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茶壶

外婆的茶壶

                              王春芳

   外婆不知道，我会写下这个故事。外婆也不知道，她的茶壶会被陈列在蕲春和黄梅交界的茶亭里，成为一道魅力的人文风景。外婆更不知道，吴家流传四百年的家训随着吴家血脉的扩散，植入到中华大地的青山绿水之中。

   明朝洪武年间，为躲避战乱，望江开始有人居住。吴家就是这个年代迁入湖北黄梅望江境内的。在大别山的褶皱深处，在青松和竹林的掩映下，有三间夯实土墙的灰瓦屋，住的就是吴家人。他们守着一湾溪水，几分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为繁衍生息。

   勤劳和节俭让吴家人不愁吃穿，愁的是三代人的通病。吴家金线吊葫芦，三代单传。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倘若有个闪失，吴家是不是要断后？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可是吴家大事。吴家祖人求神拜佛，得菩萨指点：积善造福荫，树大自生枝。

   站在如今的望江山顶，还可以看见当年的蕲黄古道。好汉坡陡峭绝壁，只能容纳一人通过，此处又是中原南下的必经之路。古代交通不便利，长江航运就是黄金水道。沿海的盐从长江到小池，再到德化。商贾们把盐挑到湖北英山或者安徽的岳西换取茯苓，再挑回来卖给黄梅的药店。来去半个月，挑夫们靠着一双腿，两个肩膀，一路上翻山越岭，餐风露宿。这一趟买卖可以管一家人两个月的生活费用。但是艰难困苦可想而知，还有可能遇上官兵强盗，不少人客死在路上。

   清朝中期，祖人吴永发看到蕲黄古道上挑夫的辛苦，在界石山顶上搭了一个凉棚，备了一些茶水，供路人歇息饮用。日日如是，善举感动神灵，几代单传的吴家男丁开始兴旺起来。于是吴家祖人把义务送茶，“积善之家有余庆”写进家训，代代相传。每一代的吴家长子接手茶壶，接力家训，已经有四代人风雨无阻。

   或许真是抬头三尺有神灵，也或许这一切是偶然。但吴家祖祖辈辈从此怀着敬畏之心，行善积德，供奉神灵。

我依稀记得童年时代，外公和外婆分工明确。外婆每天早起烧开水，春冬两季不放茶叶，直接灌到开水瓶里，夏秋两季则舀到茶壶或吊桶里，放上自采自制的野茶，然后唤刚刚起床的外公送到凉亭。外公一手一茶壶，健步如飞，像少林的弟子在练功。

闲暇时间，外婆会带着我和表哥上山采野茶。早晨吃过早饭，带上一点干粮和水，一直到日落西山我们回家，能采鲜茶十来斤。她那三寸金莲的小脚，在青山的绿色斗篷里穿梭，很灵巧。别看外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却摇的匀称，晃的平稳。上山下坡，不见外婆摔过。外公曾笑她不倒翁，她神情淡定地回答：心稳，身稳。

除了采茶，外婆还喜欢上山采草药。大山，是所有植被最原始最野性的生长地。喜阴喜阳，爬高就低，它们错落有致。什么药能治一些什么简单的病，外婆在外公的指导下，渐渐熟知。采回的草药，洗净，晒干，切碎。然后分门别类，由外公写上字，装在干净的布袋里，悬挂屋梁上。蕲黄古道上，如果遇见个把头痛脑热、伤风感冒、中暑腹泻的挑夫，外婆一定熬好中草药给客官们送去，不收分文。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这是外婆心疼劳苦人的话。

解放战争时期，被追杀的红十五军小战士受伤后逃到山上，被外公外婆收留在山洞里。给他们送饭，采草药给他们敷伤口。那个年代，外公外婆没有出过大山，并不懂得政治，善良的他们见两小战士面目和善，稚气未脱，心疼不已，视为己出，冒生命危险，救死扶伤。

新中国成立后，交通运输渐渐发达。铁路、桥梁、高速通往全国各地。挑夫不再有了，但是外婆依旧送茶，给种地砍柴的村民喝。

七十年代，正是我们高唱学习雷锋好榜样的时候，县政府准备把外公外婆送茶的事迹作个宣传报道，给群众树立学习的榜样，被外婆婉言谢绝了。外婆说做点事就急着扬名的人，不算做好事。积善行德，凭着自己的一颗心，像阳光普照，像雨润禾苗，要悄无声息，不求回报。

九十年代初，外婆无疾而终。享年八十六岁。也就是那一年，我和大舅的儿子一起考上大学，从此走出了大山。

大舅妈接过外婆的茶壶，但是不久，这里建设风景区。大舅家被拆迁到山下的县城里。蕲黄古道依旧在，只是现在已经是红色旅游线路。时代的发展，当年商贾如云的谋生路，如今是美化生活的旅游地。政府把外婆的茶亭重建。把外婆的桌子和茶壶，陈列在茶亭里，附上吴家四代人送茶故事的简介。并在旁边安装了自动开水器，继续给游客免费供给茶水。

每年的清明，我们祭奠外婆完毕，一定相聚茶亭。亭有六角双层。每一个角上都有一朵白云图案。古朴典雅。像外婆的为人，淳朴，清爽。我们走上凉亭，顿觉周身凉爽。绿凹里上来的风，带着山野的花香，鼓起了我的裙子。伸手按住帽子，迎风而立。向南，我看见长江似一条银线。向北，我看见了古老的蕲黄古道的遗迹。我们也似乎看见了外婆穿梭绿林中采茶的身影。

大表哥现在是广州一家大医院的著名外科医生，他默默地资助了两名藏族贫困学生。表弟和弟媳是县政府普通办事员，常常在周末参加爱心协会，资助孤寡老人和贫困儿童。

做善事凭自己的能力，不管大小，只要心存善良。吴家这一脉的后人有多少，作为外甥女，我无法统计，但我知道，行善积德，“积善之家有余庆”已经融进了他们的血液。

离开的时候，我总是拿毛巾把外婆的茶壶擦摩几遍。在夕阳里，茶壶露出一种“亚光”，像气定神闲，仁义宽厚的外婆看着我们的笑容。抚摸茶壶，能感受外婆的肌肤之亲，一个念想儿就湿润了我的眼，纠疼了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