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淡蓝清远,湖上鱼帆精致如蝉翅,极目中静风里极纤细的船桅和桨叶剔透如鱼骨。
水的脊背很立体地卷过金莲、银莲两座山峰。水妖媚。银莲峰实是孤岛,为惊慌的湖鸟所模糊。金莲峰风光秀丽,更因万佛寺坐落于此远近闻名,成为省振新乡村的重点项目,县旅游局指定我带队接待好的这个海外考察旅游团,此次观光的目的地之一是金莲峰上的万佛寺。万佛寺虽不及峨嵋、普陀佛教名寺那样盛名,却也因东晋成汉政权灭亡后,佛教高僧纷纷从中原或西域云游入蜀,许多高僧落脚风景优美的万佛寺,从此这里就是城内贵族名流、善男信女烧香礼佛、游览的胜地,香火鼎旺,大众康乐,那怕山高路远。
当我踏上这昔日的山径时,一些传奇和故事一一拉扯着我无序地娓娓述说:一对痴男怨女彼此相爱终难成眷属痛不欲生,男的一拔腿上了万佛寺做了和尚;女的呢?气死了爹娘跑了郎,前后无路,一发狠扑了黄泉。这一扑就扑出了万佛寺前那簇不死的枯藤,活不了的枯井。从此多了许多扑朔迷离的幻像和传说。
当我在金莲峰前向游客讲诉这凄艳的传说时,同行的明先生很感动,潮湿着镜片后的一双眼睛说:这一世世的轮回,就是为了一次次的遇见,人生苦旅,只各自修行。我一直觉得明面熟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他。这位先生似乎在他那驰骋商界狡勇的表象下藏着沉重的的心思,会在观光时表情时常微微异常,兀地诧异。而他的好友张先生已无不深刻地发出感慨:“唉,只可惜这对男女他们不懂哟,爱情如这崎岖山路有许多岔口和曲折,需要信行合一,需要理性智慧,共同面对许多……。能陪伴在生死线上,携手走过的灵魂才是最好的归程。顿了顿又摇摇头说:这些老掉牙的爱情故事大多如此。明这时接过话来:缘起缘灭,谁又能主宰?这或是他们为打破命运赋予的魔咒,留下的碎片吧。说完就欲言又止忧郁的地望着群山和远湖。张先生见状忙放下哲人的架子去调缓明满眼的忧郁。明这才回过神来,与张先生边走边说:许多事情要说清其中原委,局外人对知情人永远是不可知的,何况……他没有再说下去。
张先生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冲我喊:喂,苏女士啦,这山下怎么有这么多红围腰飞舞,是个什么意思?张先生眼睛睁得大大的手在空中扬起,我语塞。笑笑,在我记忆里万佛寺是看不见一条红围腰的,只记得有臂章的红袖套贴心的红宝书,我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是一种风俗或象征吧?张先生便爽笑:呵,佛教,博大精深,雅俗为一呐!转身又去细看一宛碑林,在清建筑的鳞上考究着明的碑刻。而我的思绪却随碑林上的斑驳的隶篆回到了昔日。
当年,我是县农科所技术员,主要研究农产品嫁接,因为喜欢文学,常在报刊上发表文章,后被调到县委宣传部工作,成为县里最年轻的一名宣传干事。一天,接县革委会通知,乘着渔船来清寿山参加一个由七乡八邻搭成的无产阶级专政学习班。青春的热情一片打砸,清寿山上万佛寺中“福”子红颜陨落,佛像肢体残破的,惨不忍睹。“目中无佛啊!”—同来给我们做饭的幺嫂转不了乾坤地这么叫了一声,带队的指导员双眼一瞪:还不快去做饭,大家都饿了。一起来的长水看着阿青把秀发浸在水里。苗云和我都是性格较为开朗的姑娘。指导员说:女同志住大雄宝殿,男同志住寮房。
万佛寺的和尚早已被迫下山还俗,只剩下一壮年和尚在山上,他上山伐木,在菜地边盖了一个简易的窝棚,死守的那片菜园子。
月光如佛光,照亮了整个孤守的长夜。
当有学习班围了他菜园的时候,他双手合十施礼,合起来的十指如薄片石峰,空性无我,自有一股威仪守正,清净庄严,不可冒犯的样子。
当他被带到指导员面前,指导员独自一人踱到和尚那微垂微低平静收的脸下时,说:你的根根底底我们是清楚的,别的和尚都下山,有的还还俗结婚了,你就是不走?那你就要好好除草种地,只要你不破坏无产阶级专政,我们也不强迫你下山。
那夜星月守约各不相犯,只闻山风呼呼。万佛寺又空又寂,残了的佛像块状,四处可见,被砸倒的佛像面相依然浑圆饱满,仁慈超然,衣纹雕刻线条流畅,其褒衣博带式的大衫线条灵动,飘逸若仙,似乎向世人讲述着它的前世今生,若有谁于此时,呼一声打到什么也难有平地响惊雷的虎威了,这时有人吹口琴杨子荣策马加鞭高亢上山。寮房里住着的男同胞在打扑克,脸上挂着丝丝片片的报纸如风干在网绳子上晾晒的小鱼。大雄宝殿里,阿青在摆弄着从寺外采来花牵牛花、野玫瑰、芍药、山茶花。我躺在床上读书。苗云说“阿青,还不睡,你等着花精变成妖怪啊?阿青说:别说,别说,这空荡荡的,我怕妖怪。苗云就捏了阿青一把,阿青骂了一句什么就钻进我的被窝,阿青身上有奇香。
苏妹妹快走呀,苗云她们都去江边了。我忙起床,端起昨夜换下的衣物跟上。阿青说,苗云就是捣乱,昨个说好的,今天又理都不理地跑了。
当晚,雾霭蒸蒸腾腾上升于大雄宝殿高高的窗棂。阿青坐在角落里又在左看右看耸肩挠背叫苗云不要再使坏。苗云就跪在那只打断的佛像膝上说话:神经兮兮的谁招惹你啦?要招也是鬼哥哥。阿青跳起来:哎呀,看你乱说。阿青扔过一只砸断的佛手,跳到门边:哟,衣服都忘记收了。就拉着我一同出去。
大雄宝殿里瓦数不大的电灯光昏暗的亮着。阿青坐在宝殿门槛上诡秘地对我说:苏妹妹,你知道有些女人用的东西月亮照不得的喔……苗云跟出来窃窃嘘笑。阿青说:不信?告诉你,不单是月亮,动物和猫也翻跳不得,不然要得怪毛病,鬼毛病的。又是苗云在打岔。阿青十分认真地抱着衣物说她做中医的妈妈遇见过。这时,苗云和我一样,也悄悄把内外衣物都收了下来。
晾哪?回到大雄宝殿里。女伴们都一时犯了愁。晾这!还是苗云最聪明。她早利麻地寻出绳子,让我和阿青也找出来,然后左疙瘩右疙瘩地接在一起,将绳子栓在两尊无头佛像的手腕上。阿青盯住绳子和疙瘩,最后把衣服晾上。
苗云就去寮房串门去了。寮房里口琴在吹我的家在松花江上。大雄宝殿这头,阿青把头贴在我的瘦肩上,想起了亲人想起了家慢慢进入梦乡。
也就是在那一夜,吹来阵阵寒风,呜呜地在大雄宝殿四周响,魔影突高突低大有遮山闭月之势。门被风咣当一声吹得大开,阿青首先惊叫起来,爬起来,刹时,指导员和长水等几个民兵已经从寮房里冲进来。长水穿着短裤扶好阿青,阿青披头散发:鬼!鬼……妈呀,眼流着稠乎乎的血,抓……抓我的背,还……阿青被吓得出不来下面的话。只死死抱着长水,大家都屏住声,寺内一点动静也没有了。
走在岁月的梗上,回望曾走过的脚印,深深浅浅,绵延至今。我折叠好往事回到身边的团员们中时,发现张先生正以侨胞人的身份与另外一个小和尚比划着说着什么:小师傅,不以为佛教与爱国之间有什么冲突,不以为?小和尚说:施主阿弥陀佛,据《四分律》律典记载,曾有弟子要到国外(印度境内的列国)去弘法布教,到佛前请示教诫,佛告诫弟子要“遵守国王法,不违毗尼行”。“遵守国王法”,就是做个爱国守法的公民;“不违毗尼行”,即是严守佛教戒律,是也就是爱教。佛陀的这一“遵守国王法,不违毗尼行”的教诫既是爱国爱教,也是出家佛徒弘法必须遵守的戒律。所以爱国爱教没有冲突。佛教虽然无国界,但是和平稳定让佛教文化走向世界,同体大悲、结缘大悲,弘扬佛法。小和尚引经据典,耐心、细致而又契理契机的回答让张先生有些尴尬地连连说: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啊。小和尚来了兴致继续道:佛陀教导我们报四重恩:一保国土恩;二报众生恩;三报父母恩;四报三宝恩。我们这个寺庙现在香火鼎盛,主持带领众门生和香客传经布道,开山地种粮食,县民宗委给地也给扶持才有现在这个局面。张先生单手成阿弥陀佛状说:没想到济慈主持门下有如此优秀的弟子。小和尚道:阿弥陀佛,施主过奖了,弟子不及师十之一二也。张先生欣欣然道:佛塔巍峨,佛乐之韵味比之凡世之乐犹如各类雕刻之意境各有千秋。又道:“佛乐所表现的天人合一的意境与贝多芬命运交响曲同样地伟大。
明很诧异。小和尚在一旁击单掌称道。张先生高谈阔论,见我已走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就向小和尚问明济慈主持讲经传道何日回后,一声小师傅阿弥陀佛便跟随旅游团同上紫竹林。
紫竹林是此山寺中的一圣景,大雄宝殿便座落在一派仙气的紫竹林背景上。我又见昔日的寮房。只见三五个婆子偻曲着背拱进拱出。我走近,白花花的太阳炫目。一婆子直愣愣瞅着我一步一颤,我心底一硬块忽涌动。我扭过头以为看认错了。那老婆子继续向我走来:“你,你是苏干事?小苏吧?不认得我啰?你先前最喜欢吃我包的汤圆了喔——你,你是幺婶……!这久别重逢让人百感交集。幺婶见我还记得她,咧开干裂的嘴笑了。苏干事好哇,进屋坐坐?幺婶实诚的目光。这时,对面竹坡上有人站在那棵古樟树下,又是小彩旗又是小喇叭的喊苏女士,唤我过去,有人举晃着相机,我忙对幺婶说我去去就回。
苏女士我们发现宝地啦。我一惊,哦?脑子里突然晃过阿青的脸,忆起竹坡不远处的舍身崖。走到树下,明在一旁却不明不白笑得很凄惨怪诞。张先生像小孩一样一指不远处的好些汽车说:我们刚才过去溜溜,看见好多和尚都开汽车,有一个和尚坐在汽车上刷着抖音,一个在边上练哑铃,身上有八块肌的架势。我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与时俱进嘛,所有的工具都是为人服务的,且要看怎么用。再说还是明先生那句话:“人生苦旅,各自修行。”明对我说:这寺院规模比原来大,建筑日趋宏丽,佛像雕塑艺术融会南北方特色,形成自身独有风格,真是“松持节操溪澄性,一炷岚烟压寺隅”。
我接过明先生的话题说:县里规划还准备在这开印刷厂办些出售佛家经典饰品的小商店,形成佛教、汉服、蜀绣、竹编艺术、书院,汉文化传播一条街呢。明露出一丝笑意,我走过去递给张先生一瓶水,边走边调侃道:你呀,这出世入世地切换得也太快了,一会古人一会现代人一会火星人的,自己不懵圈吗?我以为佛法的戒对出家人来说是要守的,但这些事用出家人话来说是守正创新,佛法增辉,大众康乐,无量欢喜的事。我觉得没有何不妥的。从古到今,在无止境的王朝更迭与岁月流逝中,不能带老花眼看问题啰。一团友这时打趣道:你还以为现在的和尚还是布衣暖菜根香,经书滋味长?告诉你张先生吧,我还看见和尚骑赛车买潮衫呢!话极少的明思在云外,低沉着有所悟:剪了头发未必剪得了烦恼,断了尘缘未必断得了尘思。就是。打趣的人接着道:凡间不凡之物乃称之为非凡,非凡乃脱俗,但绝非绝对,既修行路上的和尚沾点凡人之味于今世也不稀罕。谬论!极大的谬论!素称道之悟,悟之道张先生寡不敌众地走在前面,一派舌战群儒的风度。大家和我都哄的一声笑了。
随着人走景移,看敬香的婆婆,看下跪的红男绿女,听声声朦朦胧胧依依诺诺含含糊糊的阿弥陀佛求官求财求子求孙求情求爱求家宅平安张张善良的嘴邪恶的嘴皆于这广施慈悲幸址的大雄宝殿吐露自己的心愿,善哉,善哉!佛把广慈的爱、甘露降于人间,保佑众生消灾免难。而谁又会想到人身幻化成佛的佛又经历了什么?又经历了多少战火劫难,又有着多少不为人知的一面。
滞留的昔日不肯离去。时过境迁的痛处该如何安放?那个吓死阿青的妖怪到底又是什么一回事?
阿青留在我记忆的就是那一团抹也抹不去红袖套。
昔日搅得学习班心神不宁的妖鬼,对阿青和长水的关系起了催化剂的作用。阿青已惶恐度日,像弱不禁风的妻子离不得长水半步了。只有指导员无所畏惧,站在一张黑色描金,描着许多吉祥物的彩绘供桌上激情彭拜地讲:我们是无神论者,要破除迷信,要与天斗与地斗与一切牛鬼蛇神斗。一句一跺脚一举红宝书。我便发现苗云在低下偷笑,我只能给她一个手势。指导员环顾全场,洪亮的嗓音更加高昂:同志们,阶级姐妹们,我们是干什么来的啦?没有人回答,他吼了起来:我们是壮胆来的,长无产阶级志气来的!要不就不在这万佛寺安营扎寨,就不把红旗插在大雄宝殿的玉宇上了!特别是女同志,更是千载难逢的锻炼机会。是不是啊?一旦女同志的革命觉悟提高了下一代接班人就会个个大智大勇,敢于战天斗地!阿青听到这里,感到指导员火眼金睛盯着她一次又一次。指导员让大家伙想一想这个道理。
万佛寺的阴气鬼气依然有增无减,大雄宝殿蒸腾出玄黄红绿。
因为开过会大家反而不再避讳鬼了。开始大家只能私下议论鬼,现在指导员等于在会上把“闹鬼”的事情当众公开了。
夜里阿青又开始哆嗦。同时很多人似乎都在夜里看见那个幽灵在大雄宝殿四周游来荡去。窗棂咔叽咔叽地叫着。阿青在睡,在呓语:眼睛——那双粘乎乎的眼睛,啊……就扑到迟迟不肯回寮房的长水怀里。他,他眼里流血,要,要撕了我!长水安慰着她。不怕不怕。可这也安慰不了半疯的阿青。你抓不到他,他会把你,把你……长水听得毛骨悚然搂紧阿青。长水这时听到不知什么厉物很刺耳的刮门声。寮房外确有细碎的脚爪擦过松针的刺破石板的怪异声,好一阵才寂灭。而后就有半张芭蕉叶如锯齿伸向阿青的半张脸,阿青晕了过去。所有的人都听见更大的刺耳的刮门合着呜呜的山风声卷土重来,阴森不绝于耳。
阿青高烧不醒。又轮到长水夜里站岗执勤。他发誓要抓住妖怪。他从指导员手里接过枪,指导员拍拍他宽厚的肩头,说:不行就开枪,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夜有廋月,寺中神秘而美丽,破洞里的木鼓短腿的香炉格外谲秘,大雄宝殿沐浴着一股失而复得的仙岚,缺了手臂站立不倒佛像,留着小胡子的阿育王头像,头戴宝冠、悬着缯带的观音菩萨、秀骨清像的佛头、在月光下清晰可见,远处有木鱼一声声的敲起,仿佛恢复了往日的肃穆森严,阿育王发出道道神光,穿透黑夜。长水攥住那把半旧的步枪。钢枪冰凉。
一更后没有动静。
二更后也没有动静。
三更后廋月已堕入深不可测的云海。
先是啵啵像似什么在大雄宝殿周围滚动,随后又有什么掷地有声,再后就是重现那放大的月亮。月中传来微微弱弱的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声很含糊地此起彼伏。长水怵然,扣紧扳机闪身躲在一根殿堂柱后,压制不住的忐忑心跳——一个身裹袈裟的影子从月中走出来!还没容他弄明白,影子吹开大门,径直扑向躺着的阿青,说时迟那时快,长水一下跳出好远:住手!那影子稍一直立,再次扑过来,颤颤抖抖伸出一双黑而多毛的手移向晾有女人衣物的绳子,抓了一个乳罩在手里,用刀砍断绑在无头佛腕上的绳子。啪!追到佛像边的一掌落下,飞起又是一脚:流氓!指导员在暗中保护长水已猛一拉亮电灯,扯下面具,鬼影现原形,原来竟是那种地的和尚。
和尚被按倒在连铺的床上,一旁的阿青竟没有醒,眼角挂着泪花。和尚想坐起来,反抗了几次仍然被按倒,他身子倒着,头昂起,旁若无其人地自言自语:罪孽啊——大雄宝殿乃万佛神地,岂容,岂容——岂容女人夜宿,岂容污物……如此对佛乃之大不敬!和尚说不下去了,一脸悲壮一脸圣神:岂容女妖玷污众佛,于夜——里,盆中屙尿,撒野……还没容和尚说完,长水就朝他腰一枪托砸下,和尚一声惨叫,挣扎着嘶喊:佛境保不住了,佛主保不住了,佛光没有了!猛地在残佛肚上叩得前额血浆翻滚,一咬牙,爬起坐正双手对合念道: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他双目紧闭,不再言语。
开批斗会,由长水持枪看管和尚。为了保住这个阶级斗争的活教材,指导员让幺婶每天送三餐饭给和尚。和尚绝食。
大病初愈的阿青,虽神清气爽了很多,却在白日阳光下依然怕鬼。她感到那双梦里流着红粘液的鬼眼仍那么恐惧那么慈祥那么可怜那么雄壮那么放肆地在她头上脸上发上身上背上上上下下丝绸般沙粒般地触摸着她刺激着她,她内心的翻腾没法说得清,有苦说不出,因为鬼已经揪出来了,因为鬼事实上已不存在了。她对长水说我们回家,我想家……。
阿青的神智突然在和尚被斗得披肝裂胆,迷乱疯狂的吼叫前世缘、后世冤的那天,错乱的不可收拾起来。长水苦恼极了。阿青的眼前残肢断头的万佛在晃动,大雄宝殿的那棵古樟在倾斜,远湖有海市唇楼浮上水面来,和尚不停的念南无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阿青突然久久的抱住长水,又突然松开手,打着光脚跑出去,一声凄厉的叫喊扑向紫竹林外的舍身崖……
长水没有抓住阿青,当其他人赶到崖边,只见粉红的湖面,在一枝崖缝里的不死枯藤上解下阿青已洗得褪色的红袖套。时辰正是旭日东升时。
奇怪的是那和尚也屹立在山崖上。空无一人的大雄宝殿在人们身后已经燃烧起来,速即火焰熊熊。一群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人突然胆怯地看到火团中巨大的佛光,还有随浓烟撒上云霄的红袖套。
当指导员清醒过来,和尚已不知去向。
那场大火彻底烧垮了大殿,僧房残架,满眼疮痍。在那个特殊年代,万佛寺没有逃过厄运。
事后除了发现一些残留着发黄难以辨认的经书残页和玄黄的袈衣外,一无所获。
如今只有这棵上千年古樟婆娑吐叶垂髯千尺。斑斑的鬼结恐怕只有它知晓。我在夜里端详着它。身边出现一个人,苏小姐,你真的一点也认不出我来吗?阿青、长水,还有……啊——你是长水。
当我再度能同明,不,应该是长水长谈后面的岁月波澜后,他的叹息声在夜里传得很远。我悄悄走向寮房,任他追思。
幺婶提着桶,迎面而来,说:阿弥陀佛,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来,来我这里坐坐,有十几年没见了吧?幺婶拉着我的手在她的寮房坐下。和幺婶同住的还有一老嫫,寮房虽然简陋,却被勤快的幺婶收拾得有条不紊,干干净净,老嫫一叩一拜收拾着她的佛堂。我问:幺婶,你后来不是下山回家了吗?幺婶摆摆手说: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啊。同房的老嫫说:幺婶男人原在县城装修队做木匠,死在了工地上,四个儿女硬是在她男人火化后三天就逼幺婶分钱分地,幺婶男人尸骨未寒儿女就这样,心里苦得很,就上山天天跪在佛前诉说,后来就皈依了佛门,在寺里做些杂活,天天最早起来打扫佛堂,添香油,佛主庇佑啊,这才躲过一劫活了下来。幺婶低垂着脸,脸上没有表情:我现在没有儿女,他们都是我的众生。然后就长声幺幺地唱起了老来歌。我问唱的什么?老嫫指了指墙上还未取下来的老寿星:喏,就是那。我这才看见墙上拄拐杖的一老寿星浑身上下从头至脚盘旋着幺婶的唱词。幺婶唱老来歌述说着人生晚年悲切切的境遇,我实在找不到更好的话来安慰她。其实现在,无论乡下还是城市这样孤老,更有孤老病痛的老人比比皆是。幺婶身体大不如以前,明和张先生不知何时在寮房外看到了这一切。我对幺婶说,有两个客人在外面。幺婶说:进来哦,坐坐坐。然后幺婶…对我们说:你们不晓得哦,唉,寺庙要整修,我们这些老婆子要搬出来一段时间。有这样的事?张先生急切的问,幺婶一个劲的掉眼泪。那你暂回儿子家,居家修行也成啊。张先生关切地提醒道。那老嫫代幺婶说:要有一个儿女要我们,我们也不会天天住在这里,外面是一个魔法世界,佛主庇佑我们,让我们早日修得正果,来世去极乐世界,不受这轮回苦,接着又捻着手上的佛珠。幺婶合了两下掌像是想谁似的问我:这位不说话的是谁啊,怎么这么面熟?幺婶,我是长水呀!记得不?幺婶随即又激动了一阵才说:只可惜阿青死得太冤啰,要不……!唉,我看到明先生再度难过起来,幺婶忙转了话题。幺婶说:只怕那个事你们还不知道呐……什么?阿青还活着?明先生期盼的双眼。不,还记得不,那和尚当年只有我给他送饭,他绝食,不言语,那天他饿昏了,夜里喊梦话,他说只想吓走你们,并不想吓死阿青,阿青,像珍姑娘转世,像,极像我的……我吓走她只是想保护她的……。幺婶虽说得不大清楚,我和明先生都听明白了,恍然大悟。张先生着才从局外人走进了知情人的世界。
翌日,济慈主持回来了。主持刚从车里下来,就被众弟子拥进了寺院。
济慈老主持陪同我们参观了大登山石窟,清代功德碑、词林书院、寺院建筑等,他饶有兴趣的讲起僧人石窟的来历,开山祖师及前辈的故事。在书院我们看到了很多文革期间失而复得的大量佛学经典,还有佛教英语课堂,张先生连连称赞大开眼界,此行不虚。济慈主持说:老衲余生当保护好这些历史文物,继续弘扬,担当好这如来家业。佛乐声声中,只见济慈老主持愈发的温和而仁慈,他让我们领略另一个无比清明的世界。在张先生如愿以偿的痴迷中,在明先生的沉默中,我与老主持的目光不期而遇。我似乎读懂了什么,仿佛惊声的彗尾滑过最微弱的天空。
在旅游团登车离开之际,老主持破例在寺庙门外相送。
车渐渐远行。我看见老主持双掌慢慢合上,十指如薄片石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