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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方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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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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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飞的狗(短篇小说)

 

 

 

快散场的时候,孙满堂的青菜卖完了,他就背着空背箩,沿那条走过无数次的小路,往镇子外面走,打道回府。小路要经过我们樱桃镇小学教师宿舍旁边。孙满堂从我们樱桃镇小学教师宿舍旁边的小路上走过无数次,每次,他都有点害怕那只被主人家用粗麻索拴在宿舍前面一株樱桃树干上的大黄狗,并且在心里极其愤怒地骂一句,狗日的,狗眼看人低。因为,对那些穿戴整齐的过路人,大黄狗只是抬起脑袋面无表情地看一眼,然后又低头撕咬那张主人家丢在樱桃树下的新鲜生牛皮,而每次一看见破衣烂衫的孙满堂,就猛扑过来,却被麻索拴着,它就极其愤怒地又扳又跳,对他张牙舞爪狂吠不止。这狗杂种,力气可真不小,它一次接一次朝孙满堂冲锋的时候,把那根麻索绷得笔直,把樱桃树拉扯得摇晃不止,树叶簌簌地坠落。这种时候,孙满堂就朝大黄狗吐一口浓痰,色厉内荏地扯起嗓子吼道,找死。

可是,这次,孙满堂的运气不太好。大黄狗朝他猛扑过来的时候,那根粗麻索可能是因为主人家没有系牢固,竟然一下子滑开了。粗麻索滑开之后,大黄狗就呼地一声直冲到孙满堂侧面,并且极其麻利地张口就在孙满堂的右小腿上咬了一口。唉呀,你这狗杂种,把老子的肉咬下一块啦。孙满堂痛得张大嘴巴直吸气。一回生,二回熟,老子在这里走过无数回,你这狗杂种还真咬老子哪。孙满堂鬼火直冒,呼地把背箩滑下来,两手举起,使出吃奶的劲,鼓圆双眼,朝大黄狗狠狠地砸下去。大黄狗可能也知理亏,正兀自站着考虑是不是接着咬第二口,不承想狗头上吃了背箩重重一砸,当下痛得头昏眼花,只得悻悻地大叫着跑开。

唉呀,不好了,吴老师,你家的狗咬人啦。一个抬着一盆水出来倒的妇女刚好看见大黄狗咬人,就惊慌地大叫起来。

吴老师闻声急急跑出来时,一下子就看见孙满堂凶神恶煞一般,举着背箩追着大黄狗,要砸死它。他的右小腿上,鲜血直流。

吴老师唤住狗,气得嘴唇直哆嗦。吴老师把大黄狗重新拴在樱桃树上,并且抄起一根竹条,那是她的教鞭,把大黄狗狠狠地抽了好几下。教鞭重重地打在大黄狗身上,发出扑扑扑扑的沉闷的声音。大黄狗被女主人痛打之后,可能知道自己闯祸了,就乖乖地趴在地上,不时委屈地哼哼几声,表示抗议与悲伤。

吴老师刚才是在屋里洗发。此刻,她的齐耳短发还滴着水珠珠呢。她用手拢拢披散到额头的头发,对孙满堂说,老乡,真对不起,我们家的阿黄天天都是拴住的,不晓得今天为哪样索子松开了。

孙满堂根本就不理吴老师。他指着大黄狗咬牙切齿气喘吁吁地骂道,狗日的,你找死,老子不吃你的肉喝你的血,老子就不是人。

孙满堂这样骂着,按捺不住的怒火又腾地升起。他捡起地上的背箩,高高举起,照着大黄狗的脑袋,狠狠地砸下去。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孙满堂的脸庞涨得通红,每砸一下,被拴着的大黄狗都躲避不及,它绝望而愤怒地在原地转着圈子,发出凄惨而悲伤的吠叫。

每砸一下,孙满堂都嚎叫一声,打死你,老子打死你。

吴老师看着阿黄被老乡这样往死里砸,眼睛里涌出一丝泪光。她拉住老乡,低声下气地说,兄弟,兄弟,你不要打阿黄了……你看你的脚还在出血,走,兄弟,我带你去医院上药。

孙满堂这才正眼看一看吴老师。

这是一个看上去三十多岁的女人,水红色的衣服,板栗色的裤子,腰身很好,面貌姣美,细皮嫩肉,温柔娴静,两只明亮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孙满堂看着眼前的女人,特别注意到她因为刚才用教鞭使劲打狗,用力过度,加上自家的狗咬了人闯了祸,心情紧张,到此时那胸脯还明显地起伏着。

孙满堂的心里就像有个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似的,哼,这些吃购粮证的公家人,太阳晒不着,雨水淋不着,三十多岁的女人还这么嫩闪闪的,哪像我们庄稼老二,整天在地里刨食,老子今年才二十九,就显得他妈的像四十多岁的人……哼,这嫩婆娘还叫老子兄弟,老子看起来比她还年纪大嘛,她应该叫老子大哥。

孙满堂看着眼前的大美人,甚至还嗅到了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香气。他的心里,又着实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

孙满堂本来想非一口气把大黄狗打死不可的,但是,眼前的吴老师让他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对呀,打狗还看主人面嘛。面对这个大美人儿,他还真的暂时下不了手,一口气把大黄狗打死。好吧,就让这个狗东西多活一天也成。

孙满堂忍住右小腿的疼痛,眼珠子滴溜溜转动几下,大手一摊,说,吴老师,你男人呢。

吴老师略迟疑一下,有点心虚似地说,兄弟,你问这个做什么。

孙满堂吸溜一口气,说,你不是说带我去医院上药么。

吴老师柔声说,对呀。

孙满堂气愤地说,你家的狗把我的脚咬伤了,现如今,我的脚痛得要命,走不了路,让你男人来,背我去医院上药呀。

吴老师说,我男人……他回老家吃酒,要几天以后,才会回来。

孙满堂说,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吴老师说,就我和我的姑娘在家,她才九岁,因为要读书,才没有跟她爸爸去吃酒。

孙满堂眼珠子一转,沉吟着说,那,你一个女人家,我也不为难你,我就不要你背了,你扶着我,我们去医院,这样总成吧。

吴老师不假思索地说,好好好,兄弟,我扶你走。

吴老师扶着孙满堂的右胳臂往我们樱桃镇卫生院慢慢走去的时候,引来许多过路人好奇的观看。有认识吴老师的,还上前打听这是怎么回事。

大家想想吧,一个衣着整洁细皮嫩肉的大美女,扶着一个衣服破烂全身龌龊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的臭男人,并且,关键在于,那个男人把右手堂而皇之地按在女人的腰身上,男人的身体明显往右边大幅度倾斜,男人的身量比女人高半个头,这就使他的上半身几乎全部靠在女人身上。女人极其难堪地让男人靠着自己,面庞涨得红艳艳的。要命的是,她不能怪男人无礼,更不能指责男人耍流氓,因为,她的狗咬伤了男人,她必须扶男人去医院。而且,男人没有让她背着他,已经是给她面子了。她能说什么,什么也不能说。她能怪什么,什么也不能怪,要怪,就怪阿黄这狗东西。

于是,在一九八四年秋天的某个下午,我们樱桃镇有名的美女老师扶着脏兮兮的卖菜的孙满堂,慢吞吞地穿过长长的街道,往镇子东部的镇卫生院走去。那时候,赶场人已经散去大半,只有供销社前面街道上还有很多赶场人,那些糖烟酒店、服装店、鞋店、纸火店、照相馆以及撑棚搭伞卖豆腐卖水果卖干货卖锅碗卖塑料制品卖盐巴卖铁器等等的各种摊子,依然生意兴隆,乡里人来赶场,把背来的东西卖了,这会子正忙着采购自己需要的货物呢。在一九八四年,我们樱桃镇上的供销社里,主要卖各色布匹,卖盐巴,卖一人高的大坛子装着的烧酒,还有瓷碗、煤油、火柴、针线等等杂货。值得一说的是,那货架上,某品牌的烧酒,用白色的土瓶子装着,外面再裹一层淡黄色的粗糙的烧纸,九块钱一瓶,瓶子上积着灰尘,根本就无人问津。我们樱桃镇上的人们基本上是买散装烧酒来喝,那种九块钱一瓶的瓶子酒,除非过年时拜年,或者请媒人去说媳妇时,才舍得买。谁能想到,三十多年以后,我们樱桃镇供销社中当年摆着无人问津的那种瓶子酒,竟然身价涨到数万元一瓶,而且,还有价无市。这是后话,不题。

吴老师扶着孙满堂,好不容易来到镇卫生院。吴老师自然忙不迭地掏钱,挂号,交费,取药。于是乎,医生给孙满堂清创,缝合,并且,还打了针。忙乱一通,吴老师终于如释重负,以为这下好啦,孙满堂可以自己走回家了。

吴老师和孙满堂一前一后走出镇卫生院大门时,她脑子里正盘算着,给他买点什么东西作为补偿,吃的嘛,买点糖烟酒,穿的嘛,买一件衣服,一套也成,干脆,连鞋子也买一双吧,看他那身衣服,太破烂了,然后,打发他回家吧。

吴老师做梦也没有想到,刚出镇卫生院大门,孙满堂就哼哼叽叽起来,抱怨说,疼死我了,疼死我了,我走不了哪,站都站不稳哪,吴老师,你赶紧扶住我,赶紧扶住我。孙满堂叫嚷着,一边还作痛苦万分滋牙裂嘴状。

吴老师的心里立刻晴转多云。她万般无奈,只得扶住孙满堂,又往镇街上走。唉,这条街,她平时走一百次也没有现如今走一次这么长呀。她恨不得把孙满堂一下子扔到背上背起来,大步流星几下子走过这条街。

孙满堂哼叽一阵,说,吴老师,今天,是打死我也走不回村子的了,最多,只能勉强走到你家。我说,吴老师,我今天,就在你家歇了,等过两天,这脚不太痛了,我再回家。你看,成吧。

吴老师哭笑不得。这个山里人,狡猾得很,虽然用的是商量口气,但是,他分明是在安排这件事嘛。她的狗咬伤了他,这是事实。她的狗咬伤了他,就等于她打伤了他,而照乡间的规矩,她打伤了他,他就要在她家又吃又住,直到伤好,并打发他一些东西作为赔偿,他才会离开她家。只有他离开她家,才标志着这桩事有了结果。

吴老师早就料到他会来这一招。果然,他露骨地使出了这一招。吴老师就强忍住心中的不快,柔声说,兄弟,你看,我要上课,不得闲照顾你,干脆,我给你钱,你自己回家养伤,你说吧,该给你多少。

孙满堂阴阳怪气地说,哟,吴老师,你误会我了,我又不是叫花子,要你拿钱打发我走。我只是到你家歇两天,等这脚伤不太痛了,就回家。这个,这个,不是无理取闹吧。

孙满堂说罢,还张着嘴巴直吸气,叫嚷道,哎哟,哎哟,痛死我了,痛死我了。然后,孙满堂一个趔趄,全身的重量差不多全部压到吴老师身上。慌乱中,他还下意识地用右手抱紧了那妙曼的腰身。吴老师深怕他真的摔倒在地,只能勉强撑着,让他靠着自己,好不容易,才站稳了。她极其难堪地喘着气,心里骂道,该死的阿黄,你咬谁不好,要咬这个无赖。

俩人走到镇供销社门口时,嗬,还没有关门。孙满堂突然站住,气喘吁吁地说,吴老师,我这脚痛,晚上吃饭时,得喝点酒,麻醉麻醉,兴许会好些。

吴老师只得说,兄弟,你扶着这个摊子站好,我去买两瓶酒,晚上给你喝。

孙满堂就作出弱不禁风状,两手扶着人家的摊子,站住,两眼看着吴老师走进供销社,掏钱买了两瓶九块钱一瓶的那种酒。他心里一乐,老子今天晚上可以喝瓶子酒啦,哈哈,还有女人相陪,美死老子哪。这嫩婆娘不是说了么,她男人回老家吃酒,要几天后才回来嘛。嗬,这两天,老子就在她家享受享受,说不定,运气好,还能捞点甜头。过过瘾,对,一定要过过瘾。哈,阿黄,你这狗东西,今天咬老子,真是咬得太对头啦,你等着,要是老子真的捞得到点甜头,不但饶你不死,还要奖赏你鸡骨头吃。嗬,阿黄,你不信么,我这就让吴老师买鸡。她敢不买么,量她没有这个胆子。唔,她过来了。

吴老师一手提着两瓶酒,一手扶着孙满堂,打算回家。可是,孙满堂指着一个老太婆手中抱着的一只大公鸡,说,吴老师,今天晚上,我要在你家吃饭,我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东西,你就不要盘盘碟碟的做什么菜了,我看,你就把这只鸡买下,炒一钵,随便都够我们两个吃的了。你看,如何。

吴老师说,可以可以,我今晚就给你炒个麻辣鸡,蒸个蛋花,煨个菜豆腐,炸盘洋芋皮,炸盘花生米,再来盘凉拌皮蛋,你好好喝几杯。

吴老师心里明白,请神容易送神难。现在,她只能好好顺着孙满堂的心意,哄他高兴,才能指望早点打发他走。让他吃好喝好,这是最起码的,也是最关键的,要是招待不周,得罪了他,他就更其耍赖了。

吴老师扶着孙满堂,好不容易才回到镇小学宿舍。

吴老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扶着这个壮汉走路,她还真是累了。还不要说她面对满街路人惊诧的、探询的、艳羡的甚至幸灾乐祸的目光,这比累更让她难受。她让孙满堂在屋里坐下,给他倒了一杯开水,加了白糖,让他喝着。然后,她就忙着杀鸡,做饭。

女儿小露这一下午都不知在什么地方玩,这会儿跑回家,直冲吴老师嚷嚷,妈妈,我饿了。

吴老师从碗柜里找到半包饼干,塞给小露,说,一边玩去,妈妈要做饭。

吴老师做饭也像她上课一样,有板有眼,一丝不乱。她宰鸡,烧开水烫鸡,拔鸡毛,把鸡开膛破肚,砍鸡块,同时利用空隙时间把米淘好,焖在火炉上。等米饭焖熟,她就用大火开始炒鸡。炒好麻辣鸡,其它几盘配菜,那就手到擒来不在话下了。吴老师忙活着,心里很不是滋味,唉,自家男人在家时,她可很少这么做饭,男人做的时候多。逢年过节,她才做几手。今天,男人不在家,偏偏阿黄闯了祸,她只能委屈自己,给这个全身龌龊并且散发着汗臭气的男人做饭,而且,更要命的是,她还必须给他陪笑脸,百般讨好他。否则,要是双方闹起来,那就丢脸了。一个小学老师跟一个山里村民扯皮,唉,这真是难堪。该死的阿黄,咬什么人不好,要咬这个臭男人。

饭菜上桌,天已经黑透了。屋里的电灯,照着一桌菜。

孙满堂独自坐在八仙桌的上首,翘着二郎腿,自斟自酌。几杯烧酒下肚,孙满堂的眼睛有点红了,他定定地盯着坐在对面小口小口无比文雅地吃饭的女人,说,吴老师,你是个好人,不光人长得好看,心也好,要是你的心不好,早就抛几张钱给我,让我滚蛋了嘛。

吴老师微微一笑,说,孙兄弟啊,今天,不是阿黄咬了你,我们也不会认识。这人啊,要讲点缘份,才会认识呢。我是老师,我家阿黄咬了你,我就要好好服侍兄弟,让兄弟在我家吃好喝好,大家认识一场,以后,就是朋友嘛。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孙满堂挟一截鸡大腿放到吴老师碗中,说,你忙了这半天,也吃些鸡肉呀,不要光吃菜豆腐。吴老师,你既然说大家认识了就是朋友,我这个人虽然没文化,但也是懂得道理的庄稼人,我不会为难吴老师。吴老师,我向你保证,明天早上,我的脚痛得不这么厉害以后,我就回家去。唔,回家去。

吴老师心中一轻,赶忙拿起酒瓶,给孙满堂斟满一杯酒,自己也斟了小半杯酒端着,说,孙兄弟,老话说,不打不相识,今天,不是我家阿黄咬了孙兄弟,我们还不会认识呢,来,我敬兄弟一杯。兄弟啊,我不会喝酒,就表示一个意思了。

吴老师说完,抿了一口酒。她确实不会喝酒,抿一口酒之后,呛得连连咳嗽,那脸庞上随即就浮现出桃花色。

孙满堂见状,一口干了杯中酒,哈哈大笑,说,吴老师,你确实喝不了酒,你随意,慢慢喝,啊,慢慢喝。

小露端着碗在外面吃饭,吃完饭就跟小伙伴在外面玩。小露玩累了,就跑回家,自己煨热水洗脸洗脚,回自己的小房间睡觉。可是,吴老师让小露睡到另一间房中的大床上,说,小露,你今天晚上跟妈妈一起睡。小露就听话地在大床上睡下。

吴老师本来早就吃饱了,但她耐着性子陪孙满堂吃饭,手里拿着筷子,偶尔搛点菜吃着。主不吃,客不饮嘛。既然孙满堂说他明天早上就回家,那就让他吃喝高兴,千万不能让他不高兴,他不高兴了,就会耍赖,十天半月也不会走,这就麻烦哪。常言道,打倒不如赖倒么。他要是真在我家住十天半月,每天三茶六饭,打酒割肉,那就是缠到无赖了。总之,无论如何,今天晚上要哄他高兴,让他明天早上滚蛋大吉。

孙满堂差不多把一瓶酒喝完的时候,已经脸红脖子粗,一幅醉态。吴老师深怕他耍酒疯,就忙着给他泡茶,说,兄弟,喝杯热茶,醒醒酒吧。

孙满堂满不在乎地说,吴、吴、吴……老师,我我我、我没有……醉、醉醉……来、来来……我们再干一杯……啊……干一……杯……

吴老师心中略略一沉,她知道,男人一醉,就会耍酒疯,她的男人虽说是老师,但是一旦喝酒醉,就会像野人一般粗鲁万分地让她非常难堪。而眼前,这个臭男人显然是酒醉了。

这不,吴老师惊恐地看见,孙满堂竟然一下子两手趴到桌子上,脸伏下,又抬起,又伏下,再抬起,并且泪流满面,抽抽答答地哭起来。他的手把那盘花生米碰倒了,花生米纷纷从桌面上骨碌碌滚到地上。这可糟糕哪,这臭男人要耍酒疯。

吴老师诚惶诚恐地说,兄弟,你、你去睡吧。要不要我扶你、去睡?

孙满堂含糊地说,吴、吴老师,你比我……媳妇……对我……还好……

这分明就是醉话。可是,吴老师不敢得罪他,只能轻声说,兄弟,你快睡觉,明天,我找人带个信,让你媳妇来接你回家,好不好。

孙满堂酒气熏天哭脸抹泪地说,吴老师……我没有媳妇……五年前……我的媳妇……跟马戏……团的人……跑球了……

吴老师说,哦,兄弟,那,你家里还有哪个,我明天找人带个信,让他们来接你回家嘛。

孙满堂擤一把鼻涕,说,吴……老师……我家里只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母亲……和一个……六岁多的……小娃娃……唉,我那媳妇……不是人啊……她竟然,抛下老子……还有当时才一岁多的……小娃娃……跟人家……跑球了……她肯定是着了……马戏团那些……杂种的药……才跟他们……跑球了……吴老师,你不晓得……我媳妇嫁给我那年才十七岁……人生得好看……所以,人家把她……拐跑球了……早晓得会这样……老子娶个……丑八怪……多好哪……

孙满堂越抹,脸上的泪越多。

吴老师情不自禁掏出自己的手绢,给他揩眼泪。她忽然觉得,孙满堂很可怜,很不幸,他的媳妇被人家拐跑了,上有一个老母亲,下有一个小娃娃,那日子,唉。吴老师打定主意,明天,他走的时候,一定多给他点钱,毕竟,阿黄咬伤了他,多给他钱,这也是应该的嘛。

吴老师柔声说,兄弟,你快睡吧,我扶你,明天,我送你回家,啊,好不好。

孙满堂点点头,哽咽着说,好,我这就去睡。

吴老师好不容易,才把孙满堂哄去睡下。当然,他没有洗脚。他坐在小露干净整洁的小床上,把肮脏的鞋一脱,泥乎乎的大脚就放到床上,她急忙给他拉上被子盖住,以免他的臭脚散发的臭气熏着她。唉,明天,他走后,又得洗铺盖床单了。该死的阿黄,尽惹麻烦事。她长长吁了一口气,暗自庆幸,这个酒疯子总算没有胡来。但是,她觉得,把他哄睡下,比连续上三节课都累。

她看着他终于平静地躺下,不再哭了,就拉灭电灯,准备到外面收拾碗筷。可是,她刚转身,还没有迈步,就感到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了她的右手腕,把她往床那边拉。她的一只手还拉着电灯的拉线,大手拉她,她一倾斜,就又把电灯拉亮了。

她看见他血红的双眼,像电影里狼的眼睛,射出凶光。

她惊惶失措地说,唉呀,兄弟,你做什么,快放手,我要洗碗。

他胸有成竹地说,吴老师,你我都是过来人,我就直话直说,你今天晚上答应我,给我点甜头,明天一早,天麻麻亮我就走,这件事,就算完结,怎么样。

天哪,这臭男人,他根本就没有醉。他刚才是装酒醉。他现在说话,根本就不像一个醉鬼。而且,他今天所有的作为,都是为了这一刻,都是一个阴谋呀。吴老师感到脑袋里嗡的一声响,全身血液中仿佛是突然出现了一些泥沙与冰块。她觉得像是吃到了一只苍蝇那么恶心。今天下午,自从她扶着他,他把手放在她的腰身上,她就担心这桩事。而此时,她担心的事情,终于来临了。但是,她不怕,这隔壁,住着几家同事,他要是真动粗,她就大声呼救,总会有同事来解围嘛。该死的阿黄,咬什么人不好,要咬这个臭男人。

吴老师不敢骂他,只能忍气吞声地说,兄弟,你醉了,快睡觉,不要乱说。

孙满堂说,吴老师,我没醉。实话对你说,今天,你家的狗咬伤了我,你要是答应我刚才提出的条件,双方就扯平了,万事也就大吉。要不然,哼,我在你家住到哪一天,脚伤才会好,就只有老天爷晓得了。吴老师,我也不为难你,就这一次,以后,哪个杂种再来纠缠你。要不然,哼,你晓得的。

吴老师哭腔哭调地央求道,兄弟,你醉了,快放手,放手呀你。

说着,吴老师使劲挣扎,右手腕火辣辣的痛,可是哪里挣得脱。男人的手像铁钳一样稳稳地抓住她的手腕。

她终于气急败坏地大声叫起来,放手呀你,快放手,要不然,我就喊隔壁的人来了。

这句话终于发生作用。他终于松开她的手,咬牙切齿低沉地说,吴老师,你要考虑清楚。强扭的瓜不甜。今晚,我等着你。考虑好了,你就过来。要不然,哼,你晓得的。

吴老师哪里还敢跟他纠缠。她死里逃生一般冲出那间小房间,也无心洗碗了,也不洗脚了,冲进大房间,砰的一声把门关严,全身颤抖,好一阵,才稍微平静下来,衣服也不敢脱,也不敢躺下,就那么坐在床上,电灯也不敢关,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门,看着那把黑色的暗锁。这该死的孙满堂,他该不会砸开门进来吧。不行,明天一早,一定得请人专门跑一趟,把男人叫回家来,商量商量,如何打发孙满堂走。这事儿严重。看来,这孙满堂,不好对付。

吴老师就那么坐着,直到天快亮时,才朦胧迷糊一会儿。

当吴老师在睡梦中听见外面传来阿黄的惨叫时,就突然醒过来。唉呀,天已经大亮了。

吴老师揉揉眼睛,打个哈欠,伸伸懒腰,一下子站到地上。坐了一夜,头昏眼花,腰酸背痛。她悄悄拉开窗帘,想看看,阿黄为什么惨叫。

虽然天已经亮了,但是,人们都还在睡觉,外面根本就没有行人。

吴老师骇然看到,阿黄惨叫,是因为它此刻,已经被孙满堂双手抓住两条后腿,抡圆了转圈子。孙满堂抡着阿黄转了几个圈子,阿黄身不由己地在空中飞,一次又一次地在空中飞,惊恐地惨叫着。

接着,吴老师骇然看到,孙满堂突然两眼圆睁,凶光毕露,提着阿黄的两条后腿,把阿黄抡得老高,然后,重重地把阿黄砸到水泥地面上。

扑的一声顿响。阿黄惨叫不止。

吴老师感到牙酸。

又是扑的一声顿响。阿黄惨叫不止。

孙满堂像个疯子,不断把阿黄砸到坚硬的水泥地上。

吴老师忍不住眼里渗出了泪水。阿黄是畜牲呀,它就算咬了他,他是人,人怎么能跟畜牲一般见识呢。她风一般冲出房间,大叫着,孙兄弟,住手,你快住手呀。

孙满堂提着已经半死的阿黄,低沉地说,你考虑了一夜,还没有给我答复。你现在答应我,还来得及,阿黄可以不死。

吴老师不假思索,抬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骂道,你这个畜牲。

吴老师打了他之后,突然就感到十分后悔。事情突然变得不可收拾。昨天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

孙满堂哈哈大笑,随后,低沉地说,吴老师,打得好,骂得好,打是亲,骂是爱。只要你同意我的条件,那就什么都好说。要不然,哼,你晓得的。

吴老师说,不要脸,你做梦。

孙满堂又两眼圆睁,凶光毕露,接着把阿黄抡起,砸下,又抡起,又砸下……

当他终于把已经死掉的阿黄扔到地上,看着它抽搐一阵,终于不动了,才拍拍手掌上的狗毛,慢慢转身回屋,说,吴老师,你该给我做早饭了。早饭嘛,我就随便吃点,晚饭呢,我就吃清炖狗肉。你要是不会做,我自己来做,清炖狗肉,那可是我的拿手好菜。不瞒你说,吴老师,自从我的媳妇被人家拐跑后,我偷过几十条狗,从来不用刀,从来,都是这样抡起来,把它砸死,一锅炖,安逸呀。

亲眼看到孙满堂砸死阿黄,吴老师感觉自己的心仿佛突然掉进了冰窖一般。她觉得眼冒金星,阿黄的身影总是在眼前飞来飞去。她感到全身直冒冷汗,虚弱无力。她突然不想请人专门跑一趟把男人叫回家来了,因为,她知道,自己的男人一回家,面对这个亡命徒,还不知会把事情闹到什么程度,说不定要出人命。这两年,村里人因为争可以种一株包谷的庄稼地,大打出手,弄出一两条人命之类的事,时有所闻。至于因鸡啄辣子、狗啃包谷而打得头破血流的事,那就屡见不鲜了。绝对不能让这种悲剧发生在自己家里。绝对不能。他打死了阿黄,这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畜牲。我真笨,怎么能让自己的男人跟这种畜牲拼命呢。我真笨。

她面色苍白,嘴唇泛青,极其虚弱地挪回屋里。小露已经自己收拾好,背着书包上学去。

屋里只有她跟他两个人。

他阴阴地朝她微笑着,看着她擞火,煨水。她打算给他煮一碗面条。可是,当她看见他阴阴的微笑,觉得就像是看见老蛇吐出的信子那么阴森恐怖。她觉得自己简直要发疯了。她头脑里完全成了一锅糨糊,只有一个念头清晰地闪现着,那就是,赶紧打发这个人滚蛋,就当送瘟神吧。他打死了阿黄,这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畜牲。我真笨,怎么能让自己的男人跟这种畜牲拼命呢。我真笨。

一个悲壮而令她无比吃惊的念头,像闪电一样在她混沌的脑海中闪亮了。

她冷静地向他走去,嘴角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容,有悲哀,有高傲,有怜悯,有同情,有鄙视,有愤怒。等等等等。

她低沉地说,我答应你的条件,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他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嘴唇颤动着问道。

她极其虚弱地说,从今天起,你不要再杀狗了。

这个条件,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他突然感到,这个女人的心真软,软得因为自家的阿黄被他砸死了,就要他不要再杀天下的狗,软得竟然答应了他荒唐可耻的条件,而她提出的条件,竟然又是这样令他莫名其妙地感到心中被什么东西着实烫了一下。不,是扎了一下。痛。钻心的痛。

在那分钟,当他看见女人一步一步走到里间,慢慢放下窗帘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双腿像石头一样沉重。他感到牙齿在打战,磕碰出清脆的响声。他使劲咬着牙,看着因为窗帘的遮掩而昏暗的房间,突然觉得女人像一团炙人的大火球,让他无法接近。

他呆若木鸡。

突然,他转过身,冲到门边,极其粗鲁地把大门猛地拉开,旋风一般冲到外面,头也不回匆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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