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影向谁去

只影向谁去

王春芳

一、

刘颖颖有些疲惫，蜷缩在枣红色的布艺旧沙发里，一个哈欠之后，她顺势擦了一下眼泪，分不清这眼泪是因为伤心还是因为哈欠。母亲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威严的像个法官。薄薄的两片嘴唇紧紧地叠加着，一双怒目直视她，好似她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让这个家庭从希望的巅峰跌落。她扭过头去看看窗外，树影房屋在黑暗中一坨坨，一片片，只有风吹落叶的沙沙声和秋虫的呢喃声飘向朦胧的夜，时断时续的，像魔鬼的呜咽。

刘颖颖抬头看看墙上，石英钟的指针不紧不慢，嗒嗒地走着，两条指针正好重逢在零点。

母亲再次发号施令：你给王家琪的妈妈再发一条微信，就说彩礼不够，你不想结婚了， 你要不停地给她施压，一定要她再拿些钱。

刘颖颖无法违抗，几天以来，彩礼两个字千斤重，压得她踹不过气。从她的内心来讲，她只想明明白白地嫁过去，以后跟家琪好好过日子就行了，可是母亲坚决不同意，说是折了她的面子。母亲的面子到底是什么价，她心里真没数。但有一点刘颖颖心里有数，母亲狮子开口是因为她的囊中羞涩，哥哥已经三十有余，嫂子还不知道在何方。她自己做月嫂，也已经好久没有雇主聘用她了。

刘颖颖在想怎么向家琪妈妈开口呢？王家琪的家在一个小镇上，他父亲病逝十年了。母亲白天上班，晚上摆地摊，含辛茹苦把他和妹妹拉扯大，还帮他在县城付了房子和商铺的首付，而且也装修好了，已经不容易。她不忍心去逼她。况且家琪的妈妈已经给了捌万元。五万元打进颖颖的账户，告诉她，这是她嫁过去之后，怀孕哺乳期的零花钱。另外三万元打进母亲的账户，这才是真正的彩礼。三万元对于母亲的期望值就是一口水，可是母亲是要一口一块肉的人，她哪里甘心？

明天家琪的妈妈就要履行这里的风俗，作为男方家长上门提亲。这也是关键的一役。颖颖的母亲正在作最后的一搏，成败得失在此一举，她岂肯轻易放弃？

刘颖颖不好意思提彩礼少，因为家琪妈妈再三申明，不要嫁妆，新娘过去就行。所以她只发几个简短的字：我不想结婚了！这几个字扭结在一起，像一条臭虫在啃噬她的心。然后把手机放在茶几上，像个伤了元气的小熊，低垂着无精打采的双眼，浑身无力地歪过头，倒在自己的胳膊肘里。她太累了，这几天被逼的头昏脑涨。她好想逃，逃到一个无人的荒岛，让耳根清净一下，静静地睡一觉。

好几分钟的静默，手机也像睡着了一样。

刘夫人，颖颖的母亲，有些急不可耐了。拿起颖颖的手机，点了一下王家琪妈妈的电话，嘟嘟几声之后交给颖颖：给她电话，看她还有心情做梦！

刘颖颖接过电话，那边传来呓语般的声音：怎么啦颖颖，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妈，我不想结婚了！刘颖颖的声音像秋天的蚊虫。

对方还是听清楚了，沉默了一下，忽然语音清晰冷静：你如果确实不想结婚也可以，我不强迫。但我打过去的八万块钱你要退回来，你不做我的儿媳，就没有理由花我的钱。你想好了再回答我，确实不想结，我明天就不去提亲。

颖颖的心抽了一下，对方要求退款退货的尴尬让她无声地放下电话。她母亲坐在旁边听的一清二楚。刘夫人以为吓唬一下对方会服软再加些彩礼，没想到硬邦邦的几句话像个石头击中了后脑勺，把她击懵了。

她怔怔地问颖颖：你打算怎么办？颖颖沉默。她能怎么办？这电话，让她在母亲面前没面子，在婆婆面前没有尊严。泪水在眼眶里回旋，她昂起头假装看灯，不让泪水落下来。但此举是掩耳盗铃，那灯光恰好照得她泪光闪烁。

当初自己青梅竹马的初恋就是因为拿不出彩礼，又受不了母亲三冬寒的恶语才分手的。前车之鉴后车之师。她害怕和家琪的又是这样的结局，早早瞒着母亲把结婚证领了，如今只能实话实说，告诉母亲她不想刚领的证就被撕毁。

刘夫人惊悚片刻之余，再次扫视了一下女儿，看到女儿发馒头一样渐渐丰满的体态，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她抿抿嘴，廋削的腮帮子便鼓起了一坨肉。右手的中指在沙发扶手上点两下，眼睛骨碌一转，心里就落定了主意。既要嫁女，又要彩礼，这是她的决策。颖颖已经二十八了，再耽搁不起。碰到王家琪这样的孩子，这样的家境也不容易。但是彩礼还是要的。她记得第一次登王家的门，那王夫人似乎不怎么待见自己，回来的时候，才打发她八百元。车子启动后，她才开的红包，心中即刻燃起一团火。她知道王夫人惜钱，但她自有一套方案对付。不怕你狠，就算你是石头，我一样有办法榨出血来，我就没有服过谁。她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刘颖颖看到这一丝笑，心里像被针刺了一下，她不知道母亲咋整这场婚事。

刘颖颖靠在沙发上假寐，这个事态怎么发展，她自己已经做不了主。母亲把她的婚姻当着拯救这个家庭的救命草，但婆母不会伸出这根草。她是穷尽一生为儿女谋幸福的人，她可以爱自己，因为自己即将成为她家的一员。她怎么可能理会这个家庭？把“耕读传家远，仁义济世长”作为家风的她一向就看不中自己这个家庭的。如果不是家琪的坚持，这关系也到不了今天。

王家琪的妈妈不止一次在家琪面前说：离婚的父母首先是没有责任心，这样的家庭长大的孩子怕是没有良好的心态，我建议你重新考虑！

颖颖只得一次又一次地跟家琪说，跟家琪的妈妈说，她不会的。她深受这个家庭的苦，怎么会再做出这样的事呢？

在她高考的前夕，母亲哭哭啼啼地找到她倾诉，说她爸爸一定要离婚，迫不及待。刘颖颖还记得，她和哥哥一起找到了父亲，在一个小酒馆里，父亲醉的像一摊泥。她和哥哥把父亲扶起来，用冷水帮父亲洗了一把脸。父亲清醒之后，竟然当着儿女的面，嚎啕大哭。男人的哭能惊天动地。颖颖牵起袖口擦眼泪。父亲说这日子过下去，他只有疯，只有死！

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父亲经营四年的窑厂亏了，把原来经营果园的钱都亏下去了，家里已经一贫如洗。母亲吵啊，闹啊，她一向把父亲当着海绵，钱就是海绵里的水，越挤越有，可是这次，父亲是琴弦，扣紧了，只有断。

父亲净身出户，带着他的几件换洗衣服。

自己当年考了一个三本，从学费考虑，读了大专。正在打工的哥哥答应帮一部分学费，后来也没有结尾。最后大专也无法完成学业。自己和哥哥长年累月在外打工，只有吃年饭才回家聚一次。

颖颖渴望有个家，渴望家琪的肩膀，渴望听到家琪妈妈喊吃饭的圆润的声音，还有家琪妹妹跟她一起看电视时咯咯的笑声。她要怎样才能轻松地走进这个家门？

刘夫人站起来，倒了一杯温开水，仰起脖子，咕噜咕噜地往嘴里倒了下去。她清了清嗓子，走到刘颖颖面前：给家琪妈妈微信，叫她明天照常动身。

二

王家琪的妈妈自从接到刘颖颖的电话，就一直无法入眠。颖颖不想结婚是假话，她心里亮堂的很，要彩礼是真。她担心的是儿子，这样的婚姻这样的丈母娘，他以后的生活将不得安宁。没有父亲的孩子本身就少了一把遮风挡雨的伞，已经让她心痛不已，碰着这样没有怜爱没有包容的岳母，胡搅蛮缠的吸血虫，她怎么能安心？都说找媳妇看亲家母，家琪的妈妈朝刘夫人看一眼，就害怕将这关系进一步延伸。

第一次刘颖颖进门，家琪母亲——王夫人，就嘱咐家琪：慢慢来，多了解。刘颖颖母亲第一次登门后，更加重了她的担忧。

跟自己同龄的刘夫人，五十挂零，依然衣着艳俗，浓彩重抹，让她觉得此人少了一份端庄，少了一份朴实。吃饭的时候，她帮刘夫人盛饭，也不见刘夫人说你少盛一点。刘夫人端起碗，也不说饭多了，吃这菜挑那菜，然后喝汤，一碗饭只沾了一层汤汁。她几乎是象征性地吃了一口，就把一碗饭跟骨头鱼刺一起倒进垃圾桶。这让王夫人厌恶恼怒。都是劳动人家，这摆的是什么味？勤俭节约是王家的家风，如果是她的一对儿女这样，她早就一巴掌扇过去。但那天，王夫人忍住了，王家待客之道，当然不允许她发作。

饭后谈到两孩子的婚事，刘夫人要求，按照她家当地的风俗办。

王夫人问：你们什么风俗？我们相隔两百公里，应该差别不大。

首先是订婚，然后是开年庚，再就是报日子，最后才谈结婚。刘夫人板着指头说道。订婚的时候，颖颖爸爸家的亲戚和我娘家的亲戚都要给红包，一个红包八百元，一共十六个，我是主家，要三千元。

刘颖颖插了一句：爸爸那边的亲戚都十多年没来往了。刘夫人立刻刮了女儿一眼，抢白道：那也得准备，你是刘家的女儿，这礼必须准备。

颖颖无话。

刘夫人继续说：首饰要五金，新衣要六套，烟十条，酒五箱······

王夫人看着她的嘴不停地开开合合，嘴里喷出的每个字就像一颗颗弹珠，撞的耳膜难受。便起身去倒水，站在后院慢慢地喝。喝完了，看着院墙上几只麻雀一阵叽叽喳喳之后，做了几个深呼吸，定定神，才悠悠回到客厅。十分不情愿地说：如果用钱包干所有程序呢？

二十万。刘夫人似乎早就准备好了，说的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

王夫人的嘴嗫嚅一下，最终没有答话。此时答不答结局都一样，懒得费口舌。她抬头看看窗外，本是秋高气爽的日子，却有一团乌云移了过来，屋里的光线顿时暗淡了许多。她的眉头虽然是拧着的，但口气却温和坚定：这一切，等我和家琪商量一下再定。

晚上，十三岁的女儿找姐姐玩耍，看到姐姐床头的小花篮，爱不释手，向姐姐讨要。颖颖慷慨地挥挥手：拿去吧！

小女儿拿着花篮，一蹦一跳朝自己房间走去，被刘夫人拉着脸劈手夺过去，警告她以后不许动姐姐的东西。小女哭丧着脸找妈妈告状，王夫人口中安慰小女，心中的决定愈加明晰。

第二天早晨送刘夫人上车，帮刘夫人付了车费后，王夫人摇手跟刘夫人道别，刘夫人忙问订婚日期，王夫人叫她静候佳音。

没有了下文，王夫人正式通知儿子，拒绝与这样的人家结亲。

家琪无法言语，母亲要强，害怕自己的儿女比别人差，有钱就赶紧为他们置办家业。家里的账户上确实没有钱，此时为难了母亲。但是就此分手颖颖不愿意，她满含眼泪，执意要跟家琪走，什么都不要。家琪受的家教也是重情重义，不愿辜负颖颖，承诺要把颖颖光明磊落地娶回家，这让王夫人怎么下得了决心？儿子选的才是媳妇！

看到颖颖刚刚发来请她明天准时动身的微信，她只能动身。人心都是肉长的啊！她提前帮颖颖买了四金，这孩子其实没有开口要，是她主动买的。作为婆家，这是信物，也是对颖颖的认可。然后打过去捌万元，也是自作主张。她知道刘夫人会大发雷霆，但她不理会。结婚安排在县城新房里。新房是带铺面的商墅，还有八年的房贷，每个月都是一笔不菲的数字。且新的开发区，此地段还没有热起来，商铺也没有租出去。结婚后还要添孙子。这些开支她必须谋划好，不能出差错。她可以苦自己，不想苦了孩子们，所以，她的安排都是有用意的。

她是驾着自己的车出发的。十年的夜市地摊生意，就是这辆宝来陪着自己出出进进。由于爱惜的好，车的油漆还是光亮照人。

循着导航，三个小时，准时到达刘颖颖所在的村庄。

乡道很窄，农家的院落都很大。在颖颖的家门口，王夫人把车磨了几个回合，才调了头。从内心来讲，她先调好头是随时准备离开的，话不投机半句多。

时值仲秋，天依然热，但路边的茅草已经枯萎。门口的樟树籽黑的溜光，黄豆般大小，铺满一地，被踩破的，一滩黑水，像是集体处决了一批苍蝇。

刘夫人慢吞吞地出来迎接，挤出几声笑。王夫人应和着，夸奖房屋干净，院子好大。除此之外，作为见面语，她还能夸奖什么？八十年代末期的砖木结构红瓦盖顶楼房，两间两层，没有阳台。铝合金的窗户明显是后来换上去的，像一个满脸皱褶的老太婆戴了一个镶了珍珠的新发卡。

颖颖端来一杯茶，王夫人顺手倒进自己的茶杯里。

凋零的乡村，只有一些留守的老人在坚守。他们关注着乡村的一举一动，包括这辆陌生的车和陌生的面孔。他们逐渐向颖颖家聚拢，像热心的记者采访国家的大事，来龙去脉问得一清二楚。得知这是颖颖的婆家来提亲，都喜笑颜开，像是自己的孙女于归，拱手祝贺！

王夫人立即在自己带的礼物里，拿些烟糖回敬老人。

刘夫人借题发挥，赶紧说：乡村就这样，如果订婚，鞭炮一放，来的人更多，所以呀你要多多准备烟酒喜糖，不然乡亲们来了会说你家很寒酸，颖颖会很没面子。王夫人凝思了片刻，感觉这里跟自己的镇上真不一样，在自己那里，不论谁家里来了客，不管来的是哪路神仙，邻居是不屑过问的。

刘夫人赶紧就订婚那天的开支列了一份清单：十条烟，五箱酒，八斤糖，十六个红包，客亲家的红包降至六百，主家仍然是三千。我这是帮你节约，家琪的爸爸不在也可怜。刘夫人把“可怜”两字说的很慢，拖音也很长，此刻似有慈悲的意向。但王夫人听了怪别扭。她看着刘夫人的嘚瑟和套路，看到她自鸣得意的诡异笑容，本想嘲讽几句，但看到颖颖无奈的双眼，咬咬嘴唇，把口边的话咽回去了。应着她皮笑肉不笑的得意脸，也裂开嘴点头同意。

王夫人再三强调节俭办事。隆重的婚礼只是显摆一时，婚后的日子才是正道。她谈到自己当年出嫁，一切从简，婚后的第三年，就开始在小镇上盖框架结构的新楼房，那才是解决过日子的大事。

这句话似乎挑起了刘夫人的兴头，好似打开了她珍藏已久的流光溢彩的相册。她骄傲地仰起头，脸上透出无限荣光。滔滔不绝：我当初结婚的时候，那才是十里八乡的潮头。我怀着颖颖的哥哥呢，那时候未婚先孕不被世俗认可的，她奶奶以为我怕丑想就坡下驴，简单办事。我火了：以为我怀孕就跌价？没门！马上做楼房，不然我就打掉孩子。嘿嘿，八十年代末，有这样的楼房真叫人羡慕啊！我成了村里姐儿们择夫婿的新标杆！

刘夫人还沉浸在她的荣光里：结婚是一生大事，哪能将就的？

王夫人的嘴边露出了不屑的笑。她想说，你不还是住这个楼房吗？按现代的标准，这已经是地地道道的危房了。我结婚的时候是简单，但我后来的楼房一栋接一栋。但这话也淹没在喉咙里。她撇过脸，仰着头，假装看围墙上跳跃的小花猫。

颖颖家的亲戚逐渐来到，有骑摩托的，有开三轮的。两个舅舅，一个姨妈，外加刘夫人的仰慕者，一桌客而已。王夫人板着手指，想她怎么算出的十六个红包。她早就问过颖颖，她爸爸只有兄弟两个。

王夫人又笑了一下，感觉这谜语如此拙劣，谜底如此简单，太小儿科。但她不想捅破这张纸，好在八万的彩礼也确实不多，其中有五万是给儿媳的。

午饭开始，大舅舅倒是十分客气，请王夫人上座。王夫人因不饮酒，再三推辞，大舅舅不允，说王夫人第一次来，这是当地的规矩，王夫人只得客随主便。十个人八个菜，大舅舅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说这是把你当自己人，如果把你当客人就不会这么随便。王夫人不太理解其中的含义，心想是不是彩礼少了，有意冷淡自己？

吃罢饭，王夫人到院子里转一圈，决定晚上去镇上定了一桌酒席，款待颖颖家的亲戚。顺便开了宾馆，休息一会儿。她回到屋里跟刘夫人和各位亲戚打个招呼，顺便邀请他们晚上去镇上聚一下，然后开车离开。颖颖发来微信：妈，你就住我家吧，有空房。

王夫人赶紧回：我定了晚上的酒席，上午开车很累，就在旁边宾馆休息一下，来回折腾不方便。晚上带领你家亲戚早点过来。

王夫人巴不得早点离开颖颖的母亲，她最听不得的就是那些不着调的诳语，最看不得的就是心术不正算计他人的人。

第二天早晨，在颖颖的带领下，穿过清冷的小镇街道，来到了颖颖父亲的家。敲了十来下门，没反应。颖颖又打电话，里面才传出急促的声音：来了，来了。

开门的是六十岁擦边的男人，刘颖颖的父亲。清瘦中透着精明，也有一份随心所欲不逾矩的洒脱。后面跟出来一四十岁左右的女人，一脸的迎宾小姐的笑。口里念道：失礼失礼，不好意思！

刘先生下楼去买水。刘小夫人在旁边陪着闲聊，说他们家生活比较自在随意，没有什么特别的规矩。比如说当地的女人都在家里摆上香案，遇事首先敬菩萨，但是他们家不来这一套。王夫人扫视了一下他们的家，松弛而平和，好像退休了准备安度晚年的样子。王夫人一边应声，一边迎合着笑：什么样的日子不是一段人生？

刘先生上来后，递给王夫人一瓶脉动。两亲家开始聊孩子的婚事。刘先生说出了自己的两点意见：一是婚事简单办，二是鉴于他和颖颖母亲的这种关系，颖颖的婚礼他不参加。

刘小夫人谄笑道：哎呀呀，我们也一直在关心颖颖和她哥哥的事，但是没办法，我们也拿不出钱。心有余力不足哇！

王夫人苦笑一声，再无语。此次来也是履行一道手续，好在她终于走完了一步程序，完成了一段使命。她不期待他们有何奉献，只盼望别使绊就烧高香。

三、

王家琪的单位批了十天的婚假。他匆匆打点行装奔向飞机场。

近期被准岳母娘吵得六神无主，电话一打常常就是半个小时，开口闭口都是钱。吵自己也就罢了，他害怕她吵自己的母亲。母亲太不容易了，他再三叮嘱颖颖，不许她妈妈给自己的母亲打电话要钱，更不容许她妈妈对自己的母亲出言不逊。

时至今日，王家琪挺后悔作出结婚的决定。原以为结婚就是相爱的双方一起生活，今天才知道，结婚就是结钱。碰到对方贫穷刁蛮的，那就是结怨。

婚期定在国庆节，有点仓促。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刘夫人要按程序走，王夫人没有同意。王家琪站在中间一锤定音，订婚和报日子同步进行。这下惹恼了刘夫人，她不停地给王夫人电话，说她的女儿没有那么廉价，问你家是不是确实接不起媳妇？如果确实要同步进行，那礼物和红包就要准备双份。

这不是无理取闹吗？王夫人在电话里义正言辞。挂断电话，她毫不犹豫把刘夫人拉黑了。她一个人站在阳台上望着一弯上玄月贴在幽蓝的天空，痛恨这朗朗乾坤里怎么有如此混账的东西。道不同不相为谋。王夫人再次确定，这是一场错误的婚姻。她不想再做出任何努力，任其发展，直至解散。等儿子回来吧，劝儿子悬崖勒马。

家琪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为了省钱，他坐的都是红眼航班。他打开手机电筒，蹑手蹑脚地把钥匙插进大门锁孔，生怕吵醒了母亲。在门锁转开的刹那，灯亮了，原来母亲一直在等他。

家琪叫了一声妈，声音有点哽咽，感觉妈妈两鬓斑白，明显苍老了许多。

母亲要起来下面条，被家琪制止了，说自己已经吃过了，母亲只好叫他洗澡休息。

洗完澡，释放了一天的疲惫，躺在干干净净的床上，家琪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温暖。也有说不出的歉意。爸爸去世的早，自己读书也不出彩，没有高学历，也拿不到高工资。总是希望妈妈过上好日子却总是难以如愿。他其实是希望自己早点结婚，这也是母亲的愿望。他希望自己成家以后，母亲就不再为自己操心。

第二天早晨，家琪和母亲一起吃早点的时候，母亲再次劝家琪慎重考虑这场婚姻，告诉他原生家庭对于一个人的三观影响很大。

家琪沉默了片刻，说：妈妈，你的请柬都已经发给了亲朋好友，婚礼的酒店都已经定好了，取消婚礼面子上是说不过去的。妈妈你消消气，你按你原来的计划行事，剩下的由我来安排好吗？

王夫人只能一一准备订婚的红包和礼物。她也为儿子的未来捏把汗。

第二天早晨，天蒙蒙亮，王家琪开着银灰色的宝来车，载着母亲准备的订婚礼物，向着颖颖的家出发了。

十点钟的时候，王夫人的手机急切地叫了起来。正在做卫生的她拿起来一看，是颖颖的微信语音邀请。

王夫人立即划开手机，来不及叫声颖颖，里面噼噼啪啪像鞭炮一样炸开了。刘夫人的高音跑火车一般震耳欲聋：你家是这么穷还是没见过世面呢？不知道娶媳妇怎么娶是吧？偷工减料拿这点东西打发叫花子啊？

不是你吩咐的吗？我照清单准备的呀？王夫人心里有莫名的火。

我不是说好了要双份的吗？刘夫人咄咄逼人。

王夫人挂掉电话，血压上升，心跳加速，头晕目眩。她一生独立自强，正直做人，哪里受过这样的侮辱？她靠在沙发上轻抚自己的胸口，缓过神来之后，她给儿子电话，带着请求的口吻：家琪，回来，长痛不如短痛，一切就此打住！

妈妈，对不起！家琪道了一声歉，你就当没有听到这句话。妈妈。你按你的原计划办。

颖颖的电话再次打进来，王夫人拒接。

啁啾一声，颖颖的微信：妈妈，对不起，我妈不通过我就拿走了我的手机。我妈说什么你千万别放在心里，我把手机的密码换了。

家琪跟刘夫人展开了谈判：刘夫人再三强调，婚礼的当日所有的酒席开支必须王家出。

家琪拧着眉头道：我妈给了你三万元，就是婚礼的酒席钱。娶亲的当天我会来的，三万确实不够，剩下的钱由我出。

安排完这些，家琪带着颖颖去附近的小镇找旅馆。因为路途比较远，娶亲的车要提前一天过来住宿。又预定扎婚车的鲜花店和新娘的化妆店，忙完这些，家琪返程。

颖颖站在车窗口，给家琪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和赞许，目送家琪的车远去，一直到扬起的尘土遮住视线，还站在原地不动。虽然双方的母亲剑拔弩张，但幸福和甜蜜仍然在颖颖的心头荡漾。

站在颖颖身后的刘夫人看到这一幕，咬牙切齿，恶狠狠喷出一个字：贱。这个字像一把寒光闪闪的剑，把颖颖的心劈成两半。她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低头走进自己的房间。她听见母亲说：没那么容易！

四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王夫人被婚礼的进程裹挟着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为省钱，娶亲的队伍只能从家琪的老表队伍中组织，由他们出人出车。她跟家琪的两个姑姑和姨妈谈论这件事，二姑家的外甥就提醒她说：舅娘，既然家琪的丈母娘那么难缠，你就要考虑婚礼当天有没有麻烦。我的一个朋友就是这样。结婚前女方要二十万彩礼，我朋友的父母亲说没有那么多钱，这媳妇娶不了。对方改口说十万，他父母亲同意了，筹了钱送过去。婚礼的当天又加价十万，不然新娘不能出门。我朋友的父母抱头痛哭。亲戚朋友都来了，等着喝喜酒呢，媳妇娶不回来，无法开席。最后只能把房产证拿出来抵押，借了十万的高利贷。

王夫人听得胆战心惊！姐姐也说她夫家哥哥的儿子结婚也是这样的，女方要了十五万的彩礼说是给她的女儿做陪嫁，结果新娘过来身无分文。小两口刚刚买了房，等钱装修呢，夫妻俩常常为此争吵不休，但女方的父母就是无动于衷，死活不退钱！

王家不能走这条路的，王家这条船已经超重，再增加压力就会沉没！王夫人开始目光呆板，自言自语，有时又无缘无故地发慌焦虑，整夜整夜地失眠。如果接不回怎么办？如何向客人解释？那不就成了方圆几十里的笑话？如果她家发难怎么办？手上的余钱不多，首先要保障的是银行的月供。她这样想着想着又禁不住泪流满面。为什么她母亲就不理解一下，我买了房，买了商铺，不都是为儿子和媳妇吗？财产不都是记在儿子的名下吗？又想起家琪的爸爸，如果他在就有人能分担一下了。想着想着竟然呜呜地哭起来。

两个姑姑和姨妈赶紧劝慰，接下来又帮忙整理新房，贴红喜字。

婚礼的前一天，娶亲的人员在加油站集中，洗车，加油，然后去酒楼吃饭。

满桌的佳肴，激不起王夫人的半点食欲。心中的担忧随着指针的转动像滚雪球一样，越积越多。

王夫人把家琪的姑父拉到一边，委托家琪的姑父带队。他稍微年长一点，而且多年在外打拼，见多识广，希望遇事能圆满化解。她交给他一只挎包，告诉他里面有六条烟，六十个小红包，一个大红包是给颖颖哥哥的，另外有五千元的现金，还配了一些红包皮子，方便他需要的时候随时封包。王夫人告诉他：婚礼当日我只接家琪和你的电话，其他的一概不接。涉及到钱的事，在准备的这些钱里，你有权处理，超过这里面的数目，你给我电话。无理刁难不予理睬，你们可以不闻不问，坐在车上聊天玩手机都可以，超过十二点，新娘不上车，你们全部返程，从此一刀两断！

王夫人交代完这些，苦楚和无奈写在脸上，绞痛阵阵在心里。家琪的姑父只得多多安慰她。

时值秋分季节，阳光依然炽热，照在车子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六辆婚车都插着小国旗，迎着祖国七十周年普天同庆的喜气，同时起步，威风凛凛，浩浩荡荡。王夫人点燃鞭炮欢送，吉祥的鞭炮声驱走了忧虑，迎来了福喜。她双手合十，口里念着：我的儿要娶新娘了，菩萨保佑，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当晚家琪来电话，告诉妈妈已经顺利入住宾馆，吃完饭后大家各自休息。而且颖颖已经到了宾馆，和伴娘一起，陪着家琪坐了好一会儿。

王夫人的心稍稍安定。吃完饭也到湖边散散步，好久没有出来了，湖边热闹依旧。散步的男人，跳广场舞的女人，都是那么悠闲，那么从容。她心想，等娶回媳妇，她也要加入到她们之中去，好好享受一下夕阳红的清闲和乐趣。回想自己从做了母亲的那一天起，就一直在为儿子的幸福而谋划，到今天，她才体会到是如此的力不从心。她相信自己是不曾缺席的尽职母亲，但却是失败的母亲。在风口浪尖她无能扭转什么，只能双手合十，祈求列祖列宗的保佑。

第二天早晨，王夫人睁开眼，双手合十对自己说：早上好！今天是良辰吉日，吉祥如意，幸福美满！然后才起床洗漱！

手机不离身边，任何响声都如针尖麦芒，直刺耳膜。无论当时在干什么，都放下活计拿起手机看看，怕那边传来不如意的消息。

八点的时候，儿子发来视频，婚车已经扎好了。红玫瑰铺满了主婚车的引擎盖，温馨吉祥，鲜艳夺目。

九点的时候，儿子继续发来视频，颖颖的新娘妆化好了。发髻高高挽起，一支玫瑰别在发髻上，洁白的婚纱掩映着颖颖娇美的脸，穿着笔挺西装的儿子站在旁边，阳光照着这对新人的脸。他们相依相偎，有着无尽的甜蜜。

王夫人的心跳慢慢恢复正常，脸上绽开了久违的笑容。

十点的时候，孩子的姑父发来视频，他们已经到达酒店，女方婚宴开始，包括娶亲队伍，一共四桌酒席。王夫人仔细看了视频，真不见颖颖的父亲，也没有她父亲那边的亲戚。突然心中又升起一丝寒凉，这真是一对可怜的孩子。一个没父亲，一个有父亲也像没有一样。

十一点半，家琪打来电话，告诉妈妈，颖颖已经上车，同时女方送亲的有十四位亲戚，叫妈妈赶紧到酒店订客房，同时准备十四个红包，其中岳母和大舅哥要大红包。

王夫人赶紧照办。此时心中所有的阴霾烟消云散，云开日出。她自言自语道：顺顺当当，娶回来就好，娶回来就好。突然心中又有几分惭愧，想想刘夫人还是很大气，之前是自己把她看小了。她仁我义，红包就包大点，让她在亲戚中有面子些。这样想着，王夫人订好酒店之后，立即来到银行，现取崭新的百元币两万整，包好十四个红包。

五、

王家这边的宴席则要喜气得多，亲戚朋友一共十桌。

大厅里回荡着优美的轻音乐，大屏幕上是新郎和新娘恋爱的浪漫视频。沙滩上，绿草间，这对新人或牵手细语，或回眸一笑，举手投足都牵动人心。婚礼司仪一次次的把欢乐气氛推向高潮。

王夫人看到颖颖家的亲戚一行，还是两个舅舅一个姨妈，不过是全家出动。儿子，媳妇，孙子，女儿，女婿，全部都来了。王夫人高兴，人多喜庆。

在家琪的介绍下，王夫人和他们一一握手问好，同时发放红包。快到颖颖母亲面前时，王夫人感觉她脸色不对，抱着肩胛斜着眼睛，分明有几分怒色，踌躇了一下，叫家琪把那大红包送过去，免得尴尬。心想是不是过去的不欢，刘夫人还记在心头。等喜事办完，她就好好道个歉。

婚宴之后，女方亲戚去酒店休息，家琪和颖颖跟家琪的同学们一起唱歌去了，王夫人送走了亲朋好友，美美地睡了一觉。

新娘三天回门之后，家琪休息了两天，婚假就结束了。家琪临走时嘱咐颖颖，在家好好休息一个月，然后跟母亲和小妹道别，就登上了去机场的顺风车。

家琪的离去，让王夫人有几分失落。人家的孩子结婚度蜜月，满世界的玩，自己的儿子不得不为讨生活而奔波。如果他父亲在，肯定舍不得孩子这样辛苦，这样想着又禁不住悲从中来，扯了两张餐巾纸，捂住了眼睛。

颖颖站在婆婆的旁边低头不语。吃完饭，她打下手帮婆婆收拾碗筷，王夫人怕她孤单，就劝她没事出去转转，告诉她附近哪里有游乐场，哪里有公园。

颖颖欲言又止的样子。

王夫人关切地问：怎么啦？不舒服吗？

颖颖摇摇头，低声说：妈，我想在附近找个事做。

王夫人心里一阵感动，感觉媳妇真懂事，知道要日子过。但这么快让媳妇做事，王夫人不忍心。本来家琪新婚蜜月不能陪伴她，心中已有歉意。人生有几个新婚燕尔？

她拉着颖颖的手说：孩子，家里是要困难几年，但妈妈不想你过得太苦，你且休息几个月，过了年再说。

颖颖摇摇头：在怀孕前我得做点钱。

你缺钱吗？我给你的钱呢？王夫人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颖颖嗫嚅着：我妈要走了，包括我自己存的五万元。一共十万，全部给了我妈。

你怎么这样没用？自己的钱也守不住？王夫人气的眼睛都红了。

可是妈妈，如果这钱不拿出来，这婚是结不成的啊！颖颖捂住自己的脸，嚎啕大哭！她想起了婚礼前三天的晚上，母亲是又哭又骂，哭她的命苦，以后的日子没法过，骂丈夫无情无义，女儿没孝心。还骂家琪是白眼狼，说不拿出十万元，她跟他没完。颖颖害怕了，她妈妈这样的情绪，婚礼一定会搞砸。她想明明白白地嫁，就这么简单。

王夫人再没有说什么。她能看出来，颖颖是爱家琪的，有这一点，也能让人欣慰。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能怎么办？这口肉被刘夫人吞下了，吐出来是不可能的。她想破口大骂几句，但有什么用？唯一的办法就是去赚钱，为了房贷，为了孙子。

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王夫人就起床收拾衣物。她要赶回小镇，继续她的营生。白天去公司上班，晚上摆地摊。赶在孙子出生前，积累一点钱。她想起家琪三岁的时候，带他去街上溜达，第一天，家琪要喝健力宝，她买了。第二天家琪又要，她摸摸干瘪的口袋，叹声气抱起孩子就走。可家琪不依不饶地闹腾，她气得在家琪的屁股上打了两巴掌。打在儿的身，痛在娘的心。自己回家来哭了好久，心疼孩子，也恨自己无能。发誓要努力赚钱，不让自己的孩子受屈。如今什么年代了？能让自己的孙子再重复这样的穷困？

她打开了颖颖的房间，想问她是跟自己去小镇还是一个人留在家里。可是房间是空的，被子叠的方方正正。她看见床头上留的字条：妈妈，我昨晚跟原来的老板联系好了，继续在那里上班。我赶早班车走了，你一个人在家多保重！

字条在手上，悲戚在心里，窗外几颗孤星闪烁着微弱的光，像无助小女孩的眼神。她的泪在脸上无声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