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我知道像你这样戴着太阳帽挎着照相机背着双肩包到我们山村来的城里人,主要是为了拍风景照。你先别忙着去洛布石林,这会儿雾气还浓,几丈以外什么也看不见,先到我屋里喝喝茶水,歇歇脚,等晌午时候天晴了再进石林最好。唉,都怪我这腿脚跌伤了,走动不方便,要不,我带你进石林,包你看到最稀奇古怪的石头。眼下,石林中铺着石板路的那一带,当然也好看,只是,九牛一毛,我给你说,小伙子,这洛布石林宽得很,我们以前背着荞粑粑进去,走三天三夜也没有走完呢。要是在石林里面迷了路,那就七天七夜也走不出来噢。
你一个人进石林的话,最好就沿着石板路走一圈得了,要是乱窜,迷了路,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事。你想嘛,这个石林彝语叫洛布石林,意思就是石头和滑竹组成的森林。洛布石林宽得很,我小的时候,村里人到石林里面放牲口,就有人迷了路,大伙儿找几天几夜才找到呢。
你是说这个两米多长的大石头么,这可不是从石林里搬来的,而是天生的,它原来就住在这里。
前些年,我在这里修这幢房子,挖基础时,这个石头就露了出来,伙计们都大惊小怪,说,嗬,活灵活现一只雄鹰展翅嘛,有人劝我把这只石头雄鹰锯下来,以后,当作一件奇石观赏品,兴许还能卖个好价钱呢。这几年,好几次,有收藏奇石的人大老远跑到我家,看了这只雄鹰后,开口就给我可以买两头牛的价钱,想把它锯走。可是,我怎么舍得把它锯下来哪,它本来就是老天爷送给我的神物,我当然就要让它纹丝不动住在这里。所以,房子修起来以后,这只石头雄鹰就住在这堂屋中。
不瞒你说,小伙子,雄鹰是我们彝家人崇敬的神物,我修房子挖出一只石头雄鹰,这不是老天爷赐给我的神物么。不瞒你说,小伙子,我修这幢房子挖基础时,还挖出了一只起码十多斤重的蟾蜍,我活了七十多岁,还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么大的蟾蜍。我就想,那不是一般的蟾蜍,那也是神物,因为,我们一伙人眼鼓鼓的盯着它看,它竟然一眨眼就凭空不见了。怪么,说怪,也不怪,因为它是神物。
有了蟾蜍和雄鹰这两个神物,我就打定主意,要一辈子守住这幢房子,一辈子再也不离开这个村庄了。
我这些年反复想一件事,为什么我修这幢房子时,会出现雄鹰和蟾蜍这两件神物呢?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原因讲得通,那就是我起心动念要修这幢房子时,就存了一个打算,就是要把楼上一套房子用来摆放我们彝家人历古以来就使用的各种器物,比如撮泰吉面具、鲁贝、木鼓、铃铛、彝文经书、风柜、风箱、马车、弓弩,等等。在这些器物中,像撮泰吉面具、彝文经书这些,可不是一般的器物,而是神物。我不是把这些神物摆放在这屋里,而是把这些神物供奉在这屋里。
我发了这个心愿,要在洛布石林边的这个彝族村庄修建一幢房子,摆放我们彝家人历古以来使用过的器物,让我们的后代儿孙晓得我们彝家人的祖先,以前使用过这些器物。
所以,老天爷就赐给我这只石头雄鹰,还让我看见了那只巨大的蟾蜍。这是老天爷给我打气,要让我把自己发的心愿一点不差的做到,要让我们彝家人的这些器物一代一代传承下去,要让我们彝家人的子子孙孙知道这些器物,知道他们的祖先在千百年以前,就是靠这些器物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呢。
小伙子,要是你有兴趣,我带你到楼上看一看我这些年收集的彝家器物。哦,不是奇石,不是奇石,是我们彝家人历古以来就使用的各种器物,这些器物,现如今,绝大部分,我们都不再使用它们了,所以,它们就成了老古董噢。
我想,不要说你们城里人,就算是我们这个彝族村寨,再过一些年,年轻人们都会不知道这些东西了,不知道老祖宗们曾经使用这些东西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无比幸福过,也无比苦难过。
小伙子,请这边走。这水泥梯子,没安瓷砖,虽说不好看,但是走在上面把稳,不会打滑呀。不光梯子,你看,我这屋里,所有的地面都是水泥地面,不安瓷砖,墙面也全部是水泥清光的墙面,不刮瓷粉,不搞那些花花草草的东西。何必多花钱呢。我想,像我这种七十多岁的老家伙,就喜欢住这种粗糙的房子。自在,安逸。
喏,我这房子自从修建起来以后,主要就是我一个人住在里面,儿子儿媳妇他们,进城打工,娃儿也在城里读书,一年到头,只有过年时回来住两三天。我一个人住一幢房子,宽敞着哪。
儿子经常劝我,跟他们到城里居住,我说,我费气乏力在村里修建起这幢房子,就是为了居住在村里,主要是为了摆放这些彝家器物。
儿子说,把这些东西搬到城里不就得了么。
我说,不一样,这些器物,摆放在这里跟摆放在城里,确实不一样。
我说,洛布石林有多古老,我们这个彝家村寨就有多古老,我把这些彝家老古董摆放在洛布石林边的彝家村寨中,这是对我们老祖宗最起码的尊敬嘛。把这些器物搬到城中,那还有什么意思?搞展览,让人家来看稀奇,趁机收费?真是天大的笑话。
所以,儿子说,让我在这房子上挂个牌子,写上什么博物馆字样,我没同意这么干。我收集这些古董,绝对不是为了让城里人来猎奇,我趁机收钱……小伙子,我这么讲,你能听明白么。城里人来看这些器物,我举双手欢迎,但是,我绝对不会收费。只有在古老的石林旁边,在石林旁边古老的彝族村寨,观看这些器物,才有意思。这就像我们彝族古老的撮泰吉,就是人们说的猴子变人戏,还有恳合贝,就是人们说的铃铛舞,只有在这古老的石林中草场上表演,才有意思一样。
这几年,我独自在家,每次给这些器物特别是给这些神物擦拭灰尘,都是怀着虔诚的心,十分恭敬。我这样做的时候,就觉得这粗糙的屋子充满光亮,我心中也充满光亮,也就不觉得日子寂寞乏味了。
哦,小伙子,你们城里人真会说话,对头对头,这房子中,除了我这个老家伙,还有一个神物,那就是石头雄鹰呢,我这个老家伙天天跟这只雄鹰住在一起,当然不会寂寞,更不会害怕什么邪怪。因为,雄鹰是我们彝家人崇敬的神物,跟雄鹰住在一起,嗬嗬,当然最吉祥如意,福星高照啦。
小伙子,我们这个彝族山村,以前,虽然穷,但是村里男女老幼都有,人多,人气旺,热闹哪。现如今,唉,不瞒你说,我们这个山村房子修得漂漂亮亮的,可是,这些房子大多空着。娃儿们读书,吃住都在学校中,只有他们放假回来,村里才有点人气。平常,唉,说句不好听的话,这村里,鬼都打得死人哪。小伙子,你看,那么多太阳能路灯,那么多水泥连户路和水泥院坝,可是,只有几个老者放牛放羊,光滑平整的水泥路上,一年到头,只有不少牛粪和羊屎疙瘩呢。
村里留不住人,这道理很简单,在山地里种包谷种洋芋种荞子,苦一年到头,收割的庄稼,值不了几个钱,可是,到外面打工,一两个月,就可以挣到种一年庄稼的钱。喂牲口也一样。所以,村里人都拼命往外跑。他们大部分也确实在外面挣到不少的钱,不说别的,小伙子,你看村里那些楼房就知道啦。两层、三层的钢筋水泥楼房,铝合金门窗,啧啧,这种房子,我们村里人以前没有哪个敢想有朝一日自己也会住上这么好的房子。可是,他们苦苦挣钱,回村里修起钢筋水泥楼房后,又回到城里,只是在过年时才回老家来住上几天。平时,家里有老人的,就是老人在这里住,没有老人的,干脆就锁起,成了耗子的戏场。
小伙子,你笑什么,对呀,我家就是这样,年轻人都在城里打工,只留下我这老家伙守在村子里。我跟儿子他们只有在村里修这幢房子一事没有发生争议,儿子同意我的想法在村里修这幢房子,我晓得他是随大流,为了向村里人证明他也混得不错,也能在老家修建房子嘛。可是,房子修好以后,儿子却劝我跟他们到城里住,开什么玩笑,我一个老家伙,要是为了自己住,我原来的老房子也可以住嘛,我七十多岁,泥巴都淹到脖子了,干什么非要重新修房子?我想修这幢房子,主要就是为了实现一个心愿嘛。
小伙子,你是说我的儿子为哪样要劝我跟他们到城里住?这道理很简单,帮他们接送娃儿嘛。城里人真是多事,娃儿自己有脚,他去读书,干嘛非要大人陪着去?他放学,干嘛非要大人陪着回家?我们村里人,娃儿上山放牛也好,割草也好,满世界乱跑,哪个娃儿会丢了?
不用问,不用问,小伙子,这些器物,你当然可以随便拍照,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嘛。这些器物,大部分,我是在村里各家各户找来的。只是,有些器物,我这老家伙还是费了不少周折的。
比方,这间老式床,就是民国年间我们这里王团长用过的。小伙子,不瞒你说,王团长是我们这里大名鼎鼎的人物哪,连县志上都专门有他的记载。王团长结婚时,这间做工考察雕刻精美的喜床,还是当时云南省主席特意送给王团长的呢。你看,这间暗红色的喜床,近百年光阴了,还光彩照人。这些花草树木,这些麒麟神兽,这些龙凤呈祥,还有彝文……小伙子,你看,我估计你没有看过这么年深月久的东西,你多拍些照片,回去可以慢慢观赏嘛。
王团长的幺儿子王灯笼还在世呢。王灯笼原来也住在这个村子中,现在住在乡街上,王灯笼的儿子挣了钱,就到乡街上修房子,全家都搬到乡街上居住了嘛。王灯笼属狗的,今年八十八喽。
小伙子,你看,这窗前的老式桌上,有一块亮闪闪的铁片。这可不是一般的铁片,这是从飞机上割下来的铁片。你是说,飞机上的铁片,怎么会跑到这里?这事儿说起来,话就长了。这事儿,还是王团长的幺儿王灯笼告诉我们的。
民国二十六年,王灯笼才几岁,已经记事了。有一天,村里人奔走相告,说一架飞机撞在洛布石林边的三望坪上,掉到地上了。飞机,那可是极其稀奇的器物。村里人家家户户都出动了,一窝蜂全部到三望坪那儿看坠落在地的飞机。
王灯笼说,民国二十六年,坠落在三望坪的那架飞机是从成都飞往昆明的,里面有八个国民党官兵。你是说那架飞机为什么坠落?这个道理很简单,洛布石林一带,一年四季雾气大,飞机经过石林这地方,因为雾气大,开飞机的人视线不清,没有看见大雾中的山峰,就把飞机撞到三望坪最高峰上,飞机就坠落了嘛。
王灯笼说,那天,他是跟着家里人骑马去看飞机的。飞机坠落在草场上,一片狼藉。村里的王保长带着弟兄们赶到现场,飞机里面的八个国民党官兵已经当场死了六个,王保长就让村民把那六具尸体掩埋在三望坪附近。然后,王保长他们就用滑杆把那两个死里逃生的官兵抬到县城中去医治。
王灯笼说,前些年,那几个掩埋在三望坪坠机者的后人还来这里寻找他们前辈的坟墓,但是年深月久,荒草遍地,当年又没有立墓碑,他们无论如何找不到前辈的坟墓了。可惜那时候,我还没有收集到这块亮闪闪的飞机残片,要不,我一定请三望坪坠机者的后人来观看这块铁片,也算是让他们凭吊一下先人嘛。
王灯笼说,王保长他们把死者掩埋把伤者抬到县城以后,村里人就用斧子把摔得稀巴烂的飞机东一块西一块地砍下来,拿回家去,想请铁匠融化成铁水,打成镰刀什么的。小伙子,你看见的这块铁片,是我们村里剩下的最后一块了。
唉,小伙子,这些事,王灯笼一死,这块铁片一丢失,还会有谁知道呢。再也不会有谁知道了嘛。
所以,我收集我们彝家人从古以来使用过的器物,就是为了让我们的后代子孙知道他们的先人曾经使用这些器物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嘛。
比如,这些撮泰吉面具,每一个都代表不同的先灵。你看,这些面具比一般人的脸都更长更宽,黑色的底,白色的线条,用绳子做成的长长的胡须,整个而面具看起来十分粗糙,但是却自有一种粗犷神秘精神,因为这不是一般的器物,这是神物。唉,只是,如今,在我们这个古老的彝族村子里,会制作撮泰吉面具的,就只剩下我一个了。我是跟我的父亲学会制作撮泰吉面具这个手艺的,而我的父亲是跟我的爷爷学会这个手艺的。这不是一般的手艺活,制作撮泰吉面具,就是请先灵居住在面具中。所以,我们跳起撮泰吉的时候,先灵就附在我们身上,居住在我们内心中。
我年轻时,跟父亲学会了制作撮泰吉面具以后,就约起村里一些年轻人,跳撮泰吉。可是,乡里干部知道后,跑来把我们的面具砸烂,还放火烧了,说,不准搞牛鬼蛇神那一套。我心里就十分纳闷,我们彝家人,祖先们历古以来就跳的撮泰吉,怎么就成了牛鬼蛇神。撮泰吉,讲的是我们人类是怎样起源的事,是我们彝家人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古戏嘛。
又比如,这个两米来长的风箱,它可是我们祖传下来的好东西。我们要把炉火烧旺,要融化铁巴,打造铁器,就离不开风箱。还有,这个一人高的风柜,我们收割回来的荞子、包谷、小米这些粮食,就要使用风柜,把秕糠筛到一边,得到干净的粮食。这个石磨,每个磨盘包括底座都是用整块的青石打磨而成的,用石磨推出来的豆浆做的豆腐,比用机器打出来的豆浆做的豆腐味道好得多,用石磨推出来的荞面、包谷面也比用机器打出来的荞面、包谷面好吃得多。只不过,使用石磨靠人力,慢,使用机器靠电,快。
同样的道理,小伙子,你看,这是用红绸子做成轿子,是抬新媳妇用的,这是用竹篾做成的轿子,是大户人家出门时乘坐的,都使用人力,慢,但是保险,不会出人命。不像现如今的车子,跑得飞快,一出事就非死即伤。这边这个,是正儿八经民国年间制作的马车,这木料,啧啧,不是一般的铁实,抗得起日晒雨淋,几十年了,还油光水滑的。这是曲辕犁,用牛来拉动,没有牛的人家也用人来拉动。比用锄头挖地,要快。
小伙子,你看,这墙上挂的,全是我们彝族传统的服装。这些,是妇女穿的服装,颜色比较鲜艳,青色的底,装饰花边,蓝色的底,装饰花边,红色的底,装饰花边……这是成家的年轻妇女穿的,这是老年妇女穿的,这是姑娘穿的,都有讲究。这堵墙上挂的,全是男人穿的,有白麻布的衣服,也有披风,裤子,帽子。你看,这件黑色披风,背上用红线绣的就是一只展翅雄鹰的图案。我刚才不是告诉你了么,小伙子,雄鹰是我们彝家人心中极其崇敬的神物嘛。
我把这些我们彝家人祖祖辈辈穿着的衣服挂在这里,就是为了让村里的姑娘小伙们过年或者放假回老家的时候,可以看一看、摸一摸它们。唉,现如今,我们彝族村寨的姑娘小伙,外出打工也好,读书也好,都穿外面机器做的衣服了。这些手工制作的衣服,他们简直没有机会穿了。
哦,还有两样好东西,你看,这是纺车,这是织布机。我们的祖先真聪明啊,仅仅用一些木头,就制造出这么好的器物。我们自己种麻,自己纺纱织布,自己制作衣服,全靠这些器物。小伙子,我们彝家人,几千年活下来,全靠这些器物啊。你说,现如今,我们有机器了,有料子布了,就把这些古老的器物抛弃了,我们对得起列祖列宗么?对不起嘛。
还有这边的这些小东西,马灯啦,雨伞啦,如意算盘啦,牛角梳子啦,竹杯啦,铁灯台啦,木升子啦,弓弩啦,手秤啦,草鞋啦,羊角杯啦,筛子筲箕簸箕等等竹编器物啦……都是生活用具。这边墙上挂的是乐器,月琴、二胡、铃铛,这些常见。这边两个黑底红纹两米多长扎着红绸子的大喇叭,我们叫作鲁贝,是我们彝家人节庆时吹响的大乐器,古时候,打仗时也用这个鲁贝作为发起冲锋的指挥声音呢。这是大木鼓,一个人还合抱不过来呢。我们跳恳合贝时,就要敲响这种大木鼓,指挥舞蹈动作,敲击起来震天动地,古时候打仗也用这种木鼓。
不瞒你说,小伙子,我们这边彝族村寨里世代流传下来的撮泰吉、恳合贝,在外面绝对是不可多见的稀奇东西。所以,我们这边的恳合贝,噢,就是彝族铃铛舞,前些年获得全国一个大奖,县领导还高兴地到北京去领奖呢。我想,我们这个恳合贝能得到大奖,主要是因为其它地方没有这个东西嘛。
前些年,我腿脚还灵便的时候,经常带着村里的年轻人,逢年过节,在村里表演彝族歌舞,还到县里或者县外,去表演我们彝族撮泰吉、恳合贝这些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每一次都受到城里人的鼓掌喝彩。我们还到省外去表演过很多次呢。我们参加民族民间歌舞展演或者比赛,多次获得过各种奖励,你看,那间小屋里,我的床边桌子上,就放着一些奖杯和获奖证书。小伙子,你当然可以拍照。那都是正儿八经的奖杯。
可是,这两年,我老了,腿脚不方便了,就不再跟年轻人们外出表演了。
不瞒你说,小伙子,这人老了,想法就跟以前不一样了。现如今,我很不赞成村里年轻人们把我们老祖宗世代流传下来的彝族歌舞,拿到外面去表演,而表演的目的只是为了赚钱。我想,我们的先人根本就不会料到,他们传下来的撮泰吉、恳合贝、阿西里西这些歌舞,在今天竟然会成为后代人赚钱的家伙。要是他们在天之灵有知,一定会哭笑不得。像撮泰吉,就应该在我们彝族村寨中跳才好,表演的人戴上黑底白纹的面具,那就是先灵附体,那就要通过先灵在冥冥中的作用,达到给村寨中百姓祈福禳灾的目的嘛,岂能是随随便便表演来赚钱的。像恳合贝,也是为了安抚逝去的亡灵,我们世代以来就是在祭祀场中跳恳合贝的,我们手挥铃铛,骑马在场中来回驰骋,那是因为我们舍不得曾经与我们一起生活过而现在已逝去的人,我们敲击着大木鼓,心跳和鼓声一样悲壮伤痛。随着布摩念唱的指路经,亡灵渐渐远去,我们拼命挥舞手中的铃铛,想要最后看一眼逝者,最后跟逝者说一句知心的话呀……可是,难道,为了区区几个钱,我们就可以面无表情或者面带微笑为观众表演恳合贝吗?这种在大城市中在灯光闪闪的舞台上表演的恳合贝,还是我们祖先们表演的那种恳合贝吗?真是开玩笑,这怎么可能是一回事。绝对不是一码事了嘛。更其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城里的姑娘小伙也跳撮泰吉、恳合贝,他们哪怕动作再模仿得像,可是,他们知道撮泰吉、恳合贝是怎么一回事吗?他们会有戴上面具而先灵附体的感觉吗?他们会在手挥铃铛的时候想起这一场恳合贝是为了祭祀生离死别的一个人吗?如果没有这种心灵上的感觉,那么,他们光是模仿动作,跳这种撮泰吉、恳合贝还有什么意思?
唉,小伙子,人一上年纪,这脾气就古怪了。我也是这样。我也知道自己不入流了。所以,这两年,我没有参加村里年轻人外出表演彝族歌舞,腿脚不方便,其实是一个借口,主要的原因,是我很不乐意把老祖宗流传下来的歌舞拿到外面去表演,并借此赚钱。近几年,我一直留心在村里找一个合适的年轻人,想把制作撮泰吉面具的手艺传给他,不让这种手艺失传。可是,这种手艺又不仅仅是手艺那么简单,在制作撮泰吉面具的时候,从木材的选择到最后成形,每一个环节都要按照神灵的意思来办,要保持对神灵的高度虔诚,并且让神灵附体,才可能制作出真正的撮泰吉面具。这样制作出来的面具才具有灵性。戴着这种面具表演的撮泰吉,才是真正的撮泰吉。当然,我刚刚说过,必须在彝族山寨中表演。
不瞒你说,小伙子,我们祖传下来的还有许多技艺,比如赤脚踩烧红的犁铧、口吐火焰、祭山祭树这些,要是仅仅为了赚钱而表演,就没有多大意思了,因为它们每一样,都跟我们的生命与人生息息相关,表演它们,是为了驱除邪怪,祈福禳灾,求得幸福,求得心灵的安宁。
只不过,现如今,我们这个古老的彝族村子,年轻人们,要么对祖先流传下来的歌舞不感兴趣,要么就把祖先流传下来的歌舞拿到外面去表演赚钱。唉,真是恼火。本来嘛,我们彝家人,会吃奶就会喝酒,会走路就会跳舞,会讲话就会唱歌,世世代代都是这样子的。可是,如今,我这个不合时宜的老家伙,想在村里特色一个年轻人,把制作撮泰吉面具的手艺传下去,把真正的撮泰吉、恳合贝这些彝族歌舞传下去,目前看来,真是难以办到哪。没有合适的人嘛。根本就没有。
什么,小伙子,你是说,我可以把这些手艺传给我的儿子?开什么玩笑,我的两个儿子,一个在建筑工地搞建筑活儿,一个在餐馆当厨师,他们根本就不想回到这个村子,不想学老祖宗们流传下来的歌舞,更不想学什么制作撮泰吉面具的手艺,因为这些,赚不了钱。能够想学这些歌舞技艺的,又满脑子想着如何用这些歌舞技艺去赚钱。唉,小伙子,你倒说说,我能把真正的好东西传给他们吗?不能嘛。
我七十多岁,泥巴都淹到脖子了。说不定哪天就一口气不来,就得按照指路经指的路径,去到另一个世界了。到时候,一切了不得的东西,最后都要了得了。这些,我这个老家伙都不怕。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些器物,就是我们老祖宗流传下来的真正的好东西。
不过,就算我这个老家伙不在了,这幢房子里,还有石头雄鹰住着。只要有石头雄鹰居住着,这幢房子就不会破败。因为,小伙子,我说过,雄鹰是我们彝家人崇敬的神物,我修房子挖出一只石头雄鹰,这不是老天爷赐给我的神物么。
什么,小伙子,你说什么,你想给我照相?当然可以。不过,要照,我就要跟石头雄鹰一起照。石头雄鹰跟我共居一屋,是我真正的老伙计嘛。
好,那我们就下楼去照相。
我也好顺便烧点开水泡茶,请你吃些彝家的特色小吃,有蜂蜜拌燕麦炒面、苦荞粑粑,当然还有煮洋芋,歇一会儿,云开雾散,天就该放晴,小伙子,你就可以去石林观光了。
小伙子,记得下次来,一定到我老家伙这里看看这些器物啊。
就算我不在了,这只雄鹰也一定会欢迎你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