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世界根本就没有人知道那片隐藏在乌蒙高原深处的高山草坡,更没有人涉足过草坡边一望无际拔地而起层层叠叠连绵不绝的山峰。那片高山草坡,当地人叫作二台坡,那片亘古耸立的群山,叫作万峰林。二台坡与万峰林一带,荒无人烟,高山草坡与绵绵青峰俨然远古时代莽莽苍苍的处女地。二台坡上,一年四季云遮雾绕,并且总是刮着强劲的罡风,即使是天气最热的暑日,下午四点钟之后,站在二台坡上,那高寒之风,也会把人的耳朵刮得生痛,要是穿着短袖衬衣,那么,裸露在外的手臂,一定会被寒风吹得起鸡皮疙瘩,至于冷得全身发抖,那是不用说的了。因为高寒,所以二台坡上没有一株乔木,那些荒草之中,只点缀着一丛一丛极其低矮的灌木,比较多的是一种带刺的野竹,只有人的膝盖那么高,一大丛一大丛的,在草地上匍匐而生,盘根错节,密密麻麻,人在其中行走非常困难。
虽然高寒荒芜的二台坡人迹罕至,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就没有人来到二台坡。十多里以外甚至更远的村寨里的人放牲口时,还是会来到二台坡的,因为一望无际的高山草坡,不来放牧牛羊马,而让那么多的野草自生自灭,简直太可惜了。
每年端午节那天,二台坡一改平常的沉寂变得很热闹,周围几十里的村民都到这辽阔的草坡上来游百病,彝族姑娘小伙跳铃铛舞跳阿西里西,苗族姑娘小伙也手捧芦笙一边吹一边跳,还有人斗牛、斗羊、赛马,热闹极了。草坡上,自然有人临时摆摊设点撑棚搭伞,卖荞凉粉,卖柴火烧的洋芋和烙锅烙的洋芋,卖汤锅羊肉和羊肉粉,卖苦荞粑粑,卖时鲜水果,卖散装的包谷烧酒,卖啤酒和色彩鲜艳的各种饮料,甚至还有人卖廉价的衣服和锅碗瓢盆之类日杂用品。草场中摆放着许多拖拉机、摩托和农用车,当然也凤毛麟角地点缀着几辆大货车。不过,更多的是马匹。四乡八寨的村民可以没有机械,但是一定要养马,人背马驮,毕竟从老祖宗们起就这样生活至今了嘛。总之,一望无际的二台坡草场,在每年端午节那天,就成了一个临时的货物交易市场,一个临时的歌舞场,成了四乡八寨的人们特别是年轻人们梦寐以求的地方。因为,姑娘小伙们可以在这里与相好的人儿会面,并且在那片广大无边的天地里找一个地方诉说衷肠或者山盟海誓。
不过,下午四点钟以后,罡风渐烈,大雾翻滚,气温骤然降低,人们有的骑马,有的骑摩托,有的乘坐拖拉机、农用车或者大货车,更多的人是步行,大家收拾东西,匆匆忙忙离开二台坡草场。于是乎,几阵浓雾卷过之后,草场上便空空荡荡,唯有猛烈的寒风把地上的塑料袋、纸屑、烟头、果皮之类刮得满世界翻飞起舞。柴火的灰烬冒着缕缕青烟,空气中残留着烧酒的气息、羊肉汤锅的气息、柴火洋芋的气息、牲畜粪便的气息以及其它许多东西的气息,表明这地方曾经热闹过一天,曾经有数不清的人和牲畜聚集在这里充满喧哗与骚动,度过极其热闹的一天。
因此,前年端午节,荞花到二台坡游百病,自然也是极其快乐极其热闹的一天。那天,荞花全家出动。所谓全家出动,就是说荞花跟着奶奶,还带着小黄狗一起出门了。奶奶也不是仅仅来二台坡游百病,她背着一大背箩洋芋,带上自制的辣椒面,到二台坡捡些干枯的柴草,烧一堆火,焐洋芋卖。奶奶七十多岁了,还很硬朗,远处的地种包谷洋芋荞子,近处的地种大蒜葱葱青菜白菜萝卜,在家喂猪喂鸡,一年到头忙得手脚不停。
荞花手脚麻利地捡柴,帮奶奶把柴火点燃,把洋芋埋到柴火堆中。奶奶坐在草地上,把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摊开在地,并用石子把布的四角压住,然后把塑料袋中的辣椒面倒一些在几个小土碗中,等待柴火里的洋芋发出浓郁的香气,等待人们来买柴火洋芋蘸辣椒面吃。
奶奶坐在草地上,常年被高原的山风和烈日打磨的脸,呈现出黄、黑、褐几种颜色混合的效果。她的黄、黑、褐几种颜色混合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那种笑意毫不吝惜地献给所有从她面前走过的男女老幼,因为,他们都有可能在她面前停住脚步,买一两个火烧洋芋吃。奶奶不紧不慢地把已经烧熟的洋芋剥了皮,放在柴火边烤着,然后,又从背箩中拿出一些洋芋埋进柴火堆中。奶奶根本就不担心这些洋芋卖不出去,就算把背箩中的洋芋全部烧熟,也迟早会全部卖出去。这些年,无论哪个端午节,在二台坡大草场,奶奶背箩中的洋芋都不会剩下一个。
荞花很乖,很懂事,她坐在奶奶身边,不时帮奶奶翻动柴火堆里的洋芋。荞花深怕小黄狗跑到人群中,被别的狗欺负,所以,荞花隔一会儿,就要朝小黄狗轻轻吆喝一声,小黄,过来。在附近转悠的小黄就摇晃着尾巴,乖乖地趴在荞花身边,两眼不安份地张望着远处那些自由跑动的狗。那些狗,有的小黄认识,有的小黄不认识。但是不管认识不认识,小黄都想跑过去跟它们玩。所以,小黄趴一会儿,就偷偷地站起来,想溜之大吉。这会子,荞花就会机灵地朝小黄轻轻喝一声,小黄,过来。于是心猿意马的小黄就会乖乖地走到主人身边,有点悻悻地卧下。
荞花虽然坐在奶奶身边,但是,荞花的眼睛可没有闲着,荞花观看那些跳阿西里西的姑娘小伙,观看那些跳芦笙的姑娘小伙。那些姑娘,有的也才只有荞花那么大,她们的脸蛋因为跳舞而显得红扑扑的,是健康的红润。荞花听着草场中心地带传来的铃铛的响声,听着芦笙演奏的乐曲声,这些声音经过强劲的山风吹送过来,一会儿很响亮,好像铃铛和芦笙就在荞花的面前发出声音,一会儿又显得很飘缈,好像铃铛和芦笙在极远处的天边发出声音。还有,密密麻麻的人群发出营营嗡嗡的声音,加上不断有马儿打着响鼻,牛儿哞哞鸣叫,狗儿发出吠叫,以及突然极其响亮地传来的呼儿唤崽的声音……这一切,都让荞花觉得很高兴。面对这么多数也数不清的人,虽然荞花不认识他们,但是荞花看见他们的脸上都带着节日的微笑,自己也就得到了节日的欢乐。
荞花正望着远处欢乐的人群出神的时候,几辆摩托吼叫着从草场边驰过来了。草场边没有什么人,那几辆摩托风驰电掣一般直直地冲过来。摩托径直开进人群才减慢速度,在人群里左拐右转,绕来绕去。人太多了,人们根本就不避让摩托,那几个骑摩托的小伙子十分恼火地不断摁着喇叭,还扯开喉咙叫嚷着,让开,让开,找死呀你。
一辆摩托低吼着来到荞花前面的时候,那小伙子把摩托熄了火,跳下来,搓着两手,夸张地吸着鼻子,说,饿死我了,老人家,快拿几个洋芋给我吃。他的同伴们嚷嚷着驶过去了。一个伙子回过头朝跳下摩托买洋芋吃的小伙子大笑着说,陈老二,哪个叫你昨天晚上喊拳手气那么臭,喝麻球了,半夜起来吐酒呢……哈哈哈,一觉整到十一点半起来,早饭也不吃,水也不喝一口,哈哈,这下子晓得肚皮饿哪……
荞花把视线收回来,一看,这个叫陈老二的小伙子基本上还是个少年,脸上稚气未脱,他顶多比荞花大三、四岁,穿着黑得发亮的黑西装黑裤子黑皮鞋,人长得瘦高,起码比荞花高一个脑袋。
陈老二看着柴火边烤着的剥了皮的黄澄澄的洋芋,蹲在地上,抓起一个洋芋胡乱伸到碗里蘸点辣椒面就咬一大口。洋芋太烫,陈老二咀嚼着,两手不断地倒腾着那个洋芋,一边咀嚼一边吸气。陈老二狼吞虎咽,一连吃下几个洋芋,才朝不远处卖杂货的摊子招招手,让人家送两瓶饮料过来。
陈老二吃饱喝足,这才注意到面前坐着的姑娘,略偏着脑袋看着那姑娘,眼睛里顿时闪出亮光来,惊奇地说,哟,妹子,这不是荞花么,我差点认不出你来了。
荞花有点害羞地笑了笑,实在想不起这陈老二是谁。
陈老二看着满脸迷茫地姑娘,说,荞花,你不认得我哪,我是陈大勇呀,小学三年级上学期,我插到你们班读过两个星期的书呢。
荞花这才稍微有点印象。几年不见,她一下子还真认不出陈大勇了。荞花羞怯地说,陈大勇,你后来不是到镇上读书了么。陈大勇说,读什么书,我到镇上读到五年级,就跟我哥跑大货车,荞花,现如今你在哪里读书。荞花说,你还读到五年级,我只读到四年级,就回家帮奶奶做活了。呶,这就是我奶奶。
陈老二看看面带微笑的老人家,这才记起自己吃了洋芋还没有付钱,急忙掏出一张拾元的票子递给老人家。
荞花急忙说,不收钱不收钱。这是我奶奶嘛。
陈老二笑着说,你奶奶这样大年纪喽,大老远背洋芋来这里,怎么能不给钱,难得背嘛。
奶奶也对陈老二说,小伙子,你是荞花的同学,这几个洋芋,是荞花请你吃的。不收钱不收钱。
陈老二有点为难地说,那,怎么好意思。他就站起来,到旁边的摊子上买来几瓶饮料几包饼干,一古脑儿塞给荞花,说,荞花,给,跟你奶奶一起喝。荞花说,我不渴。推搪一阵,陈老二哪里肯拿回去,只得收下,放到奶奶身边。
陈老二看着荞花,咧嘴一笑,说,荞花,好几年不见,你都差不多长成一个大姑娘了。走,荞花,你奶奶在这里就行了,我们到那边游玩去。过端午嘛,就要多游玩游玩才好。
荞花不好意思说不去,就站起身,对奶奶说,奶奶,我们到那边游玩哈。
奶奶笑着说,去吧去吧,过端午嘛。
荞花跟陈老二一走,本来趴在地上睡觉的小黄狗就呼地站起来,跟着跑。荞花回头,把手一扬,轻声说,小黄,你跟奶奶在一起吧,奶奶喊我了,你就来找我。小黄就极其失望地回到柴火堆旁边,重新趴下睡觉。
荞花跟着陈老二在人丛中绕来绕去,来到一群跳阿西里西的姑娘小伙旁边。几十个姑娘小伙手拉手,围成一个大圆圈,绕着一堆柴火又唱又跳,两个彝族小伙起劲地敲打着黑底红纹的大木鼓伴奏。这是一支彝族歌,旋律简单,但是反复咏唱,极其欢快优美。这大草场周边的村寨,彝、苗、汉各个民族杂居,就算汉族姑娘小伙也会唱会跳几支彝族歌舞。
跟陈老二一起骑摩托来的那些小伙子正蹲在跳舞的圈子旁边喝啤酒,同时跟几个姑娘嘻嘻哈哈地说笑着。陈老二来了,自然加入喝啤酒的行列。陈老二接过一瓶啤酒,潇洒地跟大家碰一下瓶子,一口气喝下大半瓶,才指指身边的荞花,对伙计们说,这是我的小学同学荞花。那神气,仿佛他现如今在读高中或者大学似的。陈老二回头对荞花说,你喝啤酒么。荞花摇摇头,低声说,我从来没有喝过啤酒,也不想喝。
等到地上胡乱扔着一堆空啤酒瓶的时候,小伙子们已经有点醉意,大家就手拉手,加进跳阿西里西的圈子。喝过两瓶啤酒的陈老二精神焕发,不由分说,伸出右手,拉住荞花的左手,同时,一个人拉住陈老二的左手,另一个人拉住荞花的右手,他们就嘻嘻哈哈跟着鼓点,跳起来,有一句没一句地唱着彝语阿西里西的歌。
荞花以前在学校里也跟同学们跳过阿西里西。可是,那天,真是奇怪,她总觉得自己的左手特别热,而且,有一种热流似的东西从左手持续不断地传导到全身,让她好像酒醉一般迷乱,仿佛是头晕,也仿佛是莫名其妙的兴奋,令她脸颊发烫。幸好,那么多人在一起跳舞,没有人注意到她的窘态。
那天,拉着荞花右手的,是一个全身散发着浓烈香水气息的姑娘。那姑娘起码快二十岁了,穿着黑色健美裤,暗红色底起金丝花纹的衣服,高跟皮鞋,跳舞的时候,全身到处都在晃。那姑娘虽然左手拉着荞花的右手,但是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右边,因为她的右手拉着一个穿着黑西装的伙子,她忙着跟那伙子眉来眼去。说也奇怪,她对荞花没有感觉,荞花对她也没有感觉。
也许是因为边走边跳,荞花觉得握着自己的左手的那只手,一会儿轻轻拉着她的左手,一会儿又有些用力地拉着她的左手,总之好像是在向她传导一种无声的语言似的。这使荞花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奇怪而诱人的感觉,使她巴不得这场舞就这么跳下去,永远不要用结束的时候。当她觉得那只有力的手紧紧拉住她的左手的时候,就会情不自禁地扭过头往左边看去,每一次,她都会看见陈老二也刚好把头扭向右边,跟她四目相对,她就有些慌乱地微微一笑,他也咧咧嘴,朝她笑一笑。
这种极其默契的无声的交流进行过几次之后,她就觉得她晦暗了十五年的心灵中,突然射进了一道刺眼的太阳光,让她惊慌迷乱莫名兴奋浑身颤栗失魂落魄。
所以,当他们跳累了,坐在草地上接着喝啤酒,并且观看斗牛和赛马的时候,荞花整个人都醉酒一般,感觉全身轻飘飘的没有着力的地方,像浮在云朵上一般。
幸好,在荞花感到心里又慌又乱的时候,小黄跑来了,朝她直摇尾巴。荞花就蹲着,伸出两手抚摸小黄的脑袋,轻声说,小黄,是不是奶奶找我哪。小黄汪汪地叫两声表示肯定。
那天散场以后,荞花跟着奶奶混杂在人流中,往村里走。刚走出那片草场,踏上公路,荞花就听见一辆摩托低吼着在她身边停下,一股浓郁的汽油味儿立刻弥漫在荞花周围。
荞花的心就突然之间咚咚咚咚地急跳起来。她知道是他,一定是他。她还没有看见他,就觉得一定是他,因为,她感觉到他的右手拉着她的左手的那种奇怪的感觉,又传导到她的全身了,而他此刻并没有拉着她的手呀。
陈老二两手掌握着摩托,把一只脚伸到地上踩稳,小声说,荞花,坐上来吧,我送你回家,还有你奶奶,也坐上来,我们一起走。
荞花朝他微微一笑,两人眼睛相对的一瞬间,感到眼里有千言万语向他送了过去,同时,他的眼里也有千言万语向她送了过来。
荞花跟陈老二客气一阵的结果,是她自己鬼使神差地坐上了他的摩托。奶奶不坐摩托,说那东西跑得快,坐着怕晕。于是奶奶满脸含笑,看着孙女儿跟同学一溜烟去了。小黄狗追着摩托跑了一阵,知道自己追不上那东西,就站在路上等待主人。
去年端午节,荞花同样跟奶奶到二台坡大草场上卖火烧洋芋。没有人知道,荞花在过去的一年里,曾经无数次在梦中回到前年端午节,无数次回到她跟陈老二手拉手跳阿西里西的时光,无数次回到她坐在陈老二身后骑摩托腾云驾雾一般飞驰着的时光。
像前年端午节一样,荞花帮奶奶烧起柴火,把洋芋埋进火堆里,就静静地坐在火堆旁边一无所思或者若有所思。跟前年端午节不一样的地方,是荞花没有注意小黄,所以,小黄喜出望外地跑到附近的草地上,跟它的同类玩耍去了。
没有人知道荞花事实上已经不像前年那样可以心情宁静地坐在火堆旁边了。因为,她不仅在前年端午节,还在刚刚过去的一年中,在村边遇到过陈老二几次。有一次,她甚至还搭他驾驶的大货车到镇上去呢。
那天,她是看见陈老二蹲在村边的公路上,检查那辆大货车的轮胎,用一根撬胎棍不住地拍打着大货车的轮胎。那分钟,她正好在公路上走过,她一下子就看见陈老二弓着的脊背,而陈老二并没有看见从侧面走过来的她,是她先跟邻村的老同学打招呼的。当陈老二看着站在他面前的荞花,第一句话就是,荞花,你又长高几寸啦。荞花害羞地说,陈大勇,你又没有量过,怎么晓得我长高几寸。陈老二把撬胎棍扔下,拍拍手上的灰土,说,荞花,我们开车的人,用眼睛估一下,八九不离十,你真的长高了几寸,起码三寸。荞花,你要是不信,我立马找卷尺量给你看。
但是,陈老二在驾驶室中翻找半天,没有找到卷尺。于是他开玩笑似的说,荞花,跟我到镇上缝纫店中去量吧。
谁知荞花不假思索满口答应,说,可以,老同学,我今天就搭你的车到镇上去一趟。奶奶正好念着要我帮她去镇上扯几尺白棉布呢。
荞花坐在驾驶室中,感觉十分温暖。
荞花说,老同学,十逢难遇看见你一回,你在镇上跑车忙吧。
陈老二说,我主要是跟我哥哥跑云南那边运矿石,也把镇上的粗锌块运到省城,有时还直接运到省外,一个来回,十天半月呢,所以,我很少在镇上。
荞花说,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天天都在镇上。
陈老二说,要是我天天都在镇上,我就可以天天都回家了。
荞花说,为哪样要天天回家。
陈老二说,我回家不是要从你们村路过么。从你们村路过,我好找一个人玩嘛。
荞花说,找谁呀。
陈老二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荞花就羞红了脸。她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这么大胆,竟然敢跟一个小伙子独自去镇上,而且事先根本就没有跟奶奶说一声。这种没有规矩的事,荞花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做呢。
可是,自那天以后,荞花一连好几个月,都没有遇见过陈老二。这让荞花觉得很难受。有时,她独自站在太阳底下发呆,一站就是好大半晌,直到奶奶在屋里喊她,她才猛然清醒过来。
奶奶看着心事重重的荞花,心中明白,孙女儿长大了,会想心事了。奶奶甚至想到,唉,该给孙女儿找婆家了,只是,唉,这个家的光景,有谁会主动找我们这种人家的姑娘呢。
荞花掰着手指头数日子,无比心焦地盼望端午节的到来。当去年的端午节终于到来,荞花满心欢喜,一早就催促着奶奶起身,到二台坡去。
去年端午节,在二台坡,当荞花用她那无比清澈的眼睛在人群中寻找那个人的时候,她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了。每当摩托吼叫的声音传来,荞花一定要欣喜地向声音响起的地方张望,可是,每次,当她看见骑摩托的人不是她想要看见的人时,就极其失望地摇摇头,叹一口气。奶奶忙着做她的柴火洋芋生意,也没有留意孙女儿每隔一会就摇头叹气的异样。
后来,荞花实在坐不住了。她走到一群跳阿西里西的姑娘小伙那里,希望遇到想遇到的人。不过,这次,荞花的运气还算不错,虽然她没有遇到陈老二,但是,她遇到了一个前年跟陈老二一起骑摩托来玩的小伙子。
荞花就鼓起勇气,走过去,还没有说话,脸就先绯红起来,好不容易才用蚊子一般细弱的声音,向那小伙子打听陈老二在什么地方。
小伙子两只手各拉着一个姑娘,正忙着跳舞。荞花跟在他身边,好不容易,才把想说的话说了几次,小伙子才终于听明白。他听明白荞花的意思之后,忍不住扭过脑袋,仔细打量荞花几眼,恍然大悟地说,对对对,你是荞花,去年,我们在一起跳过舞的呀。噢,荞花,你是问,陈老二今天来这里没有?哈哈,说句实话,荞花,你今天问我,还真是问对人喽。我跟你说,荞花,今天嘛,陈老二不会来这里了,因为他开着大货车在羊角厂等着装矿石哪。
荞花问,陈老二现在当真在羊角厂?
小伙子说,他陈老二今天不在羊角厂,还会飞了?我料定,陈老二今天在羊角厂等到半夜,还不一定得到矿石呢。现如今,哪个都晓得,矿石紧俏嘛。
小伙子信誓旦旦的表情,让荞花当即打定主意,立马到羊角厂走一趟。羊角厂么,荞花坐小客车去镇街上时每次都要路过羊角厂,那里,总有许多马匹把矿石从陡峭的山上运下来,堆积在公路连,再装进大货车运走。
荞花觉得,今天,她非要找到陈老二不可。
从她家里到羊角厂,走个单边也就是二十里路左右。她决定步行去羊角厂,当然,顺路能够搭个拖拉机什么的,那就更好了。
荞花也没有想明白,找到陈老二之后,她将会对他说什么。但是,她心中一个想法像闪电那么明亮,这个想法,就是要找到陈老二,哪怕找到他之后,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跟他交换一下眼神,相互笑一笑,也行。
这次,荞花对奶奶撒谎了,说想先回村帮吴四妹家打杂,吴四妹家爷爷五月初七做大寿,要办酒席。荞花帮吴四妹家打杂是真,不过,她其实可以晚上过去点个卯就行了,因为具体的事,要初六才开始做。她是想找这个借口回村,然后直接去羊角厂。
荞花从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挤出来,一个人往村里走。她回头一望,二台坡草场上人山人海,非常热闹,可是,荞花觉得,所有的热闹都是他们的,她不再像去年一样感到端午节的热闹与欢乐,这一切,全都是因为她想见的人,今天没有来二台坡呀。所以,她必须离开这个热闹的二台坡,到羊角厂去找陈老二。小黄狗跟着荞花跑了几步,被荞花打发回去跟奶奶在一起了。
荞花轻轻说,小黄,奶奶年纪大,你跟她做个伴。
荞花感觉到今天有点心慌意乱,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陈老二。她走到村里了,也没有回家去喝一口水,直接穿过空空荡荡的村庄,往羊角厂走去。她快走到羊角厂的时候,终于想清楚了,今天,要是我见到陈老二,我一定要问他,想不想跟我过一辈子?我一定要他亲口对我说,想,或者,不想。荞花那么急切地想要见到陈老二,好像过了去年端午节那天,她就要被一个不知道姓名的人娶走似的。而那个不知道姓名的人,是她顶不喜欢的。荞花低着头,急冲冲地走着。走着走着,她的眼里不知不觉就含着泪水。她隐约记得,她很小的时候,爸爸因为犯事蹲了班房后,不到半年,妈妈就远走高飞了,从此音信全无。要是爸爸妈妈在家,那多好啊。要是爸爸妈妈在家,奶奶就不用一年四季在村边卖火烧洋芋了。要是爸爸妈妈在家,荞花也就不会像如今这样孤零零的了。在这个世界上,荞花觉得,除了奶奶之外,陈老二是让她觉得最能够亲近的人。所以,她在去年端午节那天,那么着急找到陈老二。
荞花想清楚这些事以后,就觉得十分轻松,十分快活,对呀,我就是要找一个自己看着觉得亲近的人嘛,找一个自己看着觉得靠得住的人嘛。这个人就是陈老二,而且,他不是亲口对我说过么,要是他在镇上,那他就要天天回家,目的是可以路过我家,找我玩嘛。他为什么要找我玩?还不是因为他喜欢我嘛。他虽然没有明讲,但是,这跟明讲又有什么区别呢?什么区别也没有嘛。所以,我今天去找他,是应该的。要是今天,他亲口对我说,他想跟我过一辈子,那该多好呀,那么,在奶奶之外,我就有了另一个亲人了嘛。唉呀,原来我今天这么着急想找到陈老二,就是因为这个事。今天是端午节,端午节讲究要游百病,就是要到外面多走路嘛,我走二十里路到羊角厂,然后,再走二十里路回家,我这个端午节也是可以的,我也游了百病嘛。
羊角厂出锌矿。镇上许多烧元——就是土法冶炼粗锌——的人家,都到羊角厂买矿石。不过,这里出产的矿石数量少,他们还得开着大货车,到云南那边买矿石。陈老二就是跟他的哥哥跑大货车,帮人家运输矿石嘛,还帮人家把锌块运到外面去卖。
荞花走到羊角厂的时候,太阳快落山了。这时候,二台坡草场上的人群,也该早就散了。奶奶呢,虽然走得慢,但是也该回到家了。小黄呢,这时候肯定在村里到处转悠。黄昏时候,荞花总要到外面找小黄回家的嘛。
羊角厂的公路边,搭着许多帐篷,帐篷里,有卖糖烟酒的,有卖臭豆腐烙洋芋的,有卖面条粉条的,也有的帐篷里铺着床,那是供前来买矿石的人临时睡觉的。帐篷旁边,摆放着几张桌球,那草绿色的桌面上满是灰尘。公路边的空地上,堆积着小山一般的矿石。一些大货车和拖拉机乱七八糟地停放在公路边,等待着装矿石。由一些年轻小伙和年轻媳妇组成的马帮,正赶着长长的马队,源源不断地从笔陡的山上,把矿石运到公路边。马匹的脖子上都系着铃铛,当它们走动的时候,铃铛的响声十分清脆地传来。
荞花就在公路边的车辆间寻找陈老二。她把所有的大货车都看了一个遍,有的大货车的驾驶室中一个人也没有,有的大货车的驾驶室中,倒是有人歪着身子打瞌睡,或者,睡觉,鼾声很响。可是,没有陈老二。荞花想,他是不是到帐篷里买东西吃去了,是不是到帐篷里睡觉去了。荞花想着,就一个帐篷一个帐篷地找。帐篷里,确实有许多人,他们有的在喝啤酒,吃烙锅洋芋,还大声武气喊拳,有的在打牌,也有的,胡乱躺倒在灰扑扑的床上蒙头大睡。帐篷里弥漫着浓烈的香烟味儿和灰尘味儿。
天快黑了。荞花还是没有找到陈老二。她不管三七二十一,遇到人就向人家打听陈老二在什么地方,好像这里所有的人都认识陈老二似的。她有些沮丧,有些气恼。这个家伙,这个傻瓜,今天是端午节嘛,还跑什么运输,为什么就没有想到要去二台坡,为什么就没有想到去二台坡找人家嘛。唉,这个家伙,这个傻瓜。
暮色朦胧。荞花还是不死心。她又走进一个帐篷。帐篷里,几个小伙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他们一见有个姑娘进来,也不问青红皂白,一把拉住,就要灌她喝酒。有个小伙还在她身上摸来摸去的,另一个小伙还在她屁股上使劲拧了一把。荞花吓得赶紧跑出帐篷。她又气又恼,这些酒疯子,讨嫌死了。要不是为了找陈老二,我才不会来这种臭兮兮的地方呢。
天已黑了。外面发动的货车和拖拉机已经打开车灯,雪亮的灯柱照在那些小山似的矿石上,照在沾满干泥浆的帐篷上。
荞花孤零零地站在公路边,拿不定主意,是回家呢,还是再等一会儿。她已经很饿了,早上,为了早些赶到二台坡,她只吃半碗饭,就出门了。她下午经过村子时,本来想回家拿两个粑粑吃,再喝点水,可是,她嫌浪费时间,就没有回家。她很想买点帐篷里卖的东西吃,可是,她的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带着,拿什么买。唉,早晓得这样,她就跟奶奶要点钱揣着。现在,看来,只有回家了。唉,还得走二十里路才能到家呐。唉,这个家伙,这个傻瓜。
荞花站在公路边,刚想转身,朝回家的方向走,那分钟,一辆大货车驶过来了,雪亮的车灯照得荞花睁不开眼睛。她赶紧抬起左手,遮挡住车灯。随后,扑哧一声,大货车放个响屁之后,竟然在荞花身边停住了。
司机伸出头,笑嘻嘻地说,喂,荞花,你不是要找陈老二么?快上车来,哥哥带你去找陈老二。
荞花抬头一看,嗬,这个人,就是刚才在帐篷里拉住她要灌她喝酒的那个伙子。荞花没好气地说,你瞎说,你又不晓得陈老二在哪里。
司机笑着说,陈老二今天不在羊角厂,就一定在县城里呐。
荞花小嘴一扁,说,县城那么大,你又晓得陈老二在哪个地方。
司机说,嗬,这个,妹子,你就不晓得噢,陈老二在县城嘛,常去的地方我知道。哪个哄你是狗。
荞花说,你真晓得陈老二在哪里。
司机说,哄你是狗。快上车吧,我这就带你去嘛。
荞花迟疑着说,可是,大哥,我、我没有带车费。我今天一分钱也没有带,就跑出来找陈老二了。
司机大笑着说,唉呀,妹子,你这个憨包,陈老二是我的好朋友,你是陈老二的老同学,我带你去县城找陈老二,难道我会收你的车费吗?真会开玩笑。快上车,别耽搁时间噢。
荞花上车,坐进驾驶室。大货车发一声欢快的吼叫,朝着县城猛冲而去。
当大货车来到县城边的公路上,荞花看见,眼前一片灯海朦胧。
大货车一头扎进闪耀的灯海深处。
今年的端午节,荞花是跟县城逍遥岛的姐妹们一起坐车去的二台坡。
逍遥岛是一家装修豪华的大型发廊,有好几层,每层都很宽阔,一楼是做发型的大工作间,楼上全是小包间,做保健按摩。当然,此外,逍遥岛还有什么其他的服务,县城知情的人们就心照不宣了。因为是端午节,逍遥岛中的服务员大多是一些十多岁、二十岁左右的姑娘,她们想到二台坡玩一天,所以,逍遥岛的老板就派车送这些姑娘到二台坡游百病。但是,老板说了,晚上八点一定要赶回县城,因为,晚上八点以后,是逍遥岛生意最好的时候嘛。
今年的端午节,来到二台坡的荞花已经不像前年、去年的荞花了,这就是说,今年的荞花,穿着城里姑娘时下最流行的花哨的服装,哼唱着城里时下最流行的甜腻的歌曲,涂着口红,画着眼影,身上散发着浓郁的香水味儿,连指甲也涂成红色或者紫色,俨然一个很洋气的城里人了。
荞花对姐妹们说,她要找一个亲戚问点事,就一头扎进人群中,寻找奶奶。荞花当然知道奶奶在哪个位置。每年端午节,奶奶总是在那个固定的位置,卖柴火烧洋芋。荞花很快就来到奶奶的洋芋摊子前。小黄大老远就呼地一声蹿过来,极其亲热地欢迎荞花。荞花一把抱住小黄的脑袋,两手在小黄脑袋上不停地抚摸。
奶奶看见孙女儿,眯缝着眼,笑着说,荞花,你在城里出息了,也不经常回家看看奶奶呀。
荞花从挎着的精致小皮包中摸出一把票子,悄悄塞给奶奶,低声说,奶奶,人家不是忙着挣钱么。给,这些,奶奶,你揣好,想吃什么就买什么,想穿什么就买什么,用完了,我再给你。
奶奶扭头四下一望,小心翼翼地揣好钱,说,荞花,我也不用你的钱,这些钱,我帮你存着,等你找到婆家了,给你办嫁妆呐。
荞花着急地说,奶奶,你说什么呀,这是给你用的。哪个要你办嫁妆,我自己还有钱呀。再说,我现在还小,不忙着找婆家,我要挣钱。要是嫁了人,我就找不到钱了,老板就不要我在发廊里做工作了嘛。
荞花说着,眼光突然绷直了。
因为,这时候,荞花分明看见,一个人正朝她走过来。而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陈老二。
突然之间,荞花搽脂抹粉的面容变得苍白。她定定地看着陈老二走到面前,不由自主地张着嘴巴,却说不出一句话。
陈老二看着荞花,微笑着说,怎么,荞花,你认不得我了么,怎么这样子惊奇地看着我。
荞花大张着嘴。
半晌,她的眼里慢慢汪出了泪水。
荞花一把拉住陈老二的手,低声说,你过来,我们到那边说句话。
荞花拉着陈老二,急冲冲地挤出人群,来到一处僻静的草地。蓝天白云之下,附近,只有一些牛羊在悠闲地吃草。
荞花看着陈老二,突然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陈老二莫名其妙,试探着说,荞花,你怎么哪,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帮你讨个说法。你先别哭嘛。
荞花好不容易才止住哭,抽泣着,说,陈大勇,去年,端午节那天,你跑到哪里去了?你晓得不,那天,我一个人,从二台坡,跑到羊角厂,找你……天黑了,还是没有找到你……人家,都快急死了……
陈老二摸着脑袋,使劲回忆,终于想起来了,说,哦,去年端午节那天,我忙着帮人家送一车矿石,确实去羊角厂装矿石了。不过,我说,荞花,你怎么晓得我那天在羊角厂?
荞花说,问人嘛。
陈老二说,可是,那天下午,我装到矿石,就赶到镇上了。等到把矿石送到人家炉子上,天都黑了。那天,我本来想回家的,可是,遇到一桩生意,要立马送一车锌块到省外,我就跟我哥一起出发了。
荞花抹着泪,说,难怪,那天,我找到天黑,也找不到你。
陈老二说,荞花,去年端午节那天,你跑几十里路,找我,有什么急事么?
荞花的眼里又涌出许多泪水。她用力地抹着,说,人家,那天找你,是想问你一个事情嘛。
陈老二说,你现在也可以问呀。
荞花说,唉呀,可是,可是,现如今,我、我、我已经不想,也不配、再问那个事情了。
荞花说着,用双手使劲蒙住脸。
泪水,从她的手指间渗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