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夜空的那盏灯

漆黑夜空的那盏灯

                      王春芳

  深秋的夜晚，寒风肆意。那辆大红的“东方红”拖着犁铧，在黑漆漆的夜空歇斯底里地吼着，那倔强的红薯地便被翻成一条条黑色的波浪，我的母亲手提马灯，腰系布兜，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这些波浪里寻找着漏网的红薯。伸手不见五指的秋夜，那空旷的土地上，唯一的灯盏在我的眼前闪烁着，四十多年来，不曾熄灭。

   母亲五八年随父亲来到农场，从此就像一株庄稼，一棵树，一辈子没有离开土地，没有离开她嫁进的那个村庄。她被栽种在龙感湖并不丰饶的大地上，努力地枝繁叶茂，养育和庇护我们。

   我讨厌吃红薯饭，闻到红薯的气味，眼泪就吧嗒吧嗒地落，甚至摔碗，咒诅世间不要再有红薯这东西。母亲总是默默地在红薯坨上拔下饭粒，留给我们吃，自己则就着咸菜吞下几坨红薯。

   食不果腹却要人定胜天，足以将一个年轻的媳妇磨砺成一个手脚粗糙，骨骼有力的强悍农妇。白天里，母亲就是一个女汉子，天不亮就去井里挑水，然后粗衣短打地下田，抡镢头，挥锄头，挑谷垛，混在男人堆里，早已模糊了性别，只为了多挣几个工分，让支离破碎的日子还能够捧在手掌，捉襟见肘时，半悬肚肠的困顿还有一线希望。

   一家八口人，父亲开车常年在外，衣食住行全靠母亲打理。白天，母亲的日光交给了劳作，夜晚便交给了一盏孤灯。幼年的我深夜醒来，总是见母亲在灯下纳鞋底。屋子里有些潮湿的冷，黑在四周埋伏着，只有一点灯火的光亮和半屋子里晃晃悠悠的轻烟围绕着母亲。一针穿过去，母亲的双臂便一开一合，这开合间，就伴随着麻绳穿过鞋底的声音，吱吱的，很有节奏。再一觉醒来，母亲的身影还在灯下，那麻绳在夜深处低低地弹奏着催眠曲。那灯光啊，轻轻地摇晃着，应和着母亲手臂的开合，安静的没有叹息。

   可是穿多了母亲做的鞋，我更渴望商店里卖的鞋，白色的运动鞋，黑色的皮鞋，都是我的渴望。

   六一的演出，老师要我们统一穿白色的运动鞋，我像接到圣旨一样找到母亲做工的地头，振振有词说明来由。拿不出钱的母亲只能装着没听见，默默地锄草。我急的又哭又闹，抓住母亲手中的锄头柄双腿夹住，引得那块地上做工的人捧腹大笑，母亲也跟着笑，但是笑的无奈。收工后，母亲牵着我的手，回到家，变卖了家中所有的鸡蛋、塑料纸和杂物，给我换得一双白色运动鞋。

   四十年后的一天，我在清理衣柜时，发现了母亲亲手给我做的棉鞋，白色的千层底，棕色的鞋面，还有毛茸茸的边，柔软又大气，流淌着母亲的气息。我把它抱在胸前，庆幸自己当初的疏忽，忘记了它的存在，才有了今日的惊喜。

   母亲的儿女们就像她这颗大树上暖巢里的鸟，翅膀一硬就各自寻找梦想去了。哥哥十八岁那年，考上了大学，从此成了母亲屋檐下的客。每年的寒暑假，母亲常常看着她的儿子咪咪的笑，好像在哪里捡到了宝贝，独自偷着乐。几年之后，弟弟也出了门。她那些执意漂泊的儿女们，送回了一封封她读不懂的家书。她辛辛苦苦把孩子养大了，换得的却是儿行千里母担忧，母亲的心被她天南地北的孩子撕碎了。

   二零零八年那场大雪，道路结冰，赶回家过年的哥哥和弟弟被堵在路上，说好了下午两点到家，一直延到凌晨两点。哥哥和弟弟到家的那一刻，远远地看到母亲屋里的灯光，听到母亲呼唤他们的小名，吃到母亲在大锅里用热水温着的饭菜，那隐藏在躯体内的泪点，像困顿的小兽，冲出了栏栅。

   母亲一生精打细算，口省肚挪，做了四间红瓦屋，计划着她的儿子们在这瓦屋里娶妻生子，从此她可以福泽绵长，没想到她的一场养育赚来的是千里之外的牵肠挂肚。

   我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喊一声“妈”了，总以为来日方长，总以为她就在那四间红瓦屋里等着我们，没有想到，有一天，风筝的线断了，母亲屋里的那盏灯熄灭了。

   我像一个离群的羔羊，迷失了方向，在阡陌之间游荡。每年一度的相聚，竟然是清明。

   日落西山之时，我看见了那粉墙红瓦的江南民居，被金黄翠绿的菜地包围着，被祥和的晚照笼罩着。我看见了她，花白的头发，灰白的衣衫，高挑的身影，微驼的背。她手挎竹篮，专心致志地摘菜。我欣喜的靠过去，我认为她就是我的母亲，我期待她猛一抬头，我期待她突然的惊喜，我期待能看见一张刻骨铭心的脸。然而，这种梦幻的慰藉瞬间消失。她先是惊诧，接着微笑，我略微震撼了一下，对这张陌生的脸竟也感到无比亲切。我搀扶着她临风微颤的袖管，目送她走进灯光微亮的红瓦屋。

   这短暂的相遇，抚慰了我苍凉干枯的思念。世间儿女的情分，就是这样的相聚与分别。我们像蒲公英一样，借助她这把伞，飘向四面八方。把背影留给她，把空荡荡的院落和冷清清的黄昏留给她。我们千里迢迢地赶回来，拿着几束花跪倒在母亲的墓前，这是孝心吗？这是祭奠吗？不过是安慰自己愧疚的心而已。

   我站在红瓦屋前，看着灯光下的老妈妈步履踉跄，独自走向岁月的凄冷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