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现在就是个肥皂泡泡,随时都有可能说不见就不见了。
去年四月份发现娘得肿瘤,五月份在长沙湘雅医院做一个月放疗,人虚脱得就像皮影戏里的角儿,搀扶着走路都东倒西歪了,只好回家中医保守治疗。省中医院每半个月邮寄一次药。乌黑苦涩的中药娘每天吃三次,我认得里面的蜈蚣和蝎子。娘的屋子里都是浓郁的中药味。喝了整整八个月,邻里都佩服娘的毅力。年底,娘开始疼痛。从每天一支止疼药,到一天四支五支,最厉害的时候床上的被褥都抓了个大窟窿。
兄弟们都提前回了家。我们担心娘过不了旧历年。悄悄将后事都准备好了。过年不打算挂灯笼贴对联,也不放半个焰火。今年的雪下得很猛,一场接一场,屋门口桂花树的枝条都压得哈嚓哈嚓响。小的们都放了假,一家人都齐刷刷围着一炉燃得很旺的炭火,守着娘。娘气色出奇的好。那天下午她喝完小半碗稀粥,嘱咐我们把六个孙儿孙女叫到床前,然后抖颤的手从枕头底拿出一个花布包,这都是她平素一分一分积下来的零花钱。娘叫一个名字发一万块。叮嘱他们好好念书,奶奶等着每学期末看奖状。娘说这话时眼眶已经湿润。一字不识的娘最清晓自己的身子。我五岁的儿子接过钱居然哇哇哭起来。他是最小的孩子,也是娘极力怂恿我们生的二胎。那时我都快五十岁了。娘说不要有压力她会帮我们照顾。儿子断奶后到她住院前一直都是娘喂养,儿子胃口不是很好,总是需要娘用竹枝追赶一口一口喂,如今结结实实是个熊二了。
我们家是个大家庭,三代同堂。十几口人吃住一起,妯娌之间没红过脸,这在整个边界小镇也就三家。有意思的是我妻子新化人,嫂子溆浦人,弟媳安化人,刚好相邻每个县市一个,像个联合国。起初是娘不许我们分家。三兄弟分别住二至四楼,娘住一楼,大伙儿吃饭在一楼,大大小小十多人,好不热闹。娘喜欢这样子。几个大人都会做饭。谁进了厨房谁掌厨,切菜、洗碗、拾掇也不用分工,反正有人抢着做。谁上街发现可口的菜蔬就买回来,米缸空了赶忙打粮店电话,水费电费煤气费大家抢着缴,就连给孩子买零食、玩具和衣服都得每个孩子一份。孩子都是大家的孩子。娘没念什么书,不懂“孔怀兄弟,同气连枝”,但她知道家庭和睦就是幸福。
三个儿媳妇都没见过我爹。爹去世30多年了。所以她们都知道娘不容易。娘也袒护着儿媳妇。做儿子的对媳妇说话粗声点,娘的火气就来了,顺手拿起扫帚就敲打。她们三个都窃笑过。好像我们都不是娘亲生,但她们是。因为娘对儿媳妇从没使过脸色。所以娘在县城、在娄底、在省城住院都是三个儿媳妇照料,大哥在西藏工地上,弟在重庆,我却大多时间在学校,都没有因为照顾不了娘而愧疚。因为娘是三个儿媳妇的娘。
女儿幸运保研浙大,侄儿也顺利考上国防科大研究生。但因为娘的病情全家都没有一点喜庆的气氛。
娘居然熬过了旧历年。又熬过了元宵。真是奇迹。
但娘却瘦得让人担心,皮包骨身子就像园子里落光了叶子的紫荆树。娘几个月来就靠驼奶、稀粥、汤等流质来维持营养,而且每次只能喝一点点,稍微多喂一点就会全部呕吐掉。
邻居们没事都会过来和娘说说话。都说没事的啊,坚持吃药、多吃东西就好了。一个口吻我就想笑了。我娘那么聪明,都神仙一样说能好,肯定是好不了啦。娘却只笑着一个劲点头。
人老了和幼儿时候无论模样还是个性是如此相似。娘一取掉牙套,跟神龛上的外婆一个模子,美人尖,高鼻梁,满头银发。即使病魔折腾娘一年多,依然保持着淡然和慈祥。因为止疼针打太多,她偶尔会意识模糊,认错人,还会突然用手指着衣柜惊恐地说:里面藏着个人,快给我赶跑。我是多么直率地告诉她:哪里有人啊?我守你身边呢。娘就乖乖不做声了。无力的眼睛瞅了瞅我,又将头躺了下去。大清早会突然撑起身子,要去厨房和园子里看看。我便训斥她:这时候谁起床?外面下这么大的雨!娘像个委屈的孩子被大人责备了似的又无奈地躺下了。其实外面没有雨,只是有风。我担心风会把娘吹跑。这时候我又有些后悔自己的声音是不是太大了,或者神情是否太严肃。我是不是更应该把娘当做一个孩子。而孩子是偶尔需要满足她的愿望的。
逢上出太阳,我真找来一个轮椅,小心把娘扶上去。看到此时的娘多么开心,深陷的细小眼睛闪烁着渴望的光。我推着她去看园子。她说黄瓜小得可怜。辣椒要锄草了。她最喜欢吃茄子。平常这个园子就是八十多岁的娘侍弄的。她说自家有块菜地,吃蔬菜才方便又放心。娘熟稔四季蔬菜瓜果的个性,又对它们充满细心和爱心,除草、施肥、浇水,扎架,大多都是她一个人不声不响完成。园子四季都一片葱茏。吃不完的蔬菜娘便晒干或做成坛子菜。娘的坛子菜做得特好。又脆又甜的萝卜皮,酸爽的豆角和刀芭豆,还有闪亮的藠头。城里的表弟他们每次过来都喜欢带一些回去。因为她身边离不开人,园子无暇打理,显得有些荒芜。角落里圈养的鸡看到娘都伸长脖子挨着藩篱,不捕食,也不做声,好像见到首长一样,满是崇敬。娘真的费力地抬起手,向它们挥了挥。
娘好几个月一直躺病床上。都有好久没看到这么湛蓝的天,这么柔和的风,这么温暖的太阳。月季和杜鹃还在开花。紫色的半边莲开了一路。大黄狗始终跟着娘。春暖花开,天空辽远,最能让人宁静。
晚上,娘身边已经少不了两个人。要不时给她揉肚子,稍微用力一点,可以摸到越来越多越来越明显的肿块。双脚也肿得又白又亮,跟瘦瘦的身子很不协调,按下去,要很久才能恢复指印。我把窗帘尽量拉开,可以让娘看到月光和闪亮的星子。然后我们揉我们的,她就可以长久地忘记疼痛。
三个儿媳妇都学会了扎针。我担心粗手粗脚的妻子会不会扎疼娘。娘说都比某某医院的护士扎得好,不知不觉就扎完了。屁股上满是青紫的针眼。媳妇们便经常用热水敷。每天都给擦个澡。娘似乎还害羞,只让儿媳妇抱。
四月底,娘啥都不想吃,也不想动。说自己这么拖累着儿子们不是个办法。她知道工地上老是给大哥和弟弟打电话,离不开他们。大哥和弟弟只好第二天都出去了。娘的眉头就舒展了,给啥都吃,只要没下雨就要坐着轮椅出去转。
一到晚上儿子们打电话:娘还好吧?
娘鼓起劲说:好着呢,今天去了河边,逛了娄益街。
冷不冷?
现在哪还冷?左边大儿媳,右边小儿媳,二儿媳正给我揉着脚。
这就是我可怜而又幸福的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