。疏通河道,保持水流畅通。沿河两岸鲜花娇艳,绿草如茵,茂林修竹之间,曲径通幽。观景台,垂钓台,望峰亭,错落有致。

清亮欢快的清凌河又回到了老百姓的生活中。夏天到了,男人们一个猛子扎下去,畅游几个来回,还可以抓几个活鱼上来。女人们天不亮就到河边洗衣洗菜,欢笑声不绝于耳。饶建新每次下去督查工作,沿岸老百姓都争先恐后递凳子,倒茶水,送点心。其热情更甚于来了娘家舅。他几乎成了老百姓心中的活菩萨。几年时间,官方的政绩报道,老百姓的真情实感,洋溢于本省各报刊的版面。

荣誉像一袭华美的衣冠,穿戴在饶建新的身上、头上,让整个饶建新看起来熠熠生辉,帅气得超出凡尘。有时办公到深夜,他会到县委大院各处走走,踩着梧桐的落叶,他仍然时常想起刘婷婷。其他的街道都把梧桐砍了,换上了香樟,只有这条街道,他叫保留着。他常常想如果他人生的起点在此刻,婷婷会不会成为他的女人?

跟李青莲在一起的日子波澜不惊,激不起他心中的一圈涟漪,甚至与她一起散步的欲望都没有,更别说一起旅游,交心谈心。唯一让他畅想的是儿子。孩子聪明好学,已经是省城某名校的高材生。他眼神里永远透着坚毅和好奇,那可是自己的升级版哦。他发誓要让儿子的人生完美无缺。

城市的建设是离不开混泥土的。一时间县城混泥土公司的招牌如雨后春笋般竖立起来。这个局长的小舅子,那个县委的小姨子,沾亲带故的,在各个建设单位软硬兼施要求销售混泥土。建设单位都会给面子,但多少不一而论。

城镇建设,百年大计,容不得弄虚作假。饶建新来个突然袭击,抽样化验,结果公布与众,选中了两家达标公司。下文件到各建设单位,用这两家的混泥土,质量方可验收。偏偏这两家,是没有官方后台的。饶建新这样做是精明的,一可顺应民心,打邪固正。二可让中标者感恩戴德。就像皇上突然给忠厚孝道的普通小民一黄马褂,百姓能不信服?那小民能不磕头谢恩、感激涕零?

二零一零年,余书记已经退休,饶建新当之无愧被提拔为县长。也正是这个档口,朱阿姨乳腺癌晚期倒了床。她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女儿青莲。知女莫如母,青莲素面朝天,老实本分,怎么拴得住红得发紫的夫婿?姨父已经退二线,自己又不久于人世,女儿的未来怎样才能得到保险?想到这里,两行浑浊的泪水从眼角到耳边。她把平生的积蓄交给女儿,千万嘱咐,不到万不得已一定不要拿出来。后又拉住女婿的手,求他一定善待女儿,说到深情处,几次休克,直到饶建新再三发誓,方才瞑目。

夫妻二十余年,没有爱情也有亲情,更何况有个体面的儿子。朱阿姨的临终托付,让他想起一个男人的使命,他想好好打造一下李青莲,让她成为众人瞩目的高贵知性女人。

一纸调令,李青莲从一名幼师变成了文化局的副局长。

晚上回家吃饭,他多渴望妻子能抛给他一个娇嗔的笑意,或者一个甜蜜的腮边吻,让生活来一丝浪漫的气息。但是没有,生活模式固化了。李青莲做好饭菜后,坐在卧室里慢慢叠衣服,像不知道这件事似的。

吃饭时间,饶建新问道:你对去文化局上班有什么意见?

李青莲轻轻地摇摇头:我习惯了幼师工作。任凭饶建新怎么开导,她再没有下文。

第二天早晨,文化局的司机来接李青莲去上班,李青莲谢绝了,推出自行车径自去了机关幼儿园。

这场景让饶建新心中刚刚描绘的蓝图瞬间坍塌,他在心里骂道:扶不上墙的烂泥。然后饭也不吃,转身离去。他又想起了刘婷婷,对比李青莲,差距真是太明显。他无法忍受白开水一样的女人,下午下班后,把铺盖搬进书房,与她分居了。

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李青莲独居卧室,依旧用惯常的步伐迎接日出日落。

骄阳似火的七月,饶建新来省城开会。会议进行中,久不联系的妻子发来短信,母亲突发脑溢血,正在抢救中。饶建新快马加鞭往回赶,母亲已陷于重度昏迷。

坐在母亲的病榻前,饶建新泪如雨下。他脑海中浮现的尽是父亲去世后母亲含辛茹苦的画面。这些年忙于工作,都没有带母亲好好地出门玩一次,也不曾坐在母亲跟前,跟她好好唠嗑一下。他像个孩子一样哽咽着喊道:姆妈姆妈,你醒醒,我是你的新儿,你一辈子都没有出过县城,你醒醒,我带你出去看看,看看外面的世界,你不是总想看看毛主席吗?我带你去!你醒醒,姆妈······

任凭饶建新千呼万唤,终究没有唤回母亲。医生奋力抢救,依然无力回天,享年八十五岁。

老夫人从田间走到街市,从食不果腹到衣食无忧,从卑微的农妇到人见人敬的县长母亲,她认为享尽了人世间的荣华富贵。走的时候,神态从容安详。但是饶建新却陷于巨大的悲痛之中,他自责自己没有尽到孝道,也痛恨生命的短暂,生死的无常。

葬礼声势浩大。有官场的朋友,有商场的企业家,让饶建新意想不到的是还来了十来个大学同学,包括当年嘲笑他身上有异味的周胜。尽管饶建新官至县长,但周胜往他面前一站,还是亮瞎了他的眼。

且不说周胜那一身的行头:名牌服装,三星手机,瑞士金表,单说那路虎的小车,就让饶建新倒吸一口凉气。他饶建新虽然出将入相,但还没有尝过坐路虎是什么滋味。

周胜或许惭愧当年对饶建新的无礼,今日来谢罪似的;或许出于商人的本能,不放过每一个官场人士,尽显殷勤讨好之道。他把饶建新母亲的葬礼安排的体面豪华,同时对饶建新也照顾得无微不至。

饶建新母亲下葬之后,周胜劝饶建新休个年假,他约上大学的同学,一起聚聚,一切由他来安排。

饶建新一是想排泄郁闷,二是想见见大学的同学。毕业三十多年了,那一份同学情谊让他牵肠挂肚,回味无穷,所以也赞同周胜的建议。

第一站到省城周胜的总公司,那是一座玉米形状的大楼,耸入云天的蓝宝石玻璃幕墙,反射着太阳光,雄伟霸气。周胜专做木材生意,几乎垄断了半个中国的红木市场。越南,非洲的红木源源不断地进入公司,再高价出售给国内的家具厂,赚取可观利润。

周胜在总公司召集了几个骨干,作了一些工作上的简单安排,就带着饶建新几个人驶出城区。一个小时后,车队缓缓驶入山区,进入半山腰,眼前是一片开阔的平地,车队在一个鲜花盛开的花坛旁停下来,同学们下车。

眼前茂密葱茏的竹子沿着小路错落有致地站成两排,翠绿的竹叶则在顶端逐渐合围,形成了一个圆拱形的“屋顶”,浓烈的阳光和夏末炙人的热气就这样被隔绝在外了。而无论你走到园区的任何地方,却始终都看不清道路前方十米以外的景观,翠绿高大的竹林把整个园区隐密在其中,曲折处有通路,通路处又是竹林满眼。

 一幢具有乡村风情的精致别墅坐落在苍翠树木的掩映之中,置身其中恍如远离了所有的都市尘嚣,宁静幽远的感受令人神驰。

饶建新有一种错觉,他来到了世外仙林。

周胜遣散了几个闲杂人员,打发走了两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只留下一个厨师一个清洁工。

十多个同学,在这里尽情地耍了好几天。喝不完的名酒,吃不完的美食,享不完的快乐!

虽然我们经常把欲望归结为食和色,但一个人的欲望却根源于他的眼睛。食欲和色欲,归根结底都是有限的,只有一个人的眼界没有止境。在它的激发下,欲望会成为无底洞,乃至远远超出人的实用需求。

饶建新的这次旅行,体会到了什么是富丽奢华,心里就埋下了贪求的种子。他想起了三十年前周胜鄙视的眼神,轻蔑的口气,又想起了自己的爱子。他不能让自己的儿子重蹈覆辙,不能让自己的儿子受贫穷之辱。所以,他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在起跑线上输给周胜的儿子。

第二年,两个混泥土公司为感谢饶建新多年的知遇之恩,每人送一幢别墅给他,一南一北。南面的在广州,北面的就在首都北京。饶建新欣然笑纳,一幢记在儿子名下,一幢记在妻子名下。将来儿子毕业了,不管是南下还是北漂,都不会寄人篱下。

十八大后的第二年,两幢别墅的钥匙已经交到饶建新的手上,且已装修完毕。饶建新只是看见了装修图纸,看见了装修完毕的房屋照片。不曾去实地观望过。他当然不会去的,十八大之后的风声渐紧,他必须谨慎做事,小心做人。

陆陆续续地,他手下的土地局长进去了,房管局的局长也进去了。最可怕的是他手下的一名副县长,那天正是他在主持召开会议,他正讲着话呢,来了两名纪检委的,笑眯眯地说请那位副县长去坐坐,就这样进去了,事先他竟然没有一点消息。当时他浑身是汗,腿脚发软,直到那位副县长上跟着纪检委的走出会议室大门,他还恍惚如在电影中。

此后的日子,饶建新是如履薄冰,如坐针毡。常常在午夜时分从噩梦中醒来。他太后悔当初把年龄改小了五岁,不然现在就快退休了。他多羡慕那些退休的老干部啊,羡慕他们可以结伴旅游,可以在茶室敏思对弈,可以在夕阳下悠然漫步,可以开着车送孙子上学。

四年后,儿子研究生毕业,考入北京一座高等学府读博。饶建新欣喜不已。新年新气象,饶建新拿着儿子入博的通知书,戴着老花镜看了一遍又一遍,心中的喜悦像大海的波涛,一层盖过一层。

春节后正逢高级别的大会在北京召开,饶建新作为县领导人出席大会,他带上了别墅的钥匙。傍晚休息时间,他打车去了别墅。

远远的就看见高高的白栅栏,盘绕着玫瑰荆棘。整座别墅外部空间布局有中西式住宅围合的感觉,清新不落俗套,文雅不乏舒适,体现了小而精的优势。中式的基础韵味与西式的建筑符号和细节取长补短,不但富有审美的愉悦,更重要的是令居住舒适而贴近自然,和谐大方。

走进大厅,白色花纹的大理石地板上布满了灰尘,他打开电源开关,繁复的灯饰发出冷冽的光。转过一道拱门和回廊,他上了二楼,高挑大面窗的客厅,让人心神荡漾。

他在网上搜寻了一家保洁公司的电话,给保洁工人交代完毕,就回到了会议的住宿地。

第二天傍晚,他又如期到来。订购了一些家具和生活用品,连续三天,饶建新天天准时来到别墅里,在他的打理之下,这里已经是一个很温馨的家了。第四天,他约上了儿子,他要给儿子一个惊喜。

又是傍晚时分,太阳调皮地留下半个舌头的时候,饶建新的儿子准时赶到。他打量着豪华的居所,感谢爸爸的恩情,但也莫名惊诧。他明确告诉爸爸,他没有时间来这里住。这里离学校太远,光打车就要两个小时,他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周末你可以过来休息一下,或者约几个同学过来玩玩。

不行,我还要去图书馆看书呢,爸爸,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可是我真的不需要,我跟同学们住宿舍,感觉很好,在学校里读书查资料都方便。

饶建新好高兴,他似乎看见了当年的自己,啊不,是超越了当年的自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人有时候是顾此失彼,乐极生悲的。他忽视了这样高级别的会议是统一食宿统一行动的,饶建新连续四天独自离开,自然引起国家有关安全部门的注意。饶建新被跟踪,别墅自然而然的被曝光。多年来他一直小心谨慎,怕被人举报,但他没有想到,家乡人民是热爱他的,感恩他的。最后只是自己举报了自己。

负责他案件的就是刘婷婷,她如今是省法院的高级法官。

那天开庭的时候,被告席上的饶建新一眼就认出了主席台上的刘婷婷,心里像发生了十级地震一样翻江倒海,但他面容上还是镇定的。多年的官场生涯已经让他懂得如何克制自己,如何保持一种圣神的仪式感。他不会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丢面子,就是死也要死得从容淡定。他双手捋了捋花白的头发,整了整衣衫,抬头注视前方。尽管他刻意保持仪容,但眼神里明显有几分沮丧和挫败。在拘留所里三个月,他老了不止十岁。昔日光洁的额头已经被皱纹碎片化。他悲哀地想,人生百年,结局不过一死。死就死吧,不能让自己仰视的女人怜悯或者鄙视。他选择了沉默,这是他保护尊严的唯一方式。

离开县城的刘婷婷并没有立即工作,而是在男友的帮助下继续考研攻读法律,毕业后夫妻并肩战斗在法律一线,守卫着国家法律的尊严。她曾经多次在报纸上看到饶建新的事迹,她为他骄傲,为曾经的一份朦胧的恋情而欣慰,虽然没有嫁他为妻,但一样在幕后为他鼓掌。

一个月以前,饶建新的卷宗到她手上的时候,她着实大吃一惊。那一夜她和衣而睡,看眼前夜的浓黑在晨曦中逐渐稀释,脑海中浮现的尽是学哥青涩的模样。当初她做了父母的孝顺女抛弃了他,这是她今生唯一的愧疚,今天她要挽救他。她翻身下床,洗漱完毕,直奔律师事务所。她请到了省城最好的律师,和律师一起驱车来到县城找到李青莲,此刻的李青莲是一头的雾水。她不知道饶建新的所作所为,更不知道家里财产有多少,以及财产的来龙去脉。这么多年,她除了帮饶建新生了一个儿子,熟悉他儿子的一切,除此之外,她又知道他什么呢?本分的她从不知道什么叫怨言,尽管饶建新对她不理不睬,但她是深爱着丈夫的,也是崇拜丈夫的,她只是不知道怎么表达而已。除了婆婆农村的那几间瓦房,她上交了家里所有的财产,包括母亲留给她的遗产。不够的部分,刘婷婷慷慨解囊。儿子也赶来,劝父亲坦白从宽。自己凭知识凭劳动挣钱,不愁活路,从来就不曾想到要父亲的财产。

饶建新本是抱着必死的心情,几次绝食,如今看到为他忙前忙后的亲人和曾经的爱恋,感慨万端,转变了态度。由于配合法院的调查取证的工作,认罪态度好,也由于家乡人民的联名请求,饶建新得到了轻判。

李青莲已经退休了,她回到了婆婆住的村庄。小嫂子在饶建新出事之后就离开,抛弃了饶建林和女儿。饶建林因为年龄改小了十岁,所以要等七十岁才能退休。李青莲用她微薄的退休工资赡养夫哥和小侄女。

三年以后,饶建新出狱回到了村庄,远远的就看见妻子李青莲衣着朴素地在篱笆院子里松土除草,朴素的衣裤笼罩下的瘦小身子在蔬菜丛中时隐时现,偶尔站直身子揉揉腰,面向前方,星眸微垂。微风吹乱了她的发梢,她时而伸出手捋一捋,那样子像极了母亲。原来妻子和母亲一样,都是篱笆院里的蔬菜,除了安稳养眼的绿色,还有一份扎扎实实的生活底色。回到农家子弟的角色,这才是最安稳最熟悉的生活。饶建新热泪盈眶,似乎今天才真正认识到自己的角色,看清生活的本意,李青莲才是上帝送给他的最合适的妻子。一种遥远的亲切感像禾苗找到了适宜的水土,瞬间扎营心底,呈蔓延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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