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芳
第一次见到陈姐的时候,正是立夏季节。几朵薄薄的白云在蓝天里闲游,犹如织女手中的一团乱丝线,一会儿随风拉直,一会儿又揉成一团球。
我独自在公园的石榴树旁驻足流连,在这绿肥红瘦,繁华花事淡漠的时候,石榴花却盛放着她的生命,红的热烈,大气,奔放,不与百花争艳,独自盛开,独自欢喜。
暮春的落红常常让人伤怀,石榴花开,却为初夏送来了一道靓丽的风景。
我看见陈姐身着朱红旗袍,外套白色披肩,发髻高挽,淡妆无痕。在一位便装女士的陪伴下,越过公园大门,步履优雅的朝我办公室走去。手腕上那翠绿的玉镯发出迷人的光。
“你好!请问你找哪一位?”我迎上前去。
她微笑浅挂,双手递上名片:“你好,我想找公园负责人。”
原来她是博旅智障学校的陈校长,来公园洽谈学生旅游的事。
我惊诧于合同上陈姐的签字,粗看似柳,细观像欧。再三品味,非柳非欧。既有欧的骨架,又有柳的坚韧。我忍不住再次注视陈姐,她身上自然而然流露出的贤淑和温婉的气质,将东方女子的神韵演绎的恰到好处。
我没有按职业的惯例叫她陈校长或陈总,久违的亲切感让我脱口而出:陈姐,你的字潇洒独到,自成一体,莫非你出自书香世家?
“是,我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她的微笑中有谦逊,也有自豪。
“陈姐自己原来也是企业高管!”她身旁的女士抢答道。
我的笑容凝固了。用深度惊愕的眼神送走了这无可比拟的文静贤淑和从容不惊的女人。这是图什么?智障人,说白点就是傻子,正常人避之唯恐不及,她如此高端人物,为什么?是为炒作自己?文化人有这个必要吗?
谁给钱我赚,谁就是我的上帝!所以,我仍然用最好的礼节迎接了这帮特殊客人的到来。
整个智障学校有五十六名学生,年龄从五岁到二十二岁不等。下车的那一刻,在辅导老师的呼喊下,他们也知道排队,虽然姿态各异,但是神态都一样:傻笑!对天笑,对地笑,或者对着我们笑,也或者独自笑。
走在前面是最年长的二十二岁智障生,举着校旗,有一份拘谨,有一份认真。或许他想努力表现一下,学着国家仪仗队的旗手模样,高举旗帜,大踏步向前,可是他先天眼睛斜视,爱流涎水,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跑偏了,辅导老师不得不隔几步就拉他一把。
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喜欢游荡,喜欢玩。遇到刺激的游乐项目,他们不是尖叫,而是粗嚎。同时舞动双手,啊啊啊····喊个不停,似乎在向所有人展示他们的快乐,唯恐别人看不见。
陈姐站在栏栅边,不停地朝孩子们点头挥手,她要让孩子们知道,她在分享他们的快乐。
也有不听指挥,满园跑的。有个智障学生跑到湖边,想划游船,我听到陈姐一声母亲似的低唤,那跑出去的孩子像知道做错了事似的,赶紧归队。
游完简单项目,我带他们参观公园的科普长廊。那里有龙感湖湿地各种鸟类的科普知识,我一一讲解。我旁边有一智障男孩,十五岁左右,穿戴整齐,眉清目秀,只可惜一边手脚似乎短一些,他口齿不清地对我喊:龙感湖,我认识这字,还有小鸟,妈妈,我看见了小鸟。
他对我喊的时候,有一种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惊喜。双脚情不自禁跳了起来。由于一边手脚不利索,他跳的模样特别怪异,向一边倾倒。我突然很想笑,可是理智又不允许我笑。我用手捂住嘴,任凭笑在五脏六腑之间震动,几乎将我的肋骨击碎。
我看见了陈姐不紧不慢的走过来,拉着智障孩子的手,亲切的说:“健儿乖,妈妈在这里。”
智障孩子看到了陈姐,再次指着墙上的画高喊:小鸟小鸟,妈妈,我要小鸟。
陈姐随手在包里拿出一瓶奶交给她的健儿,智障孩子再没有多余的嘴喊叫。
原来陈姐有个智障男孩!我有意放慢脚步,等到了辅导老师,这消息得到了确认。
我终于理解了陈姐为什么办这个智障学校。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她要让所有智障孩子跟她孩子一样,得到幸福。
放眼我周边的社会,只要哪个家庭摊上了智障孩子,这个家庭就极尽悲哀了。孩子是父母心头肉,发现孩子智障,第一步都是医治。在医治无效,经济又捉襟见肘之后,一般人都选择抛弃。把这个负担抛向社会,任其自生自灭。
我曾经见过一善良的妇女,生下一对双胞胎的脑瘫患儿。在孩子五岁的时候,她丈夫恳求她放弃这一对孩子,再生养。可是她不忍心,丈夫无奈,离婚另娶。这可怜的妇女独自抚养两脑瘫患儿到十五岁,确实看不到未来,也确实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她选择了一种极端的方式:先毒死一对脑瘫孩子,再自杀。孩子是得到了归宿,她却被救活了,但不得不在监狱里度过十五年。
一个人应该怎样面对厄运?我好想跟陈姐交流交流,但我最终沉默了,我是不是在揭别人的伤痛?我这样做是不是有点残忍?
一天的活动结束了,陈姐和辅导老师给每个智障学生发了一瓶奶和一些点心,此刻,这个团体充满了快乐和甜蜜,寻不到忧伤和颓废的蛛丝马迹。陈姐等孩子们全部上车之后,她才上车,当她挥手向我道别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是庸人自扰。
我想起了苏轼的一首诗: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粗记可以休。
苏轼一生历经坎坷,这自嘲式的两句话,应该是表明了识字的魅力和对人生的重要性。一个人识字以后,从书中增长了见识,对周围的事物就不会无动于衷。
陈姐因为自己的孩子而想到了同样命运的其他孩子。或许她的工作难有起色,不被理解,一群傻孩子,能培养成一群出色的人么?我看不能。但是她的努力一定有成效的,这些智障孩子们在这里过的愉悦快乐,这里关爱淹没了歧视,所以一整天都看不到智障孩子有攻击的危险性。
这就是陈姐最大的收获了。
我站在石榴树下,再次端详石榴花。想起了石榴花语:成熟的美丽,富贵和子孙满堂。陈姐是质朴的,她追求真、善、美,是真正懂得生活的人,每种花都有它的美,每个人所有自己活着的方式,不让闲言碎语影响她的人生目标。
陈姐学富五车,将忧患活成了美丽和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