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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方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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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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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六年的樱桃花(中篇小说)

 

一九三六年,黔西北的春天突如其来。明明连续许多日子都是天寒地冻愁云惨淡的景象,突然一夜万马奔腾雷霆万钧的大风刮过,翌日竟然云开雾散天放大晴。嗬,平山堡大地主苏易奢家以“九井十八碉”格局名闻遐迩的每座庭院中,那些连日来裹着厚厚冰凝的樱桃树,在糯米面粉般纷纷扬扬的明媚阳光的照射下,冰凝融化之后,光秃秃的黑色枝条间竟然露出无数星星点点饱满的淡青色花蕾。

在那个春阳暖暖的午后,罗小五本来已经答应跟大地主苏易奢的千金小姐苏嫣然偷偷幽会,然而却被一项突如其来的秘密行动给耽搁了。

罗小五作为大地主苏易奢家的家丁头子,其身份说白了还是一个奴才,他之所以胆敢跟大地主苏易奢的幺姑娘苏嫣然勾搭,是因为苏嫣然在此之前主动暗中跟他有些猫腻。比罗小五刚好小五岁的苏嫣然胆子比罗小五大得太多,这个生得无比清秀然而性格野叉叉的姑娘,自幼在贵阳城中读书,几年来她已经以极其轻蔑的神情和斩钉截铁的语气,拒绝了好几桩门当户对的求婚,却鬼使神差钟情于一个家丁头子。

“你叫罗小五,我呢,刚好比你小五岁,你和我不是很有缘吗?”有一次,月夜树阴深处,苏嫣然郑重地对罗小五说。

在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大地主苏易奢的家丁头子罗小五带领一队人马从平山堡正街苏易奢本人居住的苏家大院策马而出,沿路挥鞭向东疾驰。

街道两旁,那些或站或坐尽情享受春日暖阳的乡民,面对从苏家大院涌出的这支人马,不少人都极其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因为,他们看见,罗小五带领的那支人马,每个人的脸上都匪夷所思地裹着一块青布,只露出两只眼睛,在灿烂的阳光下,这使得他们显得鬼气森森。

“在平山堡的地盘上,苏家大院的人从来不兴做蒙脸这种事儿嘛。真是怪事。”一个满脸皱纹面色黝黑的老者站在一幢低矮破败的板壁茅屋下,自言自语。一阵春风刮过来,老者龌龊破烂的粗麻布长衫子兀自飘动。

罗小五率队途经中寨苏家别院的时候,腰间挎着一把手枪的苏嫣然带着两个家丁正策马驰出寨门。苏小姐大笑着用手中的鞭子指点着迎面而来的家丁头子,说,“罗小五,我问你,你们蒙着脸,鬼鬼祟祟的瞎跑什么?”

罗小五勒住马头,在众目睽睽之下,假装一本正经地说,“苏小姐,我们到七星关桥头做一桩好买卖。小姐这是要到哪里?”

苏小姐说,“很好。本姑娘本想到江南屯逛逛,你们来了,本姑娘就跟你们同去。”

罗小五的脸就绷紧了,无奈地说,“这个千万使不得。小姐,我们不是去敲锣打鼓,是干动刀动枪的活路,小姐如何去得。”

苏小姐满不在乎地笑道,“动刀动枪么,那就更其好玩——本姑娘非去不可。练练枪法。”

罗小五哭丧着脸说,“唉哟,我的姑奶奶,你这不是让我为难吗?”

 

 

一条古驿道在丛林间蛇行而来,接近七星关桥的时候,变得稍微宽一些。

七星关两岸,悬崖峭壁如刀砍斧削一般笔立千仞,中间水流湍急的六冲河咆哮而过,地势极其险要,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奢香夫人开创大定经毕节至赫章抵威宁的古驿道,就经过七星关天险。当时,连接七星关两岸的仅是铁索桥,清咸丰同治年间,黔西北苗族起义时,义军跟清兵曾在七星关大战一个多月,最后义军放弃七星关,转而开辟猪拱箐根据地。而眼下,连接七星关两岸的是一座木板桥。两边的桥礅倒是用打磨得十分平整的青石块砌成,石块间野草丛生,苔藓绿得发黑,让人一望而知岁月悠久,木板桥已非常苍老了。

午后的阳光穿过丛林,在古驿道上撒下斑斑点点光圈的时候,一个头戴黑色瓜皮帽身穿黑色金钱纹图案绸衫的瘦长脸汉子躺在滑杆上,由两个伙子抬着匆匆赶路,往七星关桥而来。

滑杆的后面,紧跟着一批骑马的荷枪实弹的兵丁,兵丁后面是长长的马队。那些马每匹都驮着两个长方形的木箱子,木箱子上贴着封条,封条上盖着红色印章。马匹一律鼻子喷着气,不断地打响鼻,迈步沉重,显然箱子中的货色重量着实不轻。

马队后面,又是一批骑马的荷枪实弹的兵丁。

一个兵丁头子骑马一溜小跑来到滑杆后侧,动作麻利地跳下马,快步走到滑杆旁边,恭敬地压低声音问道,“陇爷,前面就是七星关桥,过桥后不远就是平山堡,是不是让弟兄们休息半天,吃些酒饭?唉,这一路赶来,弟兄们都是人困马乏疲于奔命哪。”

虽然天气并不炎热,但是瘦长脸汉子手中却握着一柄黑色折扇。他稍微把脑袋朝着旁边转动一下,扬起黑色折扇朝前一指,用沙哑的声音说,“上峰严令,这批东西务必火速送到威宁城中。哼,现如今,红军流窜黔大毕地区。上峰严令,国军务必在威赫一带展开合围,将这股红军尽数剿灭。休息半天,倘若误了大事,谁担当得起?反之,若按时到达,赏现大洋。”

陇爷躺在滑杆上,接近七星关桥的时候,被眼前天堑雄关的气势所震慑,竟然半坐起来,凝目四望,若有所思。半晌,他把手中黑色折扇啪的一声打开,随即又啪的一声收拢,说,“且住。让他们先过桥。”

于是,陇爷的滑杆就停在七星关桥边。

当驮运辎重的马队前面的兵丁全部如履薄冰通过七星关桥的时候,就轮到运货马队过桥。陇爷的意思,他必须呆在桥边,监视马队平安过桥之后,自己才过桥。然后,才轮到后卫兵丁过桥。

“乱世嘛,倘若有盗匪骚扰,给这批非同小可的宝贝造成损失,那十之八九,老子的脑袋就得搬家。”陇爷对骑马护卫在滑杆边的兵丁头子说。

兵丁头子讪笑着说,“我还以为陇爷是担心弟兄们一脚采空摔下万丈深渊呢。”

陇爷把手中的折扇啪的一声打开,既而又啪的一声收拢,瘦长干枯的脸上露出极其不屑的神色,说,“哼,阴沟里头也会翻船,何况,这山势险峻的雄关所在。”

当驮着长方形木箱子的马队一匹紧接一匹过桥的时候,陇爷不断地把手中的折扇啪的一声打开,既而又啪的一声收拢。时辰正当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候,陇爷的额颅上已经冒出些许汗滴,在阳光中闪闪发光。可是,他竟然没有用折扇给自己扇几下。

兵丁头子不断地朝那些过桥的人马指手划脚,高声武气地吆喝道,“快,快,跟上,快跟上……他妈的,这个地方,悬哉哉的,不宜久留。”

终于,运货马队全部平安抵达对岸。

陇爷这才把手中的折扇朝前一戮,下令,“过桥。”那神气,就像他手中握着的是一把尚方宝剑。

一前一后抬着滑杆的两个兵丁屏气凝神,沉稳地走上木板桥。兵丁头子骑马紧跟其后。后卫兵丁们也纷纷打马,排成一条线,准备过桥。

当抬着滑杆的两个兵丁走到木板桥正中的时候,突然,寂静的空气中传来一声无比清脆激越的枪响,“勾——叭——”

陇爷右手一扬,啪啪啪,一边向刚才枪声响起的地方回击,一边用沙哑的声音喊道,“有盗贼,弟兄们,给老子狠狠的打……”

一时间,七星关枪声大作。炒豆般密集的枪声如狂风暴雨突如其来。

 

 

傍晚,落日的光芒照射到江南屯苏家碉堡上,那些打磨齐整的长方形青石上的纹路,便在阳光中显得十分清晰。碉堡位于进入江南屯道路边的一处缓坡上,据地形之险要,自有一种粗犷而威严的气象。

碉堡旁边的院子中,摆着二十来桌酒席,人欢马叫非常热闹。按照罗小五的吩咐,家丁们就近在这里大摆宴席,欢庆七星关伏击战的胜利。端着大钵大钵菜肴的家丁在席面间麻利地穿行,不断地把热气腾腾的山珍野味送上八仙桌。

罗小五、苏嫣然以及另外两个男人共坐一桌。那两个男人,都在三十多岁模样,一个圆脸,一个国字脸。

罗小五站起来,双手抱拳高过头顶,转动身体朝不同方向的人群拱手作礼,喧闹的人群于是平静下来。他这才端起一碗酒,高声说,“弟兄们,今天这个活路,弟兄们做得蛮漂亮。这第一碗酒,我敬在场所有的弟兄。”说着,仰脖,一饮而尽。众人也纷纷端碗喝酒。

罗小五又端起一碗酒,说,“弟兄们,今天,我们打了一个漂亮的七星关伏击战,虽然让龟儿们跑掉几个,但是,龟儿们运送的这批枪支,全部成了我们的战果。不过,说句实话,要是没有陶二虎陶老哥子跟我们的合作,今天,我们不可能干得这么漂亮。所以,这第二碗酒,我代表苏家家丁队全体弟兄,敬陶二虎好老哥子和陶二虎的弟兄们。”

坐在罗小五对面的圆脸男人咧嘴一笑,站起身,朝大家拱手作礼之后,朗声说,“罗兄弟,你这碗酒,哥子我可不敢喝。说句老实话,这碗酒,一定要先敬邓阁宾邓老哥,邓老哥是外省人,来到这里是远客。此其一。其二,没有邓老哥搞来的情报,没有邓老哥指点几招,我们哪能打出漂亮的七星关伏击战。”

罗小五就有点尴尬地笑笑,说,“二虎,你我是多年的老伙计,你跟着哲庄坝席大明混,我跟着平山堡苏易奢混,都是从血盆中捞食吃。邓老哥子,我今天还是第一回见面,刚才,跟龟儿们交火,你也没有介绍一下邓老哥,弟兄我还以为邓老哥是你的贴身保镖哪。”

陶二虎大有深意地笑笑,说,“小五兄弟,我哪有这么大的面子,能够让邓老哥作贴身保镖……哈哈,邓老哥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现如今,连席大明也是跟着邓老哥他们混呢……。”

罗小五转向国字脸男人,说,“邓兄,请恕弟兄我有眼不识泰山,这碗酒,兄弟我诚心诚意敬邓兄。”

邓阁宾微微一笑,招呼罗小五坐下,端起酒碗,说,“罗兄弟,今天,可以说是我们的第一次合作,效果很好。以后,来日方长。来,我们大家一起干一碗。”

众人喝酒。席间,家丁们划拳斗酒,欢声笑语,此起彼伏。

夜色降临,初春的寒气弥漫开来,于是人们烧起一堆堆篝火,继续露天宴饮。

陶二虎低声说,“小五,今天这桩买卖,圆满结束。按照约定,我们截获的这批枪支,还有马匹,你我两弟兄五五分成。我想,苏老板知道小五一下子就搞到这么多枪支,一定会对小五大大有赏。是不是,苏小姐。”

苏嫣然略有些迟疑地说,“今天,本小姐跟着你们,打是打得热闹。可是,现在,事后一想,你们光天化日之下围猎官府的人,而且抢的还是大批的枪支,这恐怕有些不妥吧。”

陶二虎说,“也没有什么不妥。我们全都在脸上蒙着青布,量那几条漏网之鱼无论如何猜不出是哪路神仙收拾了他们。”

邓阁宾把酒碗一放,说,“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为啥?官府掌握了枪杆子。所以,天下的穷人要找到公平,就必须拿起枪杆子。我们今天做的事,本来理直气壮,只是出于策略上的考虑,才暂时用青布蒙脸。哼,要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堂堂正正为天下穷人讨回公道……”

苏嫣然用两手支着下巴,笑道,“所以邓兄替天行道,参加红军,要为天下黎民谋福利?”

邓阁宾郑重地说,“不错。我们红军就是穷人的军队,我们拿起枪杆子,就是为了打土豪劣绅,最终,把天下的土地分给农民……”

罗小五笑着说,“可是,我听说,现如今,红军被老蒋的人马追得满世界跑——比如邓老哥,现如今,不就是跑到七星关落草来了么?”

陶二虎不以为然地说,“小五这话大有出入。红军不费一枪一弹,占了毕节城,黔西、大定、毕节的红旗呼啦啦连成一片,多么威风。红军在毕节成立贵州抗日救国军,一下子就是三个支队,光是第一支队司令席大明手下的弟兄就是上千。而且,不瞒罗弟兄,红军如今的人马正在快速扩大。比如邓老哥,他跟我到江南屯,主要任务就是宣传动员江南屯一带的穷苦百姓拿起枪杆子,建立江南屯游击队……”

罗小五说,“所以陶老哥要跟我合伙在七星关抢这批枪?”

陶二虎说,“说得对头。我们总不能让江南屯游击队的弟兄们拿着锄头和鸟枪上战场打鬼子。”

苏嫣然冷笑着说,“陶兄,你们江南屯游击队,该不是要革我老爸的命吧?”

陶二虎笑着说,“苏小姐此言差矣。我刚才不是说了么,我们成立江南屯游击队,就是为了上战场打鬼子——我们现在不是跟苏老板合作愉快么。今天,是我们的第一次合作,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希望能够跟苏老板一直合作下去嘛。”

罗小五说,“话不能这么说。今天这个事,苏老板可不知道,这几天,苏老板一直在县城中忙嘛。要不是有枪可分,今天,我罗小五也不会跟你们瞎闹。”

邓阁宾说,“这怎么是瞎闹呢,罗兄弟。这是闹革命呀。假使天下的穷人都拿起枪杆子,起来闹革命,我们还愁打不跑小鬼子吗?我们还愁过不上有地种有饭吃有衣穿的好日子吗……”

苏嫣然打个哈欠,站起来,伸个懒腰,走动几步,说,“啊呀,跟你们闹一天革命,我也玩累了。小五,你先送我回去吧。今天,本来想让你跟我上山打獐子,结果,我却跟你们去打活人靶,当了一回剪径的土匪啦。”

 

 

“当!”

一只茶碗在青石地面上摔得粉碎。

一个身量高大不到五十岁穿着绸衫的男人在房间内来回走了几趟,说,“罗小五,你干得好事。现在的问题,不是人家知不知道是谁干的问题,而是县府明令,此事发生在老子的地盘上,所以令老子缉拿凶犯,务必人赃俱获,押解法办——这、这、这,唉呀,简直是乱弹琴。罗小五,你一向办事靠得住,怎么这次,反倒给我出这种难题?这么大的事,你竟然事先也不给我通个气。现如今,如何收场?唔,如何收场?我苏易奢,怎么就缺了那几条破枪,要你去冒这个险干这种犯上作乱的傻事呀?”

罗小五看看坐在对面的苏嫣然,又看看此刻恰好转过身踱步的苏老板,满脸焦急神色。

苏嫣然面朝罗小五伸伸舌头,然后伸出右手,做一个斩首的动作。罗小五摇摇头,两眼茫然。

这时,苏易奢突然转过身,看见女儿比比划划,没好气地喝道,“老幺,你做什么?”

苏嫣然脸色一僵,随即笑道,“老爸,你没有看见么,我是给小五出主意呀。七星关的事,我也参加了,总得帮他想法子摆平嘛。”

苏易奢冷笑着说,“摆平?哼,老幺,你以为此事轻容易能够摆平吗?”

苏嫣然沉吟一下,说,“老爸,他们不是要人赃俱获押解法办么,这就有法子可想。”

苏易奢说,“哼,老幺,你难道想让我把小五和你押解法办吗——这桩事儿,难就难在这里。要不,我发这么大火干啥。小五这几年给我办的事,哪桩不漂亮,唯独这桩,唉。”

苏嫣然胸有成竹地说,“老爸,给我和小五几天时间,我们想办法抓人交差了事。”

苏易奢说,“你到哪里抓人去,抓陶二虎他们?哼,就算你把陶二虎押到县府,他难道不会把你和小五招供出来?事情难就难在这里。”

苏嫣然微微一笑,说,“老爸,谁说要抓陶二虎了?你女儿真的有这么笨么。”

苏易奢来回踱几步,说,“那,你抓谁?”

苏嫣然神秘地一笑,说,“瞒天过海,真假唐僧。然后,葫芦僧乱判糊涂案。嘻嘻,这年头,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犯上作乱的人。”

苏嫣然说着,走到老爸身边,踮起脚,把嘴凑到老爸的耳朵边,如此这般。

苏易奢面色凝重,然后若有所思,沉吟着说,“这事儿,老子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不过,老幺,小五,解铃还是系铃人,你们两人秘密去办此事,只能跟陶二虎他们再合作一次,让他们出人,而不能再动用我的家丁,人多嘴杂,倘若事情泄露,那就真正一沓糊涂无可收拾。”

苏嫣然说,“这是自然。”

苏易奢把手一挥,说,“此事,宜早不宜迟。老幺,罗小五,你们这就去办吧。”

苏嫣然和罗小五走到外面,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春日午后。两人骑着马,一前一后驰出平山堡苏家大院。

这些天,连续天晴,几阵春风一吹,平山堡的樱桃花已经盛开。只见人家房前屋后,在那些包谷草垛与丛丛翠绿的凤尾竹之间,洁白的樱桃花这里一株,那里一株,一树树,一丛丛,黑色的枝条间,叶片还没有踪影,真是繁花满树,开得风风火火毫无遮拦。一阵风过,空气中便飘荡着樱桃花淡淡的甜甜的花香,沁人心脾。在黔西北,樱桃被称为春来第一果。其实,樱桃花也是春来第一花。虽然桃花李花也相继开放,但是,在平山堡至江南屯、七星关一带,最多的还是樱桃花,直开得漫山遍野铺天盖地,仿佛阳光下尚未融化的春雪,洁白无瑕,白花花一片,连天接地,令人叹为观止。

苏嫣然和罗小五驰出街道后,就并辔而行,一路观花赏景。

苏嫣然扭头看看心事重重的罗小五,说,“小五,放心吧,这点小事,我保证摆平就是了。不过,今天,你得乖乖听本姑娘的号令,先陪人家到江南屯看樱桃花,再找陶二虎办事。”

罗小五苦笑道,“苏小姐,我摊上事儿,着急翻天,你还叫我陪你看樱桃花。唉,我这真是舍命陪君子呀。”

苏嫣然笑道,“樱桃花一年就开这几天,不好好观赏,就太可惜啦。小五,好歹今天是我想的法子,才让你现在可以出来观花赏景,否则,现在,你还得乖乖面壁思过,甚至被我老爸关进碉堡下面的地牢也说不定呢。你不该高兴么。”

罗小五说,“那天,多亏你同去革命。要不然,我一个人做这事的话,你老爸不会这么手下留情。”

苏嫣然说,“哼,那天,要是你不答应陶二虎,而跟我上山打獐子,也没有这场事。现在好啦,连我也给你拉下水了。你这傻瓜。”

罗小五就搔搔头发,讪笑道,“我还不是为了搞点枪立点功,在你老爸面前挣点面子嘛。哪想到,唉,弄巧成拙。我上了陶二虎的当呀。陶二虎他们,穿草鞋的、光脚板的,当然不怕官府。他们不是邀约人马,搞什么江南屯游击队吗,一句话,他们吆五喝六闹事,大不了拍屁股走人,跟红军闹革命打天下去。可是,唉,我能跟他们比吗……”

苏嫣然说,“小五,我现在只想看樱桃花,不想谈乱七八糟的事。”

罗小五说,“看樱桃花就看樱桃花,江南屯就江南屯。走。”

两人策马疾驰,不一会来到江南屯入口处碉堡边。几个家丁早已在碉堡哨眼中看见来人,迎将过来,要请两人到屋内用茶。罗小五摆摆手,说,“弟兄们,大家放哨时用心些,有什么风吹草动,比如有官府来的人,立即给我通气,明白吗?”

说着,罗小五和苏嫣然下马,一个家丁立即把两匹马牵去喂料。

罗小五说,“弟兄们,老板令我护送苏小姐到这边,苏小姐赏樱桃花,我呢,顺便察看山上的七星亭,是否受到破坏。唔,明白吗?一切闲杂人员,不得上山干扰,明白吗?”

罗小五和苏嫣然沿一条羊肠小道往山上爬,来到半山腰,透过繁密的树丛往山下坝子中一看,那些低矮错杂的茅草土墙房茅草石墙房板壁瓦房早已被丛丛翠绿的凤尾竹、沿树而堆高高的包谷草垛以及在阳光中怒放的樱桃花遮掩了,只在花丛中露出一角山墙、半截屋檐或者一些发黑的瓦片,显示那里有人家居住。

罗小五从小追山打猎,这些年当家丁,在山上行走更是家常便饭,这会儿一路走来,脚底生风,轻松自在。苏嫣然兴冲冲越过两个山坡,脸上就渗出细细的汗珠,呼吸也急促起来,用一块小手绢徒劳地扇着。

罗小五看着苏小姐,有点心痛,说,“老幺,再坚持一下,我们到前面那座七星亭中歇息。要不,我背你走也行。”

苏嫣然说,“我才不去七星亭呢。小五,我们到后面那片樱桃花丛中坐着休息会儿吧。你想想,幕天席地,蓝天白云,前后左右全是无边无际的樱桃花,多么自在,多么享受。”

当罗小五与苏嫣然面对面坐在樱桃花树下的草丛之中,看着她那秀丽的面容,呼吸着满是樱桃花香的空气,享受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独特的淡淡的清香,享受着从樱桃花空隙处投射下来的斑斑点点的温暖的阳光,享受着因为春天到来而从泥土中散发出来的浓浓的暖暖的气息,他觉得今天中午因为被苏易奢教训而带来的沮丧与晦暗心情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置身阳光深处与樱桃花海之中,罗小五委实有一种做梦一般的感觉,他甚至用右手狠狠拧一下自己的左手,痛,并非梦中。可是,他真不敢相信,就像之前的许多次一样,真不敢相信,苏小姐竟然会对他这个奴才情有独钟。罗小五心猿意马胡思乱想的时候,苏嫣然把香喷喷的手绢递过来,柔声说,“小五,给人家扇风呀。真是热死了,今年春天,天一晴,就热得像夏天。”

罗小五接过手绢,卖力地给苏嫣然扇着。这个动作,其实纯属多余,因为,山间的风,偶尔拂过,带着阳光,带着花香,温暖得恰到好处。罗小五就照实说,“真是怪事。坐在这樱桃花底下,可不热嘛。老幺,你怎么老是喊热?”

苏嫣然把脸凑过来,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香气便立刻将可怜的家丁头子淹没了。她幽幽地说,“傻瓜。人家觉得热,是因为有你这个大火炉在身边啊。”说罢,她那清澈而明亮的大眼睛,就含情脉脉地望着他,充满爱意,充满期待,也充满鼓励。

罗小五就醉酒一般糊涂起来,也狂躁起来。他感觉到自己突然之间就来到一处悬崖上面,只能往下跳,不可遏止地要往下跳。他还感觉到自己全身的骨头之中充满了泡沫或者火焰之类的东西,那种匪夷所思的东西一定要找到一个冲出去的地方。立刻。马上。现在。已经上膛的子弹,必须发射出去。他觉得自己灵魂出窍,突然之间高高悬浮起来,觉得自己正在俯视着樱桃花树下面的另一个自己。那个陌生的自己中邪一般大吼一声,猛地伸出有力的双手,把近在咫尺的美人儿揽在怀中。极其粗野。极其狂躁。紧接着,在汹涌的阳光中,在浓郁的樱桃花香中,在温暖的泥土气息中,他终于不顾一切冲破了最后的禁忌,终于伴随着一阵迷乱而颤抖的樱桃花香,把自己郁结已久的呐喊爆发出来……

好像仅仅过了一会儿,也好像已经过了一百年。

当远处传来牛哞之声,幸福到极点的罗小五突然升起一种悲壮的感觉。

苏嫣然仍然闭着眼睛,她那美丽的睫毛微微颤动着,梦呓般地说,“真好。小五,真愿意你和我就这样肩并肩躺在阳光下的樱桃花海中,躺一天到黑,躺一生一世。”

罗小五伸出两手,慢慢抓起两把温暖的泥土,让手掌中的泥土慢慢倾泻而下,豪情万丈地说,“老幺,相信我,这辈子,我们再也不会分开。”

苏嫣然柔声说,“小五,不管今后,走到哪里,我们都要记住一九三六年江南屯的这片樱桃花。”

罗小五说,“肯定会。一辈子。”

 

 

七星关桥下,六冲河昼夜不停奔流不息。

几场春雨过后,六冲河水涨起来了。河水非常清澈,碧莹莹的河水就像流动的玻璃,遇到河边的石头时哗哗哗哗地激起一阵又一阵白生生的水花。那些卵石静静地卧在河水中,仿佛史前神秘生物的巨蛋。

近午时分,因为昨夜下过雨,所以虽然太阳出来了,但是空气仍然给人一种湿漉漉的感觉。七星关桥下面的河边,静静地停着一艘两三尺宽七八尺长的小木船,很有一种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意趣。

罗小五和苏嫣然快步走过来,后面跟着几个背着枪的家丁。罗小五一纵步先跳上小船,拿起竹杆顺便一点,小船就更靠近沙滩。罗小五看着苏嫣然,说,“上来吧。”说着,他伸出手拉苏嫣然一把,苏嫣然就微微笑着,跳上小船。罗小五朝家丁们挥挥手,说,“你们都回去吧。苏小姐要到刹界河看桃花古渡的风光,有我护送就行了。”

说着,罗小五张开两脚,四平八稳站在船中,熟练地用竹杆一点,小木船像一张褐色的大树叶,顺流而下。苏嫣然显然多次乘坐过这种小木船,她站在船中,丝毫没有畏惧的神色,东张西望,观赏两岩青峰连绵、悬崖峭壁的风景。

在七星关桥一带,地势险陡,六冲河由高处冲激而来,一路在河边的石头上溅起水花。不过,由七星关桥沿河而下,地势就平缓起来,六冲河也好像突然之间由一个野叉叉的泼辣婆娘变成一个娴静的窈窕淑女。有的地方,那河水碧莹得就仿佛一块巨大的绿宝石,看不出河水在流动的痕迹,只是,小木船平稳地缓缓前行。如果有一阵清风吹过,那么静静的水面上就荡漾起无数涟漪,风一停,那涟漪又渐渐消失,河水又恢复平滑。

罗小五无比悠闲地站着,偶尔伸出竹杆,轻轻左边点一下,右边点一下。他随口说,“老幺,你知道么,在七星关桥下面不远处的沙滩上,前年,有一次端阳涨水,河水曾经冲来一条水缸那么粗的巨蟒,已经死了,躺在沙滩上,太阳一照,发出的臭气,老远就能闻到。村民们用七十多床草席,才把巨蟒盖住。村民们认为那是神兽,在它面前磕头作揖,烧香化纸,谁也不敢摸它,更不要说动它了。”

苏嫣然说,“这事我也听说过。可惜,那时候我在贵阳,要不,一定要看看那巨蟒。天呀,水缸那么粗,它一口岂不是能吞下一个活人?”

罗小五一本正经地说,“下次,那巨蟒再来,我宁可让它把我一口吞下去,也让它一口把老幺吞下去。”

苏嫣然就露出害怕而恶心的神色,说,“找死呀,傻瓜。”

罗小五笑道,“我们两个大活人可以在它肚子中睡觉嘛。没有任何人敢来打扰,多么安逸。它吞进来的鱼呀鸡呀,我们随便吃——要是我们可以这样白头到老,多么好啊。”

苏嫣然一听这话,莹白的脸就红起来,有几分羞涩也有几分娇嗔地说,“小五,看我不收拾你。你脑袋中都装着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罗小五沉吟半晌,叹息着说,“老幺,你对我这样好。这辈子,我就是为你死一百次、一千次,也愿意……可是,我总担心,你我的事,你老爸一旦听到风声,就会收拾我的……唉,真不知道到时候怎么办啊……”

苏嫣然神色黯然地说,“人家都跟你……唉呀,你还要人家怎样,才会相信呢。”

罗小五说,“老幺,我是说你老爸,他老人家肯定不会同意你我的事。门不当,户不对。”

苏嫣然伸手理一下被河风吹得散乱的头发,说,“小五,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走一步是一步吧。我也不敢想以后的事,真的不敢想。”

罗小五说,“可是,我们这样下去,纸包不住火。”

苏嫣然露出几丝凄美的神色,说,“管它呢。只要,只要,我们记住江南屯的那片樱桃花,就一切都不害怕了。”

罗小五就好一阵沉默,只用竹杆偶尔点一下,小船平稳地滑行。河两岸,青峰连绵无尽,也不知道从哪匹山上,传来猎人或者采草药的人长声吆吆的山歌声,那歌声随着山风的吹送,一会儿显得离这小船很近,一会儿显得离这小船很远。

两人说着闲话,看着春天的风景,又心情高涨。苏嫣然还兴致勃勃地撑杆行船。过了一顿饭的功夫,河面开阔起来,眼前出现一个比较宽阔的河滩。

“刹界河到了,老幺。”罗小五说着,从苏嫣然手里拿过竹杆,把小船撑到一处水流极浅的河滩。两人跳到河滩上,罗小五顺手将一棵三尺来长一头尖粗如锄把的木棒插到沙地中,木棒上拴着一根粗麻索,麻索另一头拴在小木船上。

苏嫣然抹一下额头的头发,笑着说,“从七星关荡舟到刹界河,比骑马走山路舒服多了。河两边青山丛丛,真是人在画中游。”

罗小五说,“老幺,你喜欢走这条水路,以后,我每天陪你走一趟。两趟也行。”

苏嫣然指着河边山坡上开得红艳艳漫山遍野的桃花,赞叹道,“桃花古渡,果然名不虚传。”

罗小五笑道,“你们姑娘娃儿就是喜欢花呀草的。这满山的桃花,我是看厌啦,也不觉得有多么好看。倒是桃子熟时,路过这里,一定要吃一肚子的桃子。”

苏嫣然欢呼着,张开双臂,一路奔跑,长发飞扬,扑进桃花丛中。

罗小五迟疑一下,四处望望,也紧跟着,跑进桃花丛中。

阳光明媚,天空中有鹰在飞,四周有鸟儿歌唱。

镜面一般的河水,倒映着蓝天白云和满山桃花。

苏嫣然走出桃花林的时候,满脸的桃花色。她用双手一边整理头发,一边说,“小五,我们疯也疯够了。该办正事喽。”

罗小五说,“放心。不就是收拾谭老九么,小菜一碟。”说着,他迈开大步,朝桃花林边一条羊肠小径走过去。

苏嫣然站在原地,仔细地把衣服上的花瓣一片一片地拍掉,这才向小径走去,低声说,“小五,陶二虎他们,应该到了吧?”

罗小五挥挥手,说,“差不多。我本来还想在桃花林中再玩一会儿,你急着要走,也随你。老幺,我比你大五岁,以后,你说什么,我都会像大哥哥一样,听你的。”

苏嫣然说,“哼,傻瓜,这会儿,你肯定乖得不得了。”

两人转过一匹山,面前豁然开朗,是一个平坦的山间坝子,坝子周围,桃红李白,翠竹丛丛,房舍错杂。

罗小五看着眼前的景色,说,“老幺,你老爸因为跟谭老九的老爸谭大地主争土地,这两年双方是表面上客气,暗地里各自使绊子呢。所以,这次,你老爸也是想借陶二虎的江南游击队,杀杀谭大地主的威风。要不然,抓几个毛贼,哪里抓不到,非跑到谭家寨来?”

 

 

且说这谭家寨,分为上寨、中寨和下寨。每个寨子相距十里左右,都是选择山间地肥水美的平坦坝子筑屋而居。这谭家寨一带的土地,主要属于谭大地主,谭大地主财大气粗又德高望重,自然被众人推选为族长。谭大地主的家丁,由各寨中青壮年男人组成,平时劳作,闲时操练,有械斗发生,牛角号一吹,那些山地中的男人放下锄头,提起刀枪,就是家丁。三个寨子,都筑有碉堡,哨马昼夜巡逻,相互形成犄角之势。这几年,谭大地主的家丁,由谭老九统率。这谭老九纯粹是一个花花公子,一年有大半年时间,是住在城中,吃喝嫖赌样样喜好。他手下,自然也就聚集了一帮臭气相投的酒肉弟兄,杀人越货,无恶不作,远近乡民,无不对之谈虎色变。

罗小五和苏嫣然由谭家两个巡哨家丁带进下寨。这天,谭老九恰好在下寨。这并不是罗小五和苏嫣然来得巧,而是罗小五手下的家丁特意打探的结果。

罗小五和苏嫣然走进谭老九居住的宅院。罗小五不是第一次到这里,并不觉得有什么异样。苏嫣然则是第一次到这里,一下子就被建筑的富丽堂皇、院中花卉的精美别致所吸引。暗绿琉璃,飞檐翘角,朱红板壁,雕梁画栋,青石铺地,花坛点缀,鱼池呈碧,匾额金字,檐悬铜兽,令人赏心悦目。

谭老九正跟一个穿金戴银浓妆艳抹的姑娘坐在一张红木圆桌边用中午饭。两个俏丽的丫头分立在他身后左右两侧,不断地给他斟酒。谭老九跟坐在身边的姑娘说笑着,听那姑娘的口音,不是本地人,显然是谭老九从城中带来的相好。

谭老九朝来客拱拱手,大笑着说,“稀客稀客,苏小姐,罗兄弟,快坐下喝几杯。”用贼亮的目光上下打量苏嫣然一番,接着说,“嗬,苏小姐真是女大十八变,半年不见,又长得更高更漂亮了嘛。”

丫头用黑漆木托盘端来几盘菜肴,一一摆在桌上,给客人斟酒。

谭老九举起杯子,示意客人喝酒,说,“苏小姐今天大驾光临,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呀。”

苏嫣然微微一笑,举杯跟大家碰一下,一饮而尽,说,“谭九哥,我今天到你的地盘上观赏桃花古渡的风光,顺便到府上混顿酒饭,吃大户来了。”

谭老九大笑着说,“嗬,是么,哥子我巴不得苏小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到这里观光。”

大家说些闲话,不一会酒足饭饱。丫头撤下碗碟,斟上热茶。

罗小五端起茶碗,慢慢喝两口,这才慢慢说,“谭老哥,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苏小姐过来看古渡风光,弟兄我呢,奉苏老板之令,顺便过来办点小事。”

谭老九说,“哦?”

罗小五说,“谭老哥,前些天,有一队官兵运送一批枪支,在七星关桥头被人一锅端了。唉,本来嘛,这年头,盗贼蜂起,人人自危。可是,他妈的,县府下令,让苏老板缉拿凶犯。苏老板呢,自然把这个死鸡脑袋丢给弟兄我……”

谭老九大笑着说,“哈哈,这事嘛,我在县城中听说过。只是,不知是哪路人马做的手脚,胆子大,武艺高。他妈的,还有点意思。”

罗小五故作神秘,压低声音,说,“这事说起来,跟谭老哥有点瓜葛,对谭老哥有点不恭敬,还请谭老哥宽宏大量,不要计较才好……”

谭老九把茶碗往桌上重重一放,脸上肥肉颤动,说,“啊?官兵被抢,关老子球事?怎么跟老子有点瓜葛?”

罗小五说,“谭老哥不必在意。这事,主要是跟谭老哥手下的某些弟兄有点瓜葛。弟兄我今天登门拜访,主要就是为了捉拿凶犯,了断此事。以后,此事自然就跟谭老哥毫不相干。”

谭老九恼怒地问,“此话怎讲?”

罗小五低声说,“据查,官兵押运的枪支在七星关被抢,系几股盗贼所为。其中,就有谭老哥手下的弟兄。所以嘛,要摆平此事,谭老哥不免要损失几个弟兄,交给官府法办。这就是弟兄我今天来的意思了。”

谭老九把手掌在桌上一拍,吼道,“乱球扯谈。我谭老九的弟兄抢官府的枪?狗日的是谁血口喷人,敢不敢出来跟老子对质?”

罗小五说,“九哥,是真是假,我们先到九哥家的仙人洞中看看,不就一清二楚了么。顺便说一声,九哥,这事儿,是江南屯游击队的弟兄们查出来的,说,官府的枪支,连包装的木箱子也在九哥家的仙人洞中。我们现如今,就到洞中看看,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何必多费唇舌。是不是,九哥。”

谭老九说,“江南屯游击队?陶二虎他们在江南屯招集一帮穷光蛋闹事,怎么游击到老子的地盘上撒野。来人——”

谭老九话音刚落,一下子就涌进来五六个持枪的彪形大汉,其中一个,是谭家的家丁头子徐野猫。

谭老九朝家丁们挥挥手,说,“带路,老子们到仙人洞看看。”

众家丁带路,罗小五、苏嫣然跟着怒气冲冲的谭老九,走出精雅别致的宅院,经过两座碉堡,来到后面不远处青峰之下。

这是一座拔地而起的石山,山壁陡峭,石缝间生长着岩豆、狼鸡草等藤蔓植物,像一个巨大的盆景。山下,笔陡的岩壁间,有一个不到一人高两尺多宽的开口。这是一个山洞,被当地人称作仙人洞。以前,胆大的村民打着火把进洞游览,说里面很深很宽。但是,如今,谭老九家把这个山洞据为已有,修建了厚重的木门,作为存放粮食和枪械的库房。据知道谭大地主家底细的人说,谭家的家底厚得很,这个仙人洞中,起码藏着谭家一半的家底。粮食、枪械之外,还有大烟、食盐、布匹以及金银财宝,总之,里面好东西多得很。所以,谭家在仙人洞前面左右两侧,各修建一座碉堡,就是为了保护仙人洞。还不要说,仙人洞中,本身就设有许多机关,还有众多得力家丁驻守。

谭老九等人弯腰进入仙人洞。洞口虽窄小,但是里面像一个宽阔的大厅,足可以摆下七八张桌子,供上百人坐着吃饭。不过,这只是外洞,而内洞,就极其幽深。从外洞进入内洞,原本有一个两人高的自然生成的穹顶,谭家为了修建库房,就砌一堵厚重坚固的石墙,安装一扇厚重坚固外表包裹着铁皮的木门。这会儿,外洞中,光线昏暗,在那道木门两旁,浮雕一般分别站立着十位荷枪实弹神高大生猛神色威严的家丁。石壁之上,点着几盏兽油灯,长长的火焰随着从洞口刮进来的山风而晃动,把众人的身影交错重叠投射到石壁上。

木门发出一阵沉重的吱呀声,缓缓打开之后,几个手持火把的家丁在前面带路,众人进入一片黑暗的内洞。在火把光亮的照耀下,内洞中,谭家根据地势,用修建石墙并安装包铁木门的方式,得到许多间独立的库房。石墙上设有通风口,洞内弥漫着一种混合着麦子、包谷和荞子的气息。这些库房内,显然存放着粮食。

谭老九也许是有意要在苏嫣然面前显示谭家的财富,他命令家丁一路不断的打开一间间库房,用火把在库房木门边照照,说,“苏小姐、罗兄弟,请看,没有官府的枪支吧?”

洞内,回荡着众人的脚步声、说话声以及木门转动时发出的沉重的吱呀声。

苏小姐平静地说,“九哥,这些都是粮仓,不用打开看了。请九哥打开枪械库房看看吧。”

众人又转过一个弯道,前面,露出三间库房。谭老九说,“苏小姐、罗兄弟,请看,这里,就是枪械库房。请两位仔细看清楚了,有没有官府的枪支,或者装枪支的木箱子。”

第一道木门在众人面前打开,火光一照,看不出有什么东西是官府的。第二道木门打开,也一样。

第三道木门发出一阵沉重的吱呀声,缓缓打开,火光一照之下,里面赫然叠放着几堆长方形的木箱子,木箱子上的封条虽被撕开过,但是现在封条上的字迹依然清晰吻合。

罗小五不动声色地指着封条上的字,说,“九哥,江南屯游击队的弟兄没有血口喷人吧。”

谭老九看着面前这些木箱子,脸上肥肉颤动,转身对家丁们气急败坏地说,“给老子打开这些该死的箱子。”

几个家丁一哄而上,七手八脚把那些木箱子打开。可是,箱子内空空如也。

谭老九满面涨得血红,转身对家丁头子徐野猫吼道,“这是一回什么卵事?羊肉没有得吃,倒惹一身羊膻臭。”

徐野猫不慌不忙地冷笑几下,说,“谭老九,今天,是你还帐的日子。”

谭老九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头,又理不出头绪,只得强作镇定,说,“老子还什么帐?还谁的帐?”

徐野猫说,“还我的帐。去年,你龟儿对我媳妇做过什么事,你心里清楚。我媳妇被你糟蹋以后,一气之下,上吊自杀。哼,你以为老子不晓得事情真相?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今天,老子要连本带利收帐。”

谭老九朝家丁们挥动着拳头,说,“还不赶紧把徐野猫拿下?他的媳妇上吊,关我卵事。”

可是,那几个家丁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徐野猫说,“谭老九,今天,由不得你了。”说着,一步一步,慢慢逼过来,两眼似乎就要喷出火。

谭老九见形势不对,退开几步,突然掏出手枪,指着徐野猫,吼道,“别动,老子打死你。”

徐野猫冷笑着说,“谭老九,想跟老子动武,你差火。”

话音刚落,啪啪啪,谭老九已朝徐野猫射出几发子弹。徐野猫身形一晃,一个矮身侧转,铁钳般的右手已牢牢捏住谭老九握枪的右手,同时,左手一招勾拳,结结实实打在谭老九太阳穴上。谭老九痛得眼冒金星,惊惶中再次开枪,可是,子弹全部射击到山洞顶部石壁上。谭老九右手猛一用力,当的一声,谭老九的手枪落地。两人近身搏斗,不出十招,谭老九就被打翻,被徐野猫一脚踩着胸口,动弹不得。

谭老九喘着粗气,色厉内荏地吼道,“姓徐的,你胆敢造反,对主子下手,就不给自己留条后路?”

徐野猫哈哈大笑,说,“谭老九,你还以为,姓徐的今后还会在你手掌心中讨食吃么?做梦。”

两个家丁把谭老九双手绑在背后,押着往洞外走。

谭老九感到全身发冷,就像当头有一盆冰水淋下。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家丁头子徐野猫竟然造反。去年,徐野猫的媳妇上吊自杀之后,徐野猫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对谭老九的敌视,谭老九还以为,徐野猫完全被蒙在鼓里呢。此时,谭老九唯一的指望在于走出山洞,命令外面碉堡中的家丁把徐野猫拿下。唉,今天,谭老九可是在苏小姐面前出丑了。

然而,出得仙人洞,谭老九面如死灰。

仙人洞外,人马整齐,不但有谭大地主的家丁,也有江南屯游击队的人马。有几个家丁被五花大绑着,显然,被绑者是忠于谭家的人,其余的,都已经哗变,投奔江南屯游击队了。

罗小五早看见陶二虎、邓阁宾,紧跑几步,在陶二虎肩膀上擂一拳,笑道,“干得漂亮,陶哥、邓哥。”

陶二虎说,“我早说过,我们既然合作过第一回,就会有第二回嘛。以后,想来还会继续合作。”

当谭大地主得到风声,率领上寨和中寨的家丁匆匆赶到下寨的时候,江南游击队的弟兄们已经踪影全无。仙人洞内财物被洗劫一空。谭老九倒是还在仙人洞外,被头下脚上吊在一棵梨树上,头下一大堆柴火,已经熄灭。谭老九差不多已被熏成了腊肉。

 

 

落日的余晖横照过来,山上的樱桃花已经落得差不多,现在嫩绿的叶片已经星星点点冒出来,远远看去,虽然没有樱桃花盛开时漫山遍野的洁白如雪,但是已经显露春天的生机,不像冬季那么光秃秃。没有了樱桃花的遮掩,山上的七星亭倒分明的显现出来。

江南屯场坝上,人欢马叫。虽然午后落过一场小雨,但是很快雨过天晴,此时场坝并不泥泞,经过春雨浸润的场坝,弥温着一种混合青草味的泥土气息。场坝上烧着一堆堆柴火,火上烧烤着全羊。江南屯游击队的队员们围绕着火堆,庆祝打击谭大地主的胜利。

做烧烤全羊活计的江南游击队员,来自距七星关不远的洼子寨。洼子寨是一个苗寨,寨民们世代以打猎为生,不过,这些年,越来越多的寨民租种大地主苏易奢家的土地,过上猎耕生活。苗民打得野兽,喜欢搞烧烤,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所以烧烤手艺相当不俗。洼子寨苗民做的烧烤全羊,是一道十分出名的特色大菜。若再配上家酿的包谷酒,那就是天下不可多得的美味。

陶二虎、邓阁宾、罗小五、苏嫣然、徐野猫等人围坐在一堆柴火边。火焰欢快地跳跃,火上烧烤着的羊肉已经渐渐熟了,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陶二虎站在柴火边,端着一碗包谷酒,朝众人高声说,“弟兄们,今天,我们在江南屯聚会,是为了庆祝三桩好事……”

众人拍手、吆喝、吹口哨。

陶二虎待大家安静下来,接着说,“弟兄们,今天,我们有三桩好事。第一桩,是我们智取谭家寨仙人洞中的财宝,满载而归,没有一个弟兄受伤。第二桩,是徐野猫徐弟兄弃暗投明,带领数十个弟兄加入我们江南屯游击队……”

众人又一阵拍手、吆喝、吹口哨。

陶二虎说,“弟兄们,第三桩好事嘛,我们请邓阁宾邓老哥跟大家说呀。”

众人拍手。

邓阁宾站起来,左手端着一碗包谷酒,右手朝大家挥动着,说,“同志们,我们在江南屯一带闹革命,现在已经取得一定成果。我们打算建立江南屯游击队,这个想法已经正式得到红军首长的同意,还授给我们一面红旗。所以嘛,今天,这个聚会,就是我们江南屯游击队正式成立的大会……”

一个队员双手举着一棵长长的竹竿,竹竿顶端系着一面红旗,郑重地走到场坝中间,把竹竿稳稳地插在场坝中。

山风吹过,红旗飘扬,可以看见红旗上面绣着的“江南屯游击队”字样。

众人拍手,欢呼。

邓阁宾笑着说,“同志们,来呀,为庆祝江南屯游击队的成立,我们喝一碗!”

大家纷纷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陶二虎端起一碗酒,对徐野猫说,“徐兄弟,我敬你一碗。以前,你我各为其主,从今以后,我们都是江南游击队中的弟兄。欢迎徐兄弟加入我们。”两人仰脖,极其豪爽地干了一碗。

陶二虎又斟一碗酒,对罗小五说,“罗兄弟,我敬你一碗。我们连续两次合作,战果辉煌呀。没有这两次合作,我们江南游击队也拿不出上得台盘的战果,让红军首长同意成立这个游击队,还授予红旗。”罗小五说,“陶兄,我首先佩服你和邓兄的为人,然后,我才佩服你们的本事和你们所谋的大事。来,干了这碗。”

陶二虎再斟一碗,对苏嫣然说,“苏小姐,这碗酒敬你。你身为苏家的千金小姐,跟我们这些粗人一条线上跑,真不容易。我们江南屯游击队的弟兄,今天能够扩展到两百多人,也有苏小姐的一份功劳。”苏嫣然说,“陶哥,江南屯游击队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发展这么快,这主要是你和邓哥的功劳呀。我苏某可没有出力哦。”陶二虎笑道,“嗬,要是苏小姐在令尊面前说两句我们的不是,江南屯游击队能四平八稳在这一带活动吗?”苏嫣然说,“井水不犯河水。我老爸干嘛要跟你们为难?前些天,我还担心你们要革我老爸的命呢。”陶二虎说,“江南屯游击队目前力量还十分弱小,两败俱伤甚至玉石俱焚的事,我们不做。我们尽量争取更多的朋友壮大自己,而不是树立更多的敌人消耗自己。苏小姐,说句实话,我们江南屯游击队,目前在你老爸眼皮底下能够顺利扩大人马,跟他老人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关。”苏嫣然忧心忡忡地说,“可是,你们这样下去,我只担心有一天,官府要命令我老爸维持地方治安,清剿反叛……”

邓阁宾插话说,“二虎,你也别只顾着跟苏小姐谈论,一句话说完,眼下火烧眉毛的大事,是打鬼子。只要是有利于打鬼子,我们就可以合作。这个大方向,我们一定要把握好。我们跟罗兄弟的两次合作,其实也是跟苏老板的两次合作——两全其美嘛。来,大家喝酒。今天,是江南屯游击队正式成立的大好日子,我们要喝个高兴呀。”

几只酒碗当的一声碰在一起。酒花飞溅。

这时,巡逻的哨兵飞马来报,谭大地主带着众多家丁,杀奔江南屯而来。

苏嫣然微微一笑,说,“罗小五,我们跟江南屯游击队合作的机会又来了。哼,谭大地主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跑到我老爸的地盘上发疯——非好好收拾不可。”

陶二虎胸有成竹地说,“苏小姐放心,谭大地主手下,现如今,也还有我们的人。他们的一举一动,我们全知道。今天晚上,我们给谭大地主来一招关门打狗。”

夜幕降临,江南屯隐藏在一片雾气深处。春天的夜晚,山风从七星关那边把浓重的水汽吹过来,空气拂在人的脸上,有一种湿漉漉的感觉。夜鸟的啼鸣忽远忽近,山上森林里,偶尔传来野猫的嚎叫声。

进入江南屯路口边的苏家碉堡那儿,几个家丁醉如烂泥,歪倒在碉堡墙壁外,酣声如雷。两盏马灯,悬挂在碉堡外面的石壁上,山风吹过,不住地摇晃。于是乎,那两团朦胧的灯光,便在浓重的夜雾中移过来又移过去。

一队人影轻轻从夜雾里显现出来,有如鬼魅。这队人影面对碉堡那儿醉倒在地的苏家家丁,扬长而过。几个人甚至还迅捷地跑到碉堡下的醉汉身边,用手中的火把照一照,见那几个醉汉嘴角流着涎水,酣声依旧,就露出鄙夷的神色,迅速跑回队伍,朝谭大地主比一个手势。谭大地主右手一挥,家丁们猫着腰,一阵疾走,转眼间消失在夜雾里。

江南屯场坝上,一堆堆篝火只剩下余烬。火堆之间,横七竖八码放着许多绑成捆的干包谷草,远远看去,在一捆捆包谷草中,露出一些衣服,显然是江南屯游击队的弟兄们醉酒之后,胡乱在场坝中睡觉。场坝中间,一根高高的竹杆赫然而立,上面悬挂着的江南屯游击队的红旗,在篝火余烬的光芒中,依稀可见。

谭大地主站在场坝边不远处隆起的土包上,拔出手枪,朝天一枪,高喊道,“弟兄们,开火……”

谭大地主的家丁们,就端起长短枪支,朝场坝上横七竖八睡着的江南屯游击队的队员,一阵猛烈射击。几排枪之后,场坝上的干包谷草着了火,到处蹿动着半人高的烈焰,加上浓烟滚滚,枪声杂乱,给人的感觉,就是那些醉倒在地的游击队员毫无还手之力,就给收拾了。

谭大地主在一阵过瘾的射击之后回头,对身边新任的家丁头子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说,“老鬼,你搞到的情报不假,狗日的徐野猫他们今天晚上果然全他妈的喝麻球了……哈哈哈……”

老鬼说,“连苏家碉堡中的人也醉翻了,今天晚上,真是天赐良机呀。”

谭大地主挥舞双手大叫道,“弟兄们,冲啊,活捉徐野猫,老子重重有赏!”

于是,谭大地主的家丁们吆喝着,冲往场坝中间,他们每个人都指望着逮住徐野猫,然后,邀功请赏,吃香喝辣。

然而,谭大地主和家丁们很快就知道事情不好。因为,场坝中,根本就没有江南屯游击队的人,那些包谷草间,倒是点缀着一些破衣烂衫,此刻被火一烧,都发出焦糊臭气。

谭大地主冲身边的家丁头子吼道,“老子们中计了。狗日的徐野猫一伙肯定埋伏在四面半山腰——赶紧命令弟兄们,火速撤出江南屯!”

谭大地主话音刚落,沉沉夜雾中,传来了清脆的枪声。啪,啪啪,啪啪啪……

枪声响一会,又忽然停止。场坝上,谭大地主的家丁早已被拿翻头十个,歪倒在那些燃烧的包谷草之间。

谭大地主无比惊恐地听见,徐野猫的声音在夜雾中响起,“谭老板,今天晚上,是江南屯游击队正式成立的大好日子。谭老板远道而来,本来,我们应该请谭老板喝两碗烧酒,可是,谭老板人还没有到场坝,就动了枪,我们也只好陪谭老板玩一玩。哈哈哈,谭老板,今天晚上,我徐野猫可要捉拿谭老板你这只大耗子呀。”

谭大地主恼羞成怒,朝徐野猫声音传来的方向胡乱射出几枪,吼道,“徐野猫,你这个吃家饭屙野屎的叛徒,老子早晚要把你砍头示众……”

回答谭大地主的,是一阵从容而清脆的枪声。谭大地主的家丁在火光闪亮的明处,而徐野猫他们则埋伏在夜雾沉沉的暗处,居高临下的开枪者,弹无虚发,一枪一个,枪声响处,总有谭大地主的家丁倒下。

过一会儿,枪声停止。徐野猫的声音又极其洪亮地传来,听不清具体来自哪个地方,那略有些沙哑的声音似乎无处不在,把整个江南屯场坝全部覆盖了,“谭大地主,你们被包围了。要想活命的,站在原地,把枪放在地上。我喊一二三。三声过后,手中还拿着枪的人,就是我们的活靶子。好哪。现在,我开始喊数。一……二……三……”

徐野猫话音一落,场坝中,谭大地主的家丁们果然有人慢慢地把手中的枪搁到面前的地上。有人开了头,就有越来越多的人把枪扔到地上。

谭大地主气急败坏地吼道,“弟兄们,不要听徐野猫的瞎话。大家想活命,就要往外冲。缴了枪,只有被砍头的份。”

于是,谭大地主的家丁中,死心踏地跟谭大地主的那些人,就纷纷围绕过来,保护着谭大地主,趁着夜雾的掩护,冲杀出去。为了不当活靶子,谭大地主他们一律扔掉火把,落慌而逃。脚步声杂乱而惊惶。

路边的山上,不断响起清脆的枪声。埋伏着的人并没有胡乱射击,而是有的放矢,极其沉着冷静地寻找目标。

谭大地主带领一伙心腹好不容易冲到苏家碉堡那儿,已经损失几十个家丁。可是,原先醉倒在地的苏家家丁们一个也不见了,此时,从碉堡的射击孔中,啪啪啪啪地吐出股股火舌。谭大地主的弟兄们除了夜雾之外没有什么可以遮挡之物,自然又被射倒一些。

谭大地主无比狼狈。偏偏这时候,从夜雾深处,传来徐野猫他们的口哨声和呼喊声,“谭大地主,慢走不送。谭大地主,好个弟兄。谭大地主,做个美梦……”

谭大地主费尽周折终于冲出碉堡的射击范围时,身后只跟着不到五十个家丁了。幸好,徐野猫他们没有追来。谭大地主在黑暗中也看不清每个人的面庞,恼怒地问,“老鬼呢,老鬼……”

黑暗中,传来老鬼带哭腔的声音,“唉呀,谭老板,我在这儿。我的脚崴伤了,走不快……唉呀,痛死我哪……”

谭大地主问,“老鬼,你说,那些缴枪的弟兄会被徐野猫杀么?”

老鬼忍住脚痛,说,“我看不会。狗日的,他们早就叫好点子,故意引我们来这边,他们缴枪之后,一定会参加江南屯游击队。”

谭大地主唉声叹气地说,“看来,今晚夕,老子偷鸡不着反蚀一把米……死的死,降的降,上百人枪转眼就没了呀……”

 

 

几场春雨几阵春风,从平山堡到七星关一带的樱桃树,洁白的樱桃花纷纷扬扬飘落之后,枝条上就冒出嫩绿的樱桃叶芽,先是星星点点,紧接着,远望去就是鹅黄的一片,不几天,就变成一丛丛的翠绿。

平山堡整个上午都笼罩在潮湿的雾气里。晌午时分,云开雾散,灰白的云层间,湛蓝的天空像淌水一样越淌越宽。不一会儿,牛乳般的阳光就静静地照耀着苏家大院的青石围墙。透过两人多高厚重而坚固的围墙,可以看见高高耸立的碉堡,也可以看见高出围墙之上的飞檐翘脊琉璃筒瓦,看见那些修剪整齐的塔松、桂花树、石榴树。

苏家大院的院门两边,肃立着两排荷枪实弹面色肃穆的家丁。大院的两扇朱漆木门缓缓打开,一队人马缓缓而出。领头的,正是家丁头子罗小五。待这百把人的队伍全部缓缓走在平山堡的街道之上,从大院中出来了两顶蓝呢轿子,轿子之后,又是一队几十人的家丁。然后,大院的朱漆木门缓缓关闭。大门边,那两排家丁依然一动不动肃立着,有如石雕一般。

罗小五带领的队伍来到七星关桥边的时候,午后的阳光静静地倾泻着,雄关天堑沐浴在柔和的春光中。罗小五命令队伍散开,形成防御。

两顶轿子稳稳停下。大地主苏易奢从后面一顶轿子钻出来后,碎步疾走到前面一顶轿子,弯腰,伸手撩起轿帘。于是,一个六十来岁精瘦的老者从轿中钻出来,站到地上,张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他嘴里镶嵌着的两颗金牙就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此人身穿黑绸长衫,黑色瓜皮帽,玳瑁框眼镜,戴着白色手套,握着一根暗红色龙头手杖。

苏易奢说,“黄长官,七星关桥到了,请长官察看。”

黄长官本来身体比又高又胖的苏易奢矮些,但是,由于苏易奢站在黄长官面前一直弓着腰,压低了脖子再略抬起头跟黄长官说话,这就显得黄长官比苏易奢高些。

黄长官抬起握着手杖的左手,有些女人气地把右手的雪白手套摘下,然后抬起右手,提出食指和拇指,慢慢扶一扶玳瑁框眼镜,环顾四周,半晌,才用太监一般的嗓音说,“易奢哪,据分析,近期之内,黔大毕地区的红军可能进入威赫一带。那么,七星关、平山堡,正是阻击红军的两条战线。唔,从现在起,你务必集中人马,高度警惕,加强七星关、平山堡一线的军事防务,一有风吹草动,务必露头就打,牵制红军,从而配合主力部队之全面清剿……”

苏易奢说,“黄长官,请放心,在七星关、平山堡一线,苏某建有十八座碉堡,全部占据交通咽喉之地,任何人想通过,没有苏某人的同意,嘿嘿……。”

黄长官八子胡一颤,似笑非笑地说,“唔,易奢,莫非,连本官路过此地,也要经你发话同意么?”

苏易奢立刻绷紧面皮,惊惶地说,“不敢不敢。苏某是说流匪盗贼之类。”

黄长官把左手中握着的那只雪白的手套慢慢戴上右手,才用右手握着那柄锃亮的手杖,朝七星关桥指点几下,说,“此处天险,盗贼猖獗,以至国军军火在此遭劫,此实乃吾等大辱。易奢,虽说,你办事得力,前次已抓到几个盗贼交差,然而,枪械全失,无从搜寻,吾等食国之禄,实是汗颜……”

苏易奢嗫嚅着想说什么,黄长官摆摆手,继续说,“因此,这次,尔等务必竭尽全力,在此阻击红军,万万不可疏忽大意,予敌可乘之机,务必给敌以有力打击……”

苏易奢说,“那是那是。”

黄长官又把右手戴着的手套取下,伸出食指和拇指扶扶玳瑁眼镜框,用手杖指点着七星关桥,说,“此乃毕节至赫章的必经之道,尔等务必调集重兵,严防死守。唔,明白?”

苏易奢说,“明白明白。”

苏易奢略侧身,对跟在自己身后的罗小五说,“从今天起,你就带领主力人马驻守七星关、江南屯,严查一切过往行人。凭借七星关之天险和江南屯碉堡之坚固……”

苏易奢一句话还没有说完,黄长官挥挥手,转身钻进轿子后,才抛出四个字,“打道回府。”

苏易奢一边上轿,一边对罗小五说,“开路。”

罗小五上马,打个手势,家丁们徐徐而行。轿夫抬起两顶轿子,在众多家丁的前呼后拥中,沿原路返回。

罗小五一马当先率领队伍缓缓进入苏家大院的时候,黄长官的二十多位身穿屎黄色军装的亲兵正在餐厅中打麻将。打麻将的不只是亲兵,还有苏家的人,苏家的人陪亲兵们打麻将,当然不可能真正凭手气和技术,而是故意虚张声势的打,却又往往一招不慎大败亏输,在一迭连声后悔不及中,惹得亲兵们拍手大笑。好,只要亲兵们高兴,这场麻将就算打得成功。

本来,二十多位亲兵是要护送黄长官到七星关桥头视察的,但是,苏易奢说,“在苏某的地盘上,黄长官出行一趟还需要劳驾亲兵,这岂非苏某人的耻辱。”于是,亲兵们乐得有麻将可打,主要是有银子可赢。

黄长官呢,则心照不宣地默许了。黄长官老奸巨猾,到平山堡走一趟,他自然要吃肉,但是,也要给点机会,让亲兵们喝点汤,捞点好处嘛。

苏易奢陪着黄长官往餐厅而去的途中,在一条甬道上遇到迎面走来的苏嫣然。身穿紫色旗袍红色高跟皮鞋的苏嫣然停步,侧身,微微一笑,跟父亲和客人打招呼,让他们先走。

黄长官贼亮的眼珠子盯着苏小姐,那眼光像一把扫帚,从苏小姐的脸上扫到脚下,又从脚下扫到脸上,忽然八字须一动,对苏易奢说,“易奢,早就听说令爱在贵阳读书,知识女青年嘛,如今,特别难得,特别难得。本官一向特别器重知识女青年。唔,特别器重。”

苏易奢一听这话,本来,苏嫣然已经走过去几步了,他还是朝幺姑娘招招手,大声说,“老幺,你不忙走,没有听见么,黄长官特别器重知识女青年,你也来陪黄长官用餐吧。”

苏嫣然停住脚步,头一扬,长发如瀑在背后波动着。她虽然心中极不情愿陪黄长官这样的人吃饭,但是既然老爸发话,也只得转身,微微一笑,说,“真不好意思。嫣然影响老爸和黄长官谈正事了。”

黄长官干枯的脸上顿时浮出蚯蚓般扭动的笑容,说,“哪里哪里。苏小姐博学多才,本官正好向苏小姐请教请教。”

苏易奢见黄长官对苏嫣然很感兴趣,心有所动,说,“黄长官,你不知道,我这小女自幼在外读书,缺乏管束,言行无状。今天,还请长官不吝赐教,指点指点小女,不胜感激呢。”

黄长官拍拍苏易奢的肩膀,笑着说,“易奢,你我不是外人,令爱如此才貌双全,是你的福气呀。本官非常羡慕。唔,非常羡慕。”

在饭桌上,苏易奢打头,大家轮流敬黄长官的酒,连苏嫣然也敬了黄长官两杯。黄长官来者不拒,不一会就喝得面红耳赤。黄长官喝得七八分醉意之后,说话的声音就洪亮起来,不再像平常的那种太监嗓音。黄长官竟然端起一杯酒,注视着苏嫣然,说,“苏小姐能够冲破传统观念之束缚,勇于读书进学,在本县范围之内,堪称领风气之先哪。所以老夫这杯酒,专敬苏小姐。”

苏易奢等人脸上无不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唯有苏嫣然神色自若,微微一笑,举杯在手,说,“黄长官谬赞了。嫣然生在乡间,之所以外出读书,是因为家父把嫣然当作男孩子养,指望嫣然进进学堂,识得几个字罢了。这杯酒,应该是嫣然敬黄长官才对。”说着,苏嫣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黄长官也一口吞下杯中酒,抹抹嘴,笑着说,“豪爽。知识女青年果然非同凡响,与只懂得绣花的缠足姑娘相比,知识女青年果然别有风味。哈哈,喜欢,老夫喜欢,非常喜欢……”

黄长官把目光从苏嫣然的脸上移到苏易奢的脸上,又移到苏嫣然的脸上,开门见山地说,“苏小姐,你可愿意作老夫的秘书么?”

苏易奢一听黄长官这话,又惊又喜,心中寻思,秘书也好,侧室也罢,要是老幺攀上黄长官这棵高枝,那苏家岂不是如虎添翼吗——好事,绝对是好事。苏易奢就举杯说,“嫣然,黄长官栽培你,还不赶快敬酒道谢呀?老爸作陪一杯。两杯也行……”

苏嫣然就强压住心中对黄长官这个老色鬼的无比厌恶,勉强举杯,跟老爸一起敬黄长官的酒。她心里明白,黄长官请她当他的秘书,这不过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幌子,其实,是当他的小妾罢了。这些城里的大官,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哪个不想老牛吃嫩草。这些事,她在城里听说的多了。但是,她也不敢当面拒绝,心乱如麻之际,只得敷衍道,“嫣然多谢黄长官的美意。不过,嫣然目前学业未完,暂时还不适合秘书之职。这样吧,待嫣然学业完成,一定前来叨扰黄长官,谋求一个职位……”

苏易奢心中大急,忙插话道,“老幺,你怎么能这样在黄长官面前说话?黄长官发了话,姑娘家怎么可以讨价还价?”

黄长官哈哈大笑,双手抱在脑壳后面,仰靠在椅子背上,说,“好,很好。苏小姐,老夫等你,一年半载之内,是可以的。时间再长,那可不行,苏小姐总不至于待老夫解甲归田之后,再前来任老夫的秘书罢。哈哈,知识女青年,果然与众不同。与众不同。”

苏易奢哪里还容老幺乱说,连忙点头说,“好,黄长官,我替小女感激黄长官的栽培。待小女今年春季学期结束之后,苏某亲自送小女到黄长官府上,践今日之约。”

黄长官哈哈大笑,说,“可以。易奢哪,你一向是个聪明人。今天,本官就与你订立一个君子协定,半年之约,今年中秋之前,你务必将嫣然小姐送到敝舍。哈哈,知识女青年嘛,日后前程远大,老夫自当尽心尽力栽培。”

苏嫣然看着黄长官嘴里那两颗闪闪发光的金牙,突然感到全身血液中冒出许多冰冷的青苔。狗东西,秘书,什么秘书,真是见他妈的鬼,恶心死了。

苏嫣然感到自己有一种想呕吐的感觉。

 

 

中午,阳光如潮水般涌动。

江南屯山间的樱桃林,已经郁郁葱葱枝繁叶茂,按照乡里人的说法,几场雨水一淋,几天太阳一照,那些数不清的青青樱桃,就会变成一颗颗鲜嫩多汁的红红樱桃。这很像乡野间的村姑,明明还是一个青涩的小姑娘,一年半载之后,就会成为拖儿带崽的小媳妇。

此刻,当苏嫣然把自己自从陪黄长官吃饭那天开始就有的想呕吐的感觉告诉罗小五时,这个一向办事非常果断的家丁头子竟然惊呆了。

苏嫣然有点慵懒地坐在江南屯半山腰的樱桃林里,面对罗小五,喃喃地说,“小五,那天,我突然有一种想呕吐的感觉,是因为我看见黄长官那两颗金牙齿,想到半年以后要被老爸送给黄长官作秘书,觉得很恶心……可是,这些天来,我总是想呕吐,又吐不出来,只是干呕出一些清水……我这才想到……小五,我原来……原来……已经有了……”

罗小五一听这话,心中陡然升起的不是狂喜和兴奋,而是恐惧和惊惶。因为,纸包着的火,终于正在一天天的冒出来。他第一次觉得,苏嫣然,这个大地主家的千金小姐,原来也是一个非常烫手的洋芋,现如今,吃下去不对,丢开也不对。他感到心中一片空白,全身发冷,四肢无力,背部竟然冒出阵阵虚汗。他像一个傻子似地说,“老幺,我、我、我不是故意的……都怪那些天……天气太热了……樱桃花太多了……”

苏嫣然苦笑一下,说,“小五,我没有怪你……是我自己愿意的……那些天……这山上的樱桃花……真的好多好多……”

可是,罗小五和苏嫣然还没有来得及商量解决眼前问题的办法,山下,碉堡那儿,就传来阵阵牛角号的声音。

这是报警的信号。

罗小五呼地站起来,说,“老幺,有情况。我得先下山!”

苏嫣然坐着不动,说,“我想在这里多坐会儿。小五,你去看看,要是没有什么事,就快些回来。我在这林子里等你。天气这么好,坐在这樱桃林中,舒服。”

罗小五听着一阵紧似一阵的牛角号声,看看山下的碉堡,又看看苏嫣然,说,“好吧。老幺,不要乱走,等我回来。”

说着,罗小五几个纵步,就跳坎越埂,飞也似的下山而去。

罗小五这一阵狂奔,一方面是为了牛角号的报警声,一方面是为了苏嫣然告诉他的消息。他心乱如麻。他感到自己就像一只被猎人用箭射伤因而发狂的野兽,他必须狂奔,必须砸碎什么,或者,被什么砸碎自己,才能平静下来。想想吧,大地主的千金小姐,竟然有了家丁的孩子,这可如何了结?这个消息,对他来说,不是喜从天降,而是晴天霹雳。因为,他在樱桃花丛中头脑发热所做下的事,只能由他自己买单。他觉得,自己此刻就像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糊里糊涂在豪华酒店吃了一桌山珍海味,才想到自己原来无力付帐。

罗小五狂奔到碉堡边的时候,陶二虎、邓阁宾两人大笑着迎过来,说,“小五兄弟,不吹这阵牛角号,还请不来兄弟呢。”

罗小五喘着粗气,勉强笑笑,说,“两位老哥,你们这不是烽火戏诸侯嘛。我还以为真的有急事……跑得喉咙冒烟……”

陶二虎微微一笑,递过来一个酒葫芦,罗小五接过,咕噜咕噜就是几大口,抹抹嘴,说,“好酒。”

陶二虎指指碉堡边的林子,说,“小五兄弟,我们到那边说几句话,有桩急事,要跟小五兄弟面谈。”

三人走进树林深处,坐在一丛刺角树下。

陶二虎满脸严肃,说,“小五兄弟,看来,我们今天还得来一次合作。”

罗小五说,“又有一桩好买卖?”

陶二虎说,“红军很快就要过七星关,前往野马川。我们江南屯游击队,被任命为红军大部队的前锋,任务嘛,就是扫清江南屯、平山堡一线,大地主苏易奢的武装阻击。唉,小五,想不到,这次,你我弟兄,竟然要刀兵相见。”

罗小五牙痛一般,吸一口气,说,“这种事么,还怎样合作?”

邓阁宾说,“罗兄弟,我们忙着跑来找你,就是为了商量化敌为友再次合作的事儿。”

罗小五说“红军什么时候过七星关?”

邓阁宾说,“今天傍晚。”

罗小五说,“依两位老哥,我们这次,怎么合作?”

陶二虎抬头看看四周,低声说,“前不久,席大明不是跟驻防毕节城的国军合作过一回么。红军从大定前往毕节,国军派席大明率其人马出城设防阻击。席大明跟红军早就取得联系,两军相对,席大明命令弟兄们假装朝天放几枪。这么一来,红军不费一枪一弹,进占毕节城。小五兄弟,我想,我们可以依葫芦画瓢,也来这么一招,让红军不费一枪一弹,过七星关!这,就是我们今天的合作。小五,你意下如何?”

邓阁宾说,“罗兄弟,这次合作,我们也考虑过,有八成把握可行。不足之处,就是合作之后,苏易奢得知事情真相,可能会给罗兄弟带来后顾之忧。”

树林中,春天的鸟语此起彼伏。

罗小五沉思一会,咬咬嘴唇,说,“两位老哥,请告诉我,红军过平山堡以后,两位老哥如何打算?”

陶二虎说,“不瞒小五兄弟,我们江南屯游击队,本来就是红军旗下的一支人马——我们当然要跟红军大部队一起走,跟红军大部队走南闯北打天下呀。”

罗小五说,“不瞒两位老哥,要是今天,我跟两位老哥合作,也就断了自己在苏易奢家继续干下去的后路。所以,我想问清楚,今天,合作之后,兄弟我是不是可以跟你们江南屯游击队一起,跟着红军远走高飞?”

邓阁宾不假思索爽快地说,“当然可以。罗兄弟,你这样的人才,参加江南屯游击队,我们举双手欢迎你。”

陶二虎笑着说,“小五,这么一来,以后,我们就可以天天在一起继续合作。大丈夫一言既出……”

罗小五斩钉截铁地说,“驷马难追。”

 

 

送走陶二虎和邓阁宾,罗小五快马加鞭,赶到平山堡苏家大院见苏易奢。

苏易奢正躺在庭院中的躺椅上晒太阳。一个艳丽的丫头给他做着按摩。

庭院中,花木茂盛,景色雅致。

苏易奢毫不因为罗小五的到来而坐起身,继续躺着,享受丫头的按摩。他只是在鼻吼中哼一下,有些不耐烦地说,“小五,什么事?”

罗小五不动声色单刀直入地说,“老板,据弟兄们探来的情报,明天傍晚,有一批红军要经过七星关。”

此言一出,好像凭空打了一个炸雷,苏易奢立刻坐起身子,手一摆,让丫头回避之后,才指指身边的一把椅子,让罗小五坐下,说,“这个可不是小事儿。”

罗小五笑笑,说,“所以,一得到消息,我就赶紧过来。”

苏易奢严肃地说,“官府令老夫在七星关设防,阻击红军过境。所以,这些天来,老夫让你带领弟兄们驻扎江南屯。小五,你肩上担子不轻呀。现在,红军真的来啦,说吧,你有什么招数。”

罗小五思忖片刻,说,“老板,据弟兄们说,这次过境的红军人马不少。我想,是不是可以把十八碉的弟兄全部调集到江南屯?七星关虽然险要,但是,我们人马太少,根本不能阻挡红军。”

苏易奢摇着他的肥头大耳,考虑片刻,说,“也不能全部调到江南屯。十八碉,本来是连成一体互为支持的。不过,既然红军来头大,江南屯碉堡之外的十七碉,每碉留四成弟兄驻防,其余人马,全部集中到江南屯。小五,到时候,务必给红军以迎头痛击。明白吗?”

罗小五说,“明白。”

太阳才略微西斜,江南屯场坝上,竟然生起一堆堆篝火,烧烤猪肉羊肉。因为大战在即,大地主苏易奢发话,赏猪赏羊赏好酒,犒劳家丁。苏易奢的意思,是让家丁们今天好好吃一顿,然后,明天傍晚,弟兄们才有精神打仗嘛。

肉已烤熟,酒已斟满。

罗小五和苏嫣然在众多家丁的簇拥之下,进入酒肉飘香的场坝。

数百名家丁围绕着数十堆篝火喝酒吃肉的场面自然是极其壮观的。大伙儿相互劝酒,对即将到来的战事议论纷纷。

罗小五端起大碗,高声说,“弟兄们,今天,大家一定要敞开吃敞开喝。明天傍晚,在七星关桥,有一桩好买卖呀。到时候,弟兄们好好干,干好了,苏老板绝对不会亏待大家……来来来,喝酒……”

罗小五怂恿着大家找理由相互敬酒。有人竟然想出一个点子,说,“来呀,我们敬苏小姐的酒。为了向苏小姐表示诚意,我们每人喝三大碗,苏小姐喝一碗。要得不,同意的,请举起手中的碗呀……”

于是乎,数百只酒碗齐刷刷地举起来。

苏嫣然满脸笑容,端着酒碗,站起身来,说,“弟兄们,这碗酒,我是一定要喝的。不过,大家要推举一个代表作陪嘛。”

众声喧哗,“请罗小五作陪嘛!”

罗小五满面春风,端起一碗酒,跟苏嫣然并肩而立,粗声大气地说,“好呀,我就代表弟兄们,跟苏小姐吃一碗。”

说着,罗小五、苏嫣然两人伸手,两只酒碗一碰,酒花飞溅,然后,两人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喝狂了的家丁们,不再找其它理由敬酒。因为,什么理由,都没有向美女敬酒来劲。大家就纷纷连喝三碗,苏嫣然喝一碗,一轮又一轮的喝,三碗三碗的喝。过瘾啊,真他妈的过瘾。在美女面前,没有人会承认自己不行了,喝不下去了,所以,一轮又一轮敬酒的结果,是黄昏时分,超过五成的家丁喝得醉如烂泥,就地卧倒,嘴角流涎,鼾声如雷。

这时候,江南屯碉堡那儿,传来报警的牛角号声。

没有人把这个报警声当回事儿。“今天中午,这个声音就响过嘛,还不是什么卵事也没有。老子们继续喝酒。”

罗小五自然明白这个报警声的意思。他挥挥手,假装酒醉,对身边的几个家丁说,“你、你、还有你,你几个过去看看,什么卵事?其他弟兄,啊,大家继续喝、喝他妈的……一个痛快……来来来,弟兄们,接着敬苏小姐的酒呀……”

苏嫣然已经喝得满脸桃红。她悄悄对罗小五说,“小五,我不能再喝……实在喝不下去了……”

罗小五偷偷一笑,低声说,“傻瓜,你不会请人代喝么?这帮人,哪个敢不接你递给他的酒?”

苏嫣然就笑起来,说,“对呀,傻瓜。我真是喝醉啦,这么简单的办法也想不到。”

众人继续喝酒。

家丁来报,“大事不好啦,有红军过七星关桥……”

罗小五酒气熏天地说,“胡说八道。你晓得他是红军还是白军?让碉堡中值哨的弟兄开他几枪,不就完啦?别来扫大家的兴。”

众人继续喝酒。

又有家丁来报,“真是红军打来啦,厉害着了。”

罗小五头重脚轻地说,“好啦好啦。管他妈红军白军。想活命的,继续喝酒。想送死的,就过去试试他们的钢火……老子们的任务,不是今天,是明天傍晚嘛……”

众人说,“对对对,老子们的任务,不是今天,是明天傍晚。”

黎明时分,早已恢复宁静的平山堡街上,罗小五和苏嫣然骑马疾驰而过,沿着驿道,往野马川而去。

两人经过苏家大院时,值哨的家丁发现了他们。但是家丁一看,一个是苏老板的千金小姐,一个是家丁头子,两人忙着赶路,也就不用上前打招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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