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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春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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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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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职

求职

        王春芳

   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渴望给自己描绘一个蓝图,让自己有一个梦想中的职业,我的父亲也不例外。

   父亲出生于1933年,那个时候日本人已经在东北站稳脚跟。国有腐败的政府,就像孩子摊上了没有责任心的爹娘,从此将朝不保夕,永无安康。

   爷爷在长江边的江滩上,开垦了六亩荒地。每年春风又绿江南岸的时候,爷爷和奶奶总是在忐忑不安中播下种子,然后祈祷苍天:梅雨季节的雨量不要过大。雨水太大了,江水上涨淹没江滩,爷爷和奶奶在秋季将颗粒无收,全家赖以生存的口粮将无处寄托。可是老天常常不随人愿,六月底七月初,浩大的江水把那一颗颗嫩硕的禾苗揽入怀中,不顾奶奶祈求的眼神。为谋生计,爷爷和奶奶东挪西借,买了一条木船,在长江沿岸渡人过江,或者帮他人载货,全家人勉强糊口度日。

   杜甫说,国破山河在。又哭道:恨别鸟惊心。作为底层阶级的穷苦人,谁又能躲过“国破”这场瘟疫?

   日本人张牙舞爪,很快就到了长江沿岸。六月的傍晚,残阳如血。爷爷为了保住家里唯一赖以生存的木船,收工后把它藏进了高深密匝的芦苇荡。日本人找到爷爷家里,命令爷爷划船载着日本兵去追赶新四军。能去么?新四军队伍里除了自家的兄弟,还有附近的父老乡亲。船不在日本人手里,可是爷爷的命捏在日本人的手里。爷爷安葬的那一天,正是父亲十一岁的生日。没有父亲的孩子,从此失去了一把遮风挡雨的伞。

   两个姑姑被奶奶送到人家做了童养媳。念了一年私塾的父亲不得不出来给人家放牛。这是父亲的第一份工作。

早晨,窗户透着青光的时候,父亲揉着眼睛,到人家去把牛牵出来,得到一个红薯或者芋头。傍晚,日落西山,把吃饱的牛送还人家,报酬是给一碗杂粮安慰一下叽哩咕嘟的饥肠。人家孩子端着鱼肉白米饭走到父亲面前,问父亲馋不馋?父亲把破碗端到一边去,昂首望了一下苍天,不让泪珠落下来,发誓说: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赚更多的钱,天天吃白米饭。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腐败政府失去民心,终于退出历史舞台。1949年,新中国成立。那一年,父亲十六岁。在生产队里,跟奶奶一起,耕田耙地。春种一粒粟,秋天并没有收到万担粮。早晚开会,斗争,怠慢了庄稼,也冷落了粮仓。这样吃不饱,撑不死的日子让父亲觉得百无聊赖。他想起爷爷带着他荡一叶扁舟在江心的日子,头顶蓝天,脚踩波浪,很惬意。他多渴望能分到长江事务处开船啊,那时候,公社里都是机帆船,开足马力,乘风破浪,太豪气了。理想是很美好的,但是现实很骨感。孤儿寡母的,无依无靠。开船的队伍编制,哪有人推荐我的父亲?

   1956年,23岁的父亲告别奶奶,只身来到正在准备开发的龙感湖农场。高高的芦苇淹没了头顶,赤脚踩下去,黑糊糊的泥浆便从脚趾缝里冒出来,像蚂蟥一样,软乎乎的,慢慢地把脚趾覆盖。住的工棚是芦苇搭建的,睡的床是芦苇就地铺的。六月的蚊子像小蜻蜓一样,却远比小蜻蜓凶悍。但是父亲干的很认真,这是一个新组建的团体,最起码他是第一批创业者,机会均等。过了两年,父亲光荣入党,并作为第一批农业机械手被派到省城去学习。

   地广人稀机械少,父亲没日没夜地干。他很珍惜这份工作,带出来的徒弟一批又一批。每年农忙季节,农机除了正常保养,几乎没有熄火。东方红拉着铁铧犁走过的土地,都翻起黑色的波浪。再卸下铧犁,套上钯把波浪切碎,土地就像一大块黑色的地毯。然后轮胎机套上开沟机。一畦畦,一厢厢的长方形土地就整整齐齐摆在面前。

   农闲的时候,拖拉机主要用着运输。农具闲在一边,父亲会把农具冲洗干净,涂上黄油,机油或柴油,确保润滑、防锈。再用塑料纸包好,放在仓库里。

   不管是绿油油的麦苗还是秧苗,父亲都非常欣喜。有粮食就不愁活路啊。1960年,第一批垦荒者盖起了红瓦房,后来陆陆续续地搬进来了许多家属。我的母亲就在1962年依托父亲来到了龙感湖,接着姐姐,哥哥,还有我,在红瓦屋里排着队来到了人世间。父母就在这一方黑土地上春种秋收,辛苦劳作,把垦荒第二代养大成人。

严寒的冬天,父亲耕地到深夜回家,那件发白的蓝色油大衣冻得硬邦邦的,像战士的铠甲。但却能帮助父亲御寒。等我们长大成人,母亲都舍不得扔掉。每每从箱子里拿出来抖开看看,又折叠好放进箱子里。那大衣,是当年政府给每个农机手专配的。保证了农机手身体的健康,才能保证秋收粮仓的丰满。

   1983年,我的哥哥考上了大学,在选择专业上徘徊不定的时候,父亲站在一旁圆着眼睛说:你选择长航吧,等你毕业了开大轮船,我也上去坐一坐,让我见见世面,享享福,也实现了我毕生的愿望。哥哥是个孝子,唯父命是从,他填上了船舶。结果被分到了船舶内燃机。四年大学毕业后,去了国营大厂的设计室。

   父亲去看哥哥的时候,看到那比楼房还高大的柴油机,着实吓了一跳。他毕生摆弄的就是他农机上板凳大的柴油机,没想到世上竟有这样的庞然大物。他回家后逢人就讲:真是奇迹,真是奇迹。虽然没机会坐上哥哥驾驶的大轮船,了却他的心愿,但他依然很高兴,感觉儿子有出息,能造船就是干大事了,这是世代耕种的祖辈上没有出现过的大人物。时来运转,时来运转啊!父亲颔首微笑,把双手放在背后交叉握着,来回踱着方步,有点像范进中举的样子。

   1992年,父亲吃了饭无缘无故地呕吐,母亲陪他去医院检查,结果是肝硬化。根源是父亲年轻时来到农场感染的血吸虫,虽然当时治好了,但虫卵堵在肝脏的毛细血管里出不来造成的。那一年,父亲刚刚办了退休手续,全家慌了神。

   接到家信的哥哥六神无主。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哥哥的泪珠重重地落在办公桌上,啪嗒啪嗒,一滴接一滴。他一哭父亲一辈子含辛茹苦,还没有享福就生了病。二哭自己窝囊无能,作为儿子,他没有足够的钱寄回家给父亲治病。他的生活虽然衣食无忧,但他和嫂子的工资只够一家人的开支。

   哥哥利用出差的机会,投鼠忌器,去应聘一家中外合资企业。老板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合资的老板认为,国企的人都是滥竽充数,混日子混工资的人,没有真才实学。刚好这时,他厂里从德国进口的发电机坏了,老板准备请德国的技术人员来修。哥哥阻止了,他看了看说明书,撸起袖子,亲自修理,半天的时间,结果是一鸣惊人。他还利用休息时间,把英文说明书全部翻译成汉字。

合资企业对于这样的人才是如获至宝,舍血本,出高薪。父亲却哭成了泪人儿:因为我的病,你丢弃了国家人的铁饭碗,我死了也对不住祖宗啊!哥哥稳稳地告诉父亲:你安心治病,这个年代,真知识,真才学,就是铁饭碗。

   哥哥是个严谨治学的人。每天吃完晚饭,看完新闻联播,就一头扎进书房,埋头钻研业务知识。他除了做好本职工作,还在网上帮助其他人解答疑难杂症,在那个专业学术界,很有威望。这就让哥哥有了一些额外的副收入,他将这些收入统统给了父亲,说人是英雄钱是胆,老了,手上有钱心不慌。可是父亲不敢接这钱,似乎那钱来路不正,好像儿子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他很慎重地教训哥哥说:我无论是小时候给人家放牛,还是在农场开车,我都没有拿一分钱的额外副收入。你怎么能收人家的钱?哥哥放声大笑,安慰父亲说:爹,您拿着,时代不一样了,有本事就能赚钱,这钱来路光明正大。您送儿子读书,让您儿子有技术,这钱就该您的。父亲这才敢接钱。

   父亲的儿女中,最不让他省心的,就是我这个做小女儿的。参加了两年高考,仍然名落孙山。三年高中,老师家访三次,每次都是因为课堂上偷看小说。父亲三次扬起巴掌,虽然没有打上我的脸,但父亲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全部写在愤怒的眼睛里和颤抖的脸颊上。

名落孙山走上社会以后,父亲求爹爹拜奶奶想给我找个工作。提着烟酒挨个上人事局和办事处的领导家,点头哈腰,好不容易帮我求个临时的工作,说是三年后有可能转正。哪知我摆了一下头,留下了一个“切”。在街上租个店面,到汉正街进了一些小商品,自己做起了个体户。父亲那次拿着棍子把我赶了好远。口里骂着:你这个狗肉上不了正席的东西。

世易时移,狗肉上不了正席,却能让我的日子早早地解决了温饱并稳稳当当地奔上了小康。正当父亲对我当初的选择大加赞赏的时候,我却把生意兴隆的店面盘出去了。父亲怒目圆睁:你这又是唱的哪一曲啊?

我要当作家!我昂着头,明明白白地告诉父亲。

啊呸!父亲气得一只手捂住胸口,另一只手指着我的鼻子吼道:该你读书的时候,你尽歪心思。今日该你养家糊口的时候,你却要回头读书。你作什么家?你别作孽这个家。

不管“作”什么家,我“作”定了。我将这句话抛给胸口起伏不定的父亲,毅然回到小村里,开始了创作生涯。

活到五十岁的我,感觉人应该有个自己的乐子。人跟动物有区别的,动物吃饱了满足了就睡。可是人不一样,该有一种追求的。我们除了厨房之外,还需要一个书房。

我在书房待了两年后,我把自己的上刊作品交到父亲手上。他戴着老花镜,先是默默地看,看着看着他不知不觉读出声来了,读着读着哽咽了,眼里噙满了泪。因为里面记录了他曾经有过的生活,他的情感经历。作为帝王将相,开国功臣,有文字记载,理所当然。而他作为第一批普通的农场垦荒人,一辈子驾着农机在黑土地上摸爬滚打的人,只想死后也融入黑土地中,默默无闻的人,没想到今天也有文字记载他们的生活和情感。都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他和他的工友们这辈子能在文字中永生,太值了!

前年夏天,我和哥哥带着父亲和母亲,坐上长江的旅游船,从九江出发,上溯到重庆、三峡。游轮的舒适和沿途旖旎的风光让他陶醉不已。一路上,我跟他解说历史名胜和古迹,每个典故的来龙去脉。我看得出,父亲虽然没有当面夸我,但欣喜的眼神里,一定有一份是赞许。

我问:爹,您圆梦了吗?

圆梦了圆梦了!父亲面带满足的微笑,一副了无牵挂的样子!

我也在圆梦!我望着奔涌的长江水,无限感慨!

父亲若有感悟:你们赶上了好时代,只要是你们喜欢的,你们自己选择吧,好好地干,莫辜负好时光。但要记住:不管干什么工作,都不能给祖人脸上抹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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