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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方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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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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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宋三(短篇小说)

 

 

 

上个月的第一个星期天,午饭后,我出门闲逛,不经意间在一块广告栏上看到宋三去世的讣告。讣告星期五就已经张贴出来了,广告亲朋好友星期天下午在殡仪馆举行家奠。

我摁亮手机屏幕,一看时间,两点十分,就直奔六路公交车站,乘公交车去殡仪馆,参加宋三的葬礼。

距我们樱桃镇十多公里的县城小得像一个巴掌,而且许多街道坡度很大。比如,一个小贩用板车推着水果在街东头走路,一不小心,落在路上的水果就会骨碌碌从街东头一直滚到街西头。县城很小,基本没有大城市那种人与人的陌生感。比如,我的小学同学宋三,虽然三十多年以来,我们没有搞过一次小学同学聚会,但是,在县城中,我还是隔三岔五的遇到宋三。

我和宋三读小学自然是在樱桃镇上。那时,小学读到五年级就毕业了,从小学进入初中必须参加升学考试,考取就读,考不取,对不起,回家稍息。

小学五年级的课程全部结束后,等待着参加升学考试的那几天,有一天下午,我们几个玩得来的同学邀约着,请樱桃镇上开照相馆的伙计照相。当时,樱桃镇上只有一家照相馆,使用胶卷,冲洗出来的照片是黑白照。每逢农历二五八赶场天,樱桃镇上只此一家别无分店的照相馆,就会被四乡八寨前来赶场的姑娘小伙们围个水泄不通。当然,要是有人愿意出五角钱的车费,他也可以搭过路的客车到县城去照相。我们请照相馆的伙计照相,必须避开赶场天,赶场天,照相馆生意好,伙计是不会外出照相的。那天,我们请照相馆的伙计跟我们到樱桃镇街后面的老羊包包照相。

为什么要到老羊包包照相呢?这是因为那里有一个蓄水池,蓄水池上面修建着一幢青砖蓝瓦的房子,房子造型活像一座碉堡,有点好看。平时,我们逃学,不去田里捅黄蟮捉泥鳅,不去小河里钓鱼,不去偷人家地里的新包谷烧吃,就会到老羊包包蓄水池空房子这里玩。玩什么?赌烟盒。我们收集各种品牌花花绿绿的烟盒纸,把它折成长条状的弓形。赌烟盒时,每人拿出三个或者五个折好的烟盒,鼓起的那面朝上,整齐地放在泥巴地面上。然后,以剪刀锤子帕子的方式决定先手后手,轮到的就蹲在地上,把右手掌高高举起,使出吃奶的力气,拍到地上,目的是利用手掌与地面相触时产生的气流,震动烟盒纸,凡是翻一个身的烟盒纸,就是战利品,收归已有。

因为宋三的年龄比我们大,所以,赌烟盒总是他赢。而且,钓鱼也好,捅黄蟮捉泥鳅也好,偷人家地里的新包谷也好,总是宋三领头。有时,课间十分钟,宋三也有本事跑到学校旁边的水田里,捉来几条泥鳅,神不知鬼不觉地塞进女生的书包中。知情的几个同学就作古正经地坐着,等待老师走进教室上课,那个女生伸手拿课本时发出的一连串惊慌失措的尖叫。有时,上课预备铃响了,宋三急忙把教室角落里的一个竹撮箕放到半开半闭的教室门头上。那么,第一个推门走进教室的同学,就会遭到撮箕落到头上的戏弄,一身的灰,十分狼狈。满教室的同学就哄堂大笑,空气是十二分的快活。

那天,我们请照相馆的伙计跟我们到镇子后面蓄水池那儿照了一张小学毕业照,不是全班同学,而是经常在一起玩的几个同学,其中包括宋三。

许多年以后,我仍然保存着那张小学毕业时照的黑白照片。照片上,几个猴眉猴眼的臭小子穿着背心,肩并肩站在一幢状如碉堡的房子前。其中,那个明显比其他人高出半个脑壳的男孩,就是宋三。我记得很清楚,照相时,我们清一色穿着红色的晴纶背心。当年,我们樱桃镇上,从大人到小孩,都流行夏天穿红色晴纶背心。

上个月的第一个星期天,我在广告栏上看到宋三去世的消息,头脑中一下子就浮现出那张黑白照片。我虽然还有俗务缠身,但还是第一时间赶到殡仪馆,参加小学同学宋三的葬礼。

悼念厅中,人山人海,法师们的各种响器震得人们说话时必须大声呐喊,否则人家根本听不见。我转了一圈,遇到几个当年樱桃镇上从小学读到初中,又从初中读到高中的同学,大家寒暄几句,就到悼念厅外面吃瓜子,抽烟,摆龙门阵。

因为这篇文字是专门为我的小学同学宋三写的,所以,其余的人一律免去姓名,以免喧宾夺主。我教的是中学语文,还知道这点道理。

这些同学,有的高中毕业,没有考取大专或者本科,就做各种生意。做生意,也可能发家致富,也可能穷愁潦倒。有的考取大专或者本科,如今就有一个铁饭碗端着,介于发家致富与穷愁潦倒之间罢。为什么要特意区分大专或者本科呢?因为当时,大专生毕业后一般分配到乡下工作,而本科生毕业后一般分配在县城工作。分配到乡下工作的,要是想调进县城工作,那,就要费九牛二虎之力。当然,能够找到路子,也许就不费吹灰之力。

我和一些同学坐在悼念厅外,大家聊天,玩手机,都心照不宣地等待吃晚饭。这种白事,前来悼念者留下来吃晚饭,是对主人家的一种尊重。

同学甲高中毕业没有考取高一级学校,于是就跟亲戚到省城混。他那亲戚当时做的建筑包工营生,如今成立建筑公司,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做生意,而是做项目了。现如今的同学甲,已经成为建筑公司的副总经理。有一次,同学甲回县城办事,在街上跟我邂逅,一把就把我拉到一家酒店中,说,老同学,正好,几个朋友小酌两杯。说是小酌,但是菜还没有上完,就搞掉了六瓶茅台。最后,大家醉得歪歪倒倒,还到茶楼继续喝啤酒。

同学甲极其遗憾地说,唉,上个月我在街上遇到宋三,他当时正往一辆电三轮上装液化气罐子。他跟我说,想在我的公司找点事做。我说,老同学,行,没问题,我最近已经在这边搞定一个项目,拿到一个地块,到时候,可以到建筑工地来帮忙,有的是活路做。可惜,我的项目还没有启动,宋三就走了。

同学乙说,听说宋三得的是肝癌,从检查出来到去世,不到一个月。唉,听宋三的媳妇说,宋三几十年来就好一口烧酒。有时,一天到晚不吃一口饭,专喝烧酒过日子。这习惯,宋三在结婚之前就已经养成了。

同学丙说,宋三这些年到县城混,有一段时间,也挺不错,开着一个磁砖店,不知后来怎么搞的,店铺转让了,干起帮人家送桶装矿泉水和液化气罐子的生意。这确实是体力活,估计也挣不了多少。

于是,话题又集中到逝者宋三的身上。毕竟,死者为大。我们同学一场,现在,宋三死了,我们前来悼念宋三,要是不谈论一下宋三,只顾各人低头玩手机游戏,看网上付费小说,或者在微信群里看搞笑视频,那么,未免对死者宋三太不够意思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们樱桃镇上涌现了一批令人艳羡的万元户。宋三家就是其中之一。说是一批,其实,也不多,凤毛麟角,就那么几家。这些万元户,主要有两种。一种做的是烧元生意。烧元,是我们樱桃镇上的土话,就是土法炼粗锌。另一种做的是开门市生意,就是在镇街上卖服装卖糖烟酒。

宋三的父母做的是卖服装生意。宋三家的房子虽然在樱桃镇街的尾巴部位,但是,宋三的父母把临街的两小间房子打通,得到一个大门面,做起了卖服装生意。宋三的父母不但在家里卖服装,而且还赶溜溜场,农历二五八、三六九、一四七,远近几十百把里范围内的乡场,宋三的父母顺着赶,早出晚归,虽说不是一般的奔波辛苦,但是回报也不是一般的丰厚。在我们樱桃镇街上,绝大多数人都住着破烂的板壁瓦房或者砖房甚至土墙茅顶房的时候,宋三家率先住上了两层楼的钢筋水泥楼房。

所以,宋三小学毕业没有考取初中,他根本就无所谓,他的父母也无所谓。这样,宋三小学毕业之后,就在家里帮着照看服装店。宋三的父母说,我们家事多,有时还要花钱请人帮忙,自己的娃儿,小学读归一,能算账,为啥子不算个劳动力。

那时候,宋三的父母赶溜溜场,先是用自家的拖拉机运货,后来拖拉机换成小型货车。宋三的父亲自己驾驶,想到哪里就到哪里,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非常方便。

宋三主要在家里帮着姐姐照看门面。

我上初中以后,每天上学放学,都要从宋三家的服装店门前路过。我说过,宋三年纪比我大,具体大几岁,我也说不清楚。一个明显的事实,是我读初中的那几年,宋三的个头唰唰唰地蹿高了,远远把我抛在后面。我从宋三家服装店门前走过的时候,总是看到一些姑娘在服装店中挑选衣服,姑娘们穿着时鲜衣服,在一面大镜子前左看右看。宋三的姐姐当时是我们樱桃镇上有名的漂亮姑娘,她会穿着打扮,往服装店里一坐,本身就是最好的模特儿。

那时候,我们樱桃镇上流行收录机,放点子很重的流行歌曲。而且,不只是听歌曲,最时兴的人家,还跳国际舞。当时,我们樱桃镇上把一男一女勾肩搭臂跳的各种交谊舞统称国际舞,意思有点暧昧。宋三的姐姐每天晚上都要邀约一些姑娘小伙在楼上客厅中跳国际舞。我读初三时,每天晚自习结束回家,走到宋三家的房前,总是听到二楼上传来收录机响亮的迪斯科音乐,混杂着说笑声、口哨声。

有一天晚上,我从宋三家门前经过,正好宋三出来屙尿。宋三显然是喝过酒,整个人散发着浓烈的酒气。借助二楼上照射下来的电灯光,宋三看见我,嚷着一定要我到楼上,跟他们跳舞。宋三一边提着裤子系皮带,一边说,走走走,跳舞去,樱桃镇最出名的几个美女都在老子家里呢。妈的,啤酒喝多了,尽是屙尿。

我缩手缩脚地跟在偏偏倒倒的宋三身后,沿水泥梯子走到二楼客厅。

客厅中,灯光明亮,电视柜上赫然立着一台十八英寸的彩色电视机,电视机正在播放一部武打剧。电视柜旁边的高低柜上,赫然立着一台双卡收录机,四喇叭,立体声,正在播放热烈如火的迪斯科音乐。最让我震惊的是,几对男女,正面对面搂抱着,踩着音乐的点子,在屋中跳国际舞。他们的年纪,其实也比我大不了几岁,但是,在他们面前,读初三的我,感到了一种自惭形秽,觉得他们是风华正茂的青年,而我,简直就是一个灰不溜秋的小不点。按我们樱桃镇上的说法,宋三他们已经姑娘小伙的谈情说爱,而我,还是一只没有发体的小公鸡。

宋三一进屋,就搂着一个姑娘跳舞。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一个人在客厅沙发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十分尴尬。我硬着头皮坐下,假装欣赏他们跳舞,其实,我根本就不懂国际舞,根本就不知他们跳得好还是不好。

宋三从一大堆脂粉香娃丛中伸出脑袋,朝我笑笑,腾出一只手指指茶几,嚷道,你自己倒啤酒喝啊,麦精汽酒也有,要是想跳舞,下一曲就该你上。

我呼吸着室内充满香水、香烟、啤酒、汗水、雪花膏、口红等等物质混合的气息,两耳充斥着强烈的音乐以及他们的皮鞋在水泥地面踩踏时的脚步声,感到头晕脑涨,勉强坐一会儿,就向宋三打个招呼,匆匆下楼走了。我走在楼梯上时,听见身后爆发出一阵笑声,一个姑娘的声音大叫着,小宋三,你不要腐蚀青少年嘛,人家还在读书。宋三说,扯球谈,我又没有叫他来抱你两抱,哪里腐蚀青少年了。接着,又是一阵姑娘小伙放浪的笑声。

于是,每逢经过宋三家的门前,我总是加快脚步,生怕宋三看见我,拉我进屋。

不过,我得承认,宋三很有音乐细胞,他模仿港台流行音乐明星唱的歌,特别是他跟一个姑娘合唱的男女声二重唱,非常好,简直达到以假乱真的水平。有很多次,我看见宋三跟一个姑娘站在二楼玻璃窗前,也没有开收录机,就那么清唱,其中一首,就是电视剧《射雕英雄传》的主题曲,简直唱得跟电视里放的一样。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有一天,宋三的父母开着货车下乡赶场出了车祸,货车翻倒下一道十多丈高的埂子,宋三的父母,当场就双双身亡。

宋三的父母去世之后,宋三的漂亮姐姐很快就跟一个四十多岁的烧元老板去云南做矿石生意并且定居云南了。于是,家里就只有宋三一人。无比孤单。那个名叫小红的常常跟宋三跳舞的漂亮姑娘,常常跟宋三情意绵绵地唱电视剧《射雕英雄传》主题曲的那个漂亮姑娘,那个原本打定主意要嫁给宋三的漂亮姑娘,也像宋三的姐姐一样,跟一个用麻袋装着面额十元的钞票到云南买矿石的烧元老板远走他乡了。不用说,宋三家的服装店,从此关门大吉。

那时,我已经到县城读高中。每逢周末回到镇上,从宋三家门前走过,总是看见宋三独自蹲在大门前,手边放着一个玻璃杯子。蓬头垢面的宋三虽然穿着黑色西装,但是那西装显然几辈子没有洗过了,又脏又皱,上面还沾着些草屑和泥巴。

宋三蹲在地上,一动不动,目光呆滞,就像木雕泥塑一般。他手边的那只龌龊的玻璃杯里装的是酒。只有当他偶尔伸手,有气无力地举起杯子,喝一口酒的时候,我们才知道,他是一个活物。

起初,我还跟宋三打招呼,可是,宋三面目呆板,就像不认识我一样,鼻子里略哼一声。后来,我远远看见宋三蹲在那幢已经灰不溜秋的两层楼房前面的院子里,就假装没有看见他,匆匆走过。事实上,我也相信,状如木雕的宋三,根本就没有看见我。因为,他的目光,牢牢盯着远处的某个物体,像古希腊的思想者一样陷入深沉的思考,对从他身边经过的人,自然是视而不见也。

同学甲在我的身边接听手机,然后,自嘲地说,妈的,儿子读大学,打老子的电话,除了要钱,还是要钱。每次打钱给他,不上五位数,他就打电话发老子的脾气。

同学乙露骨地拍马屁道,唉呀,我说老哥,你那儿子,富二代嘛,当然得有点富二代的魄力,才在社会上蹬打得开。你想,就像黄蓉,也是一个富二代,她一出场,就化装成一个小叫化子,郭靖给她一个馒头,她扬手就把馒头抛给了狗嘛。郭靖请她上馆子吃酒席,她一口气就点出几十个精美大菜的名称。啧啧啧,要不是富二代,黄蓉那小妞能说出几十个大菜的名称吗?当然不能。

同学丙说,对呀,曹雪芹也是一个富二代,只不过他老哥子后来家道败落了。他写的那些吃吃喝喝玩玩乐乐的场面,要是给一个从小生活在穷苦人家的人,就绝对写不出来,哪怕他才高八斗也写不出来,他根本就不知道嘛。

大家七嘴八舌扯一通后,话题又回到宋三的身上。

毕竟,宋三在镇上有一幢两层楼的钢筋水泥房子,也还算有点家底。所以,宋三还是娶到了一个以前常常到他家服装店来买衣服的乡下姑娘。

宋三娶到那个姑娘的过程非常简单。有一天,那个姑娘又到宋三家来买衣服,见大门紧闭,而宋三蹲在家门前的院子中,手边一只玻璃杯子。

姑娘好奇地问,大哥,你家门面为啥子不开了?

宋三说,没有人开。

姑娘问,你父母呢,你姐姐呢?

宋三说,我老爸老妈出车祸死了,姐姐跟烧元老板去云南了。

姑娘说,大哥,你也可以开门面,做生意呀。

宋三看着那个清秀的姑娘,忽然心有所动,说,妹子,你跟我一起开店么?

姑娘说,开就开,怕什么。

这样,姑娘就跟宋三一起把服装店开起来了。当然,没有多久,姑娘就嫁给了宋三。

一九九二年,我从师范专科学校毕业,被分配到樱桃镇中学工作。那几年,镇上的烧元生意还红火,学校里流行着几句顺口溜:考大学不如拍罐角,当大官不如麻盘盘。意思是说,读大学后有个工作,挣的钱,没有做土法炼锌所用的罐子生意挣的钱多;即使当大官了,也没有开货车挣的钱多。所以,我们樱桃镇上,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由于有烧元生意带动,镇上服装生意、运输生意以及饮食生意都非常火爆。

宋三家的房子虽然在镇街尾巴部位,宋三媳妇做生意的本事比起宋三的父母,那是差多了,但是,宋三家的日子还是有了起色。媳妇给宋三生下两个娃儿,老大是姑娘,老二是儿子。

不过,后来,土法炼锌被取缔了。没有龙头企业的带动,镇子上顿时萧条下来,连续好些年,人们没有挣钱的路子,镇上的服装店、烟酒店什么的都门可罗雀。宋三在镇街上做生意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了。

宋三手里有些积蓄,就带着媳妇娃儿到县城,租一套房子住着,并租一个门面做起了磁砖生意。

两年之后,宋三就在县城买了一套房子,算是成了县城居民。县城的好处之一,就是娃儿读书条件比镇上好,宋三的女儿高中毕业后就考取本省师大。只是,宋三的女儿大学毕业后,却没有了直接被分配在县城工作的优待,即使到乡下工作,也还是通过招考,笔试面试,一路过关斩将,好不容易,才得到一个铁饭碗端着。

宋三对媳妇说,一个姑娘,要是在乡下工作,迟早就要在乡下嫁人,以后娃儿也就成了乡下人,很不好。于是,宋三就有一个愿望,想把女儿从乡下调到县城,或者,就算不调进县城,调到县城附近,也好。

有一回,宋三差点就找到关系,把女儿调进县城了。但是,事情终于没有摆平。事情没有摆平,不是怪别人,而是怪宋三自己。

我已经说过,当年,在樱桃镇上,有一个名叫小红的漂亮姑娘,差点就嫁给了宋三。小红常常跟宋三一起唱电视剧《射雕英雄传》主题曲,两人唱得非常好,跟电视机里放的一样。后来,小红跟一个烧元老板跑到云南。再后来,不知怎么,小红没有嫁给那个烧元老板,又回到樱桃镇,并且经人介绍,嫁给市政府的一个秘书。小红的男人后来到县上任职,几经调动后到我们樱桃县当了一个大官。

有一天,宋三在县城街道上遇到小红。小红牵着一条雪白的宠物狗,在人行道上悠闲地走。宋三从小红对面走来,他看着小红,直到走过去了,还回头,看小红。他终于肯定,那个女人是小红。于是,宋三就转身,嘴里哼着电视剧《射雕英雄传》主题曲,与小红一起走。

小红终于认出宋三时,冷傲的面孔顿时充满笑容。

小红惊喜地说,噢,你是宋三。三十年不见了呢。

宋三嗫嚅着说,小红,我都不敢认你了。

小红说,宋三,如今,你在哪里发财。

宋三说,发什么财,做点小生意,养家糊口。

小红说,记个电话号码,有什么事,大家联系联系嘛。

当宋三知道小红的男人是谁后,嘴巴张得老大,半天合不拢。

有一天晚上,宋三鼓起勇气,打电话给小红。小红正在家里,男人出差了。小红说,宋三,你过来吧,大家是老朋友,过来聊聊嘛。

宋三提着两大挂腊肉和两大只腊肉猪脚,还有几瓶不需要说出牌子的白酒,来到小红家里。

小红穿着宽松的睡衣,在客厅里接待宋三。小红自嘲地笑着说,儿子在外省读大学,男人三天倒有三天半在外面出差,自己成留守妇女了。所以养只宠物狗,做个伴。

宋三把礼物放在鞋柜边,极其小心地套上鞋套,才极其小心地走到沙发前,极其小心地坐下。

小红指指礼物,笑着说,老朋友,还兴搞这一套。

宋三咧嘴一笑,说,这是老丈母在乡下自己用包谷喂的猪,做的腊肉,吃味比菜市里卖的肉好。小红,那些年,在镇上,我们吃的腊肉,现在是难得吃到了。

小红说,对呀,现在的猪肉鸡肉,吃着都不香,全是饲料养的。以后,有机会,我都想到乡下去,自己种菜,自己养猪养鸡,吃绿色食品呢。

宋三跟小红天南海北地聊着,几次想说起请小红的男人发个话,把女儿从乡下调进县城里的学校,可是,不知为啥子,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小红看着宋三欲言又止的模样,微微笑着,说,宋三,你我是老朋友,你有什么话,就跟我说,只要是我家那位能够办到的,只要是不违法乱纪的,我就保证,给你办到。唉,这么多年,现如今,你看,我都四十多岁了。人这一辈子,就是这么一回事了……嘻嘻,当年,我还差点跟你成一家人呢……

小红主动说出这些老关系,这令宋三十分感动。也十分尴尬。唉,人比人,气死人。现如今,小红是县里大官的媳妇,而自己,虽说开个小店,但贩夫走卒的身份并没有改变。

宋三越是自惭形秽,就越是说不出请小红帮忙把女儿调进县城的话。宋三越憋越闷,越闷越热,额头上竟然冒出了汗珠子。

小红见状,从茶几上取过空调遥控器,把温度调低,说,宋三,这屋里不热嘛,你怎么出汗呀。

宋三讪笑着,胡乱地说,我是酒窜皮,经常莫名其妙地出汗。

小红大笑,说,哟,宋三,酒鬼都是狗胆包天色胆包天的嘛,你你你,你这个样子,缩手缩脚的,哪里有点酒鬼的样子。

那天晚上,宋三终于没有说出请小红帮忙把女儿调进城的话。宋三头昏脑涨醉酒一般从小红家出来的时候,走到夜色中小区外面的一棵树下,把一泡憋了许久的尿痛快地屙出来,冲着那棵树,喃喃地说,小红,小红,我想请你帮个忙,把我的姑娘从乡下调进县城。这个这个,对你家那位来说,只要他发一句话,事情就摆平了嘛。

宋三头重脚轻地往家里走,心里想着,他妈的,老子今天晚夕着鬼了,事情没有办到,怎么向媳妇交待?不行不行,老子好歹要找个借口,把媳妇敷衍过去。至于女儿么,不管了,大不了让她去学个驾照,现如今,乡下的公路都逐渐修成沥青路,听说,还要上马两条高公路项目,以后,女儿下乡,顶多一个小时,就到学校,不像现在要跑三个多小时车程。以后,调不调进城,无球所谓。他妈的,小红今天晚夕意意思思的,再不抽脚走人,老子要犯错误。小红,她身份这么高的人,竟然也……唉呀,也可能,是老子,把事情,想歪了。

殡仪馆的铃声响了,紧接着,一个声音提醒来宾,请大家到餐厅用晚饭。

我跟几位同学到餐厅中,大家圆了一桌,等待上菜。

宋三的磁砖店生意一般,交了房租水电和税收,也没有多少赚头。关键是,有一回,宋三卖出去的一批外墙磁砖,装修人员在高空作业时,有一个人掉落在地,当场殒命。这个事儿,就牵连到宋三,跟着进行赔偿。赔偿的结果,是宋三把磁砖店转让了,从此,干起了送水送液化气罐子的生意。

宋三的女儿还是在乡下嫁了人,男方就是同校的一个老师。没有嫁给一个挖包谷桩桩的老农,也算差强人意。宋三坦然接受这一事实。送水送液化气罐子的生意,挣的少,风险也小,也算差强人意。

可是,宋三却老是愁眉苦脸。这是因为,宋三的儿子大学还没有毕业,就犯了事,坐了班房。据说是因为几个人争风吃醋,动刀子,闹出了人命。

宋三检查出肝癌晚期后,他不但没有戒酒,而且比平时更凶地喝酒。他说,老子时间不多了,不抓紧喝点,值得么?值球不得嘛。

宋三最后的那些日子,已经水米不进,就是靠每天喝几杯烧酒过活。

宋三弥留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天,他的意思,是等待儿子回来,父子俩见上一面。可是,高墙内的儿子,终于没有能够出来,跟父亲见上一面。

其实,宋三跟他的儿子,见不见面,结果都一样。

我从樱桃镇凭自身本事考调到县城里的学校,一晃十来年,成了学校的骨干语文教师。日子就这么瞎忙着混下来了。

这些年,我在县城街道上,偶尔跟宋三相遇,也只是相互点头笑笑,随便打个招呼。这么多年,连坐到一起吃个饭的机会,也没有过。有一次,我跟宋三相互交换了手机号码,可是,我的手机卡升级之后,宋三的号码就没有了。以后,我遇到宋三,也没有再向他要手机号码,好像,也没有什么需要联系的事儿。

我跟几位同学在殡仪馆吃过晚饭后,就匆匆回到县城,大多数人忙着邀约角子打麻将,我呢,忙着赶到学校上晚自习。

如果迟到,晚自习费就要被扣掉五十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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