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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立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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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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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半

在我的故乡,每年的农历七月初十,家家扯摘新花生,采摘秋梨、枣子,煮好浓茶,备好香案,准备接冥界的公公阿婆。

这个风俗由来已久,从我记事起,就这么来。现在尽管屋门前已经开通高速公路和高铁,再远一些还有飞机场,但古板的公公阿婆仍旧习惯走老路,成群结队,摇着蒲扇,谈笑风生,爬过坡坳,到了村口的古树底就歇歇。树就是他们栽的。这时正好薄暮,太阳下山,月亮挂上树梢。狗狗们簇拥过来。狗狗们认人,温柔地甩着长尾巴。

石娃兄妹站槽门口,闪着泪花,双手拢着嘴幽幽地呼喊:阿婆回来!

石娃的阿婆就是八阿婆,去年冬天老去的。她是爷爷辈的最后一位老人。皱纹比对面的山崖还深,牙一颗也没剩,最后一口穇子粑怎么也咽不下去。第一次回来的老人都需要儿孙呼唤。怕他们迷路。

噼噼啪啪。

鞭炮响起来。从村东头到村西头。家家户户集合大小,站堂屋神龛底,作揖,跪拜。仪式简单又庄重。公公阿婆就算接回来了。

袅袅香烟中,公公阿婆围坐大方桌,吃着瓜果,聊着闲篇,望着子孙们一个个健康平安,甚是满意。第一天晚上,公公阿婆不用餐,就喝点茶水,嚼点零食,休息。

公公阿婆没有睡懒觉的习惯。天蒙蒙亮,就去园子里、稻田边,检阅了个通。稻子金灿灿的,好看呢。要是原来,早稻已经收割。那叫双抢,赶早摸黑,急急把早稻收回仓,又要赶季节的脚,把晚稻插播下去。手啊脚啊肩膀啊,磨破了皮,灌了脓,又结了痂。脸面黝黑。今年天气还是高温干燥。豆角苗枯萎了,几根瘦长的豆角还耷拉着,变成了淡黄色。南瓜藤很茂盛,却不结瓜。不结就不结。公公阿婆回来反正南瓜、苦瓜不许上桌。他们还稀罕南瓜、苦瓜吗?

婶婶杀了鸡。二叔杀了鸭。三叔大清早跑进猪圈,扯着两个大猪耳朵,一把拉出栏,几个大男人合力抱上椿凳,呜哇呜哇,屠户的刀插进去,鲜红的血溅花了每个人的脸。

公公阿婆回来,日子要更滋润。他们看着粮仓还充实着,腊肉还挂满梁,鸡鸭满天飞,孙孙们的奖状贴满墙,笑咧了嘴。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儿孙们懒得出奇。不用黄牛水牛耕田了,不用踩打谷机了,不用挑牛粪猪粪打底肥了,还只种一季,一季的谷子就胀破了仓廪。这是啥本事?

吃饭的时候,还得有讲究。至少四六个菜,荤素搭配。每个方位盛两碗饭,还要倒上三杯酒,三公公、六公公、满公公是喝酒的。摆好筷子,就请公公阿婆们上桌。儿孙们这时候不能上座,就看着公公阿婆们喜笑颜开享用。我知道娘胃不好,一看见荤腥就呕吐。她最喜欢南瓜汤、丝瓜汤拌饭,但桌上没有鸡鸭鱼,公公阿婆有话说呀。八阿婆在的时候爱唠叨,鲁叔没少跟她顶嘴。八阿婆一走,鲁叔好像没了对手,落寞了。这回八阿婆回来,他讨好似的拿出了许多八阿婆喜欢吃的菜,而且亲自在厨房里忙乎。香纸燃尽,就算公公阿婆吃完了。再轮到我们吃他们吃过的宴席。我们吃得也开心。

公公阿婆回来,一日三餐都要这样正式而隆重。所有剩菜都要倒掉。城里的儿女也要赶回来,亲手给公公阿婆做一顿可口的饭菜,这样才算心意到了。公公阿婆是不习惯去城里的。他们要是看不见土地、看不见稻田、看不见鸡鸭羊牛围着他们团团转,心里就不踏实。

他们都是老戏骨,一会儿七、八岁的顽劣孩童,一会儿又是七、八十岁的威严长者,刚才还乐呵呵的坐一起吃饭,一晃儿说没了就没了。你能怀疑这会儿窗台上静静趴着的虫子、跳上门把的螳螂、还有悄悄缠落肩膀上的蜘蛛,就不是他们在变戏法儿?

每天如此,吃过饭又摆上香茶、水果。堂哥还在桌子上摆一副竹牌,也叫“五十佬”。老人们不会麻将、字牌,就爱玩这个。竹牌上刻一到十个数,分两个阶层,下层五最大,上层十最大,一共32张牌,都磨得精光发亮。出牌时比人家小就默默垫底,比人家大这墩牌就是你的。不过开头赢不算真正赢,要比最后一张王牌。所以老人们都喜欢把好牌留到最后。也有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的。输了的就戴斗笠披蓑衣,画胡子,或者钻凳子,这都是形式。重要的是要输得心服口服,赢得光明磊落。八爷人最小,名堂却最多,老不按规矩出牌,赢面最大。结果大爷吹胡子瞪眼了,四爷五爷心领神会,一起上前把八爷按倒在地,屁股都打肿了。

一晃就到了七月十四。再怎么舍不得的公公阿婆也要回去了。其实他们还不会直接回去,半道上要去扬州街上看戏。现在他们完全没了牵挂,才真正懂得享受生活。原来他们以为把儿女抚养成人就轻松了;儿女大了,又不放心孙儿孙女;孙儿孙女拉扯大了,自己便老啦。

最后的晚餐更加丰盛。再从地里收获更多的花生、玉米,摘回更多的水果,还买些公公阿婆喜欢吃的零食,给他们路上吃。

儿孙们又在堂屋站成两排,由最长者持卦念念有词跟公公阿婆一一道别。倘若卦像不如意,则是招待某位公公阿婆有疏漏,忙不迭道歉,并保证明年一定加倍补偿。都一齐鞠躬,鞠躬,再鞠躬。

公公阿婆保佑我们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人人平安。

照例,要打发每位公公阿婆厚实的红包。我喜欢让孩子们去点燃纸钱。火光映红了他们稚嫩的脸。烟灰一片片随风飘荡。

仍然是薄暮时分。

仍然是黄发垂髫,一串串爽朗的笑声,又越过村口的老树,山坡,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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