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山水间
王春芳
紫云山纵横交错,百转千回。苍松茂竹,高耸云天。大古河像个绿如意,从山涧流过,时而如顽皮的少年,奔腾咆哮;时而如美丽的处子,宁静贤淑。沿河有些稍平坦的小平原,稻田如绿绒毯,郁郁葱葱。田埂上的豌豆,开着白色的小花,爬过竹竿,伸着细细的梢儿,两行之间的梢儿在空中扭结一起,打着招呼,说着悄悄话,温暖又喜人。
这是一块燕窝型的风水宝地。1811年5月20日,清嘉庆辛未年,黄梅才子邓文滨就出生在这里。邓文滨,字绣章,号雅人、又号渭卿。因其祖先受姓于南阳,故又自号南阳布衣。他祖父是黄梅的一个科举世家,先世定居于张林镇邓家老屋,其祖父邓朋考取岁贡候选训导后,举家迁至紫云山垅坪镇打鼓岭。
古朴的民居,稀稀落落散布在稻田周边,依山傍水。一个庞大的民居建筑群坐落其中。这就是邓家大院。
典型的徽派建筑,青砖黛瓦,门庭高大,显示着气宇不凡。两尊巨大石狮守立两侧,威风凛凛。东西各有厢房,以大门为中轴对称。走进大厅,一进三幢,逐级升高,宽阔的门厅,青石铺就。门厅两侧,是正房。整座院落,方方正正,大小七八十间。庭院迴廊,首尾相连。建筑设计,独具匠心。大量木雕,砖雕,栩栩如生。格子门窗,宽大通透。拐弯抹角之处,都精雕细琢,一丝不苟,巧夺天工。窄窄的天井,像一个个开凿或预留的气口,建筑物借此吐故纳新,精巧布局的排水系统,将雨水通过暗渠,引入门前池塘,这是古人取财富不外流之意。
邓文滨自幼受耕读家风的熏陶,聪颖过人,却屡试不中。一直考到48岁,仍然名落孙山。时人为之扼腕不已,然而邓文滨却泰然待之:“科名为利禄阶梯,余之志趣本不在此,是今而后可以谢亲族矣”。
同样的年代,不同的地点,我想起了洪秀全,因为几次落榜,为了泄愤,烧毁所有书籍,砸掉孔孟之庙,传洋教,拜上帝,揭竿而起。
历史的局限性,我们无法评论孰是孰非,然而,回到今天这个年代,我对邓文滨的心态是顶礼膜拜。面对不健全的科举制度,他数次落榜,一定有尖锐的痛感,却没有怨气。这就证明他已经超越了那个时代。
放弃科举仕途的邓文滨,回到了乡野之中。他的生活从此一头连着世间的凡俗,一头连着精致典雅的精神世界。云起云落,月白风清。邑举人洪联芳在《醒睡录·序》中,较为形象地勾勒出了邓文滨先生的个性特征:“先生为邑知名士,天才宿构,困诸生累年,值粤贼挑梁,郁郁适燕赵,战北闱,不捷。遂决意进取,留心著作,以维风教而翼纲常。芳耳其名最久,岁戊辰,始亲光霁,每谈事时,目如炬,声如洪钟,不作嗫嚅态,洵所谓铁中铮铮者”。
1866年,洪秀全领导的太平军骚扰黄梅。百姓深受战争之苦。邓文滨“留心桑梓,不肯听其崩溃”,他自幼熟读兵书,采用古之兵法,垒石筑城,与三弟文鉴(1821—1864)等在黄梅西北部创筑万家堡以抵抗太平军的侵扰,同时断绝安徽、江西等地游寇的后路。开工之日,文滨拿出家中积蓄,与乡民一起筑工事,大家非常感动,筑城的积极性大增,争运奋筑,大大提前了工期。在守城与匪奋战时,文鉴不幸殉难,时年四十四岁。三弟遇难后,文滨悲痛万分,带领百姓奋勇御敌,终使众贼退去,百姓转危为安,纷纷感其恩德。
历史记载了曾国藩的湘军镇压太平天国有功,没有落笔邓文滨筑万家堡保卫村民之轶事。文鉴战死沙场,没有时间悲戚不能在父母膝下尽孝,没有留下缠绵的与妻书,然而,我相信,黄梅人的后代,已将他载入黄梅史册。
经历了坎坷和波澜,邓文滨已有了千锤百炼之后的淡定。常常畅游名川大山。“尝游京师,历西山,过齐鲁,览泰岱”,所到之处,必交贤豪。他嫉恶如仇,遇到不平之事,必当面斥责,耿直的性格,赢得了时人的普遍尊重,因而在百姓中有较高的威望。
光绪年间,邓文滨于苦竹乡万家堡安享晚年,杜门不闻窗外事,洁身自好作榜样于后世人,亲自给子孙授课,日夜著书当自娱,闲暇之时则与山民野老谈论古今轶事。渊博的学识、丰富的阅历,使邓文滨思如泉涌,一生留下了大量的诗文著述。现存除了力作《醒睡录》外,主要还有《万家堡略》二卷、《余园古文》六卷、《南阳家言》一卷、《楹联触书》一卷、《示儿草》前后篇各两卷、《蚕桑辑要》两卷、《坚壁清野略》一卷、《平原堡基式》两卷、《水守事宜》一卷、《粤逆樜闻》四卷等,或刊行,或传抄,或待梓。
深冬的午后,阳光普照山川,温煦和暖。只是霜风已经卸下大多数树叶和花花草草。当寒潮席卷,丰茂的大地枯萎下去,仿佛同时剥去了人间的华妆。几十年以来,一代代乡村人趁着血液还在急速奔涌,拔脚向城市狂奔而去,山间的土地已经荒芜。厚厚的落叶,成片的茅草,显示了生命的枯荣灭生,助长了乡村经营的惨淡。
邓文滨的故居属于今天的苦竹乡下垸村。结构早已残缺不全,面目全非。早在土地革命时期,这书香门第就被分给翻身当家做主的贫下中农。鸡鸭猪狗混杂期间,吵架斗殴日夜不断,斯文扫地。女儿墙被推到,雕花门窗被捣毁。今天残存的两间房,在萧杀的北风中猥琐着,瑟瑟颤抖。
去万家堡吧,或许大自然更仁慈,给我们留下一点什么。
带着渴望和敬仰,我们一行人攀爬在仅供一只脚落地的蜿蜒蛇道上,一手牵着同行者,一手抓住身旁并不粗壮的小树,沿着陡峭的山壁,匍匐着向万家堡进发。野菊花星星点点,散发着幽幽的清香。狗尾巴草早已枯萎,它孕育的种子已被秋风散布开来,新的生命正在蓄聚力量。
穿过乱石岗,一圆形拱门傲然雄踞天地间,青石条码就,展示着当年抗击长毛的威风。向右行走五十米,见一巨石壁立。上书“五福泉”三个大字,高约四米,遒劲雄浑。下有一泓泉水流过,刻有“南阳布衣洗笔处”,东行数米,又一巨石映入眼帘,刻有“万家堡”三个大字。石壁上方有一平坦处,有一庙宇正在建设中。
同行者介绍,当年邓文滨带着几个随从在这里搭棚著书。这些字迹,都是他留下的墨宝。我们不难看出,邓文滨在书法领域也有较深的造诣。只要到过五祖寺内游览的客人,都会情不自禁地到后院舍身崖下驻足观赏 “福”、“德”巨型石刻,大字约两米见方,笔力伟岸、敦厚挺拔,苍劲有力,就是出自邓文滨之手。黄梅老祖喷雪崖、南山南乌崖、西山碧玉流、万家堡火焰洞等处,也都有他书写的摩崖石刻大小共约百余字,都体现出了邓文滨较为深厚的书法艺术功底。
“南阳邓子才绝伦,羊肠历尽多苦辛。手著奇书十万字,唤醒邯郸道上人”。这是清朝黄梅举人吴铎对邓文滨的精准评价。
我站在山顶上,俯瞰四周,龙坪河水在冬阳下熠熠闪光,像平铺一川的笑靥。我设想了许多如果。如果邓文滨高中了举人,他会怎么样?耿直的个性,忠厚的品质,会招来多少嫉恨和诽谤?在那勾心斗角,人心不如鬼的封建皇家朝廷,他会不会和苏东坡一样,受什么乌台诗案的牵连,生不如死地延续生命?
或许我们应该感谢历史科举的弊端,把这位才子排除在殿门之外,他的同乡村民才不被长毛侵扰,他才得以心宽天地宽地畅游在山水之间。他爱儒,悟道,也爱大自然,最终把它们融入一种全新的人生观:既不远离红尘,也不往官场钻。他是以出世的精神入世,温情淡雅地注视人世间,把自视清高的理想主义置换为温暖的人间情怀。以笃定的内心,全新的格局,为我们留下航标灯式的佳作和不朽的石刻。
或许正因为把家安顿在山水间,从此他的生命不再有崎岖和坎坷,只有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他才心无芥蒂,得以高寿八十有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