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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方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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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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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片之舞

 我在樱桃镇读小学的时候,特别喜欢看连环画,我们叫作小画书。我最喜欢的一套小画书是《三国演义》,彩色封面,收集齐了有几十本。我们买到小画书,就跟其他同学交换着看,把小画书极其珍贵地藏在书包里,不轻易示人,关系好的同学才借给他看。我们把《三国演义》里的大将按武艺高低排序,一吕二赵三典韦,四关五马六张飞,等等,并对诸葛亮草船借箭、空城计等精彩内容津津乐道。

我没有想到的是,在一九八一年,当我们樱桃镇四周包谷林长到一人多高十分茂密的时候,我们竟然在镇上看到了一出真人上演的空城计。

唱这出空城计的主角是我们樱桃镇上的长鼻子。长鼻子姓常,他的姓名连起来喊,谐音就是长鼻子,所以我们樱桃镇上的大人小孩,都喊他长鼻子。

在一九八一年春天,年近六十的长鼻子突然成为我们樱桃镇上的名人,这是因为他上山烧地里的荒草引发地边松林而起了山火。那些天,我们都在镇上高喊,放火烧山长鼻子,放火烧山长鼻子。只要长鼻子出现在镇街上,我们就追着他高喊放火烧山长鼻子。他就装腔作势做出鬼脸,吓唬孩子们。可是,孩子们并不怕他,追着他一路大呼小叫,惹得镇上人十分快活。

长鼻子在一九八一年夏天,再度成为我们樱桃镇上的名人,成为人们最热门的谈资。不用说,这是因为长鼻子无师自通,竟然在我们樱桃镇上表演了一出空城计。所以,从夏天到冬天,我们樱桃镇上的小孩,都时不时高呼一句童谣,放火烧山长鼻子,一个打跑几十个。

在说到长鼻子的空城计之前,我们必须说一下樱桃镇小学旁边那家小杂货店。

我们樱桃镇小学旁边,有一家卖杂货的小店,出售火柴、针线、宝塔糖、钉子、铁丝之类。店主黄大奎是外省人,多年以前流浪到我们樱桃镇,在镇子周围村寨卖小杂货为生,四十冒头好不容易才娶到一个离我们樱桃镇十多里路的一个山寨里的姑娘陈四妹,算是成了家。当时,陈四妹的姑姑是我们樱桃镇上的一个七十多岁的寡妇,独自住在樱桃镇小学旁边的一幢黄泥小屋里。姑姑生病了,没有人照顾姑姑,所以,作为晚辈的陈四妹就来照顾姑姑。

七十多岁的姑姑虽然瘦得脖子细成了一根藤,但是,竟然也拖了两三年之后,才撒手归去。在那两三年中,陈四妹经常从十多里路之外的山寨里来到姑姑家,一住就是两三天甚至十天半月。

黄大奎经常在我们樱桃镇小学边摆杂货摊。准确地说,黄大奎摆杂货摊的地点,就在陈四妹的姑姑家的黄泥小屋墙根脚,面对小学操场的地方。外省人黄大奎脑筋会转,在我们樱桃镇一带搞了多年的投机倒把,赚了我们樱桃镇一带百姓的许多钱不算,后来,还把陈四妹也赚归自己所有。

黄大奎能够把陈四妹娶为媳妇,完全是因为一场大雨。

在那场大雨到来之前,陈四妹已经几次三番走出黄泥小屋,到墙根脚的摊子边,打量那些五颜六色的货物。其实,陈四妹也不是打量所有的货物,她只打量那些用来在鞋垫上绣花的红丝线黄丝线绿丝线蓝丝线黑丝线白丝线。那些色彩迷人的丝线,一小串一小串的,比最细的手指还细,每串都挽成一个八字形,中间还用一截红纸圈着,十分精美。陈四妹渴望买几串彩色的丝线来绣花,可是,她犹豫再三,每次都没有下定决心买。

跑江湖的货郎黄大奎看出了陈四妹的心思。于是,在那个大雨欲来的黄昏,黄大奎慷慨地抓起一大把彩色丝线,塞给陈四妹,说,妹子,这个给你。

陈四妹迟疑着说,我……没有……揣钱……

黄大奎说,不要钱,是送给你的。

陈四妹的眼睛看着黄大奎手里的彩色丝线,无法把眼光移开。她迟疑再三,还是伸出手,接过了那些丝线。她下意识地抬起头,对着黄大奎笑了一下。黄大奎也对她笑了一下。然后,她觉得自己的脸突然有些发烫,就飞快地走回黄泥小屋。

如果事情就到此为止,也就没有后来的事了。偏偏,当黄大奎正准备收拾摊子的时候,天降大雨。

大雨突如其来。黄大奎极其狼狈地把杂货一古脑儿往黄泥小屋里搬。陈四妹刚刚接受过黄大奎的赠与,所以不但同意他把东西往屋子里搬,而且还帮他搬东西呢。这是人之常情。

可是,我们无法想象,陈四妹的姑姑多年卧病在床不能下地,在那个大雨滂沱之夜,陈四妹的姑姑在黄泥小屋的里间昏睡,而陈四妹和黄大奎在外面如何完成他俩的罗曼史。毕竟,一个四十冒头的男人和一个十七岁的姑娘,并不是那种可以一见钟情的男女。然而事实上,陈四妹和黄大奎就在那场大雨的哗哗哗哗声中,一见钟情,并且海誓山盟。

因为,几天之后,陈四妹的姑姑去世了,姑姑的屋子归陈四妹所有,而陈四妹归黄大奎所有。

换句话说,黄大奎和陈四妹结婚了,就住在我们樱桃镇小学旁边那幢黄泥小屋中。

陈四妹生下儿子黄小狗之后,还没有来得及听儿子叫自己一声妈妈,就因为进煤洞背煤炭遇到瓦斯爆炸而丧生。

这样,黄大奎把黄小狗抚养成人后,黄大奎也就从一个中年人变成了老年人。唯一不变的,是多年以来,黄大奎一直居住在我们樱桃镇小学旁边的黄泥小屋中,一直靠摆一个杂货摊生活。

年老的黄大奎不再到樱桃镇周围的村寨赶溜溜场摆摊子,而蜗居在那幢黄泥小屋中,终日守着一个杂货摊子,昏昏欲睡。我们有时到黄大奎的杂货摊子那儿买东西,总要大声喊他,他才会猛然惊醒过来。更多的时候,我们直接推开黄泥小屋厚重的木门,到屋里水缸那儿,自己舀水喝。我们喝完水,出门之后,又把木门掩上,整个过程,对坐在屋外墙根脚的黄大奎来说,他是浑然不觉或者视而不见的。

据镇上人说,在陈四妹死后的那些年,有镇上媒婆主动走进那幢黄泥小屋,给黄大奎说媒,想把小寡妇甚至大姑娘介绍给他,可是,黄大奎一直油盐不进,不管小寡妇、大姑娘如何长得好看,人品如何好,他都没有兴趣跟人家见一见面。后来,镇上的人都明白,外省人黄大奎是个痴情的人,他流浪半生,终于遇到十七岁的陈四妹,并且跟陈四妹一起度过两年多的美好时光,然后,当陈四妹死于非命,他却再也不考虑续弦之事,足见他对陈四妹是如何深情。所以,镇上的媒婆也就不再上门打扰他了。

多年以来,黄大奎像一棵树一样,默默地生长在我们樱桃镇小学旁边。他的儿子黄小狗,也像一棵幼苗一样,默默地在我们樱桃镇小学旁边越长越高。

一九八一年,黄小狗已经是一个接近二十岁的小伙子。而且,要命的是,黄小狗先是暗地里跟我们樱桃镇街上长鼻子的姑娘小梅相好,后来竟然跟小梅公开抛头露面,两人一起上山采猪草,一起下河洗衣服,甚至还一起到我们樱桃镇上热闹非凡的电影院看电影,等等。

我的意思是说,跟黄小狗相好的小梅是我们樱桃镇街上众所周知的漂亮姑娘。长鼻子这个绰号虽然听起来不怎么样,但是,长鼻子的女儿小梅是樱桃镇街上第一流的漂亮姑娘,这个却是不争的事实。

本来,小梅跟黄小狗相好,也不是什么要不得的事,问题在于,小梅跟黄小狗公开抛头露面之前,准确地说,是一九八一年正月间,我们樱桃镇供销社周主任家已经请媒婆到长鼻子家说亲,男方自然就是周主任的独儿子周老三。周老三于一九八零年腊月间入伍,一九八一年自然还在部队服兵役。但是,周老三在部队服兵役,并不影响他的父母在家乡给他物色媳妇。

话说到这里,其实已经很明白了。在一九八一年的樱桃镇,一个供销社主任的儿子跟一个外省来的摆杂货摊的老者的儿子相比,前者具有不容置疑的优势,无论是家庭条件、社会关系等各方面,黄小狗都无法跟周老三相提并论。谁都知道,周老三退伍回来,是要安排工作的,是要吃购粮证的。而黄小狗,一个杂货摊主的儿子,一个无业游民,在我们樱桃镇街上人们的眼里,充其量,黄小狗今后也就是继承黄大奎的衣钵,把那个杂货摊子继续摆下去而已。

周主任家请的媒婆到长鼻子家把事儿一说,长鼻子跟他的媳妇自然满心欢喜满口答应这门亲事。不用说,在一九八一年的樱桃镇,一个农民家庭的姑娘,能够被一个吃购粮证的人家看上,并且嫁给一个几年后也要吃购粮证的小伙子,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嘛。

因此,在我们樱桃镇街上的人看来,既然小梅的父母已经答应周家的说亲, 那么,小梅就不应该再跟周老三之外的小伙子相好。

至于小梅是怎么跟黄小狗相好上的,这,我们樱桃镇上就没有人说得清楚了。所以,我也不便在这里乱猜测。

小梅跟黄小狗公开抛头露面,这自然就会在我们樱桃镇上引起一些风凉话。那些风凉话自然就会传到长鼻子的耳朵里。

所以,当我们樱桃镇四周的庄稼地里包谷植株长到一人多高十分茂盛的时候,有一天下午,阳光明媚,长鼻子单刀直入,直接走到小学旁边那幢黄泥小屋。

可是,长鼻子没有在屋里找到黄大奎、黄小狗。因为,黄小狗那时候根本就不在家,而黄大奎呢,则在小学边的水沟里洗鸡。

那只鸡是黄大奎喂的,因为在茅厕里啄蛆吃,一不小心,掉到茅坑里扑扇一阵翅膀之后就淹死了。黄大奎把死鸡捞出来,提到小水沟里褪毛、剖开、洗净之后,拿回黄泥小屋用黑得发亮的砂锅炖了。

我和小伙伴们跟在黄大奎身后,看他洗鸡,然后继续跟着他走向黄泥小屋,看他炖鸡。

黄大奎提着鸡回屋的时候,恰好遇到满脸怒色的长鼻子。

长鼻子气恼地对黄大奎说,黄小狗呢。

黄大奎说,你找小狗。

长鼻子说,对,我找小狗,有句话,要当面对他说清楚。

黄大奎说,小狗吃过中午饭就出去了,你跟我在屋里等他吧。

长鼻子说,就算等到半夜也要等他。

黄大奎说,不用等到半夜,等会儿小狗要回来吃晚饭呢。

长鼻子说,那就好。

黄大奎把鸡砍成小块,再刮些生姜,用黑得发亮的砂锅在火炉上炖鸡。

我们在黄泥小屋外面伸头缩屁股地往屋里张望,时不时高喊一句,放火烧山长鼻子。可是,长鼻子满脸怒气,根本就不看我们一眼。长鼻子像一个黑煞神,满脸怒气坐在火炉边。

黄大奎年纪比长鼻子大得多,不明白长鼻子这个乡邻为什么偏要见到黄小狗,见长鼻子满脸怒气,也就不好过问,只好也坐在火炉边,两只眼睛一会儿看地,一会儿透过窗户看天。

我们在操场里玩得口渴,就到黄大奎家屋子中舀水喝。我们一走进堂屋,就嗅到炖鸡的香味。

当我拿着木勺子从木水缸中舀水喝的时候,我看见黄大奎弯着腰,一手把火炉上砂锅的盖子揭开,一手用筷子从热汽腾腾的砂锅中搛起一块鸡肉,微微仰起脑袋,透过窗户中的微光,打量那块鸡肉,然后,以无比麻利的动作把那块鸡肉送进嘴巴中,咀嚼再三之后,用他那古怪的外地口音自言自语,噢,还有味呃……

长鼻子坐在那里,面不改色,根本就对黄大奎吃鸡肉的动作视而不见。

黄大奎正考虑要不要再尝一块鸡肉时,黄小狗红光满面回家了。小伙子一边走,一边歪着脑袋,好像是看暮色中山顶上的火烧云,还吹着口哨,十分快活。

黄小狗看见像树桩一样僵硬地栽在火炉边的长鼻子,明显吃了一惊,犹豫着打招呼,常叔……

长鼻子显然竭力忍耐着胸中的怒火,低沉地说,黄小狗,你听好,我今天要警告你一件事。

黄小狗恭敬地说,是,常叔,我听着呢。

长鼻子说,我家小梅,正月间已经跟周老三定下了亲事……我听说,这些日子,你跟小梅瓜瓜扯扯的,这个要不得……从今天起,唔,黄小狗,听好……从今天起……

黄小狗当然从小梅那里得知周老三家请媒婆说亲的事,也知道小梅的父母答应了周家,但是,小梅不止十次亲口对他说过,她不喜欢周老三,而喜欢他呀。这不,小梅的爸爸上门兴师问罪来了。

长鼻子使劲咳嗽两下,接着说,黄小狗,你听好了……

黄小狗说,常叔,我听着呢。

长鼻子说,从今天起,你就不要跟我家小梅来往了,小梅是定了亲的姑娘娃儿,你跟小梅来往,影响不好,唔,影响不好……

黄小狗微微一笑,说,常叔,小梅答应跟周老三的事了么。

长鼻子鼓起眼睛,说,小梅答不答应都一样,老子答应就行。

黄小狗说,常叔,小梅不答应,这事怕不成吧。这又不是解放前。

长鼻子气急败坏地嚷起来,黄小狗,你这龟儿子别给老子耍嘴皮子,老子说行,不行也行,老子说不行,行也不行……反正,从今天起,你再跟小梅来往,哼,别怪老子不客气,到时候,打断你的狗腿还算轻的,老子要把你的狗脑壳扭断,当球踢……听着,老子还要对你说,到今年腊月十二,周老三就要跟小梅办喜事啦,你要是不听打招呼,老子就要你死……

黄大奎已经明白长鼻子找上门来是怎么回事了,眼看长鼻子跟小狗就要动手的架势,忙喝住小狗,说,小狗,你常叔在这里,你不要乱说。

黄小狗根本就没有把长鼻子的恐吓放在心上,他认准的理,是小梅喜欢他,而不喜欢周老三。这才是硬道理。不过,到腊月十二,小梅就要跟周老三办喜事,这事儿,小梅可没有说过嘛,也不晓得他妈的是真是假。不行,我得立马找小梅问问清楚。这他妈的,腊月十二的事,是真是假。

黄小狗想着,突然一跺脚,转身就往门外急走。

黄大奎喊,小狗,吃晚饭了,你要去哪里。

黄小狗头也不回,一声不响,冲入暮色深处。

黄大奎转身对长鼻子说,唉,小狗这娃儿,太不懂事,客人还在屋里,他就冲走了。

长鼻子站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冷冷地说,哼,什么客人,姓黄的,你对小狗说清楚了,要是明天,他还跟小梅来往,就不要怪我打断他的狗腿,扭断他的狗头……

可是,对黄小狗来说,没有明天了。

我的意思是说,第二天早上,一个消息传遍我们樱桃镇街,黄小狗喝敌敌畏死掉了。

我和伙伴们来不及洗脸就往小学跑。

我揉着眼屎,来到黄泥小屋。唉呀,我的老天,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敌敌畏气息。我和几个小伙伴不敢走进大门,因为,我们已经看见,光线昏暗的堂屋里,黄小狗横在地上,口吐白沫,脸色铁青,已经是个死人了。

外省人黄大奎极其悲痛之下,操着我们基本听不清楚的外省口音,独自捶胸顿足呼天抢地。一些好心的邻居也纷纷到场,准备帮忙操办黄小狗的后事。大家商量着搭灵棚、做饭以及请端公先生做法事等等一应事项。

临近中午的时候,黄小狗的舅舅家那边得到消息,一下子涌来几十个人。他们认为,黄小狗是在头天天快黑时,受长鼻子大骂一顿之后,想不通,才在当天夜里喝敌敌畏寻短见的。黄小狗的几个舅舅哪里咽得下这口气,他们蹲在地上交头接耳商量一阵之后,决定到长鼻子家讨个说法,人命关天,黄小狗死得太窝囊了嘛。

长鼻子也没有想到黄小狗这小子太性急,受一顿臭骂就寻了短见。这事儿,还真来得突然,长鼻子一听到黄小狗的死讯,就觉得全身发冷,连早饭也没有心思吃,觉得好像要犯点啥事。

中午,太阳很辣。我们樱桃镇街上,人山人海。

为什么我们樱桃镇街上的人们要举家出动到外面看热闹呢?因为那不是一般的热闹,而是很特殊的热闹。

我的意思是说,黄小狗的几十个舅家亲戚,用一块门板抬着黄小狗的遗体,遗体上蒙着一块白被单,发一声喊,浩浩荡荡,直奔长鼻子家而去。无数大人小孩前呼后拥,看热闹呀,无形中助长了那支队伍的声威。

早有人把消息传给长鼻子。

长鼻子情急之下,急忙派媳妇从后门偷偷出去,往二十多里以外的坪子寨搬亲戚来助威。两个儿子刚好都出远门了,小梅呢,唉,昨晚,小梅好像没有回家,不过,也拿不准,昨天,小梅不是说要去坪子寨她四姨妈家玩两天么。唉,遇到这种鸟事,小梅不在家也好。不过,老子一个人在家,可绝对不能让黄小狗那个死人进屋,晦气之至。

在我们樱桃镇,尸体进屋,乃是最大的禁忌,是可忍,孰不可忍。

众人抬着黄小狗的遗体来到长鼻子家前面的公路上时,长鼻子早已紧闭大门,并且从房顶上揭开瓦片,探出身子,两眼喷火,对下面的众人虎视眈眈。

众人把门板放在长鼻子家大门前的路上。

领头的人是一个麻子脸,他抬头看一看房顶上的长鼻子,冷冷地说,姓常的,你知罪吗。

长鼻子说,放你妈的狗屁,老子有什么罪。

麻子脸说,嘴巴放干净点,长鼻子,你昨天冲到黄小狗家,把黄小狗一顿乱骂,又是恐吓,哼,把黄小狗吓得连夜喝了敌敌畏,这不是你的罪,难道是老子的罪吗。

长鼻子说,黄小狗他自己要喝敌敌畏,关老子的球事,又不是老子硬灌他喝的,哼,老子说,你们赶紧把黄小狗抬走。要不然,哼,老子今天,要杀人!

麻子脸说,姓常的,你已经杀了一个。

长鼻子说,放你妈的狗屁。

麻子脸把手一挥,转身对大家说,弟兄们,冲,抬起门板,硬冲进屋!

众人七手八脚抬起门板,就往大门台阶上走。

长鼻子见状,大喝一声,小三小四你们拿好杀猪刀啦,狗日的要冲进屋,狗日的冲进屋来,你们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

长鼻子高喊着,同时,抓起房顶上的瓦片,朝下面一阵猛打。

长鼻子居高临下,加上深怕人家把死人抬进屋,所以,双眼血红,浑身是劲。他两只手不断地抓起瓦片,像扔手榴弹似的往下扔。并且,虚张声势地高喊着,小三小四你们不要开门冲出来啊,等狗日的先砸开门,你们再杀人就有理哪,要是你们先冲出来杀人,就没有理,要犯法呢……

瓦片在地面上纷纷砸成碎片,溅得满世界乱飞。

我看见,在一九八一年我们樱桃镇的那个阳光很辣的午后,山风一阵一阵穿过樱桃镇四周一人多高十分茂盛的包谷林,刮到街上,于是当长鼻子扔下一些瓦片之后,瓦片砸在泥土公路上,溅起无数碎片和灰尘,也溅起一阵一阵惊叫和咒骂。

抬着门板的众人当然不愿意吃眼前亏,他们左跳右跳,两手护着脑袋,以免被从天而降的瓦片击中。可是,这样一来,其结果我们都明白,就是门板滑落在地,黄小狗的遗体也滚落一边,在泥巴路上弄得一身的灰。

午后的阳光,很辣。

山风一阵一阵穿过樱桃镇四周一人多高十分茂盛的包谷林,刮到街上。

抬门板的众人也不甘心被动挨打,他们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切可以抓到手的碎瓦片、小石块、泥巴坨坨之类,奋起反击,向着房顶的长鼻子投掷。长鼻子左手抓着一个破锑锅当盾牌,挡在脑袋前面,右手则麻利无比地抓起房顶的瓦片,朝着下面人头最密集的地方猛打。于是乎,下面的人们处于劣势,不少人被瓦片打中,发出一阵又一阵惊叫与怒骂。

我们看见长鼻子活像多年以后电视上的架子鼓手,全身都在动,他打得兴起,干脆丢开破锑锅盾牌,双手出击,抓起瓦片,天女散花一般打将下来。那些飞翔的瓦片,有如满空的乌鸦,上下翻飞,在火辣辣的阳光中爆发出滋滋滋滋的声音,然后,往地面上猛扑而来。每一块乌黑的瓦片,在长鼻子手里,都成为一种暗器,以常人无法预测的刁钻古怪角度,从天而降,以其巨大的杀伤力,对下面企图冲进屋子的众人构成巨大的威胁。

瓦片在地面上纷纷砸成碎片,溅得满世界乱飞。

一群瓦片像秃鹫般猛扑而下,又一群瓦片像秃鹫般猛扑而下。

那分钟,我想起了小画书《三国演义》上诸葛亮独自在城楼上弹琴退大敌的情景,只不过,诸葛亮的道具是一具古琴,而长鼻子的道具是房顶上的瓦片。其实,那分钟,我已经意识到,长鼻子是在玩空城计,整个房子内,就他一个人在房顶玩空城计,因为屋子里从来就没有发出过一点声响,鬼才相信大敌当前,屋子里的人一个也不到房顶帮忙,就长鼻子一个人唱独角戏。

我的感觉不一会儿就得到证明。

当麻子脸指挥着众人再一次把黄小狗的遗体放上门板并且抬着向长鼻子家的大门发起冲锋意欲破门而入时,我看见一个小伙气喘吁吁跑来,把嘴凑到麻子脸的耳朵上,说了几句什么。当然,小伙对麻子脸说了什么我们肯定没有听到,因为长鼻子好像进入了一种疯狂的舞蹈状态,疯狂地抓起瓦片胡乱朝下面扔,也不管扔下去的地方有人没人。

长鼻子就像后来我在电视上看见的魔术师一样,手舞足蹈,利用似乎取之不尽的瓦片,在我们樱桃镇街上众多男女老少面前,激情表演一种着魔般的瓦片之舞。虽然是一个人的独舞,但是,那些上下翻飞的乌黑的瓦片,在我们面前造成一种极其疯狂极其震撼的效果,没有任何人可以对他表示轻视。多年以后我仍然反复想起长鼻子一个人的瓦片之舞,同时想起诸葛孔明使空城计独自在城楼上焚香操琴的情景,觉得二者一文一武,有异曲同工之妙。瓦片持续不断在地上砸碎地声音,活像摇滚音乐中具有超重低音的架子鼓不断地敲响。瓦片在泥土地上不断飞溅出碎片与灰尘,在阳光中不断闪现,既而消失,活像舞台上灯光与烟雾的综合效果。而这些,都围绕着长鼻子这个中心。所以,长鼻子如入无人之境,像巫师一样,如醉如痴,独自手舞足蹈表演着他的杀戮之舞。

不过,长鼻子的表演很快就结束了。

那个小伙对麻子脸耳语之后,麻子脸立即满脸的惊讶。当时,我站在长鼻子家斜对面公路边一堆装煤油的铁桶子上,看见麻子脸呆立片刻,似乎如释重负一般,朝众人一挥手,相互说着什么,并麻利地抬起黄小狗的遗体,急冲冲地撤退,打道回府。

可是,进入忘我状态的长鼻子却对下面的变化浑然不觉,依然继续他的瓦片之舞。

围观的众人都站在长鼻子的打击范围之外,大家看着长鼻子不断把瓦片扔到空无一人的地面上,都觉得长鼻子好像中邪了。

终于,有人对长鼻子高声叫喊,长鼻子,不要打了,他们都走了……

下面的人一连叫了好一阵,长鼻子才清醒过来。长鼻子终于住了手,往下面一看,说,咦,几十个狗日的全部被老子打跑啦。

随即,长鼻子从房顶消失了,接着,长鼻子家的大门打开了,长鼻子独自出现在大门前的台阶上。

屋内果然没有第二个人。

我看见长鼻子欣喜若狂地哈哈大笑着,像一个凯旋而归的将军一样,朝观众们不断地挥手致意,自鸣得意地叫道,哈,哈哈,老子一个人打跑了几十个人,老子一个人打跑了几十个人……

这时,有人跑过来,对长鼻子说了两句什么。

长鼻子立即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脸色马上从胜利的狂喜转成无比的震惊与悲伤。

我看见长鼻子失魂落魄地跟着那人朝小学跑。

我看见我们樱桃镇街上的人们跟在长鼻子身后,浩浩荡荡地往小学跑。

我自然也不甘落后,跟着众人往小学跑。

我们来到樱桃镇小学操场上,看见黄小狗家的亲戚们已经在黄泥小屋外面的空地上搭灵棚。

那人带着长鼻子慢慢走进操场边的一人多高十分茂盛的包谷林。我看见许多包谷植株已经折断,歪歪斜斜不成样子。

当我跟着众人走进包谷林,当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挤到前面,我一下子惊呆了:包谷林中杂草丛生的地上,我们樱桃镇有名的漂亮姑娘小梅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躺着,口吐白沫,脸色青紫,显然已经死去多时。

长鼻子跪在地上,企图把小梅抱起来,可是,他颤抖的双手显得虚弱无力,几次努力,都没有结果。

至此,事情已经变得十分简单。黄小狗和小梅都喝敌敌畏而死,两家也就各自为死者操办丧事而已。

当然,一连几个月,长鼻子的空城计,都是我们樱桃镇上经久不息的谈资。不过有关黄小狗和小梅的死,却成为我们樱桃镇上的一个不解之谜。因为人们无法考证,到底是黄小狗与小梅同时喝敌敌畏而死呢,还是黄小狗先用敌敌畏灌死小梅,才自己喝了敌敌畏。而且,据小梅的四姨妈说,出事的那天,小梅根本就没有去过她家。由此推断,小梅那天应该是跟黄小狗在一起的。还有一个疑问,就是出事的那天,黄小狗冲出家门之后,找到小梅,小梅是否知道腊月十二她将要跟周老三结婚的事。如此等等。

外省人黄大奎在以后变得更沉默了。当他独自行走在我们樱桃镇小学的操场上时,小孩子们总是兴高采烈地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模仿他那古怪的外地口音说,噢,还有味呃……

而见到长鼻子,小孩子们总是不约而同追着他高喊,放火烧山长鼻子,一个打跑几十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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