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乡龙感湖
王春芳
一
近水人洁,近荷心香。
我的家就在水之滨,荷之侧。长江中游的北岸,美丽的龙感湖畔。我们一代又一代人垦荒人,喝着龙感湖的水,听着长江的涛声,看着百草的碧绿,闻着荷花的清香,慢慢长大,安详老去。
公元439年,南朝宋文学家鲍照赴任途中路过龙感湖,写下了《登大雷岸与妹书》,文中记述:渡泝天边,结荷水宿,旅客贫辛,波路壮阔。始以今日食时,仅及大雷。翻译成今日的文字:在无边广阔的水面上度过或逆流,在险绝的路上游历。夜间在山路旁进餐,连起荷叶屏障在水边过夜。旅途行客贫苦艰辛,水路壮阔漫长,直到今日晚饭时才到达大雷岸。
一千六百多年前,我的家乡荒无人烟,但却美丽如画。这里描绘的是龙感湖水域之阔。
东晋时期,为防西部边境的敌人侵犯,就有“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典故。这道出了龙感湖水域之险。
以上文中的“大雷”和“雷池”,就是今日我的家乡龙感湖。水系庞大,烟波浩渺。在三国时期,这里就是古战场。明朝朱元璋与陈友谅大战鄱阳湖,就是以龙感湖为据点,在这里屯兵修整的。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又是别有一番诗意的画卷。这幅画卷一直延伸到我们的童年。水乡的孩子,摸鱼,捞虾,采莲蓬,摘菱角,掏鸟蛋,在那温饱难求的年代,是刻在骨子里的记忆。
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知识面的拓宽,今天的我们知道龙感湖水系的全貌。它位于鄂赣皖三省交界处,属华阳水系。武穴的武山湖,黄梅的白湖,考田河,古角河,龙坪河,小溪河等等,最终都汇入龙感湖。经华阳闸注入长江,让每一个水分子都快乐地奔向大海,完成它的生命轮回。
二
沧海桑田,变化万千。
龙感湖生生不息的波涛下,埋藏着多少神秘的故事?1956年,我们的父辈刚刚来到这片水域的时候,拔掉人高的芦苇,撩开了她的神秘面纱。
原来,这里是一片高地,这里很早就有人生活。鲍照写下那些美丽文字的几千年前,我们的祖先就在此刀耕火种。
塞墩遗址,被我们的父辈发现于1958年。它位于黄梅县王埠乡后湖村,龙感湖西滨的塞湖墩上,东距八一大堤湖口闸约500米,南紧依龙感湖农场塞湖分场圩堤。属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址。
1983年的冬天,寒风凛冽,水面上浮着一层薄冰。一群少年双手交叉套在棉袄袖子里,像是去看电影似的,一路上有说有笑,蹦蹦跳跳,还不时抬起棉袄袖子擦擦冷风中油面一样的清鼻涕。这群少年中就有我的身影。听父母们讲,城里来了好多人,在湖里挖古墓群。没有研读过历史,目不识丁的父辈们,说话的口气神秘,对这片大湖充满了敬意,似乎这大湖里有无尽的宝藏。这消息激起了我们这些没有走出过龙感湖的孩子心中无尽的好奇。尽管有十来里的路程,尽管那个年代交通靠走,但丝毫阻挡不了我们猎奇的兴致。到达地点的时候,接近晌午。枯草凄凄的湖堤上停着两台军绿色的帆布棚架吉普车,我们一群孩子像看着星外来客一样,围着它们转了好几圈。
冬天的湖水很瘦,只有湖心才有镜子一样的水面。露出的河床像沙丘一样高低不平,还分散点缀一些鹅卵石。我们的脚踩上去,像踩在沙滩上。继续往深处走,污泥开始围剿我们的鞋子。
我们这群不知事的孩子当然不被允许靠近古墓群。
远远看去,一群人头戴雷锋帽,身穿蓝色中山装棉袄,手拿竹片,蹲在那里,一点一点地刮黑色的稀泥土。他们刮出了前后两排,三十来个长方形。几个戴白手套的在旁边指挥,寒风吹乱了他们本来有型的头发,却掩饰不了他们干净的头脸。
我们远远地看着,也没有看见什么闪闪发亮的宝贝。但饥饿开始闹腾我们的肚子。看看脚下的泥土,好多鱼眼睛一样鼓鼓的颗粒,忍不住弯腰抠出来,是一粒粒老莲籽,黑褐色的。傍晚回到家,棉袄两荷包里,装得满满的。母亲看了,亦喜亦怒,这满身的泥巴,难洗啊。
少年时代疑惑的思维,总在拷问这件事。这片湖区,我的父辈不是第一批到来生活生产的人。既然有墓葬,那很久以前,这里就有人居住了。只是那些人怎么把墓葬在水里呢?童年随父母做清明,父母老说,上坟山去,给祖宗磕头。坟山不都是在高地吗?
问父母,他们似乎总有忙不完的事,搪塞我一句:哪里知道呢?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直到我读高中时,偶尔一次查资料才知道。龙感湖及其东部相连的诸湖,于第四世纪下沉形成水域,古称彭蠡泽,与长江故道交汇。
在春秋战国时期,龙感湖与江南的鄱阳湖连成一片,称彭蠡泽。汉代三国时期,彭蠡泽南移与江北湖泊分离,时称雷池。1954年长江水利区划办公室将其改名为龙感湖。龙感湖地区湿地类型多样:有湖泊、沼泽、滩涂、池塘、河流、港渠和稻田等自然湿地和人工湿地,流域总面积5365平方公里,其中水域面积2500平方公里。龙感湖地处长江中、下游结合部,是众多鸟类栖息、繁殖、越冬的黄金地带。
塞墩遗址是我国新石器时代葬俗的新内容。遗址面积约20万平方米,1958年发现。1983年复查,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湖北工作队在遗址的东北部墓地进行了二次发掘。发掘面积700余平方米,清理墓葬66座。随葬品以陶器为主,夹砂褐黄陶居多,并有大量磨光泥质黑陶,纹饰有兰纹、按窝、戳印纹,附加堆纹、弘纹等。多属实用器,均放在脚部附近。以陶壶为最多,常见鼎和豆。
从这些墓葬可以看出,塞墩遗址是长江流域人类文化的摇篮。新石器时代,他们的生活非常富庶和繁荣。我们祖先,已经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塞墩文化。后来这里下沉为湖区,我们的祖先经历了怎样的故事,恐怕和许多历史的真相一样,已经无法知晓。那些真实发生过的往事,随着生命的消失和迁徙而隐于湖水的深处。
三
1956年,为拓展生活空间,增加粮食生产,我们父辈来到这荒滩围湖造田,成立了龙感湖农场。
从湖区滩涂夺土地,第一步当然是治水。治水的第一步就是圩堤。在那没有挖掘机的年代,想完成这个工程,就只有农民的肩挑背扛。每年冬季的枯水季节,寒冬腊月农闲之时,就是我们的父辈上堤修水利的时候。谁家只要有劳动力,没有请假的理由,无条件上一线。
一锹挖下去,黑黢黢的污泥,又黏又臭。持锹挖泥的人顺手一丢,黑泥就进了铁丝筐里。母亲几乎是用祈求的眼神望着上锹人,期待着下一坨黑泥能甩到另一个铁丝筐里,然而咚的一下,声音沉闷,两坨黑泥还是挤靠在一起。一担四坨泥,压得母亲龇牙咧嘴,踉踉跄跄爬到坝面。就这样日积月累,几年下来,民工们蚂蚁搬家一样,坝面升高到十五米。
农工挑坝,父亲就开着东方红链轨车压坝。车在坝面上进进退退,左右反复平移,泥土加一层,车子压一层。其功效,远不如今天的压路机压的平展,结实。
寒风撩起了母亲前额的碎发,湖蓝色的方巾对折成三角形,从头上兜下来,在下巴处拧个结。母亲不觉得冷,重压已经催生出了背上的汗珠。她不时瞥一眼草棚,那里有她十岁的大女儿和半岁的儿子。
草棚四面来风,半岁的儿子睡在一层稻草一层小棉被的箩筐里是否暖和?大女儿肯定是冷的,但又能如何?草棚是上水利的农工吃饭的地方,除此之外,旷野枯草凄凄,几无可以挡风之树木,她的孩子又能去哪里?
冬天上水利,早晨出来晚上回家,两头见寒星闪烁。来去一趟路要消耗两小时,寒风像千万只针,戳到骨头里。女人一天可以挣得七分工,两毛八分钱。不出来,挣不上工分还要倒扣。不把孩子带在身边,孩子没有奶吃。不去挑坝,自己没有饭吃。
中午吃饭的时候,草棚周围挤满了黑压压的人。不知道哪一位性格乐观的人,冒出一两个荤段子,惹得大家哄堂大笑。天亮干活天黑睡觉的年代,只有这样的笑话,才是生活的唯一佐料。其实那个年代的农民集体劳作,除了黑色就是蓝色灰色,男女一样,加上日久繁重的体力劳动,早已经模糊了性别。
农场垦荒第一代,就是这样建成自己完整的排涝系统。沟壑湖汊,星罗棋布,它就像人体的毛细血管,渗透了农场的每一块土地,滋润了土地上的每一棵庄稼,喂养了土地上每一个饥饿的肠胃。
龙感湖的第一条公路采用的砂石料就是装有发动机的木船从下新运来的。他们从龙感湖对面的下新出发,不紧不慢,悠悠走着,再穿过我们的小河小港,来到塞湖桥头,才十来个小时,畅达平稳。
我们读初中的时候,紧靠湖边的水产队距离分场中学有七八里路程。那是八十年代刚开始,自行车也没有普及,水产队的同学早晨来的时候,都是他们的父母轮流摇船送来的。两岸的房舍越来越密,从头顶掠过的桥越来越短,学校就越来越近了。就像那首温馨的儿歌,摇啊摇,摇到了外婆桥。
龙感湖有七个分场,每个分场都有自己的圩堤,每个分场都是一块燕窝地。每个燕窝地都有一个大型泵站,排涝的日子,六台泵同时开,像巨龙喷水一样,气势磅礴。但我们怕湖水,怕外圩堤崩溃。每个分场努力自保,哪个分场的圩堤破了,只淹那个分场,其余兄弟分场安然无恙。
母亲常说,我们龙感湖啊,不怕旱,只怕涝。人家旱的颗粒无收,我们还能丰收。如果人家喊雨水太多了,我们就担心逃水荒。
说起破坝淹水,那情景至今历历在目。
四
塞湖分场,我的襁褓之地,血衣之乡。那里的一草一木,一沟一渠,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中。
在我五十二年的光阴中,塞湖分场(五场),遭受了三次水灾。
第一次是1969年,我才两岁不到,没有储藏记忆的能力。仅有的一点资料是从母亲聊天的时候知晓的。父亲开拖拉机帮机务队会计室和食堂转移物品。母亲挺着大肚子,手里牵着四岁的哥哥,叫大姐牵着我,往百里大堤外的八四(胡营)村转移。
老天爷降下的雨水冲破了堤坝,又恶作剧似的派太阳全勤站岗,尽最大能量发出的强光像火盘一样烤得人生生的疼。
烈日下,酷暑中,牵着蹒跚学步的我,大姐的耐心终于到了极点。放下我的手,跟着逃荒的人往前冲。到了安全地带,母亲才发现她的小女儿跟丢了。
责令她的大女儿回去找,大女儿抬头看看那毒日,面有难色,磨磨蹭蹭不挪脚。母亲摸摸即将分娩的大肚子,只能叹息一声。我头上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女孩儿本来就偏多,何况那个年代,女儿不招人待见,也就作罢。
或许命中注定要做王家的女儿吧,本队最后一个逃出来的叔叔戴木虎,父亲的同事,看见我一个人在烈日下哭泣,又把我带到了母亲身边。失而复得,亦没有惊喜。
这一年的逃荒日子中,母亲生下了她的第二个儿子。很开心,因为是儿子。
成年以后,母亲谈起这些往事,像调侃别人家故事一样呵呵笑,说如果不是那个叔叔,你就晒死渴死了。我听后常常是如鲠在喉。如果这个故事改写一下,或者母亲讲解的时候,表情悲戚一点,那么我写起来也会诗意一点,哪怕这诗意如此矫情。
第二次破坝,是1973年,说起来,那惊悚如在昨日。
还是阴雨天,空气中像漂浮着煤灰,能见度很低。下午五点的时候,我在家晃着摇窠中不满一岁的最小弟弟。隔壁的细伢叔急冲冲地往家跑,路过我门口时说:芳伢,破坝了。然后他回到家搬东西。六岁的我是第一次听说破坝,知道是不同寻常的危险,但我能怎么办呢?只能抱起摇窠中的弟弟,去找爹娘。
走到机务队中心马路,就看见我的母亲肩上扛着铁锹,风一样往家跑,像后面有老虎追赶一样。一对乳房在胸前拼命地跳跃,那是小弟弟的粮仓。母亲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接过我手中的小弟弟亲一口叫一声“我的儿”,只是说了声:快回家。然后就在家门前十来米的地方挖沟,叫我把弟弟放在摇窠里,把家里的碗碟和坛坛罐罐往外搬。等我搬得差不多了,母亲的沟也挖好了。母亲把这些不怕腐烂的瓷器往沟里摆,回填散泥。完毕,才进家门。
记忆中,大姐和哥哥陆续回家了(还有一儿一女回老家跟了奶奶),和母亲一起把床、棉絮、衣服往外搬。那个年代,这些破破烂烂残缺不全的物品就是全部家底。
暮色从天而降,五米外的人影显得模糊。作为机务队成员,最优越的条件是男人们几乎都是开拖拉机的。母亲带着她的儿女们眼睁睁地看着铁牛、丰收35、丰收27、丰收28,载着左邻右舍和他们的家当陆续离开,心如火烧。她再三嘱咐我们在家别动,自己抓起棉花兜到菜园摘了一兜辣椒、茄子和豇豆,回到家还不见父亲。菜园地的沟沟渠渠已经上满水,再不走,地面上就会上水。
父亲驾驶的尤铁丝终于哼哼呲呲赶到家门口。父亲刚刚打开车门,就迎来了母亲的破口大骂,那骂声像乱石头一样,齐齐砸向父亲的脸。父亲争辩道:我空了吗?我偷玩了?我先搬会计室,后搬食堂,我也累虚脱了。我卸了货不是拼命往家赶吗?
母亲的喉咙像撕破了一样:就你能耐,许多车,每次破坝都是你搬?怎么提干没你份?评模范也没有你?要个党员有么用?
父亲终于没有回嘴,气嘟嘟地把棉絮和衣服往车上丢。母亲大概是骂累了,怀中的小弟弟也吓哭了,她也终于闭了嘴。
车子开始启动的时候,地面上明显已经上了水。车灯照在薄薄的水面上有光影晃动,轮胎撵着地面,有滋滋的黏糊声。我们一家人终于开始了逃亡,有父亲在,不再惊慌。
尤铁丝载着我们一家人往五场果园方向去。那里紧挨百里长堤,堤外就是黄梅县刘佐公社八一大队。进果园队要过一条低洼地,尤铁丝走到中间时,遭遇深水和污泥的阻力,发动机熄火。夜幕四合,借着尤铁丝的灯光,父亲先把哥哥背到对岸,到那边叫同事把铁牛开过来,这间隙,父亲又来背我。低洼地的水流已经十分湍急,哗啦啦地响,夹杂着树木和乱草,母亲吓着了,不让父亲背我走。父亲或许是刚才受了母亲的气还没有消,甩开母亲的手,背起我,执意趟水过去。母亲终于妥协,哭着再次扯住父亲。
对面的铁牛开过来了,甩来钢丝绳,父亲接住,套上拉钩。铁牛吼叫一声,尤铁丝就乖乖跟着它爬到了对岸。我们一家逃亡成功。
那天晚上,所有的车子都亮着灯。男人们拿起铁锤,女人们帮忙搬过来树木竹竿,噼噼啪啪,连夜搭棚。而我们也许是受到了惊吓,也许是太累,也没有吃饭,也不顾蚊子咬,就斜靠在车上睡着了。天亮后,父母们搭好了木棚,棚顶和四周钉的是牛皮粘,外面再套一层薄膜纸。他们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早晨,父亲喝了一碗粥就离开了。五场已经破坝了,无可挽回,但其他的分场不能再破了,必须加固堤防。父亲带着他的车又是首档入选。这次母亲没有骂,但抱怨声还是很大。
父亲不在家的日子,母亲每天带领大姐出去捡拾食物。在人家挖过的红薯地,花生地,捡拾遗漏的红薯根,花生。每天都是哥哥,我和小弟弟在棚里留守。
再次破坝,是1983年,时隔十年,我从儿童变为懵懂少年。
我的初中是在刘佐读的。中考完毕,走出考场,班主任告诉我:你家那里淹水了,你全家搬到了果园队,你沿长江大堤往八四走,在与百里长堤交叉处等你父亲来接你。
百里长堤是我们龙感湖农场围湖造田之前的围湖大堤,是黄梅县的老堤,如今又担负起拦水的作用。下了长江大堤,我看见了五场九队的父老乡亲挑着家什,后面跟着哭哭啼啼的孩子,从江堤往回走。急忙上前打招呼问原因,被告知逃荒人屯聚在沿江公路旁有损形象,丢面子,只能搬回到百里圩堤旁搭棚居住。
父亲站在圩堤上喊我,破旧的白短袖成米黄色,黑红色的脸上有欣喜的笑容。圩堤里是一片汪洋。堤脚位置高些地方,树的半身也在水里。
父亲接过我的背包走在前面。我的心有些沮丧,破坝后父母的收入自然少些,来年我读书的学费在哪里?跟着父亲后面走,我问及家里的情况。父亲还是很高兴,说哥哥高考完毕已经回到家,跟父母一起搬家,发高烧拉肚子,住了几天医院,已经回家休养。
到了棚子里的临时家,我问哥哥为什么搬家会发烧拉肚子?哥哥仍然心有余悸:最后一趟取锅碗瓢盆,水深膝盖,哥哥一个人去。那些水蛇都挂在树上,像丰产的豇豆一样。进门的时候,门缝里屋檐下都是蛇。他不得不一手拿棍子打蛇,一手伸到水里捞锅碗瓢盆。鸡飞到树上,猪往柴堆上爬。等哥哥捞出那些家什,水深齐腰,地势低的洼地,有脖子深。他不得不取下门板,把东西放在门板上,借助门板的浮力往外游。回家后累的口干舌燥,母亲无处找开水,只能在井里打水烧。这井水已经混杂了破坝的脏水,喝后不久高烧,上吐下泻,难受得要命。
十年的时间改变了一个家庭的全貌。父亲因为年纪大了,刚从车上退下来管后勤。自己手上没有车也不愿麻烦别人,仅有的一些生活用品和家当都是板车拉出去的,距离避难地大概三公里的路程,来回四趟都是人工拖拉。大姐已经出嫁,二姐刚开始工作。可我更担心我的学费,平常的日子,学费都是父母头顶上的山,更何况是现在?
大姐回娘家探望受灾的父母,我抓住大姐的手腕央求,想跟她一起离家找事做。我的这个想法温暖了父母的心坎。
从避难地上船,途经我们的家,只看到分场供销社的屋顶三角尖在水中毅然不动。浪花像淘气的孩子,从屋顶这边爬上去,从那边滑下来。这是分场最牢固的建筑,其余的房屋都在浪涛的蹂躏中散了架,回归泥土。十年破一次坝,一棵树还来不及长大,所以水面上一些树梢就像水草一样,悠悠地在水中招摇。谈起这次破坝,父亲伤心地摇头,说防汛力度不够,防汛人员不负责。坝破了,水冲进来了,防汛人员一个不见,还是天上打药的飞机发现的。这个消息,让我望着家的方向,想流泪。机帆船激起的浪花雪堆一样的翻滚,那是攻城略地后的得胜者狰狞的笑容。
把我和大姐送上去黄梅县城的班车,父亲回程。我的心情一改忧伤,兴奋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城关也是我第一次见过的最繁华的地方,我以为,这就是大城市。
姐夫在县城水利局工作,我缠着姐夫要找事做。姐夫笑了,说你能做什么事?楼下有建筑工程队,你能做的就是提泥桶,又累又脏,你敢做不?我毫不犹豫承诺下来。
一桶水泥浆真的很沉,一担两桶挑上三楼,脚酸手软,几趟下来,肩头红肿。做到第十七天的时候,哥哥来了,他的高考成绩出来了,考上了重点大学,而我也考上了高中。哥哥带来了两蛇皮袋小干鱼,那是他和母亲十七天的收获,叫大姐帮忙拿到街上去卖。顺便叫我回去体检,填志愿。去工程队那里结账,我做了51元钱,这是我人生的第一笔工资。那个学期的学费恰好52元。
龙感湖的水,给了我人生的三次逃荒经历,每一次灾难都让我感觉生命的珍贵,生存的艰难。
1996年的水势也很大,有大军压境之感。青泥湖分场(六场)告急。龙感湖领导有序组织居民转移,政府腾出仓库安置难民,每家分米分油,发救济金,保障灾民正常生活,没有流离失所之相。
多年与水斗争的经历让人醒悟,人不能胜天。涸泽而渔焚林而猎都是违背大自然的规律,最终受到自然的惩罚。
青泥湖分场是离大湖最近的分场。水退后,国家拨款青泥湖分场全部移民,整个六场退耕还湖,远离水患。
1998年的百年不遇大洪水让每一个农场人心里发慌。我抱着三岁的儿子再次逃荒到黄石市舅舅家。由于晚上坐船江风寒凉,儿子上岸就发烧住院。自己心急火燎,连累亲戚也不得安宁。好在三天后就退烧出院。一个星期以后,先生打来电话,六场挖堤泄洪,缓解了湖堤的压力,而且来了好多部队官兵,用蛇皮袋装泥土,把湖堤码高一米。
回来,家还是家,毫发无损。
五
我们农场作为水滨之乡,有一种别样的美。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这是自然景观,像空气的存在一样习以为常,不足挂齿。用“鱼米之乡”“荷藕飘香”来描绘,又显得小气单调。我们农场有大气磅礴的美,不是城里姑娘那种浓妆艳抹的虚幻美,也不是林黛玉弱柳扶风的病态美,那是健康村姑的一种淳朴又厚实的美。
春回大地,或是油菜花开遍地金黄,让你眼花缭乱;或是麦浪摇春风,此起彼伏。夏天,棉田花开,星星点点。最可爱的是荷叶连田田,采莲的船儿两头尖。秋,最是让人醉的秋哟,那沉甸甸的金黄,那满畈的稻香,那是杨贵妃的富态美。冬天,那呼啸的湖风,小青年吹着口哨一样,尖尖的钻进耳朵里。又或许,雪花飞洒,静静的世界,洁白一片。
或许你会说,北纬30度的平原地带,都有这样的美。是的,可我们还有一道惹眼的风景,正吸引四面八方的游人和摄影爱好者,他们成群结队,背着长枪短炮,只为留下候鸟们最美丽的身姿。
2009年9月18日,国务院批准成立龙感湖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清除污染,还大自然清白。每年的冬天,有两万多只候鸟顶着寒风,从美丽的西伯利亚贝加尔湖畔,飞越千万里,来此过冬。最吸人眼球的是天鹅,它们成群栖息在湖区,体态优雅,像湖面上盛开的一朵朵白莲。还有贪嘴的野鸭和各种稀有鸟种。
农场做大做强三大产业:种植业、养殖业、纺织业,都离不开这清澈的湖水,这广袤的土地。两代垦荒人已经把自然与人文搭建成无比巧妙的生态环境。
2020年,我们平安生活了二十多年后,抗洪抢险再次提上议事日程。此时我已经是退了休的闲杂人员。岁月无痕,人生易老。
7月8日,黄梅普降暴雨353毫米,突破历史极值。许多地方山洪暴发,引发泥石流灾害,淹没房屋良田。我们龙感湖平原地带,没有这些地质灾害,但低洼处也被水淹。有的农田成了汪洋,鱼塘的鱼不用跳龙门就可以在公路上游泳。四天之后,秧苗露出头,公路重见天日。龙感湖的排灌水平再度领先,让农民的损失降到最低。
坐在家里每天浏览新闻,说今年的水位只是略低于98年。江西鄱阳湖大面积提前转移危险地带的村民。消防官兵、警察、政府工作人员齐上阵帮助老百姓,卡车客车村前待命,一切井然有序。我不禁又有心慌的感觉,我87岁的老父亲还在我这里啊,我要不要提前做准备?记得98年的时候,先生在江堤上防汛,他打电话告诉我,说人坐在江堤坝面上,脚可以抻到江水里洗。这句话让我下定决心带儿子逃跑,今年的情况到底如何?看街道上人来人往,欢声笑语。菜场里货物充足,生意兴隆。工厂里开足马力,工人们都正常上下班。没有一丝慌乱,就连麻将铺的老人都是从容不迫,一脸的淡定。我感觉心里七上八下,有点判断失误似的。
我决定亲自驾车带领老父亲去看看洪魔到底有多疯狂。
江水像一头猛兽撕咬着堤坝,但98年后的堤坝被整顿加固一米五的高度,且钢筋混泥土护坡,虽不是铜墙铁壁,却也是巨龙一般,任猛兽张牙舞爪,纹丝不动。
湖堤也被整修一新,加宽加高。我驾车来到八一大堤,没有看到湖水的影子,它们被束缚在第一道防护堤内。退耕还湖后的湿地缓冲区还有万亩良田,绿油油的秧苗,绿地毯一样。白鹭成群,时而展翅天空,在蓝天里拉下一道炫目的白,时而栖息秧田,星星一样耀眼。
虽是安然如故,但我们的防汛大军也没有掉以轻心。湖堤上,江堤上,满是我们的兄弟姐妹。他们都被实行准军事化管理,令行禁止,规划统一,展开拉网式地毯式巡堤检查,消除隐患,处理险情。日日夜夜,吃住都在大堤上。
四平八稳,国泰民安。勤劳的龙感湖人与水磨合了几十年,终于达成和谐共处的默契。
水是我们龙感湖永远掰不开罩不住的灵性,是我们的生命之根。无论她是调皮还是乖巧,都静静地流淌在我家乡的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