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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方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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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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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窖(短篇小说)

 

 

 

 

如果不是我们樱桃镇上周家老屋的一幢偏房翻修时挖出一坛银子,那么,民国年间名声显赫的周大地主之女周素素恐怕不会在默默无闻数十年之后引起人们的极度关注。

坦率地说,周大地主是我们樱桃镇上民国年间家底最厚的地主,因为我们樱桃镇上,七十岁以上的人都这么说,他们都曾经亲眼看见过周大地主家当年钟鸣鼎食的富豪生活。多年以后,周大地主家庄园的豪华、饮食的奢侈、衣饰的精美、轿马的铺张,仍然是樱桃镇上老年人茶余饭后百说不厌的谈资。

比如说,民国某年夏天,国民党的兵从樱桃镇经过,周大地主奉命备办酒席招待,酒席设在周家大院青石天井中,流水席昼夜不停,一连五天,樱桃镇上的人们根本无法想象,五天五夜,周家耗费了多少谷米猪羊。那几天,正好赶上樱桃镇边的河涨水,河水漫溢出河堤,把河两边的水田淹没了,那座石桥也被淹没了。身穿屎黄色军装的兵们就把裤子脱下来,扎起裤脚和裤腰,做成筏子,趴在上面,渡过河来,到周家大院吃饭喝酒。吃饱喝足之后,大兵们就在人家屋檐下席地而卧呼呼大睡,第二天继续赶路。

过兵的日子,为了躲避大兵的骚扰,周家的小媳妇大姑娘们一律到十里之外的周家别院暂住。那周家别院的房屋,全部装着夹壁,外层是厚实的石墙,内层是上好的杉木板壁,冬暖夏凉,坚固无比。据说,夹壁之中,藏有不少金银细软,当然还有大烟之类值钱的东西。有一回,周家别院之中,一幢房屋失火,烟火过处,竟然从那夹壁之中,冲出几条一丈多长的大蛇,在众目睽睽之下瞬间消失。据当时众多目击者中看破玄机的端公先生说,那几条大蛇,实非蛇类,此乃周家暗藏之财喜所化。

周家别院背靠长满藤蔓的青峰。青峰下,离地两丈来高之处,有一个山洞,洞口极小,自古以来被山壁上的野草遮掩。有一年夏天,从那山洞下路过的放牛娃总是匪夷所思地悬浮而起,离地数尺高,悬浮一会儿之后,复又跌落在地。而成年人则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出现这种情况的总是童男童女。此事在镇上传得沸沸扬扬,人们对此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直到有一天,周大地主亲自带着数十名家丁,前来察看,才发现事情的真相。原来,那洞口杂草丛生,洞内却盘踞着一条巨蟒,巨蟒将脑袋伸出洞口,吸食过路的小孩,把小孩吸到离地几尺高之后,巨蟒力弱,那小孩复又降落在地。而成年人,巨蟒之力不足以吸之而起,所以当然不会离地悬浮。

于是乎,周大地主指挥家丁,攀援而上,进入洞中,意欲将巨蟒斩了。可是,那山洞,洞口虽小,内中却极其幽深宽广,家丁们手持松明火把,鱼贯而行,寻找巨蟒。家丁们前行一两里许,洞内竟然出现阴河与沙滩。火光之中,可以看见清澈透明的阴河水里,悬浮着许多五彩斑斓的鱼儿。却不见巨蟒的身影。家丁们走累了,就坐在阴河边的一棵水桶般粗两丈多长的枯木上休息。家丁掏出铜头烟杆,吸叶子烟。吸完烟之后,就把铜头烟杆在屁股下的枯木上敲,意思是把烟灰敲掉。

谁能想到,家丁们在枯木上敲烟杆时,那棵水桶般粗两丈多长的枯木突然无比灵活地游动起来,并且在众多家丁的注视之下,游进幽冥深处,随后从极其遥远的黑暗中传来酷似公鸡叫的巨蟒之吼。

众家丁无不股栗。他们立即决定打道回府。途中,他们看见有一丛翠竹,一个家丁因为在洞内跌伤脚,就从地上捡了一根三尺来长的翠竹做拐杖。

谁能想到,越接近洞口,那根三尺来长的翠竹越沉重。那家丁出洞后,气恼地把翠竹一扔,翠竹与石头相撞,竟然发出金属与石头相撞的清脆声音——阳光之下,一看,嗬,我的老天爷,那根翠竹根本就不是什么翠竹,而是一根三尺来长的金条。家丁们争先恐后地扑过去,想抓住那根金条。可是,那根金条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钻进地里消失了,就像被孙悟空打落在地的人参果钻进地里消失了一样。

从此,周大地主派家丁日夜把守这个山洞。关于周大地主是否从这个山洞中得到金条以及得到多少金条的事,从此成为樱桃镇的一个谜。人们对此事津津乐道,却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给出令众人信服的说法。

大兵路过樱桃镇的那些天,镇上知情的人私下神秘兮兮地说,周大地主招待这些兵吃饭嘛,小菜一碟,随便到山洞中砍一根竹子出来,就要胀死他们。

大兵过完之后,周大地主家的私塾就恢复正常。可是,周大地主家的私塾恢复正常不到半个月,私塾就又不正常了,因为,私塾先生李天一竟然跟周大地主的千金小姐周彩彩同时失踪了。

周大地主的正房秦氏所生的姑娘周彩彩和二房郑氏所生的姑娘周素素均在私塾之中读书。在民国某年夏天,其时周彩彩十九岁,周素素十七岁。

当时,我们樱桃镇上的人都知道,说周彩彩跟李天一同时失踪,这是比较委婉的说法,因为大家都明白,三十一岁的穷光蛋私塾先生李天一其实是与周彩彩私奔了。但是,据知情人透露,李天一与周彩彩并非盲人骑瞎马满世界乱跑,更重要的是,他俩为什么早不跑晚不跑,偏偏那时候跑呢。这是有原因的。什么原因?其实,这原因说起来,也就一句话,他俩投军了。在民国某年夏天,国民党的兵也就是所谓的白军从我们樱桃镇经过之后的第三天,另一批军队就是红军也悄然从镇上经过,并且,红军跟白军就在三十里以外的地方开了火,两支人马在崇山峻岭之间绕来绕去,打得不是一般的激烈。

有人恍然大悟地说,唔,那么,李天一跟周小姐肯定是投奔白军了,大约李天一算定当私塾先生没有混头,他既然跟周小姐私下好上,当然不指望这桩婚事会取得周大地主的同意,就只有投军一条路,要是在军中混得一官半职,还有点商量的余地。

知情人士就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气,说,哼,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李天一的两个兄弟,先前投奔在贵州抗日救国军第一支队,后来,就跟着红军上路了。红军从樱桃镇经过时,李天一的两个兄弟跟李天一见了面,三弟兄一拍即合,一起从军。那李天一本事不小,居然还把周小姐也带走,听说,周小姐穿上军装,参加卫生队,跟定李天一了。唉,这世上什么怪事都有,那么娇滴滴的小姐,在家享福不好么,要跟一个穷书生投军,满世界乱跑,枪林弹雨,唉呀呀,真是怪事。

周大地主对于女儿与李天一同时失踪一事气急败坏。他站在庭院中把手一挥,说,这对狗男女,伤风败俗,实是可恶。他随即派出一百多个家丁,分头出发,捉拿失踪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然而,一个月后,一百多个家丁陆续返回樱桃镇,他们向周大地主禀告的内容完全相同,方圆几百里地根本就没有李天一和周彩彩的任何消息。人们这才完全相信,李天一和周彩彩确实是跟着红军远走高飞了。

周大地主颓然地坐在客厅花梨木八仙桌旁,面色凝重。

他的正房秦氏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沮丧地说,彩儿这一走,我们大家跟着丢脸也就罢了,关键还有一件事,就进不得、退不得了……

周大地主说,唔,你是说伍家那面的事?

秦氏说,就是嘛,看定的吉期,八月初六,到时候,我们如何向伍家交待?真是煮熟的鸭子,飞了。

周大地主说,唔?

秦氏说,也不是说我们就怕了伍家,关键是我们家出了这样的事,丢丑。

周大地主站起来,朝几个丫头摆摆手。那几个丫头识趣地低着头,默默走出客厅。

周大地主说,彩儿不辞而别,看来是不打算回来了。我们现如今,只能让素儿顶替彩儿,把事情办了。要不然,让大家笑话事小,我们也得罪不起伍家。哼,伍家仗着有人在军中供职,在地方上目空一切。现如今,我们与伍家联姻,自然是极其明智之举。

秦氏说,素儿么,自然也是可以的,只是不知伍家那边的意思情愿不情愿。

周大地主把袖子一拂,说,彩儿跟李天一私奔——我是说出逃——的事,镇上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伍家岂有不知道的,你今晚就让媒婆过去传话,把话说明白了,看看伍家的意思。

秦氏说,也只好这样了。

于是乎,十七岁的周素素在八月初六那天,惊惶失措地坐上花骄,让人从樱桃镇周家宅院抬到镇子边的伍家院子。不用说,送亲的队伍和接亲的队伍自然一路上轿马浩荡吹吹打打,无比风光无比闹热。镇街两边全是看热闹的人。

周大地主嫁女,这自然是镇上顶轰动的事。不是一般的小事,而是大事,以致周家的总管让人在镇街东西两头摆放了几块一丈见方的大木牌,上书“正当大事,轿马绕行”字样。

此外,周家还派出大量家丁,沿街清场,这有两个用意。防止八字冲撞者接近新娘,此其一。其二,防止新娘有任何意外。毕竟,周彩彩不久前神秘失踪,周家绝对不愿意类似的事再发生第二次。所以,周家和伍家的队伍在镇街上缓缓而行的时候,除了街道两边看热闹的人,那街道上就再也没有一个闲杂行人。这自然是周家的威风。

除了周家用二姑娘顶替大姑娘出嫁这事显得有点草率之外,嫁妆的备办却半点也不草率,那么多骄马运送的箱箱柜柜不知要耗费多少银子。人们说,周大地主因为大姑娘的私奔,反而加倍给二姑娘嫁妆,目的是要借此挣回因大姑娘私奔而受损的颜面。这个说法基本可信,因为樱桃镇上的人们都亲眼目睹了周素素出嫁时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嫁妆。

周素素嫁到伍家,那是一九三六年的事。

而我们樱桃镇上周家老屋的一幢偏房翻修时挖出一坛银子,那是一九九六年的事。

在一九九六年,周家老屋当然不再是周家的财产。事实上,当年的周大地主一家,早已在时间的浪潮之中消失殆尽,极少的后人已流落他乡。

不过,周素素却奇迹般地在樱桃镇生存下来。周素素能够在樱桃镇生存下来,完全是因为她多年以来完全成为樱桃镇一个农家妇女,在许多风云变幻的日子里,人们已经完全忘记了周素素出身于民国年间的地主豪门。没有人注意到周素素的与众不同之处,这使她平安度过数十年时光。

一九九六年,当我们樱桃镇上的人们因为周家老屋的一幢偏房翻修时挖出一坛银子而想起周大地主的姑娘周素素,她已经是一个在家修行的资深比丘尼。周素素在伍家生育有一儿一女,男人很早就去世了,儿女成家之后,因了一个偶然的机缘,周素素从此吃长素,在家带发修行。镇上的关帝庙,镇子四周的小庙,都是周素素经常栖居的地方。事实上,周素素在伍家院,一个人住着一小间偏房,房子让给儿子一家居住已是多年的事。那是一间木板瓦顶房,木板也许早年上过漆,不过,到一九九六年,那木板显得斑驳腐朽,连屋瓦也变成黑色的了,极其年深月久。

周素素被我们樱桃镇上的人们普遍关注的时候,已经七十七岁。她十七岁嫁到伍家,如今,六十年过去,周素素自然从一个花季少女熬成了一个老太婆。在一九九六年,七十七岁的周素素却突然在我们樱桃镇声名鹊起。

年轻人们从镇上八十岁以上的老年人口中得知,原来,吃长素的素婆婆周素素是大地主的女儿,而且,她嫁到伍家时,带着那么多的嫁妆。民国年间,周大地主家那么富豪,周素素一定有不少老窖。

在我们樱桃镇,老窖有保存多年的烧酒的意思,也有保存多年的金银财宝的意思。

于是乎,周素素有老窖,这成了我们樱桃镇上公开的秘密。理由么,就是周家老屋的一幢偏房翻修时挖出一坛银子。你想,一幢偏房下面,几十年之后都还能挖出整坛的银子,周素素作为周大地主正儿八经的姑娘,她掌握着多少老窖,就不是一般的人所能够想象的了。

一时间,我们樱桃镇上的人们都钻头觅缝讨好周素素。他们旁敲侧击或者直奔主题,意思就是开导周素素,让她拿出老窖,他们可以给她钱,交换嘛。也有人暗中跟周素素的儿子、女儿套近乎,也是用钱作诱饵,要得到周素素的老窖。

可是,面对络绎不绝前来探口风的人,周素素只有一句话,我没有老窖嘛,我们吃长素的人,拿钱做什么;我要真有老窖,早就捐出来修桥补路了嘛,我们吃长素的人,拿钱做什么。

对自家的儿女,周素素也是这么一句话。五次三番之后,周素素的儿女相信了母亲的话,两人交头接耳地说,老妈说的应该是实话,老妈真要有老窖,不拿来修桥补路,就一定要拿给我们俩,老妈不可能把钱带到棺材里去嘛。

自此,周素素的儿女对人们说的话,就跟周素素一个样了。不过,周素素的儿女也因些对老妈耿耿于怀,觉得老妈既然以前那么风光,那么富贵,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老妈肯定私藏着一些金银珠玉。由于心中有了芥蒂,嫁到三十里以外的女儿就赌气不来看望老妈,连一墙之隔的儿子、儿媳也不来看望老妈了。而早先,儿子、儿媳虽说忙,但白天不得闲,夜晚也要过来看望老妈,说两句闲话。女儿每逢到镇街上赶场,一定要来看望老妈,给老妈买点菜油、豆腐和水果之类。

周素素跟儿女都说没有老窖,这不但没有使登门拜访者打消得到老窖发大财的念头,而且增加了周素素有老窖的神秘感。他们说,这就对了,真人不露相嘛。那些每时每刻在人们面前炫耀自己有钱的人,恰恰是最缺钱的人。

周素素被我们樱桃镇上的人们热议一段时间之后,没有任何人能够从周素素那儿得到一星半点老窖,于是有关周素素有老窖的话题就逐渐降温,人们也就不再频频造访周素素居住的那间破旧的板壁房,周素素的生活从而回到日常状态。

周素素与镇街关帝庙里常住的素婆婆谢十二过从甚密。每逢农历初一、十五,周素素一定要到关帝庙里帮忙,因为镇上许多妇女都要到关帝庙里烧香许愿,这些妇女一般都要在关帝庙里吃一餐素饭。饭是两大甑子,一甑是大米饭,一甑是包谷饭,汤是菜豆腐、豇豆酸汤或者豆花汤,豆豉粑油海椒蘸水,菜呢,一般就是炒洋芋、炸花生米、炸洋芋皮、炒豆芽、炒豆腐、凉拌折耳根之类。素菜虽不用葱蒜作料,但也清爽可口。因为来的人多,谢十二和周素素就得提前忙活着准备饭菜。到了初一或者十五那天,天不亮就要把饭蒸熟,然后接着煨汤、炒菜,天麻麻亮,就有人陆续到来。来人一般是在庙里现买些香烧了敬神,也有贤惠的人提着一两斤菜油来敬神,菜油用来点灯之外,供庙里素婆婆们食用。

关帝庙里的素饭素汤好吃,是因为菜豆腐和豆花是用庙里的石磨推的豆浆做成的。包谷饭也是用自家种的包谷做成的,包谷用庙里的石磨推成面,而不用机器磨打成面,机器磨打的面做成饭,吃着就是没有石磨推的面做成的饭香。

所以,每逢关帝庙里有推石磨的活儿,谢十二就让儿子、儿媳过来帮忙。谢十二和周素素都是七十多岁的老太婆,再去推磨就显得力不从心。

谢十二的儿子黄老三是一个四十岁多岁的汉子。此人前几年在镇上帮人家做土法炼锌所用的罐子,后来有些积蓄,自己烧制罐子出卖,竟然也像镇上许多人一样,挣到可观的钱以后,把老房子拆了,修建起钢筋水泥楼房,还买一辆小型货车,自己拖原料、送罐子。可是,镇上土法炼锌这个行当逐渐被取缔之后,黄老三又像镇上许多人一样,成为无业游民。偶尔,会有做生意的人租他的小型货车去乡下赶溜溜场,他就天不亮起床,开车送人家赶场,天黑散场之后,又赶回镇上。黄老三的媳妇在家种庄稼,做家务,喂猪喂鸡,也种些蔬菜拿到镇街上卖,补贴家用。黄老三跟媳妇以前做罐子时,虽说很忙,但忙得充实,大把挣钱,现如今倒是游游耍耍,然而挣不了几个钱。虽说住进了新房子,但是总觉得无所事事闷闷不乐。

黄老三觉得无所事事闷闷不乐之后,话就特别少,好像变成了哑巴。他又不参加镇街上年轻人的聚赌,也不喝酒,唯一的爱好就是跟几个聚集在屋檐下的老者下象棋。下象棋纯属娱乐,输赢与钱无关。当黄老三跟几个老者在街边下象棋时,周围卖衣服、卖糖烟酒的门面中,则聚集着很多人赌钱,赌钱的方式有两种,如果隔着人群传来哗哗哗的声音,那是打麻将,如果传来清脆的硬物与瓷器相撞击的声音,那是掷骰子赌单双大小定输赢。因为镇街上行人稀少冷冷清清,所以门面中聚赌的场面就显得比较热闹。

前几年,镇上土法炼锌产业兴旺时,镇街上的服装店、烟酒店、饭馆以及照相馆等等,生意都不是一般的火爆,镇村中的人都有门路挣钱,大家手里都有钱,各种店铺里人气很旺。这就叫一业兴百业兴。可是,土法炼锌产业昙花一现之后,镇上人们顿时傻眼,大家发现,以前大把挣钱容易,现在挣点小钱都没有门路了。于是,镇街上越来越多的姑娘小伙陆续外出打工,镇上服装店、烟酒店的生意一家比一家冷清,不约人赌钱,寻求点刺激,那日子真是难以打发。像黄老三这种四十多岁的人,拖着婆娘娃儿,也不好出去混了,剩在家中,不赌钱喝酒,就烦闷得要死。

所以,在一九九六年,我们樱桃镇街上,酒鬼和赌鬼比比皆是。像黄老三这种不喝酒不赌钱的男人,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大好人。

黄老三的媳妇则与黄老三不同,她丝毫也不觉得无所事事闷闷不乐,因为她认为,人啊,吃饱了要晓得放碗,现如今,住着钢筋水泥楼房,男人没有沾染吃喝嫖赌的恶习,隔三岔五还跑趟车挣点钱,娃儿健康成长,养着鸡猪,种着蔬菜,这日子还有哪点不安逸呢。她干劲十足,把家里和地里的活儿全包了,男人么,跑车时跑车,不跑车时,就在街边下象棋,这就好得很了嘛。

只有关帝庙里有推石磨的活儿时,黄老三和媳妇才聚在一起劳动。

关帝庙的石磨安放在一间偏房里。那间偏房因为周围房屋的遮挡,光线十分昏暗,屋里悬空吊着一颗十五瓦的电灯,灯泡上蒙着厚厚的烟尘。黄老三和媳妇就在这间光线昏暗的偏房里把用水浸泡了一夜之后的豆子磨成白嫩嫩的豆浆,把自家地里种出的晶莹饱满的包谷籽磨成散发着诱人香气的包谷面,把红海椒磨成稠酽的酱海椒。

夫妻俩做活时,连玩笑也不乱开的,因为隔壁就是关帝庙的殿堂,殿堂中供着神仙嘛,清净之地,自然不能乱说乱动。

一九九六年农历十月初一前八天,周素素不慎跌伤了脚,包着草药,不能下地走路。

那些天,周素素往返于关帝庙与自己住的那间破旧的板壁房,就靠黄老三背。这当然是黄老三的母亲谢十二的主意。谢十二对黄老三说,人活在世上,做的每一件好事,菩萨都看得见的,都会有好报。周素素的儿子儿媳与女儿女婿都很忙,主要是周素素明白因为老窖的事,儿子儿媳、女儿女婿都暗中在做气,周素素就没有带信给他们,本来打算自己在屋里将就几天的,可是,快到十月初一了,关帝庙里的事儿多起来,又要准备吃的,又要给人家念经,周素素必须要到场。因为,周素素虽然脚痛不能走路,但是,坐着念经总是可以的嘛。这就给了黄老三做好事的机会。人们常说,做一件好事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周素素伤了脚,十天半月就会好嘛,照顾周素素这十天半月,对黄老三来说,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事,他有的是时间,无非走几步路而已。

黄老三每天清早把周素素从樱桃镇边的伍家院子背到镇街关帝庙中,深夜又把周素素从镇街关帝庙中背到镇边的伍家院子。虽然一早一晚,街上极少行人,但是,还是有人看见了黄老三的善举。人们一传十,十传百,于是我们樱桃镇上,大家都晓得谢十二的儿子黄老三做好事背周素素的事情。

黄老三话极少,每次背着周素素,也只顾着走路,不说什么话。

有一天晚上,黄老三背着周素素往伍家院走,却突然没头没脑冒出一句,周伯娘,人家都说你老人家有老窖,这是真的么。

周素素就笑了,说,老三,我天天跟你妈妈在一起,我有啥子,没啥子,都不会瞒着你妈妈——你别信他们的瞎话,他们是乱嚼舌头。

黄老三也嘿嘿笑了,说,人家都这样子说嘛。

过了一会儿,黄老三又冒出一句,周伯娘,人家都说你老人家出客到伍家院那年,箱箱柜柜,人背马驮,一眼望不到头。

周素素就略眯着眼睛,遥想自己十七岁那年坐花轿的美好时光。啊呀,那事儿远的,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嘛。虽说掐指一算,那事儿过去才六十年,但是六十年,也就是人的一辈子了嘛。新婚燕尔的一幕幕,竟然电影一般清晰地闪现在她早已枯寂的心海之中。周素素觉得自己的脸颊有点发热,好像又回到了十七岁那年的迷乱时光。唉呀,罪过罪过,真是罪过,泥巴都淹齐脖子的人哪,还会想起那些事,还会心慌意乱。

黄老三见周素素半晌没有说话,以为她瞌睡了,就说,周伯娘,你睡着了么。

黄老三的话把周素素拉回现实,她猛地看见樱桃镇街上从人家门面中射出的昏黄的灯光、莹白的灯光、天蓝的灯光、淡绿的灯光以及橘红的灯光,看见坑坑洼洼的街道上,几只狗为争抢什么吃食而低吼着转圈子,看见一个流浪疯子蜷缩在供销社门前的水泥地上,发出拉风箱一般的鼾声。

十月初一的前一天下午,因为黄老三的媳妇要到二十里以外的娘家去吃喜酒,所以,周素素就带信给儿子,让孙女小巧过来帮忙。

周素素没有让儿子儿媳来帮忙,因为,周素素明白,儿子儿媳仍然因为老窖的事,在做气,就算自己开口,他们也不会来的,所以只叫孙女小巧过来帮忙。这样办事,大家都不为难嘛。

本来,黄老三也要跟着媳妇一起去吃酒的,可是,谢十二说,十月初一嘛,来关帝庙烧香的人多,老三就不要去了,在庙里帮忙就是敬菩萨,敬菩萨当然比吃喜酒重要。

不用说,十月初一的前一天下午,黄老三的任务就是在那间偏房中推磨。以前,都是媳妇把用水浸泡了一夜的豆子一小勺一小勺地喂进石磨的磨眼。而十月初一的前一天下午,则是小巧把豆子一小勺一小勺地喂进石磨的磨眼。

随着黄老三的不断推动,石磨盘匀速地旋转,那白生生的豆浆就源源不断地从两盘石磨之间流淌出来,汇聚到石磨的出口,再流淌进出口下面的木桶中。狭窄而昏暗的偏房里弥漫着浓郁而新鲜的豆腥气息。

黄老三推着石磨,自然就总是看着站在石磨边把豆子不断地喂进磨眼的小巧。两个人这样近距离地共同做着活儿,屋子里满是石磨旋转发出的绵绵不绝的嗡嗡嗡嗡的声音。

十月初一的前一天下午,我们樱桃镇上关帝庙偏房中一直回荡着石磨嗡嗡嗡嗡的声音,并且弥漫着浓郁而新鲜的豆腥气息。

黄老三看着眼前的小巧,这是一个眉清目秀身材娇小的姑娘,穿着暗红色的衣服,黑色健美裤,一双轻便的运动鞋。黄老三心想,嗬,这小姑娘恐怕没有八十斤吧,最多也就是八十斤。

黄老三情不自禁地说,小巧,你读书么。

小巧微微一笑,说,早就没读了。

黄老三说,初中毕业了么。

小巧掩嘴一笑,说,人家哪里读过初中,小学也只读到四年级。

黄老三就有点吃惊,说,你只读到小学四年级就不读了么。

小巧说,对头,我只读到小学四年级,我妈就让我回家做饭,我妈我爸他们一天到晚都在人家罐厂上忙,家里的事,就我一个人做了。大家都说,考大学不如拍罐脚,当大官不如麻盘盘。我妈说,小巧,你一个姑娘娃儿,读到四年级,识些字,也就可以哪。再呆在学校里,就亏了,凭空浪费一个好劳力。

黄老三说,哦,那你十几了。

小巧说,前天刚满十六,进十七了。

黄老三就望着手脚麻利做着事儿的小巧,一无所思或者若有所思。这个樱桃镇边村子里的农家姑娘,虽然不像镇街上的姑娘搽脂抹粉穿奇装异服,但是自有一种崇山峻岭中溪水般的清丽。

黄老三望着望着,眼前的姑娘,那张俏脸仿佛在昏暗之中晃动起来,一会儿变成自家媳妇的脸,一会儿变成小巧的脸,一会儿又变成朦胧月色里河水中荡漾着的一大片白色花瓣。

黄老三虽然没有醉过酒,但是他隐隐觉得,十月初一的前一天下午,他像醉酒一般醉酒了,就像武打电视剧中练功走火入魔的人,血液中冲撞着疯狂的火焰。

黄昏时分,屋外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下大雨了。

雨越下越大。

黄老三忘记了开灯,就那么机械地推着磨。屋外大雨倾盆,哗哗哗哗,屋内一片朦胧,嗡嗡嗡嗡。黄老三一会儿觉得那石磨盘推着有一万斤重,一会儿又觉得推着那石磨盘就像推着一片羽毛。更奇怪的是,黄老三感觉全身一会儿热得像掉进了热气腾腾的蒸笼,一会儿又冷得像掉进了表面结冰的河水。

黄老三晓得,自己是撞鬼了。他推着推着,就鬼使神差地放了手,傻子一般傻笑着,向眼前的姑娘走去,并且张开两只粗壮的手臂,像老鹰抓小鸡一般,抓住了眼前的人。也许是抱住。温热,柔软,淡淡的清香。也不是清香,也不知是什么香。他仿佛听见一声接一声的惊叫。奶奶奶奶你快来。奶奶奶奶你快来。

不错,他感到也许过了十多个钟头,也许仅仅过了十多分钟,在哗哗哗哗的雨声里,屋外清晰地传来笃笃笃笃的竹杆敲击青石路面的声音。

奶奶奶奶你快来。

笃笃笃笃。

似乎一股清流透身而过,黄老三在昏暗中突然清醒过来,在昏暗中看见门槛边出现一个人影。那不是别人,正是周素素。

周素素显然还没有看清楚昏暗的屋里发生了什么乱子。她眯着眼睛,一手拄着一根竹杆,一手扶着门框,显然还忍着因为走路而产生的脚痛。

黄老三大声说,周伯娘,一棵老蛇,是一棵老蛇吓着小巧啦,我已经把老蛇打跑啦……

周素素呆呆地站立一会,喃喃地说,哦,明天就是十月间了,还有老蛇么。

黄老三赶紧说,对呀,那棵老蛇从阴沟里钻出来,吓着小巧了,你看,它又钻进阴沟里了。

周素素慢慢地说,哦,见怪不怪,见怪不怪。老三,记着,下回见了蛇,可别打它,它从哪里来,还回哪里去。

十月初一的前一天,深夜。

黄老三照例背着周素素走向伍家院。大雨之后,我们樱桃镇街上坑洼里全是污水,黄老三本来可以借着人家门面里传来的灯光,避开那些污水坑,不过,他直直地大踏步地走着,丝毫不在乎那些水坑。

周素素忙活一天,早已精疲力竭,伏在黄老三背上直打瞌睡。

不用说,小巧呢,雨一停,就匆匆走出那间偏房,低着头,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跟奶奶道个别,匆匆回家去了。

黄老三一口气走进伍家院,走到那间破旧的板壁屋前,说,周伯娘,到家了。

周素素就站到屋门前,摸钥匙开门。

黄老三把周素素扶到屋里床上,看着她躺下,还帮她拉好了铺盖。黄老三这才转身,往外走。

不料,周素素眯着眼,轻轻地说,老三,早先,你说瞎话了。

黄老三一只脚已经跨出门槛。他站住,转过身,看着床上那张干枯的瘦脸。

那张脸,六十年以前,曾经是一朵非常娇美的一万多个人梦寐以求而不得的鲜花,而现在,则是一朵枯萎的残花。

黄老三说,唔。

周素素说,我家小巧从小就不怕蛇,她还抓过蛇,你一定是欺负小巧了。

黄老三突然觉得疯狂的火焰又在身体中横冲直撞。他突然无比愤怒地嚷道,对,你说得对,我是欺负小巧了……你这个地主婆,今天坏了老子的好事,你这个罪该万死的地主婆……

周素素顿时明白黄老三对小巧做的事情。周素素无比愤怒地坐起来,直起上半身,一手指着黄老三,骂道,你这个畜牲……

可是,周素素的话立马就被黄老三掐断了,因为他已经一个箭步跳过去,伸出两只有力的手掌,合拢,牢牢卡住了周素素又细又软的脖子。

他低吼道,地主婆,你今天坏了老子的好事,比一刀杀了老子还让老子难受……赶紧拿出你的老窖,敢说半个不字……老子立马掐死你……

说着,黄老三稍微放松了手劲,让周素素可以说话。

可是,周素素回过气来,铁青着脸,还是骂,你这个畜牲,老娘没有老窖,你今天欺负小巧,又欺负老娘,你这个畜牲……

一九九六年农历十月初一那天,我们樱桃镇上有了一个新闻,周素素无疾而终。老年人们甚至羡慕地说,周素素吃了那么多年的素,在家修行,所以功德圆满,不受病痛折磨,就登仙了。

周素素的子女办丧事时,在穿过伍家院的公路上立起白纸黑字的木牌,“正当大事,车辆绕行。”

而六十年前,周素素出嫁那天,街上木牌上的大字是“正当大事,轿马绕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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