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放暑假,我决心带孩子去乡下。
我本是乡下人。乡下还有废旧的老屋、肥沃的田土和一些正在老去的亲人。但孩子既非在老家出生,又非在老家成长,除却清明带他去扫墓才走一趟,对老家的概念是模糊的。老家的亲人中记忆清晰的就是说话不利落的堂兄。因为他家有一群黄牛和黑山羊。
我就送儿子去堂兄家。妻子隐隐有些担忧:别人家的孩子忙着培训。书法、美术、钢琴、篮球,奥赛班,带着一家一家转。孩子刚六岁,去乡下能受得了?我却思虑让儿子体味苦难,补补精神之钙,比沉浸于培训学校收获要更多。
堂兄是五保户,听说儿子要回来度假,满心欢喜。提前将屋子打扫一遍,铺好新洗的被褥。还从灶膛上取下熏得墨黑的腊肉,宰杀了一只大公鸡。浓浓的肉香早把儿子的口水引出来了。他说伯伯炒得菜好吃。我再三叮嘱堂兄不要刻意招待,平时咋生活就咋生活。园子里的茄子、辣椒、豆角,爬满篱笆的丝瓜、白瓜、南瓜,他想吃啥就让他去摘。
第一天,儿子嚷着跟伯伯去放牛。却只敢抚摸欢蹦乱跳的小牛犊,不敢接近庞然大物的大黄牛。黄牛喘着粗气,舌头活甩,眼珠水洼洼的。堂兄摘了一把薯藤,让儿子去喂,慢慢的,儿子熟稔了牛的脾性,敢摸弯弯的牛角了,回来时竟然骑在牛背上。他满是好奇:牛那么憨厚,为什么鼻子上要拴根绳索?我说绳索就是规则,用来束缚牛的,没有了绳索,牛就会偷咀。不信,牵着牛去田埂上试试?
下午去翻薯藤。雨后的薯藤疯长,绿油油一片,就像翻涌起一层层波浪。儿子偶尔会拉断薯藤,还会不时扯出几个小红薯。头发也成一缕一缕的,红红的小背心湿透了,指甲里都是泥土。
禾苗已经开始抽穗。我和儿子坐在田边。我告诉儿子,现在的稻穗还没灌浆,是瘪瘪的,等真正成熟了,它就谦逊地低下了头。儿子似懂非懂。这时候的儿子并不能看到一棵稻子成长的全过程。田野里也找不到一棵记忆中高挺的稗子,那么齐整、干净。现代农村人家大多只种一季水稻,再也看不到忙得两手生茧、直不起腰的双抢了。从犁田到播种,再到收获,基本上机械化或者半机械化。我无法再复制我们经历过的苦难。但我得让儿子明白,要有收获,就必须付出汗水。
掰玉米才真正让儿子受了苦。儿子个儿还没玉米秆高,像只淹没在玉米地里的小猴子,他得跳起来才能将玉米掰下来。长长的带绒毛的玉米叶刮到他嫩嫩的脸上、手臂上,立即泡起一条条血痕。偶尔触碰到叶片上静静趴着的虫子,便惊叫着跑去老远。不过他喜欢将玉米须贴嘴上装圣诞老人。堂兄已经悄悄在玉米地边缘燃旺一堆柴火,要教儿子煨玉米。儿子不停地翻转用木棍插着的玉米,火光印红了他黝黑的脸。玉米粒一粒粒爆裂开,等全部炸裂,玉米的清香已经弥漫开来,这就是久违的童年的味道。
堂兄还教儿子锄草,扯花生。鼓励儿子,扯多少花生都是你的,可以带回去。儿子更有劲了。他扯出苗后,又一个一个摘花生,摘满一盆还不够。煮花生时都不许煮他摘的。他要洗干净带给哥哥姐姐吃。
黄昏的乡村格外宁静。鸡栖于埘,羊牛下山。鸟儿飞落电线杆上,一会儿又扑棱翅膀飞起,凑成了一排排灵动的五线谱,是小夜曲吧。 我带儿子游泳去。
我们选择一个深一点的河潭,水有点凉,仍可清澈见底,石斑鱼和虾米自由游弋。儿子小心翼翼搬开石头,还会有惊喜,笨拙的螃蟹匆匆逃窜,儿子又恐惧它的两个大钳子,不敢捕捉。还是让儿子也变成山涧的一条小鱼。我教儿子狗爬式和仰泳,以后再慢慢教他潜水。
夜晚,山顶的月亮就像一个清凉的冰糕,凉丝丝的风,一把蒲扇即可解暑热。田野里蛙声一片,蟋蟀伴奏,萤火虫飞舞。我想起了童年的禾场和草垛。每个有月光的夜晚,院子里的孩子们都会凑一块捉迷藏,你藏一个角落,我藏一个角落。现在人都藏到哪里去了呢?
儿子把萤火虫捉进一个玻璃瓶里,一只、两只......越聚越多,双手捧着高高举过头顶,那些闪烁的微光跟天上的星月辉映。
儿子惊喜地说:爸爸,我看到你的童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