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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方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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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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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韭菜坪记(中篇小说)

 

 

 

《威宁县志》记载:“九龙山在城东北一百三十里,一名韭菜坪,一峰中峙,九岭环绕,故名,峰岭蟠曲。纵横八十余里,又名九龙屯,九箐藤萝为胜景之一。屯上四面峭壁,惟鸟道一线通往来。”

九龙山即今贵州赫章韭菜坪。

——题记

 

近午时分,贵州屋脊韭菜坪山麓陈家大院议事大厅内,明烛高烧青烟袅袅。

在北墙正中悬挂着大幅字画的下面,陈四老爷居中而坐,端起青花瓷盖碗,慢慢喝茶。虽然年过花甲,且吸食大烟,但是陈四老爷看起来依然相当健壮,与一般地主被酒色财气消磨得形销骨立大大不同。陈四老爷身穿黑色金钱图案绸衫,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在陈四老爷左边下首,一个年过五十身量矮胖的汉子垂手而立。

陈四老爷把茶碗慢慢放在桌上,接过身后丫头递过来的铜头烟杆,慢慢吸一阵之后,说道,“唔,顾管家,巴拉寨韩家的租子,还是没有收到么?此其一。其二,你派人用心到县衙那边打听一下内情,以确定明年我们种植大烟的规模。他妈的,种这玩意儿,就像赌钱,输赢又大又快,老子都不想再跟龟儿子们玩脑髓啦。”

矮胖的顾管家有一张圆圆的娃娃脸,这使他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顾管家抬起右手,用他习惯于拨弄算盘珠子的手指在空中活动几下,那神气活像在拨弄一架看不见的算盘,才胸有成竹地说,“四老爷,韩家那点租子,小事一桩,老爷不必担心。倒是第二桩事,比较令人操心。去年,冯大麻子把八成的土地种了大烟,我们只种了不到三成。这次,冯家赌赢了……据可靠消息,冯大麻子找到门路,搞到手一批军火,前几天已经运到冯家营盘上,都是洋枪,手拇指一扣,勾——叭,那枪子儿又快又准又凶,比起土枪那是强多啦……”

陈四老爷本来歪靠在椅子背上,一听这话,立刻坐直身子,嘴角抽动几下,说,“哼,我们韭菜坪山下六大营盘,现如今,就他妈的冯家营盘如日中天,其他几个营盘,时运不好,大有江河日下之势呀。连我们百年以来实力雄厚的陈家营盘,也给冯家营盘比下去了——真是岂有此理,真是气死我也。”

顾管家眨巴着眼睛,胖脸上肌肉扭动,神秘地说,“四老爷,这几天,冯大麻子不是请彭先生踏勘风水宝地么,冯大麻子嫌他爷爷的阴地不好,后代子孙虽说有点财运,却没有官运,所以嘛,要迁坟——要扳倒冯家,第一招,就必须破了冯家的风水。哈,冯大麻子爷爷的阴地,不是所谓的莲花椅子形么,老子们给他来个铡刀形,搞死他。看他冯家还能威风多久。唔,威风多久。”

陈四老爷正色道,“计将安出?愿闻其详。”

顾管家面露得意之色,走到四老爷身边,以手掩嘴,凑嘴于四老爷耳,如此这般。

顾管家说罢妙计,两人拍手大笑。

陈四老爷说,“英雄所见略同。”

这时,丫头来报,“请四老爷用膳。”

陈四老爷朝顾管家摆摆手,说,“这事,你火速去办,不得有误。”说罢,起身往侧厅的月洞门走去。

顾管家恭身在侧,待四老爷出厅之后,才退出大厅。

四老爷身后那浓妆艳抹姿色妩媚的丫头一手拿着烟杆,一手扶着四老爷,穿过月洞门,径直走过桂花飘香的青石庭院,登上九级青石台阶,又穿过一个布置精雅的平台,才进入餐厅。

一路上,荷枪实弹巡逻的家丁以及匆匆行走的丫头见到四老爷,都急忙停步避在一侧,向四老爷恭身作礼。

这是一间宽敞华丽的餐厅。居中一张红木大圆桌,配有二十四把红木雕花靠背椅,餐厅四角分别设有一张圆桌,配有十把椅子,材质形制均与中间的大圆桌相同,只是尺寸缩小而已。这间餐厅,可同时容纳六十四人用餐。不过,餐桌之间,还有很大的空间,那是供女乐歌舞助兴的地方。餐厅四角,青铜落地式兽头烛台内,燃烧着熊熊的兽脂灯焰,而铜鼎中则焚着名贵香料,青烟缕缕。

家眷们已经围绕大圆桌入座。几个丽服丫头正脚步轻捷地走进走出,用黑漆托盘把各种山珍野味和时鲜肴馔源源不断地送来,桌面上已摆的满满当当。

陈四老爷在上首坐了。一个丫头给他斟酒。四老爷似乎若有所思,朝餐厅门边一个家丁挥挥手,那家丁忙走过来,说,“老爷有何吩咐?”四老爷说,“传令何老六,让他带领三十个弟兄作好准备,午饭后,我要到县衙办事,估计十天半月才回来。”家丁领命而去。四老爷这才自言自语似地说,“哼,那桩土地官司,现如今,老子是骑虎难下,就算他妈的打赢官司输了钱,也要打下去啦。”

说着,陈四老爷环视众家眷,最后,把目光落在大姨太何氏身边的三儿子身上,神色不愉地说,“印堂,你不在昆明好好用功读书,跑回来干啥。这兵荒马乱的世道,我还指望你在外面有所建树,也好光宗耀祖。唉,可是,直到现如今,你除了花银子的功夫有大长进之外,其它的,我不说,你自己心中有数。”

陈印堂理直气壮地说,“老爸,你不知道啊,现在老蒋调集几十万大军,对红军穷追猛打。听说,有一支几千人的红军已经进入我们黔西北,建立苏维埃政府,开辟根据地,还组建了贵州抗日救国军呢。唉,真不知老蒋玩的什么脑髓,小鬼子都打进家里了,老蒋还跟自家弟兄打架……”

陈四老爷极其不耐烦地说,“你别顾左右而言他。我现在跟你谈我们自家的事,不谈天下大事。哼,自古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现如今,军阀割据,天下大乱,正是乱世出英雄的时候。群雄逐鹿中原,那是他们的本事。谁坐天下,老子不管,老子只关心我们地方上的事,只考虑保住这点祖宗传下来的家业。当然,要是有本事,能够做大些,那就更好。其他的,纯粹是扯谈。”

陈印堂露出一丝嘲笑的神色,说,“老爸,你这样想,也不怪你。地方上的事么,也复杂呢。哲庄坝的席家,被安家打出哲庄之后,流落四方。最近,我在昆明听说,席大明在毕节接受红军改编,他本人担任贵州抗日救国军第一支队司令员,很不错的……”

陈四老爷鄙夷地说,“别提什么席大明。他算哪坛子酸菜?好好上千的人枪,这下就玩完了。他指望夺回则庄坝的家业?做梦罢。印堂,你别好高骛远,光说些空话大话,现如今,我们韭菜坪一带,冯家势大,我们再不想法子,陈家这点家业,我看,迟早要被狗日的冯大麻子生吞活剥。这才是我们家的当务之急。”

陈印堂哈哈大笑,说,“我们韭菜坪么,清朝咸丰年间就发生过苗族起义,陶新春他们闹什么?还不是跟着太平军为了打土豪分田地,耕者有其田嘛。这是天下大趋势。目前,为什么有那么多穷人跟着红军出生入死?还不是为了打土豪分田地,耕者有其田……”

陈四老爷勃然大怒,吼道,“一派胡言。瞎说八道。要是天下都耕者有其田了,老子的家业岂不是要拱手送给那些丫头娃子、短工长年?造反啦。真是岂有此理,真是气死我也……”

大姨太何氏见俩爷崽一见面就吵将起来,忙打圆场说,“吃饭吃饭,大家快吃饭。印堂刚回来,有正事大家好好说,别为了摆闲龙门阵呕气嘛。”

纪婉清坐在陈印堂身边,一直默不作声看着陈印堂跟他父亲斗嘴。她是城里人,又是刚见公婆的儿媳妇,自然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参加这场争论。她所能做的,就是挟些菜放到陈印堂碗里,低声说,“吃吧。抓紧时间,人家今天要去看韭菜花呢。”

陈四老爷端起杯子,滋的一声,一口灌下一杯酒,似乎把刚才的怒气也压下去了,沉吟着,推心置腹地说,“印堂啊,你肩膀上担子重呀。这些年来,我们陈家,为了保住和扩大土地,你大哥、二哥他俩,唉,都在明争暗斗中付出了生命的惨痛代价。为了让你避免重蹈大哥、二哥的覆辙,我送你到贵阳读书,又特意送你到昆明陆军学院读书,希望你将来能在军界或者政界混个一官半职。这样,我们陈家才能在地方上立于不败之地呀。可你,唉,只学到夸夸其谈,还满脑袋瓜子离经叛道的思想,这怎么行呢?”

何氏看着四老爷,不满地说,“印堂才二十四岁的人,说话就算有些不来不去,也是常事。你也别老是教训他嘛。哼,你二十多岁的时候,我看哪,比印堂还荒唐得多呢。”

陈四老爷说,“你别插嘴。印堂啊,纸上得来终觉浅,我看,你既然回来了,就暂时帮着料理一些家里的事务。明天,你就到巴拉寨去,把韩家的租子收了。总而言之,这个家,将来,还是要由你来当。”

何氏说,“这话对路。我们陈家,这些年,人丁不旺,印堂这一辈,现如今,成人男丁就他一个,两个弟弟么,一个在吃奶,一个不到十岁,其他的,姐姐妹妹一大堆,都当不得家。我看哪,纪姑娘是读书人,识文断字,既然肯从昆明城来我们这韭菜坪大山中,我们也不能委屈了纪姑娘,虽说如今兵荒马乱的一切从简,但也要看一个好期程,把亲朋好友请几桌,把喜事办了。今后,印堂多有几个儿子,就啥事都好说啦。”

纪婉清闻言羞红了脸,碗里的饭,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一家人说着闲话,也就吃完午饭。因为陈四老爷要赶路去县城,大家就一起涌到大院外的广场上,为老爷送行。

广场上,陈家大院家丁头领何老六已经集合了三十多个彪悍的家丁,带足枪弹,配备刀剑,威风凛凛。马夫正在给那些马匹上鞍,马匹打着响鼻,不断地摇摆着尾巴。

陈四老爷向顾管家低语一阵之后,才用手提着长袍的下摆,钻进轿子。

顾管家给老爷拉好轿帘,吩咐起轿。

轿夫们抬起轿子,却并不前行,待何老六率领十个家丁放马出发之后,才急步跟上。接着,二十多骑家丁断后。

一行人马从陈家大院出发,沿包谷地间的马车道,渐行渐远。

马颈上铜铃铛的响声,渐渐消失。

 

 

中午,秋高气爽,阳光明媚。陈印堂和纪婉清谢绝了顾管家派家丁护送的好意,两人打马上韭菜坪,沿着山间小道,一阵疾驰,跑出十余里平地,就开始盘曲上陡坡,并且山路越走越陡,越走越险。

纪婉清说,“印堂,无限风光在险峰,这韭菜坪的山,悬崖绝壁,刀砍斧削,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难怪咸丰年间,陶氏兄弟以这里为根据地,发起规模浩大的农民起义。”

陈印堂说,“这个韭菜坪大山,平时,除开打猎和采药,是没有人光顾的。不过,在野韭菜花盛开的季节,那就不同了,比如现在,你我不就是去韭菜花海中寻求罗曼蒂克吗。”

纪婉清说,“别臭美了你。”

陈印堂说,“看野韭菜花,黎明时分,大雾弥漫,晨曦之下,花海明暗交替,与朝霞相互呼应,分不清哪边是天,哪边是地,恍若仙境;中午呢,蓝天白云,山风纵横,花海美伦美幻,一望无际,令人震撼;黄昏,晚霞如火,霞光下的韭菜花海,似幻似真;若是有月亮的夜晚,夜雾与流风共回旋,韭菜花海与星月之辉相交映,着实令人叹为观止。这就是我从小无数次观赏韭菜花海的一点心得。”

纪婉清微微一笑,说,“你这番书呆子气十足的话,让我想起司马相如的赋来。只可惜,司马相如没有看到韭菜花海,否则,他老兄若是做一篇赋,赞这片韭菜花海,那就太妙了。”

陈印堂说,“不过,我觉得,只要我的清儿往韭菜花海中一站,她就是一首最美的赋。司马相如就算做一首韭菜花海的赋,与我的清儿相比,也是文字垃圾罢了。”

当两人终于登上大韭菜坪主峰,面对明媚阳光之下美得令人觉得无比虚幻的韭菜花海,纪婉清牙痛似的深吸一口气,说,“春城无处不飞花。可是,比起这个一望无际的野韭菜花海,我从小看过的那些花,全都成了垃圾。印堂,我非常愿意让这片花海作我的婚纱,嗯,让伊丽沙白女王艳羡吧,忌妒吧,痛恨吧。这才是造化的恩赐,真的无比璀璨,无比高贵,并且是一望无际的璀璨和高贵啊。”

陈印堂指着那些山,把有关韭菜坪的传奇和神话故事讲给纪婉清听。石头打野猪呀,夫妻石呀,狮子戴铜铃呀,帽子山呀,轿子山呀,仙人洞呀……两人坐在半人高的野韭菜花中,居高临下观赏着四周绵延不绝层层拱卫的群山,真有天上人间的感觉。

陈印堂讲着讲着,忽然住嘴了。因为,阳光的味道,野韭菜花的香气,近在眼前的婉清身上散发出来的独特的香气,让他俨然醉酒似的,发起呆来。

纪婉清幽幽地说,“怎么不讲了。”

陈印堂说,“我现在,只想做一件事。”

纪婉清说,“什么事。”

陈印堂说,“读一首这个世界上最美的赋。就在此时。就在此地。就在韭菜花海中。”

陈印堂本来是与纪婉清肩并肩坐在韭菜花中的,此刻,他说着话,突然爆发出一股不可抗拒的魔力,伸出双臂,极其粗鲁地抓住婉清的双肩,把她扳过来,正对着自己,并且,两眼似乎喷出烈焰一般,直盯着她美丽的面庞,那神气,恨不能一口把她吞下肚去。她已经呼吸急促起来,胸脯起伏,嘤咛一声,情不自禁扑到他的胸膛上去,两人紧紧相拥。

一时之间,她只看到,蓝天白云突然旋转起来,瑰丽灿烂的韭菜花海,突然旋转起来。阳光汹涌澎湃,把她那点可怜的清醒着的意志,冲击得荡然无存。

远处,不知从哪一座山上,传来一支火辣辣的山歌。这歌声,终于使迷乱沉醉的一对人儿清醒过来。唉呀,太阳已经快落山了。

陈印堂轻轻拂去纪婉清头发上的草叶,梦呓般地说,“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清儿,你知道么,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盼望着有这么一天。今天,我终于美梦成真了。今生今世,我再也不会离开你。”

纪婉清依然面若桃花,柔声说,“我也一样。我们,真像完成了一个无比庄严盛大的仪式。这片韭菜花海,我会牢记一辈子。”

两人起身,该下山了。

他们经过一大片野竹丛时,看见一个清澈的水潭,一个身穿麻布衣裳的苗族老人正蹲在水潭边,用一只木桶取水。

陈印堂早已口渴如焚,快步走过去,朝那苗族老人挥挥手,说,“老乡,借你的木瓢舀点水喝要得不?”

苗族老人满脸惊慌之色,递过木瓢,说,“伙子,你自己舀。”

陈印堂先用木瓢荡开水面上飘浮着的青苔,才舀起一瓢清水,递给婉清喝了,再舀一瓢,一仰脖,咕噜咕噜,一饮而尽。

陈印堂把木瓢还给苗族老人,说,“多谢了。老人家,你是哪个寨子的,怎么跑到这老高山上来提水?”

苗族老人嗫嚅半响,说,“我么,巴拉寨的陶干巴,上山么,打点野物,换点盐巴钱嘛。小伙子,请问你尊姓大名?”

陈印堂忙报上自己的姓名。陶干巴恍然大悟地说,“原来是陈家三少爷呀。三少爷,你不是在昆明城中读书的么,回家看韭菜花来呀?”

这时,陈印堂一瞟,早已瞟见不远处的野竹丛中,搭着一方帐篷,就说,“陶老伯,你真行嘛,还住在这老山包上……噢,还有人在那里烧火煮饭,是你儿子吗。哇,还烤兔子呀。好香。”

陶干巴显然努力把什么心事压制住,客套地说,“三少爷,要是你不嫌弃,就请过去吃点东西嘛。那不是我的儿子,那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陶九斤,算我的侄儿,四川宜宾人,来串门,非要来这老山包上打猎玩。所以,我们就搭个帐篷,暂时住些日子。”

陈印堂在韭菜坪山上游荡了半天,又跟纪婉清极其缠绵之后小睡了半晌,这时肚中确实有些饥饿,与清儿交换一下眼神,说,“陶老伯,你一说,我还真有点饿了,恭敬不如从命,清儿,我们就先吃点烤野兔,再下山吧。苗家人上山打猎,一向是见者有份。我们就不客气啦。”

几人围火而坐,陶干巴把陈印堂介绍给陶九斤。

陶九斤坐在地上,一直没有站起来过。陶干巴呢,则东走西走,把木桶放妥当了,并用猎刀切两块烤熟的野兔肉,递给陈印堂,说,“三少爷,请。”

陈印堂接过烤肉,递一块给纪婉清,大家就一起吃起来。

陈印堂一边吃,一边打量陶干巴的侄儿陶九斤。这伙子年纪大约在三十岁左右,虽然面孔瘦削,但是两眼有神,显得见过世面饱经风霜的模样。

陈印堂说,“陶兄,你从四川过来,一路恐怕不太平吧。”

陶九斤说,“不错,这个世道,郎个说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穷人的日子真是没有法子过啊。”

陈印堂说,“可不是么,现在,神州大地,军阀割据,主要就是为了争夺土地。红军、白军正打得不可开交,嗬,狗日的小鬼子又来添乱,乘机霸占土地。”

陶九斤说,“三少爷说得是。老蒋说什么攘外必先安内,那是扯球谈,国、共双方联合抗日,才是正经呀。”

陈印堂觉得陶九斤很有见地,心里十分佩服。他拍拍屁股下的草地,说,“陶兄可能还不知道吧,我们现在坐着的这匹韭菜坪大山,清朝咸丰年间就聚集过一万多农民,主要是苗民,他们在这里揭竿而起,打土豪分田地,还跟太平军搭上关系,在黔西北根据地内实行耕者有其田……噢,这次苗民起义的领袖陶新春、陶三春,就是巴拉寨的人呢……”

陶干巴见三少爷摆古,插话说,“三少爷,说起我们巴拉寨的陶新春么,我们是晓得的。那陶新春本名叫陶虎,是我们苗族人中的一个好汉。唉,只可惜,清朝皇帝调来云贵川好几个省的兵力,把起义军收拾完了……听老人们传说,当时,陶新春已经没有什么后人了,就算有,也是改名换姓了,要不然,怎么能躲开清兵的追杀……”

陶九斤翻动一下架子上的烤肉,从身边的柴堆中取一些柴放到篝火中,把火拨燃,看着陈印堂,说,“陶新春起义,这事儿我是听说过的。我们中国,历朝历代,农民起义不断,可总是搞不成什么事,宋江接受朝廷招安,李自成虽攻进京城,可又很快失败。昙花一现呀。依陈兄弟之见,这当该如何评说?唉,滚滚长江东逝水,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陈印堂豪气干云地说,“一言以蔽之,小打小闹。就拿陶新春起义来说,只发动区区黔西北数万民众,虽说加上根据地内的人口,起义人数达到近三十万。可是,面对清朝数省兵力,起义军最后的失败是不可避免的。”

陶九斤两眼放光,露出赞许的神色,说,“陈兄弟言之有理。农民要真正翻身,就要天下的农民团结起来干才行。这是一桩空前的大事儿。依陈兄弟之见,谁,能够把天下的农民团结起来干大事儿?”

陈印堂笑笑,说,“陶兄,我不说,你也别说,我们各自用树枝在地上写一个字,发表自己的看法吧。”

纪婉清忙把两根筷子似的树枝递给陈印堂竹陶九斤,并对陶九斤说,“会写字么?”

陶九斤哈哈大笑,说,“我会打枪,也会写字,只可惜写不了几个字。”

于是,陈印堂和陶九斤就各自在地上写了一个字。

两人写罢,相互一看,不禁抚掌大笑,不约而同地说,“英雄所见略同。”

陈印堂说,“跟陶兄说话很是来劲。真是相见恨晚。”

陶九斤说,“跟陈弟说话也很过瘾。真是相见恨晚。”

纪婉清微微一笑,说,“啊哟,你两个既然一见如故,称兄道弟,还不如就在这韭菜坪上,结成拜把兄弟嘛。”

陶九斤说,“行。陈兄弟是我见过的少爷之中,最没有架子的好兄弟。”

陈印堂说,“可惜没有带酒来。陶兄,你我以水代酒,痛饮一碗,就结成兄弟吧。”

两人就并排跪在草地上,各喝一碗清水,立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云云。

此刻,落霞满天,西方山影之上,镶嵌着一道无比辉煌的金边。不时有飞鸟在天空中翱翔,雄鹰展翅,白鹳滑翔,把人的目光引得极其高远。

 

 

韭菜坪山麓的乱烟古木之中,隐藏着一个小小山寨,巴拉寨。此寨因为出过陶新春这个黔西北苗族起义的领袖而名闻遐迩。

不过,当陈印堂带着几个家丁打马进入巴拉寨时,寨子十分沉寂。这就是说,寨子里的农人们,成天在山地中刨食,寨民们只能在晚上摆古时反复谈起陶新春,然后发一通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感叹。

陈印堂骑马穿行在巴拉寨中,望着那些低矮破败的杈杈房、板壁或者土墙的茅草房,望着那些葳蕤的凤尾竹、核桃树、花椒树、毛桃树、李子树,望着竹篱笆上悬挂着的黄澄澄的老南瓜,望着房前屋后蜷缩着的狗以及在地里啄食的鸡,心中有一种无比落寞的感觉。

陈印堂正在胡思乱想,一个家丁把马鞭子用力一甩,皮鞭在空中爆出一声极其响亮的啪。

然后,那家丁高声说,“三少爷,就是这家了。”

陈印堂在院门前下马的时候,两个家丁动作麻利地从马背上搬下一把靠背椅,往院子正中一放,请三少爷落座。另两个家丁,早已钻进茅屋,意思是要把主人喊出来,总不能让陈家三少走进这无比龌龊的屋子吧。

陈印堂慢慢踱进院子。他并不坐下,站在那把红光闪亮的椅子边,一眼就看见院子一角,一个小姑娘正在麻利地挥舞着一把菜刀砍猪草。

家丁们在屋里没有找到任何人,钻出屋子,极其恼怒地把那小姑娘一把揪过来,掷在陈家三少面前。

小姑娘抬头一望,小嘴一扁,放声大哭。

一个家丁说,“三少爷,韩家大人不在,狗日的,肯定是躲了,留个小丫头在这里耍赖。”

陈印堂摆摆手,家丁站到一边。

陈印堂居高临下看着哭脸抹泪头发蓬乱衣裳破烂的小姑娘,轻声问道,“小妹妹,你家大人呢?”

小姑娘抬头一望,一言不发,还是放声大哭。

一个家丁恶恨恨地把小姑娘的手臂一扯,威胁道,“三少爷问你话,你家大人走哪里去了?快说。要是你不说,就打断你的脚杆。”

小姑娘小嘴一扁,依然哭着。

陈印堂说,“小妹妹,你家的租子,要是实在交不起,我们可以减半收也行。只是,要让你家大人来办交割呀。你光这样哭一气,事儿办不走嘛。”

小姑娘还是只顾哭。一言不发。

陈印堂苦笑一下,看看身边的家丁,说,“这姑娘,莫非是个哑巴?”

那家丁大嘴一咧,说,“我以前听她讲过话。我看,她是装聋作哑。一句话,赖账。”

陈印堂看看小姑娘,故意绷着脸,说,“小妹妹,你家大人呢?快说。你不说,我打你手板心。”

家丁忙把一根竹条双手递给三少爷。

可是,小姑娘只是哭,一言不发。

家丁说,“三少爷,我们今天翻几匹山来到这里,绝对不能空手回去。我看,干脆,就把这个小姑娘拿回去,当丫头使唤吧。”

陈印堂说,“先打手心。”

家丁就一把扯过小姑娘的右手,让小姑娘把右手掌伸开,掌心朝上,请三少爷赏打。

陈印堂举起竹条,作式要打。可是,竹条落下,还没有触及小姑娘的手掌,就停止了。他把竹条一丢,转身就朝院子外面走,上马,挥鞭,一言不发。

一个家丁望望三少爷的背影,突然一转身,把那小姑娘拦腰抱起,横放在马背上,朝三少爷追去。

暮色苍茫时分,陈印堂才带着几位家丁策马返回陈家大院。几缕落照斜射而来,穿过宽阔的青石广场,直射到大院正门后面高高耸立着的红楼上,射到高出青石围墙许多许多的青石雕楼上。

陈印堂直接来到纪婉清居住的小屋。这是一间客房,丫头们按大姨太的吩咐,仔细打扫干净,并且更换了被褥,点燃檀香,才请纪姑娘住进来。

纪婉清微笑着问,“收到租子了么?”

陈印堂摇摇头,说,“想想我在城里,一掷千金,真是暴殄天物。”

纪婉清说,“一看你这神气,我就知道你是铩羽而归。怎么,陈家三少直到今天才明白花钱容易挣钱难呀。”

陈印堂说,“太穷了。他们真是太穷了。他们,唉,简直像野草一样生活着。”

丫头用黑漆托盘端来几样菜肴,摆在小桌上,并且点燃红烛,才退出去。

纪婉清说,“先吃晚饭吧。人家等你一起吃,肚子早已提意见喽。”

两人面对面坐在小桌边吃饭。

纪婉清说,“印堂,你猜,我今天怎么度过的。”

陈印堂说,“噢,你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可能感觉很沉闷吧。我早上应该带着你一起去巴拉寨的,也好沿途观赏一下山野风光。”

纪婉清说,“不,我今天过得有趣极了。我特意跟小翠和小巧呆了一天,她俩,唉,怎么说呢,年龄比我还小些,人很本分的。”

陈印堂有点尴尬,用拿着筷子的手搔搔头发,说,“这两个么,纯粹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使然。这几年,我也只是放假回家,跟她俩有点接触……”

纪婉清噗哧一笑,说,“看你说的轻巧。什么叫有点接触?小翠生了两个女娃,一个四岁,一个两岁;小巧生了一个儿子,今年两岁——这都是陈家三少的杰作,你真是太谦虚啦。嘻嘻。这么久了,还瞒着我呢。”

陈印堂嗫嚅着说,“清儿,你的意思,是让我休了她俩?只怕双亲大人不同意,我早就想打发她俩回家了。”

纪婉清说,“恰恰相反。小翠和小巧对我说,你,这几年,对她俩,太冷淡了。我的意思,陈家三少应该对她俩好一些才对,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嘛。她俩今天都亲热的叫我姐姐,我也不能让这两个妹子白叫我一场。毕竟,大家都是一家人了。你说呢。”

陈印堂长长吁一口气,说,“清儿。你能够这样,我就放心了。我还以为,你跟她俩针尖对麦芒的干上了呢。和气生财,来日方长。”

这时,一个丫头在门边说,“三少爷,韩老七来了。”

陈印堂懵懂地问,“什么韩老七?我不认识呀。”

那丫头伸手掩口而笑,说,“韩老七么,就是三少爷今天收到的租子嘛。三少爷真是贵人多忘事。”

那丫头说着,从身后拎出一个人来,是一个羞羞答答的小姑娘。丫头一个劲把小姑娘往屋里推,可是,那小姑娘一个劲往后缩,死活不肯走进屋子。

陈印堂见状,仔细打量那小姑娘,噢,不错,正是巴拉寨韩家的那小姑娘。这正应了老话,人靠衣装,马靠鞍装。今天在巴拉寨见那小姑娘,灰不溜秋,脏兮兮的,好像才十岁左右。眼下呢,梳洗干净,穿红着绿,竟然是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姑娘嘛。而且,眉清目秀,腰肢袅娜,看上去虽然偏瘦了些,但绝对是个美人胚子也。

陈印堂走到门边,轻声问,“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他很担心小姑娘小嘴一扁,又哭起来。可是,这次,小姑娘不但没有哭,而且还大胆地迎着他的目光,跟他对视,说,“三少爷,我真叫韩老七,没有其他名字了。”

陈印堂一听小姑娘开口说话,就笑起来,“嗬嗬,原来你叫韩老七,我还以为你是哑巴呢。”

韩老七说,“你才是哑巴。”

纪婉清见这小姑娘惹人怜爱,走过来,拉着小姑娘的手,说,“韩老七,你别害怕,以后,就跟着我吧。我教你识字,教你打枪,好不好?”

韩老七说,“我不识字。我不打枪。我要绣花。”

纪婉清说,“好,绣花也行。”

陈印堂说,“清儿,你喜欢她,就留下使嘴吧。这姑娘,还真个是我今天收到的租子呢。”

而这时候,在大院右面,顾管家的居室中,顾管家正与一个面容精瘦看上去六十多岁的老者坐在一张八仙桌的两旁。两人显然已经密谈了很长时间,因为两人都吸叶子烟,屋内门窗紧闭,早已烟雾腾腾。桌上摆着的几盘菜肴,看起来早已冷透。一壶酒,两个酒杯,摆在一起,显然好一晌没有动过。

顾管家可能身子有点疲倦,站起身,在屋内走动几步,又坐回椅子,端起茶杯,猛喝一大口茶水,压低声音说,“彭先生,这事儿,就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只要先生麻麻利利把这事办妥,我说过的数目,那,是一定要兑现的。”

顾管家说着,变戏法般,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个小布袋,轻轻放在八仙桌上,接着说,“彭先生,这是现大洋,才三成。你先拿着,事儿办完后,你随时来找我,剩下的七成,一次给你。”

彭先生弯腰,把烟杆上的烟灰在地上磕掉,才坐直身体,看看桌上的小布袋,用沙哑的声音说,“顾管家,这事,说难,也真是千难万难,说易,也很容易——关键,是不能走漏风声,要是让冯大麻子晓得了,我这脑袋,就得搬家啦。所以嘛,我干这活路,是提着脑袋玩命呢。你给这个数目,也没吃亏。是不是?”

顾管家提起酒壶,斟了两杯酒,端一杯递给彭先生,自己端着一杯,说,“成交。这事就这么定了。彭先生,我敬你一杯。”

两只酒杯当的一声碰在一起。

 

 

这天傍晚,何氏带着陈印堂、纪婉清等人聚在大餐厅中吃晚饭。韩老七极其乖巧地站在陈印堂身旁侍候着。

何氏把那韩老七从头到脚打量一会,惊奇地说,“真是怪事。我问你,韩老七,你到我家几天了?”

韩老七想了一想,说,“太太,今天,刚好半个月。”

何氏就笑起来,说,“韩老七,你这小鬼丫头,真好本事呀。你才来我家半个月,就蹬蹬蹬,长高了半个脑袋,一下子长成大姑娘哪。真是怪事。”

纪婉清微笑着说,“也不是怪事。韩老七在巴拉寨,吃不饱,营养差,又瘦又小。到陈家大院后,敞开肚皮吃香喝辣,一下子就长起来了嘛。嗬,脸也白里透红,水灵灵的了。”

何氏说,“对呀。穷人的娃儿早当家,这韩老七,别看她话少,做事儿可麻利,脑袋瓜子也精灵得很呢。”

一个涂脂抹粉看起来三十冒头的妇人说,“何姐,你要喜欢,就把韩老七给三少爷做第四房算了。第三房么,自然是纪小姐。这就叫先来后到。历古以来的规矩。”

另一个年龄更小些的妇人说,“对呀,二姨太说得有道理。过几天,不是要给纪小姐办事么,我们干脆两场谷子一场打,连韩老七的事也顺便办了。嘻嘻,免得三少爷成天看着个美人儿,光吞口水嘛。”

何氏笑笑,一本正经地说,“既然二妹、三妹都赞成,我看,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明天,我们就请媒人到巴拉寨下聘礼。我们陈家,这些年,人丁不太兴旺,印堂就多娶几房,也是应该的。韩老七,我问你,把你给印堂了,这事儿,你高兴么。”

韩老七早已羞得满脸通红。她嗫嚅着说,“太太,三少爷,他是个好人……”

二姨太把手巾一扬,笑着说,“韩老七,还叫什么太太,从现在起,要叫妈妈,懂么,小丫头,还不快叫妈妈。”

韩老七抬头看看何氏,又看看陈家三少,突然把头一低,急急跑出去了。

人们哄堂大笑,说,“韩老七害羞了。”

二姨太笑得腰也直不起来,不断用手巾擦着眼睛,说,“哎呀,我好久没有这么笑过啦,连眼泪花子都笑出来啦……我在饭桌上顺口开的一个玩笑,竟然成真的啦……”

二姨太说着,右手用手巾揩眼睛,左手花枝乱颤一般伸出来,指着圆桌对面的纪婉清,说,“纪姑娘,韩老七本来是你的使唤丫头,这下,她跟你平起平坐啦。你别多心,别生我的气啊,使唤丫头么,我房里多的是,明天就送你一个。两个也行。”

众人正在说笑,一个丫头风风火火跑进餐厅,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太太……不好啦,四老爷……他们……遭人打黑枪……”

何氏一听这话,就呼的一下站起来,厉声问,“上不得台盘的小丫头。你好好说,四老爷他怎么了?”

那丫头说,“太太,他们都在外面,闹嚷嚷的……太太,我说不清,你们赶紧出去看……”

这时,外面传来牛角号呜呜呜呜的声音。沉闷,厚重,悠扬,仿佛春天的闷雷在头顶上阵阵滚过,令人感觉透不过气来。

这是陈家大院的警报。只有当大院受到盗贼攻击之类的危险,大院雕楼上的家丁,才会吹响这种警报。

太阳已经落山。血红的晚霞满天弥漫,乌黑的云朵就像大捆大捆的柴草,在天空之中,被山风刮得东倒西歪。

陈家大院前的青石广场上,家丁们紧急集合,有的家丁还点燃火把,准备出门似的。马匹们不安地摇晃着脖子,铜铃铛发出一阵阵脆响。

夜色渐浓的天空中,牛角号呜呜呜呜的声音一阵紧似一阵,山鸣谷应。

一队人马,在苍茫暮色里疾驰而来,进入广场。

何老六一马当先,在广场中跳下马,大叫,“弟兄们,作好准备,狗日的,今晚上可能来找事磋……”

一个家丁把何老六的坐骑牵走。

何老六转身,招呼陈四老爷下马,说,“四老爷,今天,虽说有点狼狈,幸好四老爷您毫发未损……这是四老爷您老人家八字大,福星高照啊……”

陈四老爷经过几十里山路的策马疾驰,显然比较疲倦了。他朝何老六摆摆手,说,“你带弟兄们先吃饭,夜晚加紧巡逻,丝毫不得大意。”

陈四老爷在众家丁簇拥下走进大院正门,与闻讯赶出来的何氏等人相遇。陈四老爷摆摆手,说,“都回去再说。叫厨房赶紧上酒菜。”

大餐厅中,灯火辉煌。

陈四老爷在大圆桌上首居中而坐,何老六等众家丁在周围团团坐了。

陈四老爷和众家丁一阵狼吞虎咽之后,才举杯在手,说,“弟兄们,今天,我们受到仇家的暗算,虽说损失了四个弟兄,受伤九个弟兄,总算是有惊无险,没有如仇家所愿,在各位弟兄的英勇奋战下,我们没有全军覆没。来来来,我敬各位弟兄一杯。”

众人喝酒,一饮而尽。

陈印堂满脸杀气,说,“老爸,到底是哪个杂种下的手?我今天晚上,就带弟兄们杀上门去,报仇雪恨。”

陈四老爷摆摆手,低沉地说,“是一伙蒙面人。他们在夹皮沟里埋伏,企图把我们全歼。是谁下的手,我心中有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笔账,该算在谁的头上,我会算,到时候,一定要让狗日的连本带息还回来。来来来,各位,再喝一杯,大家压压惊,洗洗尘。”

何氏望着四老爷,忧心忡忡地问,“再过几天,就是印堂跟纪姑娘的期程,这婚事,还办不办?”

陈四老爷滋一声吞下一杯酒,说,“办。不但要办,老子还要大操大办,到时候,把四邻八寨的人全请来,在外面大场坝上搞烧烤全羊,羊肉,烧酒,敞开吃,敞开喝。顾管家,这桩事,你用心办好,不要怕多花银子。”

顾管家站起来说,“请四老爷放心。”

 

 

陈家大院的家丁们在何老六的带领下,忙着加强防务,整个大院与大院右前方五里之外独路口拔地而起的孤峰陈家营盘形成犄角之势。家丁们三五成群荷枪实弹,骑马往来,如临大敌。大院之中,厨子们忙着备办酒席,丫头们则打扫屋子和庭院,到处张灯结彩。

陈印堂和纪婉清反而无事可做。于是两人迎着秋天灿烂的阳光,骑马上韭菜坪,置身令人无比陶醉的韭菜花海。

这些天,陈印堂和纪婉清差不多每天午后都要上韭菜坪一趟,享受属于他俩人的甜蜜时光。两人觉得,幕天席地,以绵延无尽的群峰为屏,以太阳为火烛,在璀璨瑰丽的韭菜花海中游弋,一切红尘之中的烦恼都抛到九宵云外了。只有觉得口渴或者饥饿的时候,两人才溜到那个水潭边,与陶九斤、陶干巴聊天,喝水,吃烤肉。

陈印堂和纪婉清又来到水潭边的时候,却只看到陶干巴。陶干巴大老远就向陈印堂招手,说,“三少爷,你快过来,我侄儿特意让我在这里等你,他说有事要跟你商量。”

陈印堂笑笑,和纪婉清走到野竹丛中帐篷边,坐在草地上,说,“陶老伯,九斤哥呢?”

陶干巴说,“三少爷,你们先坐一会儿,我去喊九斤过来。”说着,三下两下,就消失在一人多高极其茂盛繁密一望无边的野竹丛中。很难想象,这个苗族老者,身手竟然这么迅捷麻利。

纪婉清若有所思地说,“印堂,我看,陶老伯和陶九斤,恐怕,不仅仅是在这里打猎这么简单。这总觉得,他们是在背着人,在这深山老林之中,做什么事。”

陈印堂说,“不错。我也有这种感觉。等会,九斤来了,我一定要问问他。我想,他一定不会隐瞒的。苗族弟兄脾气很豪爽,很讲义气,一句话说得高兴了,他可以把心掏出来送给你。那天,陶九斤不是跟我第一次见面,说话投机,就和我结成拜把兄弟么。”

两人说着闲话,约莫一顿饭的功夫,野竹丛中传来沙沙沙沙的声响。紧接着,一个声音说,“陈兄弟,抱歉,让你久等了。”正是陶九斤的声音。

哗的一声,陶九斤从茂密的野竹丛中钻了出来,拍着头上身上的草叶,单刀直入地说,“纪妹妹,可不可以请你到那边独自采会儿韭菜花玩,我想跟陈兄弟单独谈点事。”

纪婉清笑着说,“连我也不能听么?你俩哥弟可别玩什么鬼把戏呀。”

待纪婉清的身影消失在韭菜花丛中,陶九斤说,“陈兄弟,我先向你道个歉,因为你我既然是拜把兄弟,我就不应该把有些事瞒着你……”

陈印堂说,“对。陶兄,我就觉得,你和陶老伯这么多天来,一直呆在这山上,也许不完全是为了打猎吧。”

陶九斤把手一摆,说,“你先听我说。半个多月以前,你我第一次在这里见面那天,我不是坐在地上,不能走动么,当时,我对你说,是追山不小心跌伤了脚。其实,那不是跌伤,而是枪伤。这些天,多亏陶老伯的草药,内服外敷,我这小腿上的枪伤,终于痊愈。”

陈印堂说,“陶兄,莫非猎枪走火?”

陶九斤说,“不是走火,是跟地主老财干仗时受的伤。陈兄弟,说句实话,我是四川宜宾人是真,是陶老伯的侄儿,则是假,包括陶九斤这个名字,也是化名。我的真实身份嘛,请陈兄弟看……”

陶九斤用树枝在地上写了两个字。

陈印堂惊叫道,“噢,原来陶兄是……”

陶九斤说,“不错。我们来到黔西北,在一次打击土豪的战斗中,我和几个战友受伤后,在深山老林中跟大部队走失了。我们迷了路,在森林中转悠了好几天,情况十分恼火。后来,我们遇到陶老伯,这个苗族老人就把我们带到韭菜坪山上,给我们吃的,给我们治伤。”

陈印堂万分激动,说,“陶兄,非常感谢你如此信任我。我回老家之前,就在昆明听说,一支红军进入黔西北了,开辟根据地,搞得轰轰烈烈……”

陶九斤沉稳地说,“那是今年春天的事。如今,大部队在黔西北乌蒙山区冲出老蒋的重重包围之后,早已北上抗日,我和几个战友因为一直在韭菜坪养伤,所以掉队了。但是,最近,我们已经全部康复,所以,准备重返部队。陈兄弟,我想,我在返回部队之前,一定要和你好好谈谈,建议你能够和我们并肩作战,因为,我觉得,你是一个有抱负的青年,有忧国忧民之心,完全可以有资格参加我们的部队。”

陈印堂紧紧握住陶九斤的手,嘴唇颤动,说,“大丈夫天下为公四海为家。能够跟陶兄并肩作战驱除鬼子,是我的荣幸。”

陶九斤笑道,“陈兄弟,我在对你说这些话之前,反复考虑过,这些天以来,真是不吐不快呀。现在我想清楚了,把这些话对你讲,就三种结果。第一,你同意我的建议,跟我们一起出发。第二,你不同意,因为你在韭菜坪山麓有偌大的家业,在豪宅庄园中还有一大堆红粉佳人。第三,你知道真相后跟我分道扬镳,而且还有可能向当局告密。哈哈哈,说吧,我们都是豪爽之人,你选择哪一种结果,我都可以接受。”

陈印堂斩钉截铁地说,“当然是一起出发。不过,陶兄,我想问问,什么时候?”

陶九斤说,“当然是等你办完喜事之后。”

陈印堂说,“山河破碎,鬼子未灭,何以家为。陶兄,千万不能因我的婚事耽搁时间。”

陶九斤笑笑,说,“陈兄弟,我在韭菜坪有七个战友。半年了,返回部队时,我们总得带点见面礼呀。”

陈印堂笑着说,“那么,加上我和纪婉清,共十人。陶兄,我和婉清这次出来,原本就是打算到韭菜坪老家把婚事办了,然后一起上前线……哈哈,想不到在韭菜坪遇到陶兄,大家正好同去。”

陶九斤哈哈大笑,说,“陈兄弟,我和七个战友在韭菜坪呆了半年,如果回到部队,还是这么点人数,那么我也太笨嘴笨舌了嘛。陈兄弟,实不相瞒,这几个月来,我和七个战友已经动员了两百多人,我们定期在韭菜坪山上操练,目的就一个,要让使惯锄头镰刀的手,能够使用真正的枪支。”

陈印堂吃惊地说,“这么多人,目标太大,如何行动?”

陶九斤胸有成竹地说,“放心。我已把这两百多人分成二十个小队,并且有周密的行动计划。我们会分散行动,最后会合,回归部队。问题嘛,目前只有一个,就是现大洋匮乏。”

陈印堂笑着说,“闻弦歌而知雅意。陶兄放心,现大洋不是问题,兄弟我确定把这事办妥。”

两人抚掌大笑。

陶九斤意犹未尽地说,“陈兄弟,听说,你家拥有数百人枪,方不方便借几支枪用用?”

陈印堂说,“实不相瞒,我家大院中和营盘上的家丁,固定的,其实也就百把人。所谓数百人枪,那是指发生械斗时,把青壮佃户子弟编入战队罢了。不过,我家营盘上有一个密洞,里面贮备有枪械。我倒可以想办法弄些出来。”

陶九斤说,“好。听说冯大麻子最近到手一批洋枪,钢火不错,老哥我也打算弄些来用用。”

陈印堂说,“哼,冯大麻子,此乃家父多年的死对头。陶兄此次行动,兄弟我带多少人枪相助?”

陶九斤微微一笑,说,“老哥我掐指一算,目前,我们不宜跟冯大麻子这些人动刀动枪,我们的枪子儿,还得留着,赏给小鬼子吃。所以,此事,宜智取,不能强攻,不需陈兄弟出手。你的任务,就是当新郎。另外……”

陶九斤凑嘴到陈印堂耳边,如此这般。说罢,两人大笑。

陈印堂说,“虽然韭菜坪陈家跟冯家这几年关系很僵,是暗地里的仇人,相互之间红白喜事不兴走动,但是,看在陶兄的份上,这次,我就正儿八经向冯大麻子送去请柬。”

陶九斤说,“对头。不但要请冯大麻子来喝喜酒,而且,还要跟他做一笔买卖嘛。”

 

 

 

陈家大院办喜事的这天,还不到傍晚,大院外面的青石广场上,就烧起了一堆堆篝火。金色的阳光下,熊熊火焰欢快地跳动,缕缕青烟袅袅悬浮。

家丁们从酒窑中,把大坛大坛的烧酒抬到广场上。每堆篝火上,都支好了铁架子,顾管家亲自指挥着帮忙的乡邻,把整只整只的羊肉,放到篝火上烧烤。厨子们则端着搅拌均匀的佐料盆,用大刷子不断地蘸着佐料汁,涂抹到羊肉上面。空气中渐渐弥漫着羊肉的浓香。广场上一派欢声笑语。

不过,陈家大院的每座碉楼上,大院内外以及从大院到五里之外的陈家营盘,到处是荷枪实弹巡逻的家丁。对于老实巴交的乡民们来说,也许他们以为这是陈家的一种排场。而且,这种场面,乡民们早已熟视无睹了。也就是说,家丁们的巡逻,丝毫没有影响乡民们前来参加婚礼或者说前来喝酒吃肉的兴致。用乡民们的话来说,这叫“吃大户”,有钱人家嘛,逢年过节或者操办红白喜事,大摆宴席,宴请乡邻,何等的风光。凡是吃大户,乡民们绝对趋之若鹜,因为,不吃白不吃,吃了白得吃嘛。

终于,暮色降临。广场上的乡民们,看见大院里幢幢楼房的屋檐下,亮起了无数个红纱灯笼。对绝大部分乡民来说,这座大院虽然近在眼前,但又远在天边,因为许多人,一辈子无数次从陈家大院边路过,却一次也没有走进过这座富丽堂皇的庄园。

陈家的亲朋好友,当然按照身份,在广场临近大院大门的一长排八仙桌旁就座。丫头们有的正把一盘盘热气腾腾刚切好的烤羊肉端到桌上,有的提着酒壶,给桌边的客人们斟酒。

陈四老爷举杯在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咳嗽几声,扯着嗓子高声说,“各位亲朋好友、父老乡亲,今天,是犬子印堂和纪姑娘纪婉清喜结良缘的日子,多谢各位光临寒舍。因纪姑娘家住昆明,路途遥远,加之事起仓促,乱世之中,只好一切从简。凡是我陈家礼数不周之处,容他日再行弥补。另外,巴拉寨韩老七与犬子有缘,情投意合,从今往后,亦一并结为百年之好。我陈某竭诚在此广告各位亲朋好友、远乡近邻,特意敬大家一杯薄酒!来来来,有请大家啦,干杯!”

火光熊熊。浓烟滚滚。广场之上,密密麻麻的客人摩肩接踵,人声鼎沸。

隔得远的人,只望见陈四老爷高举酒杯,望见陈四老爷上嘴皮搭下嘴皮,说的什么其实也没有听清楚。不过,大家见陈四老爷举杯喝酒,也都兴高采烈地吆喝着,也举起手中的土碗喝酒。

一时之间,夜色朦胧火光闪闪的广场上,人头攒动,人影幢幢,众声喧哗,喜气洋洋,酒肉飘香。

这时,家丁来报,“四老爷,冯大麻子来啦。请他来坐席么?”

火光闪动之中,陈四老爷的脸忽明忽暗。他似乎绷紧一下脸,不过,随即,就堆出满脸的笑,发话道,“赶紧有请。”

家丁领命而去。

陈四老爷自言自语地低声说,“哼,这只老狐狸,老子还以为他不来呢。”

不一会,家丁领着一个又高又胖看起来大约六十多岁的老者走过来。

那老者昂首阔步,圆脸,眼睛又圆又大而且贼亮贼亮。老者身后紧跟着起码三十多人,都是彪悍高大的家丁,明目张胆给人一种来者不善的感觉。

老者隔老远就操着沙哑的嗓子,大声武气地说,“陈四兄弟,我来晚啦,该罚酒三杯呀,哈哈哈……”

陈四老爷站起来,朝来客拱拱手,笑道,“欢迎冯兄光临寒舍。唉呀,我说冯兄,你我虽然同居于韭菜坪山下,但是这些年,你我各自奔波忙于俗务,竟然疏于走动……今天嘛,是犬子印堂大喜的日子,所以嘛,特意请冯兄大驾光临,喝杯薄酒……来来来,请坐。”

冯大麻子也朝陈四老爷这边拱拱手,大大咧咧地说,“陈四兄弟呀,本来,前天,我就接到你的请柬,按理,不该来迟到的。可是,今天,老兄我给祖父搬了一个宅基地,着实忙了一天。事情一毕,我就打马赶来,还是迟到啦,哈哈……”

冯大麻子入席,丫头斟上酒来。他带来的众家丁,主人就在旁边另设四桌,一齐坐了,酒肉侍候。

冯大麻子喝下一杯酒,笑着说,“陈四兄弟呀,今天,就算你不请,我也是要来的。你看嘛,这么多人来吃大户,我冯某人不来,不是太吃亏吗?所以,我自作主张,还带了一帮弟兄来……不吃白不吃嘛……”

陈四老爷说,“冯兄,你给先祖搬阴宅,怎么事先也不通知一声?改天,兄弟我一定要到府上道贺嘛。”

冯大麻子挟一块烤肉吃着,摆摆手,说,“这个不必这个不必。”

陈四老爷明知故问,“冯兄,人活于世,所居之宅乃是根本。阴宅同样是大事,关乎家业兴衰荣辱沉浮。不知冯兄给先祖搬阴宅,所择之地,请的是哪位高人先生踏勘?”

冯大麻子说,“这个嘛,是彭先生。”

陈四老爷说,“就是可乐的彭先生?”

冯大麻子说,“对头,方圆一两百里,还有哪个风水先生胜得过可乐的彭先生。”

说话间,按照顾管家的吩咐,几个彝寨的头人,组织了几支上百人的歌舞队,前来助兴。身穿节日盛装的姑娘小伙们抬来几十个两人才能合抱的大鼓,在篝火之间,又唱又跳,鼓声激越,震天动地,歌声婉转,山鸣谷应。

开始的时候,还一支歌一支歌地唱,一曲舞一曲舞地跳。唱罢《采韭菜》,跳《铃铛舞》;唱罢《火把节》,跳《撒荞舞》,如此等等。后来,在场者喝得酒兴高涨,于是乎,大家就手拉手,围绕火堆,跳起欢快的彝家歌舞《阿西里西》。每堆篝火,都围着一圈手拉手的姑娘小伙,大家一起反复唱着“阿西里西,阿西里西,秋动你啊也秋动你,阿呀啊阿西里西嗡啊也嗡,秋动哪里秋动哪里嗡啊也嗡……”

新郎陈印堂左手牵着纪婉清、右手牵着韩老七,也杂在人群中跳舞。

陈印堂对纪婉清说,“这首彝歌,是韭菜坪一带流传很广的歌曲,真像洋人唱的祝你生日快乐,翻来覆去,就那么两句,但是,味道就在不断反复之中,简单上口,一学就会,人人能唱……”

纪婉清沉醉地说,“是啊。今天晚上,我觉得真像是做梦一样……我们这趟韭菜坪之行,真愉快,真幸福……”

陈印堂使劲拉两下韩老七,说,“老七,你今天晚上像不像在做梦呀?”

韩老七这个小姑娘大喜之日自然被灌了些烧酒,明显有些醉了,火光中面色桃红,正又唱又跳得起劲,含含糊糊答非所问地说,“三少爷,你……是个好……人……”

人们以酒助兴,不少人已经醉如烂泥,头重脚轻,偏偏倒倒,跳着跳着,就蜷缩在火堆边,人事不省。

火光跳动。地上,到处是打破的酒碗碎片。

陈四老爷看着疯狂歌舞的人们,微微一笑,说,“冯兄,想当年,你我年轻时,也这么疯过呀。唉,岁月不饶人哪,现如今,你我这些人,已经是老朽了。”

冯大麻子说,“对呀,人活几十年,想来真他妈没有意思。田地再多,日食不过三餐。房舍再多,夜卧不过六尺。”

一个汉子讪笑着说,“冯爷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待在下说来:妻妾再多,一枪不过一个。”

众人一呆,既而哄堂大笑。

陈四老爷收敛笑容,说,“冯兄,我今天请动你的大驾,其实,还想与你商量一件小事。”

冯大麻子说,“好说好说。一枪不过一个,哈哈哈……陈四兄弟,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嘛。哈哈,一枪一个……”

陈四老爷说,“冯兄说得对。兄弟我正是想跟冯兄谈一桩枪的生意。”

冯大麻子说,“唔,枪?”

陈四老爷说,“冯兄前不久不是搞到手一批洋枪么?兄弟我想跟况兄作个交易,从冯兄手里弄些来过过瘾。兄弟晓得,钱嘛,冯兄有的是,金子都嫌黄。所以,我打算用纸厂丫口那片好地,跟冯兄换枪。不知冯兄意下如何?”

冯大麻子对陈家纸厂丫口那片好地,早就垂涎三尺,曾经多次来商谈过,买也行,换也行,但是,都给陈四老爷拒绝了。“那么好的地,好比一个漂亮得不得了的美女,谁舍得让给别人?”陈四老爷一句话,就打发了冯家的说客。

而现在,陈四老爷竟然主动提出,想用那片地来换枪。

冯大麻子在脑袋中转了几个弯弯之后,一本正经地说,“陈四兄弟,这个事嘛,可以商量。你那片地,我目测过,亩数嘛,我心中有数。这样吧,今晚,我俩兄弟打个估眼墨,你的地,就是那片了。枪,兄弟你说个数,我们来谈。”

陈四老爷微微一笑,伸出右手食指,蘸着酒,在桌面上写下两个数字。枪,多少,子弹,多少。

冯大麻子伸颈一看,沉吟半晌,也伸出手指,蘸着酒,在桌面上写下两个数字。

两人来来去去,写了好几回数字之后,终于成交。于是乎,双方站起来,在众亲友的见证之下,各自端起蘸着写字的那杯酒,说,“请。”

陈四老爷说,“冯兄。我办事,是个急性子。你我今晚上就交货吧。顾管家,立马拿地契来,给冯爷办交割。”

顾管家答应一声,转身而去,不一会,就真的拿着地契,郑重地放在八仙桌上。

陈四老爷说,“请冯兄过目。”

冯大麻子把手一招,冯家家丁头子冯大光闪身过来,垂首听令。

冯大麻子说,“大光,你立马带二十个弟兄,去营盘拿货。”

冯大光大嘴一咧,爽快地说,“好嘞。”说着,转身,伸手连连指点,你,张三,你,李四,顿时就挑选出二十来个弟兄,一起风风火火去了。

 

 

韭菜坪山麓,月光如水。

夜色之中,偶尔传来远处寨子里的狗叫声,或者树林深处,冷不丁传来一阵夜鸟扑扇翅膀的声音、野兽的号叫以及若有若无的松涛声。

韭菜坪著名的六大营盘之中的冯家营盘,此刻高高耸立在朦胧夜色里。

冯家营盘建在一匹上尖下圆、状如铜钟、拔地而起的青峰之巅,此峰虽不是太高,但是地形险要,营盘居高临下,极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这些年来,家底极厚的冯大麻子不惜挥霍重金,不断修缮这座营盘,真是栈道与地洞相连,绝壁与暗道相通,碉堡与战壕相呼应,高墙和陷坑相错杂,明岗暗哨,机关重重,步步设防,不知耗费多少人力物力,终于修建成这座固若金汤远近闻名的营盘。

冯大光率领着二十多个家丁策马奔驰到冯家营盘山下的时候,山下前哨的家丁刚好换班。下班和上班的两拔家丁一齐怔怔地看着他们的直接上司冯大光,说,“大光老哥子,你们不是去陈家大院喝酒么,怎么这会子就转来,也不找地方逗逗姑娘玩啦?”

冯大光把马鞭子一挥,笑道,“今晚上老子哪有时间逗姑娘玩。冯爷有令,让我带弟兄们连夜运一批枪弹到陈家大院。嗬,冯爷今天好运气,跟陈家做了一桩好划算买卖。啧啧,真是钱财往热和的地方钻呀。”

山下,上班的前哨巡逻了一顿饭的功夫,才见到家丁头领冯大光一马当先,带着一队人马缓缓下山而来。从那些驮着货物的马匹的脚步来看,它们显然都驮着份量不轻的货色。在夜色中,马匹偶尔打着响鼻,脖子上悬挂着的铜铃铛,一路叮叮当当响着。

冯大光朝山下巡逻的家丁吆喝道,“弟兄们,注意不要多喝酒,要是喝麻了,让盗贼混过去,冯爷要让弟兄们脑袋搬家呀……你们脑袋搬家本来不打紧,可是老子也得作陪,也得脑袋搬家……拜托了,弟兄们!改天,老子请弟兄们喝酒。”

巡逻的家丁就笑嘻嘻地跟冯大光一伙拱手作别,目送一队人马缓缓消失在夜色深处。

然而,冯大光带领着弟兄们来到一个三岔路口时,却没有取道前往陈家大院的那条路,而是取道前往韭菜坪主峰的那条小道。

人马前行不到三里地,冯大光吩咐弟兄们,点亮九个火把。再前行三里地,夜色深处,出现并排着的九个火把。

冯大光见状,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轻声说,“弟兄们,赶快走。陶大哥他们来接我们啦。”

一阵疾走之后,冯大光就看到了站在火把前的陶九斤。

陶九斤一边朝冯大光挥手,一边快步走过来,说,“冯兄弟,今晚上,你们可是立下大功啦。”

陶九斤说着,两掌连拍三响,说,“弟兄们,都出来吧,一切顺利。”

于是乎,从小道两旁的树丛里,呼啦啦钻出一大群人。

陶九斤说,“我还担心冯大麻子追来,特意让弟兄们在这里布下道场,准备招待他呢。”

冯大光笑道,“放心,陶兄。冯大麻子,此刻正在陈家大院喝烧酒,他今天晚上跟陈家做了一桩好买卖,现在正高兴得不得了呢。哈哈。”

陶九斤拍拍冯大光的肩膀,笑道,“大光兄弟,我们立刻上韭菜坪。一切顺利,按原计划进行。”

当陶九斤和冯大光他们登上韭菜坪主峰,呀,好大的月亮。月光像牛乳一般,静静地倾泻下来,透过雾气,照在一望无际的韭菜花海中。仙境一般。无比朦胧。

可是,陶九斤他们顾不上观赏这月光下的韭菜花海。他们在花海之间,七拐八弯,就神秘地消失在雾气深处,无迹可求。

 

 

陈家大院,夜色正浓。

广场上,篝火依旧熊熊燃烧。只是,歌舞的人们倦了,此刻,都席地而坐,划拳喝酒。铁烤架上,还有一些剩肉,烤得太透,不时有油滴到火中,于是就腾起一串金黄的火焰,滋滋作响。也有的姑娘小伙,三三两两,走到广场边,轻轻对唱情歌。

坐在八仙桌边的冯大麻子脸色有点不耐烦,对家丁发火,“派出去的弟兄,还没有回来吗?怎么像缠脚老妈妈,这么慢。哼,大光呀大光,一向做事很麻利的呀,今晚上难道是喝球麻了,这么长时间,别说一个来回,他妈的,两个来回也该回来啦。哼,你们,赶紧,再探。”

陈四老爷若有所思地微笑着,说,“冯兄,不必匆忙,好事多磨嘛。我们难得有机会聚在一起喝烧酒,今天晚上,不醉不散呀。”

冯大麻子隐约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头,只能硬着头皮,跟陈四老爷喝酒,东一句西一句地摆龙门阵,完全没有先前的威风了。

过了一顿饭的功夫,终于,家丁急马来报,“冯爷,不好啦,出事啦……冯大光确实从营盘上运货下山,可是,从陈家大院到冯家营盘,我们来回找了两趟,别说二十多人的队伍,连鬼影子也没有找到一个……”

冯大麻子一拍桌子,骂道,“扯卵谈。冯大光他们又不是一个小媳妇一个大姑娘,会给人拦腰一把就抱球走啦?再探,他们可能走错路了嘛。”

又过了一顿饭的功夫,家丁来报,“冯爷,大事不好。冯大光他们确实不见啦,问冯大光他们的婆娘娃儿,狗日的,今天晚上,他们根本就没有回过家。”

冯大麻子呼的一声,站起来,阴沉着脸,说,“陈四兄弟,地契,你先拿着。这桩买卖,暂时缓一下。老哥我得先回去,弄清楚冯大光他们到底出了什么乱子。”

家丁牵马过来。冯大麻子跨上马背,对陈四老爷拱拱手,“陈四兄弟,各位朋友,失陪了。”

冯大麻子说着,带领众家丁,气急败坏打马而去。

 

 

陈家大院内,高高耸立的碉楼与楼房的飞檐翘脊,最先沐浴在灿烂的晨曦之中。阳光照射在碉楼粗大的长方形青石上,连石头上雕刻的纹路也清清楚楚地显现出来。阳光也照射进碉楼上散布着的那些枪孔,显得无比静谧而威严。但是,阳光不到之处,晨雾依然浓得白茫茫一片。

不一会儿,陈家大院外面的广场上,雾气渐渐变淡。随着一阵铜鼓声,家丁们纷纷涌出大门,汇聚在青石广场中,在何老六的带领下,进行操练。

陈四老爷背着手,从大院门中出来,却并不走到广场中,只是站在青石台阶上,观看家丁们操练。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显然对家丁们的表现十分满意。他的左手就习惯性地举起来,他身后如影随形的丫头就赶紧把铜头烟杆递给四老爷,并且手脚伶俐地划燃一根洋火,给四老爷把烟点着。

陈四老爷深深吸一口烟,徐徐吐出一串烟圈,露出极其受用的神色,走下两级台阶,站定。那丫头就伸出两手,葱白一般的十指,就在四老爷的头颈、肩膀等部位进行按摩。四老爷吸吸鼻子,说,“唔,小鬼,你今天搽的什么香水,香得舒服。”

当陈四老爷跟小丫头说笑的时候,陈印堂、纪婉清、韩老七以及两个家丁一齐涌出院门。

陈印堂说,“老爸,你这么早起来做什么,有何老六,他们哪个敢偷懒。”

陈四老爷说,“清早一杆烟,胜似活神仙。我今天,还要等着看冯大麻子的好戏嘛。哈哈,冯大麻子花大价钱好不容易搞到手的洋枪,算是折腾完啦。老子真高兴。”

陈印堂心照不宣地说,“这多亏我的拜把陶老哥。”

陈四老爷说,“不错。这小伙有勇有谋,干得漂亮。印堂,你问问他,要是愿意,就到我们陈家来安身立命,我担保,绝对不会亏待他。”

陈印堂说,“老爸,你想多了。那陶老哥,他岂是你这小池子中能养的鱼?人家是要到外面干大事的。”

陈四老爷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只要老子肯出大价钱,就没有什么事办不到。”

陈印堂笑笑,说,“那要看,对什么人。唔,老爸,我今天带婉清和老七上韭菜坪,婉清又要看花,又要教老七打枪呢。”

陈四老爷瞟一眼印堂腰间别着的两把手枪,说,“小姑娘要学打枪,好事嘛。让何老六他们教她,不就得了么。跑那么远,就打那几发子弹呀。”

陈印堂讪笑着说,“骑马,打枪,再学三拳两脚,乱世之中,也好防身。老七先学一下,以后,她就跟何老六他们学。”

陈四老爷说,“什么以后?”

陈印堂说,“过几天,我不是要跟婉清去昆明拜见岳父岳母大人么,还要办些其它事情,没有三月两月,一年半载,回不来呀。”

说话间,家丁牵来三匹马。

陈印堂和纪婉清、韩老七三人上马,扬鞭,马蹄声响,三人很快消失在白茫茫的晨雾里。

三人登上韭菜坪主峰,放眼一望,韭菜坪上,一望无际的韭菜花海,云雾缭绕,阳光所到之处,一丛丛鲜花从云雾之中显现出来,带着露珠,带着梦幻,无比娇艳,无比璀璨。

此时此刻,天上的云海,山上的花海,交相辉映,再也无法区分,哪里是云海,哪里是花海。

云雾势若奔马一泻千里。

阳光势若奔马一泻千里。

韭菜花海势若奔马一泻千里。

陈印堂面对如此美景,却有点心事重重。他拍拍韩老七的肩膀,说,“老七,晓得我和婉清为什么要带你来这山上吗?”

韩老七虽然新婚燕尔,但是跟本还是个孩子,面对三少爷,依然无法把这个大自己十岁的伙子当作自己的男人。她此时想起昨天晚上自己被人们灌得醉兮兮的,又唱又跳,然后,红烛朦胧,像做梦一样度过新婚之夜。她很自卑,且不说小翠小巧跟陈家多少有点门当户对,单说纪姑娘,人家是昆明城中的知识青年,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可是自己是什么,什么也不是,只是陈家三少收来的一笔租子罢了。所以,当何氏同意收她作为三少爷的第四房时,她真是受宠若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面对陈家三少,这个现在已经是自己男人的伙子,韩老七所能做的,就是像影子一样听话。她羞怯地说,“三少爷,你昨晚上不是说了,要带我到这山上学打枪么。”

陈印堂苦笑一下,说,“老七,你怎么还叫我三少爷呀?你叫我的名字好了,叫陈三哥也行,以后,就别再叫我三少爷啦,人家要笑话的呢。记住了么。”

韩老七认真地点点头,说,“好,我以后记住就是了,三少爷。”

陈印堂说,“老七,过几天,我就要跟婉清出远门了,一走,就要很久很久以后,才会回来。唉,你在家里,要好好听双亲大人的话,代替我孝敬双亲大人呀。”

韩老七望着三少爷,忽然,水汪汪的眼睛里,就出现一片泪光,幽幽地说,“三少爷,你是个好人。你不在家,我怕。三少爷,你是嫌老七不好么,怎么不带着人家一起走?”

陈印堂和纪婉清对视一下,苦笑着说,“我们到外面,不是去敲锣打鼓呀,怎么还能带上老七。”

陈印堂拉着老七的手,说,“老七,我答应你,不论我出门多久,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回来,回来和你团圆!”

纪婉清笑着说,“老七,快跟印堂拉勾呀。”

韩老七就含着眼泪花子,伸出右手食指,跟三少爷拉勾,说,“三少爷,你放心,老七一定在家,等你回来。”

这小姑娘说着,突然小嘴一扁,放声大哭。

陈印堂望着婉清,无奈地说,“唉呀,这个这个,如何是好……”

纪婉清柔声说,“老七,别哭。三少爷只是出趟远门,办正事嘛。三少爷一定会回来的,啊,别哭。快过来,姐姐教你打枪。老七,你会打枪,坏人就不敢欺负你呢。”

韩老七好不容易才止住哭泣,抽抽噎噎地说,“婉清姐姐,我一定学会打枪,也好保护三少爷。”

纪婉清笑道,“啊,三少爷,他一个大男人,要你一个小姑娘保护?”

韩老七说,“我是说以后,三少爷老了,我还不老,我要保护三少爷。”

纪婉清说,“老七呀,你真有良心。”

韩老七说,“三少爷是个好人。”

纪婉清说,“老七,我们打枪。”

随即,云雾缭绕的韭菜坪上,响起激越清脆的枪声。一声。又一声。打破了亘古的沉寂。

 

 

冯大麻子是在冯大光他们神秘失踪的第三天早上,才晓得冯大光他们是被一伙非盗非贼铤而走险的穷光蛋绑架了。

“哼,他妈的,这些无门无派的亡命徒,竟然让老子阴沟里翻船。”冯大麻子接过家丁递过来的一张巴掌大的黄纸一看,恼羞成怒,气得端起桌上的茶碗猛地摔到地上。

家丁屏气凝神小心谨慎地问,“冯爷,他们约定今天太阳落山时候在韭菜坪上见面,去还是不去?”

冯大麻子恨得直咬牙,说,“去。肯定要去。难道老子还怕了几个穷光蛋。”

家丁说,“那,他们要的货色?”

冯大麻子说,“当然如数照办。哼,敲老子的竹杠,不死也要脱层皮。”

家丁惴惴不安地说,“要是我们不去,难道他们真会把冯大光一伙全部干掉?”

冯大麻子在屋里来回踱几步,叹一口气,说,“唉,有些时候,穿鞋子的怕光脚板的。本来,就算老子损失二十来个弟兄,也无关痛痒。只是,这事儿一张扬出去,老子这张脸,就找不到地方搁啦。”

冯大麻子说着,又来回踱了半晌,才发话道,“赶紧去办。多带些弟兄,到时候,见机行事吧。”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冯大麻子率领一帮家丁,打马往韭菜坪主峰杀气腾腾而来。

冯大麻子哪里知道,从清早开始,陶九斤就派人把守着上韭菜坪的独路口。

这个路口太险要了。路口位于极陡的崖壁上,下面的陡坡上没有树木,只生长着野草,一条盘曲的羊肠小道通到路口,下面是土路,快接近路口处,小径完全是从崖壁上凿出来的石阶。站在路口,完全是居高临下,真正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冯大麻子打马接近登上韭菜坪的这个独路口,一见路口那儿全是乌黑的洋枪的枪口,一颗心就直往下沉。

他妈的,老子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招呢,老子还以为是跟穷光蛋们面对面讨价还价呢。原来,他们抢占了有利地形,对老子真是泰山压顶之势——今天,老子又要背时倒楣。冯大麻子寻思着,感到事儿极其不妙。

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冯大麻子只得硬着头皮,率领家丁往前走。

“停!停!停!冯老哥子,赶紧叫你的人马停下来,原地不动!”

突然,一个汉子在独路口那儿的一块大石头旁边现出身影,一边高喊,一边使劲朝山下的冯大麻子等人挥手。

冯大麻子强作镇定,装着满不在乎,大声嚷道,“你们不是约老子来韭菜坪上见面谈判么,怎么还没上山,就让老子停下来?哈哈,难道,这韭菜坪是你家的?这韭菜坪,老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哪个敢挡老子?”

独路口的汉子高声道,“冯老哥子,在下陶九斤,约冯兄在此见面,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想跟冯老哥子借几条洋枪而已。”

冯大麻子哈哈大笑,说,“哼,我看,你们都是刁民。良民,哪里用得着枪。我冯某劝你们,悬崖勒马,赶紧放了我的弟兄,归还我的洋枪。要不然……”

陶九斤说,“冯兄有所不知。我们都是良民,借冯兄的枪,不是拿来打自家人,而是打小鬼子。”

冯大麻子说,“扯谈。老子只问一句,今天这个生意,做,还是不做?要是不做,老子立马打道回府。”

冯大麻子说着,故意挥手,让弟兄们停下来,原地待命。

陶九斤见状,哈哈大笑,说,“好,冯兄果然是个豪爽之人。这桩生意,兄弟我跟冯老哥子做定了。”

冯大麻子心中明白,眼前这局势,要真动手,自己一方完全处于被人家射杀的境地,只得虚张声势地说,“那,姓陶的,赶紧放人呀。”

陶九斤说,“不依规矩,不成方圆。冯兄,你派一个弟兄扛几支枪或者一箱枪子儿上来,我就让这个弟兄带回一个人——你我两兄弟,今天,就按这个规矩做生意,冯兄意下如何?”

冯大麻子心想,见他妈的鬼,今天这生意,又挨宰了,唉,好汉不吃眼前亏,只能先给他们东西,把人换下来再说。

于是乎,冯大麻子把手一挥,爆喝一声,“成交。”

落日的余辉之中,韭菜坪又是一个云海灿烂花海灿烂的黄昏。

独路口后面不远处,在几块一人多高的大石头的遮挡下,陶九斤与冯大光单独面对面站着。

陶九斤说,“大光兄弟,这次,你先按兵不动。请你相信,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回来,即使我来不了,我的战友,也一定会回来,那时,你就会大有用武之地。明白么?”

冯大光说,“陶老哥,我先是佩服你这个人,然后才佩服你们做的大事。好吧,我暂时呆着,可能有一天,我会带领一帮弟兄,前来投奔陶老哥。”

陶九斤说,“我们设法保持联系。我想,要不了多少年,我们就会见面。请你相信,我们这支穷人的军队,是一定要打回来的。”

冯大麻子的一个家丁吭哧吭哧扛着一捆洋枪爬到独路口下面两丈远的石阶上时,石阶前面出现了两个人,一个是冯大光,另一个,是陶九斤的伙计。

那伙计快步走下来,接过家丁手中的那捆洋枪,转身返回。

与此同时,作为人质之一的冯大光就假装垂头丧气地走下来,与两手空空的家丁一起,返回冯大麻子身边。

冯大光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冯大麻子打手势制止了他。

另一个家丁,又扛着一捆洋枪,往独路口那儿走。

当被绑架的二十来个家丁全部返回冯大麻子身边时,这个地主老财想着一捆捆扛到韭菜坪上的洋枪,眼里恨不能冒出火来。

冯大麻子抬起头,朝高高站立在那独路口的陶九斤嚷道,“生意做完啦。姓陶的,不邀请老子到山上喝杯烧酒吗?你们也太小气了吧,骗了老子这么多洋枪,连杯烧酒也不舍得请老子喝吗?”

陶九斤笑道,“多谢冯兄赐枪。只是,冯兄,眼下,兄弟我还得赶路。容他日兄弟回来,一定请冯兄喝酒,不醉不散呀。”

冯大麻子厉声说,“哼,姓陶的,你想就这么一走了之吗?”

陶九斤哈哈大笑,说,“啊呀,我说冯老哥子,你难道要硬逼着兄弟我试试这些洋枪的威力吗?只是,一旦动武,岂不是伤了你我弟兄之间的和气么。当然,话说回来,要是现在,冯兄有雅兴切磋枪法,弟兄我也可以奉陪,跟冯兄切磋几招。”

冯大麻子看看居高临下站在丫口上的陶九斤,看看那些黑洞洞的枪口,再一次明白此刻动手,自己绝对捡不了便宜。

于是乎,冯大麻子色厉内荏地说,“切磋么,那就免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姓陶的,后会有期。”

说着,冯大麻子朝丫口方向拱拱手。

陶九斤也站在丫口上,朝冯大麻子拱手作别,朗声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冯兄,后会有期。”

 

 

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慢慢爬上韭菜坪,那些韭菜花,便如沐浴在氤氲的牛乳之中,充满梦幻的甜蜜气息。

陶九斤与陈印堂、韩老七、纪婉清四人,在野竹丛与水潭之间的韭菜花丛中坐着。

陶九斤指指那个隐藏在野竹丛中的小帐篷,感慨万千地说,“半年啊,这个帐篷,就是我的卧室和工作室,也是我和战友们建立在韭菜坪的一个前沿哨所。不过,到今天,这个帐篷已经圆满完成它的任务。真想不到,在我和七个战友山穷水复无路可走的时候,我们来到韭菜坪,很快就柳暗花明又一村哪。”

陈印堂说,“我在韭菜坪遇到陶兄,也有一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毕竟,我是在韭菜坪这花海之中,开始走上另一条道路。”

陶九斤望着月光中的韭菜花,说,“陈兄弟,我们这支穷人的军队,每一个战士都是火种,无论撒到哪里,都能燃烧起燎原之火。这片一望无际的韭菜花海,在我眼中,就是漫山遍野熊熊燃烧的燎原之火。陈兄弟,虽然今天晚上,我将随最后一批人马离开韭菜坪,但是,我一定会记住这片美丽的韭菜花,记住我在韭菜坪度过的这段时光。”

陈印堂说,“请陶兄放心,我一定尽快出发,前来与大伙儿会合。”

这时,陶干巴从野竹丛中钻出来,走到陶九斤身边,低声问道,“队伍已经集合完毕,是不是立马开路?”

陶九斤说,“丫口上放哨的弟兄,都归队了么?”

陶干巴说,“归了。”

陶九斤从衣袋中掏出一块怀表,看了看,说,“时间差不多啦。我马上就来。”

陶干巴说,“好嘞。”说着,这个身手敏捷的老人,走到帐篷边,极其麻利地将帐篷拆了,卷成一包,扛着消失在野竹丛中。

陶九斤伸出大手,拍拍陈印堂的肩膀,说,“再见,陈兄弟。我会按照计划,在第三个会合地点等你。不见不散。”

陈印堂也情不自禁伸出手,在陶九斤的肩膀上打一拳,说,“陶兄,一路顺风。雄关漫道真如铁呀,兄弟我也一定按计划,赶往第三个会合地点,你我两兄弟,绝对不见不散。”

当陶九斤的身影消失在野竹丛中,当那一阵轻微的沙沙声也终于消失,陈印堂转身,说,“清儿,老七,我们也回家吧。”

纪婉清沉吟一下,说,“印堂,今天晚上,月亮又圆又大,我说,你和老七就别回陈家大院了,在这韭菜花海中看看团圆月呀。你也要出远门,应当跟老七话别嘛。”

说着,纪婉清转身迅速离去。

陈印堂追几步,见婉清已经走远,只得无奈地走回韩老七身边,说,“唉呀,老七,今天晚上,月亮这么好。可是,陶九斤他们离开这里了,婉清也下山去了,这么满山遍野的韭菜花海中,就只有你我两人。你高兴么。”

韩老七的两手,捏弄着对襟衣上的扣子,幽幽地说,“三少爷,那天,你来我家收租子,我爸,他不是故意躲你们的。”

陈印堂说,“哦,那他怎么老是不在家呢?这么多年,就他和你在家相依为命。他老是不在家,放心你么。”

韩老七说,“他是跟村里许多人,三天两头往这韭菜坪大山上跑。也不打猎,也不采药。有一天晚上,我爸对我说,老七,我就要出远门了,只好把你当作租子,在陈家找条活路。三少爷,怎么我爸要出远门,你要出远门呢?”

陈印堂说,“哦,老七,我会在远方遇到你爸爸的。”

韩老七露出欣喜的神色,说,“是么,三少爷,那真是太好了。三少爷,我一定会在韭菜坪上等你。等你十年八年,一生一世。”

陈印堂说,“对,今后,我们就约定在这片韭菜花海中相会。不见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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