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唐方立的头像

唐方立

网站用户

小说
201901/21
分享

端公陈火(中篇小说)

 

 

 

 

在同学会上,班长何大勇无比艳羡地说,陈火这家伙,名字有个火字,还真的发了火财。

陈火比我大几岁,是我的小学同班同学。在樱桃镇小学毕业后,我升入初中,当时我们樱桃镇小学设有所谓的戴帽初中,而陈火则成为一个小混混,他没有考取初中。那时候,小学只读到五年级就要进行升学考试,考取的升入初一,考不取的只能留级,或者就此结束读书生涯。我在樱桃镇小学戴帽初中苦读三年,竟然考取县第一中学的重点班,于是,就到县城住校,读高中。我在县城苦读三年,参加挤独木桥式的高考,竟然考取省城师范大学数学系,正儿八经的大学本科。从此,我就改变了回乡挖包谷桩桩的命运。

一九九二年,我大学毕业,直接分配到县城第一中学工作。那时候,大中专毕业生是包分配工作的,在我们县,本科毕业生一律分配在县城工作,专科生和中专生则基本分配到乡下工作。当然,神通广大的专科生和中专生也可以分配到县城工作,但是人数很少。

我通过十年寒窗的奋斗,从一个乡下的农民娃娃变成县城第一中学的教师,堂而皇之端着铁饭碗,在我们樱桃镇的一些人们看来,这辈子不用再做挖包谷桩桩的活儿,已经算是修成正果也。

所以,一九九二年深秋的一天,我应邀回樱桃镇参加小学同学聚会,心中难免晃荡着几丝衣锦还乡的得意涟漪。

那次同学聚会所有的吃喝,由陈火提供。

为什么由陈火提供?因为陈火主动提出举办同学会,并承诺同学会一切开销由他一人提供,陈火已经成为我们樱桃镇小有名气的老板。

什么老板?烧元老板。什么叫烧元老板?这个问题每一个樱桃镇的人都可以不假思索回答你,烧元就是土法冶炼粗锌的意思。

在一九九二年的樱桃镇上,流传着一句顺口溜:“考大学不如拍罐脚,当大官不如麻盘盘。”

拍罐脚是什么意思?就是做土法冶炼粗锌的罐子,其形状酷似一米来长的炮弹,用来装着锌矿石放进特制的冶炼炉中煅烧,从而提炼到粗锌。土法冶炼粗锌和制作炼粗锌的罐子,在我们县里简称“两土”,当时是全省有名的乡镇企业。我们樱桃镇的“两土”乡镇企业在全县数一数二,是全省屈指可数的几个财政收入超过亿元的乡镇之一。自然,我们樱桃镇的那些村,也十分牛气,有几个村的“两土”乡镇企业被称为“家家点火,户户冒烟”,村民到云南那边采购矿石的时候,用麻布口袋提着现金呢,还有村民在自家房顶上用簸箕来晒钞票呢。牛气吧?绝对牛气。

麻盘盘是什么意思?就是开车的意思。很简单嘛,因为我们樱桃镇上“两土”乡镇企业特别发达,直接带动交通运输业、餐饮服务业等等。所以,镇上的拖拉机、大汽车、小型货车、摩托车多如牛毛,镇街上的餐馆、服装店、烟酒店以及各种摊点多如牛毛。镇街上每天都众声喧哗气氛热烈,人们陶醉在大把大把捞钱的亢奋之中。从事“两土”乡镇企业的人家,绝大部分日进斗金,人们形象地说他们过的日子是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得手抽筋。唉呀,绝对牛气。顺便说一句,当时有个全省著名的乡镇企业家,就是我们樱桃镇的人。

当然,就一九九二年的情况来看,我的小学同学陈火跟那个全省著名的乡镇企业家相比,就是小儿科了。但是,这丝毫没有贬低陈火的意思,因为,陈火的钱财是蚂蚁的话,那个企业家的钱财就是大象呀。这是班长何大勇当着陈火的面发表的观点。不过,陈火跟那个企业家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两人都只有小学文化。班长何大勇说。

我当时就问,那么,何大班长,跟企业家相比,你我这些弟兄算什么?

何大勇不假思索张口而出,算个鸡巴。

我有点不服气地问,什么意思?

何大勇说,算个鸡巴就是空气的意思。空气嘛,以原子形式存在的物质……你初三的化学全部还给老师了?笨。企业家是大象,你我吃干工资的弟兄,就只能算空气中的原子。懂么。

那次同学聚会,我们称之为九二之约。活动嘛,主要就是大家聚集在我们樱桃镇街上最好的一家馆子,分几桌坐定,整酒。我们樱桃镇上,喝酒不叫喝酒,而叫整酒。干杯不叫干杯,而叫整酒。同理,说,来来来,大家喝一口,不说喝一口,而说整一口。

那天,我们从上午开始整酒,持续整到天黑,晚饭继续整酒。中途,陈火安排他的员工开着汽车,送我们到他的烧元炉子上参观。陈火的烧元炉子有八卦炉,也有六角炉,也有马鞍炉。那些不同款式的炉子,是继承了我们县从古代特别是明清以来就大量冶炼粗锌的传统技术,并且加以改进之后,总结出的几种炉型。它们各有各的优点和不足,但是普遍被人们采用。因为,它们给我们樱桃镇人带来的钱财,实在可以用财源滚滚来形容。

我们樱桃镇烧元炉子最集中的地方叫农场坝,距镇街十余里路。我们一帮同学分坐着几辆汽车,还有一些骑着摩托,浩浩荡荡酒气醺天向农场坝出发。幸好,那时没有酒驾之说,否则,我们那帮人马全是酒驾,早被交警一锅端了。

从我们樱桃镇街到十余里以外的农场坝,公路两边全部是堆积如山的锌罐,有如数不清的导弹。镇上人常开玩笑说,要是老美的卫星探测到我们樱桃镇一带的锌罐,保准他们要大吃一惊,唉呀,黔西北大山深处原来隐藏着一个巨大的导弹基地嘛。

我们一路说笑,来到农场坝。

这地方原先是荒山草坡,农业学大寨那阵子开垦过农场,不过后来因为土地贫瘠,山地全都荒芜了。樱桃镇大规模上马“两土”企业的时候,这片宽阔的荒山草坡自然就成为人们修建炉子烧元的理想场所。于是,曾经鬼都打得死人的偏僻之地,仿佛一夜之间,就成为昼夜车水马龙浓烟滚滚火焰熊熊人声喧哗的大工场大乐园。我们樱桃镇上的人们在这里不断把发财梦变为活生生的现实。烧元的矿石源源不断从县内各处矿山上运来,从云南省的各处矿山上运来,新的锌罐源源不断从镇子四周各处作坊运来,烧元必需的煤炭从县内各处煤矿运来。同时,使用之后废弃的锌罐随地堆积,冶炼出来的粗锌块则要不断运出去销售。这样,农场坝就成了一架不分昼夜持续运转的机器,烧元老板,煤老板,运输车老板,锌罐老板,以及大量的打工者,就在这里出出进进忙碌不休。大量的流动人员自然吸引了周边的人,到这里撑棚搭伞做买卖。卖糖烟酒的,卖烙锅洋芋的,卖烤洋芋豆腐干的,卖面条粉条的,卖时鲜水果的,甚至还有美容美发店,等等,各种摊点把各个路口堵得密密层层。

在一九九二年,我还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单身小伙,可是,比我大几岁的陈火已经有了至少两个孩子。这个信息不是别人告诉我的,而是我自己在农场坝看见的。

陈火领着我们在那些浓烟滚滚烈焰熊熊的烧元炉子间绕来绕去,来到属于他的地盘时,陈火的媳妇小娟正站在烧元炉子间跟两个烧元师傅小声谈论着什么。小娟看起来比陈火至少要小七、八岁,穿着暗红色上衣,下穿黑色健美裤。按照我们樱桃镇人评论女人的眼光,小娟确实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小媳妇。她的脸盘子十分周正,腰身十分苗条,再加上健美裤的衬托效果,整个人显得仍然有少女般的魅力。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和一个两岁左右的小女孩蹲在地上玩泥巴。不知为什么,小女孩突然哭着跑过来抱住小娟的腿,说,妈妈,哥哥打我。小娟根本就不看那个小男孩,只应付式地喝一声,小胖,不要欺负妹妹嘛,好好带妹妹玩哈。

陈火领着我们在烧元炉子边站着参观他的产业。小娟对我们大家笑一笑,算是打招呼。

然后,小娟走到陈火身边,说,我和二叔刚才算了一下,矿石快供不上了,你明天怕要赶紧去云南拖几车矿石。

陈火大大咧咧地把手一摆,说,随便,我明天一早去也行,后天一早去也行……只不过,上两次运出去的锌块,钱还没有收齐,我想,干脆多等几天,等收齐了钱才去,也好多整几车矿石回来。

小娟说,那就要停两天工,不划算嘞。

陈火伸手在小娟的屁股上拧一把,说,好好好,那我明天一早先去整几车回来……你先回去准备一下现钱。

小娟说,早准备好了,等到现在,人家银行都下班喽。

陈火笑起来,说,还是我媳妇办事巴实。

我们重新回到馆子整酒时,醉醺醺的陈火问我,老伙计,现如今,你是大学生,一个月多少工资?

我有点尴尬,自嘲地笑着说,耗子舔米汤,勉强糊口罢了,一个月一百多块。

陈火一听,有些不相信,说,才一百多,堂堂大学生工作了,才一百多,这不是扯卵蛋的事……老子随便买个摩托玩几天,也要七千多嘛。

我讪笑道,所以,老同学,跟你们企业家相比,刚才,何大班长已经说了,我们算个鸡巴。

一个显然已经醉了的同学端着酒杯,歪歪倒倒走过来,大声嚷道,来来来,大家整酒,同学难得聚会,不要光是讲钱,讲钱,大家就不亲热了嘛……来来来,大家整酒……

我因为回樱桃镇参加那次同学会时衣锦还乡的优越感不断丧失而沮丧。所以,我也想借酒浇愁。我就端起酒杯,跟同学们一个一个碰杯整酒。班长何大勇说,唉呀,老同学,你到省城读大学,酒量倒是练出来了嘛。

我无所谓地笑道,兄弟我的酒量么,一般一般,世界第三。

整酒整到深夜的结果,是同学们都被拿翻了。无论酒量大小,都醉如烂泥。酒真他妈的是个好东西,大醉之后,我们之间无论钱多钱少,大家相互勾肩搭背亲密无间走出馆子。我们歪歪倒倒走在樱桃镇街上,觉得那街道似乎太窄,左右不够走。

虽然夜已经深了,但是,我们樱桃镇街上,那些服装店、糖烟酒店、美容美发店、羊肉粉店以及水果摊烙洋芋摊等等,依然灯火辉煌人来人往做着生意。家家店铺中,都有收录机播放着港台流行音乐,是迪斯科舞曲,热烈欢快,叫人听了血液沸腾的那种。

陈火走到一家美容美发店门前,就站住了,打了一阵酒饱嗝,朝店面里嚷道,小玲儿、小玲儿,快出来,哥哥有好消息给你……

随着陈火的呼喊,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咯咯咯咯笑着轻快地跑出来,直接跑到陈火面前,夸张地伸过脑袋,去闻陈火的酒气,然后,夸张地伸手作一个捂鼻子的动作,娇声娇气地说,陈哥,你又喝麻了,怎么不早些过来,也好洗个头,人家给你按摩按摩……现在,人家都准备马上睡觉了嘛……

陈火说,小玲儿,你收拾一下,明天早上,哥哥带你去云南,拖矿去……唔,明天一早,吃碗羊肉粉就走……

小玲儿说,陈哥,可是人家要开店嘛,不是才跟你去云南回来不到半个月么。

陈火挥一下手,仿佛要赶走空中并不存在的苍蝇似的,打一串酒饱嗝,说,开什么店,哼,小玲儿,我早晚要收编了你这个小妖精儿……哥哥我早就对你保证过……要用钱……哥哥有的是……还开什么破店……破店……以后不准开了……更不准给别人做他妈的什么按摩……小玲儿,听明白没有……以后,只准你给哥哥我……按摩……

陈火说着,就伸出手,往小玲儿屁股上拧两把,并夸张地伸过头去闻小玲儿身上的香水味道,赞叹道,小玲儿,你好香呀,好香呀,哥哥我……恨不得一口吞了你……

小玲儿用某种暧昧的口气,撒娇道,哼,陈哥,你说话,也别款天磕地……

这时候,班长何大勇走过来,朝陈火嚷道,陈老板,你别重色轻友呀,遇到小情人,就把弟兄们抛到一边不管了么。

陈火说,什么重色轻友,老子没有这个概念……说,要老子做什么。

何大勇说,整了一天到黑的烧酒,现在,总要请老同学们吃个宵夜吧。

陈火把手一挥,说,唉呀,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吃宵夜,那自然不用说,走走走,羊肉粉馆有请各位弟兄们……

陈火转过身,又凑近小玲儿,十分受用地嗅了一会儿她身上的香气,才抽着鼻子,心满意足地说,小玲儿,走,你也去吃碗粉嘛。

小玲儿说,陈哥,你先请你的朋友们吃吧,我现在不想吃。要吃,等会儿,你送走你的朋友,再来单独请我呀。

陈火说,小玲儿,你别总是你的朋友、你的朋友的说话,老子不出今年,就要收编了你……到时候,老子的朋友,就是你的朋友……哈哈哈……

 

 

九二之约同学会后,陈火又发起搞过两次同学会,都是他作东。可是,我因为在学校里有课,那两次同学会,就没有参加。我再次回到樱桃镇参加同学会,是一九九八年初秋。按我们一帮同学的惯例,那次同学会,叫九八之约。

必须指出的是,在一九九八年初秋,我们樱桃镇已经开辟出一条新街。宽阔的水泥公路,两边是人行道,有行道树和路灯,建筑么,全是钢筋水泥结构铝合金门窗并且带外装饰的小洋楼,五六层或者三四层,整齐划一,十分气派。这条新街,就算与县城的任何一条街道相比,也不遑多让了。不用说,这条新街就是我们樱桃镇上“两土”乡镇企业带来的直接成果之一。在县城,相同规模相同水平的新街甚至被写进了县志。可见,我们樱桃镇那条新街的崛起,的确非同小可。

这次同学会,我们没有去餐馆用餐,就在新街上陈火的新房子中聚会。陈火把街上餐馆中最好的厨师请来,买来各种堪称奢侈的食材,就在家中搞家宴款待同学们。

当我走进陈火的楼房,来到六楼宽敞明亮的客厅中,在乳白色鳄鱼皮大沙发上坐下,面对着大电视以及电视两边一人高的大音箱,听着影碟机播放着流行音乐,看着电视柜上红色的程控电话机,感到自己有一种恍惚的感觉。在一九九八年,我的月工资有三百多吧,可是,在樱桃镇上,安装一部程控电话机,费用是六千多元,还要通关系,才能得到指标呢。咦,老子要不吃不喝两年,才能安装一部程控电话机。

先到的几个同学,十分内行地手持话筒,跟着影碟机在电视上播放出来的画面和歌词,摇头晃脑,扭腰扭胯地唱流行歌曲,其派头,俨然电视上著名的歌星。

天气并不热,可是,坐在一万多元一套的高档沙发上,我总觉得脊背有点发热,就像当年实习时,第一次站上讲台,面对老师和学生,紧张得脊背出汗一样。

茶几上本来摆着几大盘各色水果,可是,陈火的媳妇还是不断端水果啦糖果啦瓜子啦糕点啦等各种小吃进来。

看着小玲儿轻捷的走进走出,我并不惊讶。因为,我早就听说过,陈火已经跟小娟离婚,娶了小玲儿。陈火把原来在老街上的楼房给了小娟,两个孩子也归小娟,他重新在新街买地基修房子,新房子新媳妇,说不尽的春风得意。小娟呢,干脆把老街上的房子租给别人住,自己带着两个孩子,到云南那边安身立命,据说,不到三十岁依然美貌如花的小娟,在云南嫁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矿老板,日子也是相当美满的。

在我们樱桃镇上,对于像陈火这样的烧元老板来说,离婚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不离婚才是不正常的事呢。那些不离婚的烧元老板,据说,有的在外面养着小情人,过着令我们樱桃镇上人们艳羡不已的天天过年、夜夜新郎式的生活。

然而,他妈的,老子好歹一个本科生,在县城一中已经是响当当的高中数学骨干教师,却连一个对象也没有谈成,至今,陈火已经二妻工程都结束了,老子连结婚是啥回事也摸门不着。老子没有谈成对象,主要是因为老子高不成、低不就,没有合适的姑娘可研究。文化相当的条件好的姑娘,看不上我这个混进城的乡下农民娃娃。没有文化的条件差的姑娘,就算模样再周正,老子又不甘心跟她白头偕老。总之,唉,老子这身份,十分尴尬。我们樱桃镇上流行的顺口溜,考大学不如拍罐脚,当大官不如麻盘盘,还真他妈有几分道理了?

所以,这次,我回樱桃镇参加陈火发起的同学会,还带了一个私心,就是穷则思变,也想跟烧元老板同学们拉拉关系,跟着下水,挣点活钱。镇上人不是说么,钱这东西,是助长人的志气和精神的。一个人,要是没有钱,那就只能当穷鬼,谈什么志气和精神。古人早就有言在先,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我们学校里,早就有老师在课外做生意了,开书店的,开服装店的,开餐馆的,买汽车跑运输的,甚至有的还当起了业余的烧元老板、锌罐老板,手下使唤着十几个甚至几十个小工,一下课就堂而皇之地站在走廊上,掏出大哥大,对着什么人吆五喝六,神气之至。

我坐在沙发上,假装观赏同学们唱歌,其实,我是在等陈火。那家伙正站在客厅外面的走廊上,手持大哥大,哇啦哇啦打电话,打了起码半个钟头,还没有说完的意思。

等陈火打完电话,参加聚会的同学已全部到齐,陈火极其潇洒地把一万多元一个的黑乎乎的大哥大随便往屁股上的裤包里一塞,宣布开始整酒。

我的这帮小学同学有的在县城工作,有的在乡镇工作,更多的是自己做各种生意,陈火就是做生意这帮人中的佼佼者。所以,我们整酒的时候,大家的话题主要就是生意场中的各种趣事。我和几个端上所谓铁饭碗的同学反而显得有点不合时宜似的。

班长何大勇虽然在乡下工作,但是早已停薪留职,也算是做生意的人。他前几年也像陈火一样,做的烧元生意,近两年则跟着他的三叔专做挖矿石卖的大生意了,地点就在县内著名的铅锌矿富集地羊角厂。

说起这个羊角厂那可是大名鼎鼎的呀,据县志记载,此地开矿历史悠久,明清时期采矿业特别发达,每天驮运矿石的马匹在古驿道上连绵好几里长,采矿业带动羊角厂一带百业兴旺,有七十二条花街、八十四条柳巷之说,足见当年的盛况。除羊角厂之外,县内还有莲花厂等著名矿山,也是从古以来的采矿之地。这些金属矿山,加上多处分布的煤矿,夯实了我们樱桃镇以及整个县内“两土”企业的基础。这些矿产资源由私人老板们各显神通,像切蛋糕一样昼夜不停地进行开采。从事煤矿、锌矿以及铁矿开采的煤老板和矿老板,构成了我们整个县内乡镇企业家的精英。

何大勇说起他跟着三叔在羊角厂做的生意,眉飞色舞中气十足。我们樱桃镇的人都知道,能够在羊角厂开矿井的老板,都不是一般的小老板,而是腰缠万贯的大老板。何大勇的三叔就是樱桃镇上有名的矿老板。

何大勇酒气醺天地说,他妈的,这年头,胆大骑龙骑虎,胆小骑猫儿屁股。我们矿山上有个矿老板小乌鸦,今年三十九岁。前年,小乌鸦把做锌罐攒起来的钱,一火铲拿到羊角厂矿山上去开矿。可是,哪个想得到,人家把钱砸下去开矿,一挖就出矿石,他龟儿子小乌鸦把全家人辛辛苦苦做锌罐做了七、八年才积攒起来的钱砸下去,却泡泡也不起一个,光挖出泥巴石头来。小乌鸦的媳妇又急又气,全家人多年好不容易挣来的血汗钱不到一个月,就全部打了水漂。有一天晚上,小乌鸦的媳妇做饭给男人和娃儿吃了,把碗洗了,就出门去了……

陈火已经有几分醉意。他抓过酒瓶子,说,兄弟们,别光摆龙门阵,整酒呀。说着,他就端起杯子,自己带头一口整掉一杯酒。我们大家也都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何大勇因为傍上了他的三叔这个大老板,目前看来,比陈火还要气粗三分。所以,在九八之约同学会上,何大勇就自然比陈火调歪三分,成了酒桌上的主角,我们大家,包括陈火,都成了何大勇的忠实听从。谁的皮厚,谁有发言权。这是我们樱桃镇通行的逻辑。

什么叫皮厚?皮厚者,钱多也。所以,在我们樱桃镇上,小偷不叫小偷,叫砍皮匠。挣到了钱,叫吃皮。付钱,叫梭皮。他妈的,砍皮匠,听起来,好像是一种做皮革生意的人呢。

关于砍皮匠,我樱桃镇上有一个笑话,说,有一回,一个外地司机开着一辆大汽车到我们樱桃镇街上,堵车了,因为那天赶场。他在车中坐得无聊,就下来,对那些街道两边摆着的各色摊点东瞅瞅西看看。突然,满街的人群骚动起来,一个声音高喊着,抓住前面那个穿黄衣服的砍皮匠,抓住前面哪个穿黄衣服的砍皮匠。外地司机一看,一个穿黄衣服的小伙子正泥鳅一般在人群中穿梭而来,几个起伏,就来到他的身边。外地司机拦住那个小伙,说,兄弟,你是做皮子生意的,跟我是同行,他们为什么追你?外地司机指指后面追来的人,煞有介事地问小伙子。小伙子瞅一眼外地司机,一言不发,从他侧边钻过去,消失在人群里了。追砍皮匠的人气喘吁吁来到外地司机面前,恼怒地问,你这个人,为哪样不帮我抓住那个砍皮匠。外地司机说,你是说刚跑过去那个小伙子。来人说,就是那个小伙儿。外地司机说,他跟我是同行,我抓他做什么。结果,人们把外地司机扭送到我们樱桃镇派出所,一口咬定,外地司机跟那个砍皮匠是同伙。派出所的民警问了半天,终于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外地司机哭笑不得。

何大勇说,小乌鸦的媳妇出门做哪样了,小乌鸦当时也没有管她。可是,到半夜,媳妇也没有回来。小乌鸦以为媳妇串门,夜深了,就在人家歇下了。哪想到,第二天,小乌鸦到地里拔菜,却看见媳妇躺在菜地中,口吐白沫,一大股敌敌畏气味。糟糕,媳妇喝敌敌畏哪。小乌鸦过去一摸,媳妇早已冰冷了……小乌鸦把媳妇的后事办完,所有的家当都用光了。小乌鸦把手里最后的钱用来打酒割肉,跟自己请来挖矿石的小工们吃一顿散伙饭。小乌鸦跟伙计们坐在矿山上的帐篷中吃散伙饭,他哪里咽得下去,所以,他只是整酒,整着整着,就醉了。小乌鸦酒醉以后,哭得一塌糊涂。伙计们都跟着伤心……

何大勇屁股上塞着的大哥大响了。他扯出黑乎乎的大哥大,凑到嘴边,说,喂……对头……前天运出去的……等老子想一下一共多少吨,这烧酒整麻球了……对头,就是兄弟你说的这个数……其他没有事了……那个呀,好好好,老子也在忙着呢……明天回矿山再说……

何大勇把大哥大顺手扔到酒桌上,说,小乌鸦的伙计们当天晚上,不用小乌鸦安排,他们自己去加班挖最后一次,这一次当然没有工钱了,他们是被小乌鸦感动的。可是,这一次,伙计们干到天亮后,竟然成功挖出了矿石……从此以后,小乌鸦起死回生。这两三年来,狗日的小乌鸦每天二十四个小时都在吃皮。今年五月间,小乌鸦重新娶了一个十九岁的姑娘,狗日的,小乌鸦老牛吃嫩草,整整比新媳妇大二十岁呢。大家都说,小乌鸦原先的媳妇没有福气享受小乌鸦这两三年来的财运啊,她死得太不值了……

我们的九八之约同学会,整酒整到深夜的结果,自然是大家都麻了。同学们就回到客厅中喝茶,吃水果,手持话筒,酒气醺天地扯着喉咙唱歌。我们不用担心深夜唱歌会影响周围的人家,事实上,周围的人家也有人在唱歌,配音是影碟上的,人声是原唱的。樱桃镇的新街,一片花天酒地歌舞升平气象。

当同学们在大客厅中说笑狂歌的时候,我酒壮英雄胆,拉着陈火到另一间小屋中,想单独跟他谈谈跟着他做生意的事。最起码,他吃肉,我有点汤喝嘛。

陈火歪坐在门边的沙发上,打着酒饱嗝,一脚把门踢关了,门发出一声巨响。

我坐在陈火身边,跟陈火无比亲热地摆起龙门阵。

摆着摆着,陈火把手搭在我的肩上,偏着脑袋,咕哝着说,老同学,老伙计,今天晚上,听了何大班长的一通话,你有什么感想。

我说,胆大骑龙骑虎,胆小骑猫儿屁股,就是这个卵道理。

后来,陈火凑过脑袋,把一大股酒气喷到我的脸上,说,对,你说球得对……所以,老子突然决定,要做挖矿生意,做大大的,不搞小打小闹……

我头脑发热地说,对,老伙计,我也想跟着哥子你混一下,只是我没有本钱,这个、这个……陈火老哥子,你看嘛,我怎么才可以跟着老哥子你……空手捉鸡……白手起家呢……

陈火突然坐直身子,无比豪爽地说,伙计,你真想跟着我做生意,我热烈欢迎,你是大学生,只怕大材小用了。

我拍着胸脯说,大学生算个鸡巴,说句老实话,只要老哥子你答应兄弟我跟着你发财,兄弟我明天就回学校办理停薪留职手续。

陈火豪爽地打了我的肩膀一拳,说,成交,你我兄弟从明天起,不,从今天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我豪情万丈,握着陈火的手,说,陈老哥子,你我以后就是亲弟兄了。

陈火起身,拉开门,风风火火出去,提着两瓶啤酒回来,用牙齿咬开瓶塞,递给我一瓶,说,来来来,两弟兄整酒。说着,陈火仰起脑袋,把啤酒瓶子高高举起,瓶口对准大张着的嘴巴,瓶口离嘴巴二指完的距离,那啤酒就不中断地直接咕噜咕噜飞流直下,全部流进他的嘴巴。一口气整完一瓶啤酒,而啤酒瓶绝对不接触嘴巴,这就是陈火的整酒风格。

酒酣耳热之际,情绪高涨之际,我哪里肯示弱,也举起那瓶啤酒,一口气整下肚去。整完之后,却不争气地咳嗽了老半天,才缓过气来。

陈火大笑着说,兄弟,你只要跟着我好好干,我保证三年之内,让你挣到按你现在的工资水平要三十年才能挣到的钱。

九八同学会结束,我回家时,走到半路,胃里翻江倒海,只得蹲在路边,哇哇呕吐。

我一边呕吐,一边寻思,老子今天晚上要把肚子里的所谓清高所谓斯文等等狗屁不值的东西全部吐掉,从明天起,老子要改变缩手缩脚畏首畏尾的生活。

 

 

所谓停薪留职手续,其实非常简单,就是与学校签订一个协议,保留工作籍,工资全部留在学校,学校用于支付其他老师的超课时费。我突然提出停薪留职,全校同事无不大吃一惊。他们说,咦,这年头,猪往前拱,鸡往后扒,各有各的法子。当我签订完毕一纸协议,走出学校办公室,看见至少有七、八个同事向我投来艳羡的目光。这原因自然不用说啦,能够停薪留职,自然是有路子找大钱吃皮的啦。

陈火也真的够朋友,他把农场坝烧元炉房的矿石采购、锌块外销、烧元师傅与小工的管理、锌罐的采购、煤炭的采购等等一应事项,全部交付给我进行总管,并派小玲儿协助我。

陈火说,兄弟,不是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做活路,而是我考虑到你一直是书生,第一次做这种与书本无关的生意,有一个熟悉的过程。说句实话,烧元生意,特别是矿石的采购,里面的花花草草多得很,稍不注意,就要上当受骗。兄弟,哥子我想,你读大学都摆得平,这些小学问,你要不了多久就会摆平。

我拍着胸脯说,陈老哥子尽管放心,兄弟我一定把什么事都摆平。

陈火说,好,够意思,兄弟,从今天起,烧元的事交给你,我就腾出手来,打通关节,准备到羊角厂大干一场。人生在世,还是要好好干点值得扬眉吐气的事,才不枉来世上走一趟嘛。

于是,陈火的摩托、越野车,就成了我的坐驾。他重新买一辆更昂贵的越野车,早出晚归打理开矿生意。他还给我配了一部大哥大,只要有事外出,就打驾驶员的大哥大,驾驶员二十四小时待命。我一屁股坐上几十万元的车之后,觉得人的精神状态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我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农场坝陈火的炉房那儿,在浓烟滚滚烈焰熊熊的烧元炉子间忙活。

我心里对自己说,老子当年高考独木桥都挤得过去,这点烧元的学问,老子两个月全部摆平。只要老子在陈火这里积攒到一定本钱,就可以另起炉灶,立一个码头,自己当老板。我把这个目标定在四年之内实现。这是我的一个野心,一个小秘密。只有我发财了,我的贫穷的父母才能过上好日子,只有我发财了,我才能在花中选花,娶到一个漂亮姑娘。因为,这几年,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以来,我发现,大学文凭已经不是我的任何优势了,它只能提供一个我在讲台上卖狗皮膏药的机会,让我挣点伙食钱罢。我作为就要奔三十的人,再不努力,半生岁月就蹉跎也。

我一到农场坝炉房,那些烧元师傅和小工们就不断向我敬烟,问我中午或者晚上想吃什么,他们好早些安排,晚上整酒后,就请我到县城里洗头按摩,吃宵夜,因为樱桃镇上的洗头妹模样长得周正的少,总之,想方设法巴结我。他们这样讨好我,是因为他们工钱的多少甚至能否继续在这儿挣钱,都由我说了算。这,就是当老板的好处。虽然我还不是真正的老板,但是我也体会到当老板的好处了。此外,卖锌罐的小老板们也来讨好我,好让我采购他们生产的锌罐,而且,锌罐的价格以及付款的时间,都由我说了算。这是因为樱桃镇上,做锌罐的人太多,锌罐供过于求。还有,各处小煤窑的老板,也来向我讨好卖乖。这样,每天晚上都有人请我到县城过夜生活。樱桃镇离县城十来公里,我一屁股坐着几十万元的越野车,说去就去,说来就来,好不威风。

县城里有一条新街,店面全部是美容美发,每当夜色降临,那些店中沙发上坐着的,全是十多岁的漂亮姑娘。而来这里的顾客,主要就是远远近近的烧元老板、煤老板、锌罐老板、矿石老板以及开货车跑运输的小老板,当然,也有烧元师傅、各种小工等等。每天晚饭酒足饭饱之后,我就应邀乘车到县城,到美容店中洗头,做保健按摩。其实,在光线昏暗的单间中,服务项目很多,梭皮就能摆平。只要我愿意,就什么项目都可以上,而且,自然有人给我梭皮。也记不清有多少次,当我醉得一塌糊涂之后,偏偏倒倒走进美容店,享受着美容小姑娘给我做的保健按摩,真有一种醉生梦死的感觉。唉呀,我想起自己以前的生活,那真比苦行僧还差劲嘛。现如今,我每天晚上都可以享受漂亮小姑娘给我作按摩,真是逍遥之至,胜于神仙。在这种娱乐场所,我根本就不用担心遇到同事而尴尬,因为他们根本就不会产生到这种地方消费的念头,就像我半年以前根本就不会产生到这种地方消费的念头。穷人无钱自戒赌,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光阴似箭。我就这样花天酒地度过半年。

我没有让陈火失望,因为每一件事,我都做得巴实到位,所有进出账目清清楚楚。当然,陈火也没有亏待我,他每个月给我的工资,没有哪一次不是我在学校里所领工资的十倍以上。而且,如果算上我每天免费的吃穿用度,那又是一大笔。

有一天,我和小玲儿到云南采购矿石。

我们一行八辆大货车,浩浩荡荡出发。我和小玲儿用大麻袋装着几十万元的现金。随同出发的当然还有几个用撬轮胎的铁棍和杀猪刀武装起来的保镖。其实,也不是什么专业的保镖,而是陈火平时玩得很死的铁哥们。为什么要带上他们?因为长途行驶,有的路段荒无人烟,有车匪路霸拦路抢劫。这种案子隔三差五就会发生。他们抢钱,也抢矿石,也抢锌块,甚至还会做出更恶劣的事儿。

那天,我们的车队还没有进入云南的地盘,天也才黑不久,就遭遇了车匪路霸。

十几个穿着黑色长衫子的蒙面大汉突然横在公路当中,高喊着,师傅,搭车。

驾驶员一见这阵式,就有点心虚地说,日他妈的,强盗来啦。

我们的车还没有停稳,几个保镖就麻利地操着撬轮胎的铁棍和杀猪刀跳下车,与那十几个人对峙。

蒙面大汉的黑色长衫子中自然藏着武器,自然也就是铁棍和杀猪刀之类。

一个当头的蒙面大汉低沉地说,过路的兄弟,梭皮,就赶你的路。

几个保镖显然对这种阵式并不怯场。他们多年来做的就是跟这些人打交道的生意,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在血盆上舔食吃。保镖们严阵以待。并不废话。这种场合,拳头大才是硬道理,说什么都是他妈的扯蛋。

我和小玲儿坐在同一个驾驶室中。因为小玲儿的座位下面藏着装有几十万元现金的麻袋,所以,我跟小玲儿寸步不离。小玲儿也许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场合,她坐在我身边,吓得全身筛糠似的发抖。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场合,不过,我是男人,我得保护小玲儿,保护那几十万元现金。

我和司机各自拿起一根撬轮胎的铁棍,以备不时之需。

外面对峙的双方很快就打起来了,只听见铁棍相互打击的声音,还有铁棍打击在肉体上的钝响,很粗的吸气声,恶狠狠的骂声,以及被打击之后发出的惨叫声。

混乱中,两个蒙面大汉冲到我和小玲儿坐的车边,两个狗强盗朝车窗里一看,叫道,咦,有个漂亮小妞,拉下来,给弟兄们消消火气。

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全身肌肉爆涨,充满疯狂的力量,甚至是邪恶的毁灭一切的魔鬼的冲动。

我操起铁棍,猛地打开车门,跳出去,又极其迅速地把车门关上。

在做这些动作的同时,我的铁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扫向一个蒙面人。

我从小在樱桃镇做农活,蛮力不错,加上处于应急状态,那一扫,直有雷霆万钧之威,只一招,就摆平一个蒙面人,将他打倒在地,哼哼着,半天爬不起来,估计膝盖骨被老子一招打断了。

另一个朝我冲来,挥拳就打,我基本上是无师自通地避开他的那一招,朝他右侧一闪身,紧接着返身,出招,使尽平生之力,也打他膝盖骨。我知道,就算我是正当防卫,也尽量不要过当,把狗日的打倒在地就行,没有必要打死他。所以,我专打下三路。

当我们把狗强盗赶开,猛轰油门,夺路疾驰,我们的几个保镖除了三个受点皮肉伤,其余没事。我呢,算是点子好,除了屁股被狗强盗踢中一脚之外,也没事。有惊无险。

半夜,我们赶到一个城里,终于安全了。大家吃过宵夜,找一家熟悉的旅馆住下后,应该可以放心睡觉喽。

那个麻袋自然放在小玲儿的房间中。我的房间紧挨着小玲儿的房间,也是单间。我打一盆热水洗了脸脚,正要脱衣睡觉,有人轻轻敲门。

小玲儿。

小玲儿显得有些楚楚可怜,轻声对我说,三哥,我害怕,不敢睡,你过来,我们摆龙门阵吧。明天,在车上睡,要得不。

我说,要得。

我就跟小玲儿到她的房间,然后,把门关紧。这当然是为了那个麻袋。小玲儿头发零乱,受了今天晚上的惊吓,她也无心收拾打扮。我拉一把椅子,坐在她对面一米远的地方。我看着小玲儿,叹一口气,说,唉,今天期程有点差,出门就遇到强盗。

小玲儿呆呆地注视着我,半晌,一句话也不说。

我觉得有点奇怪,以为她是害怕,就安慰她说,小玲儿,别怕呀,有我跟着,屁事没有。

小玲儿还是呆呆地注视着我。

突然,小玲儿用两手捂着脸,低声抽泣起来。

我有些着急,这、这、这,三更半夜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女方哭鼻子,我、我、我怎么说得清楚呢。

我清一下嗓子,说,你别哭,我说没事,就没事,你要相信三哥嘛。

小玲儿把手从脸上拿开,于是我看见梨花带雨的漂亮脸蛋。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个比我还小几岁的小媳妇。

小玲儿忽然悠悠地说,三哥,今天,我其实不是害怕,我是感动的……所以,想对三哥说说心里话……

我说,今天这个事儿,有什么值得感动的,打跑几个强盗,是我们男人的份内事嘛。

小玲儿说,三哥,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当强盗想要打我的主意的时候,你一下子就冲出去……我是感动这个……三哥,你知道么,我宁愿损失那一麻袋钱,也不愿自己被强盗们欺负……三哥,你对我说句真话,你冲出去时,是为了我的安全多些,还是为了钱的安全多些呢……

我有点为难地摊开两手,说,唉呀,小玲儿,这个问题不好说清楚呀,怎么说呢,让你受到欺负,或者把麻袋损失了,都不是我愿意看到的事。

小玲儿说,三哥,那,当时,要是为了保护我,也为了保护麻袋,你被他们打死了呢。你会后悔么。

我斩钉截铁地说,绝对不会后悔。保护你,或者,保护麻袋,为了其中一样,我被打死,我都绝对不会后悔。否则,我怎么对得起陈火老哥子。

突然,小玲儿把上衫一撩,露出白莹莹的手臂。

我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地站起来,紧张地说,你、小玲儿,你这是、做什么……

小玲儿此时反而变得十分冷静了,说,三哥,要是当时,是陈火坐在我的身边,他是不会跳下去跟强盗拼命的。他会独自逃跑。他不会管我的。

我说,你怎么知道他会这样做,他连自己的媳妇都不要了么。

小玲儿指着自己手臂肌肤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暗伤,说,三哥,你看,这是陈火咬的,这是陈火打的……他不把我……当人哪……我全身都有伤啊……

我说,他可能是酒醉了,才这样做吧。

小玲儿说,不,他觉得我不干净,因为我以前开过美容店……可是,三哥,那年,我十七岁时,糊里糊涂就跟陈火到云南来玩……我把自己的第一次给了他……以后的事,你都晓得的……可是,这几年来,他从来就不相信我……他三天两头折磨我,咬我,打我……三哥,你是大学生,这几个月,我觉得,你们读书人是文雅人,是真正会懂得对待女人的人……唉,三哥,实话对你说,陈火在外面,还有女人,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一天,算一天……我早就打定主意,总有一天,我要跟他离婚的……他一辈子都不会看得起我的……三哥,我只后悔,自己怎么就嫁给了陈火这个畜牲呢……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吸着气,牙痛似地说,小玲儿,陈火不是这样的人吧。

小玲儿说,三哥,这事,今天,我是第一次对人说呀,连我的妈妈,我也没有对她说过这些。

我觉得小玲儿有点走火入魔,我自己也有点走火入魔,就往门边走,说,小玲儿,你也累了,先睡觉吧。明天还要赶路。

我拉开房门,走到过道里,顺手把门关上。

当我关上门的那一瞬间,我看见,小玲儿一动不动,一双泪眼含情脉脉地看着我。

 

 

陈火在羊角厂的矿井开工了。

开工那天,陈火特意在矿山上煮几大锅羊肉汤锅,运去一车白酒和啤酒,让员工们海吃海喝,算是开工仪式。许多生意上的朋友带着长串长串的鞭炮,前来祝贺,大家整一顿酒,尽欢而散。

万事开头难,矿井开工以后的那些天,陈火一直住在矿山上的帐篷中。我呢,参加过开工仪式后,就回到农场坝,继续我的本份事务。

虽然那天半夜,小玲儿在我面前说出那么不可思议的事,但是,从第二天起,小玲儿又恢复了她那看起来轻快的神态。只是,回到樱桃镇后,我对她存了一种有意避开的心理,尽量不单独跟她在一起。因为,她毕竟是陈火的媳妇,陈火对她再不好,她也还是他的媳妇。我不能做出半点对不起陈火的事。小玲儿那天半夜的心思,我懂。要是我当时不果断抽身而出,我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唉,这些富人,也真是,怎么说呢,放着现成的好日子不过,偏要瞎折腾。

陈火在羊角厂的矿井很快就挖出矿石,开始日进斗金,一个矿老板就这样在我们樱桃镇崛起。羊角厂是远近冒险家的乐园,虽然相当部分投资者发了大财,但是也有一些投资者血本无归。何大班长所说的小乌鸦就差点在羊角厂一蹶不振,连媳妇也绝望自杀。我对陈火的投资其实暗自有几分提心吊胆,因为一旦陈火失败了,我也就只好重返校园,每月领取那点死工资。唉,别人可以指望亲戚,他们可以靠着当大老板的亲戚获得挣大钱的条件和机会。可是,我的亲戚们,唉,他们的日子比我还恼火,说句实话,我最怕的就是山村里的穷亲戚找我借钱呢,他们以为我在县城工作,就很有钱。他们哪里知道我的苦衷,有几个亲戚还因为找我借钱没有借到而生气。我也是手长衣袖短,自顾不暇,实在也是爱莫能助。

小玲儿对陈火在羊角厂矿山的开门红只微微一笑。我高兴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的时候,已经是晚饭时分。

小玲儿根本不谈羊角厂的事,只轻描淡写地说,三哥,等会儿,你跟我去城里办件事。

我一听小玲儿这口气,嗬,显然不是以商量的口气,而是以命令的口气嘛。从我跟着陈火做生意以来,这个比我还小几岁的老板娘一直对我很尊敬的,跟我说话总是以商量甚至求教的口气,好歹我是樱桃镇上数量不是太多的正牌大学生嘛。哈哈,小玲儿终于在我面前摆了一回老板娘的架子。我心里觉得有点好笑,也有点好奇。

不过,我还是婉言拒绝了一个锌罐老板请我到县城吃晚饭的盛情邀请,跟小玲儿在她家里吃了晚饭,让驾驶员送我们到县城。小玲儿和我一下车,就对驾驶员说,你回去吧,今天我和三哥在城里办事,明天,要是事情办完了,会打电话给你,你再来接我们。驾驶员就独自开车回樱桃镇。

县城灯火辉煌。

看着高大威猛的越野车绝尘而去,我说,小玲儿,走吧,是去服装店,还是金银首饰店。

小玲儿在灯影朦胧中对我笑一下,说,三哥,今天,我先办件正事。衣服,或者首饰嘛,要是三哥有这个心意,欢迎三哥买个礼物送人家。

小玲儿挎着一个精致的红色小皮包,提着一个黑色大塑料袋,看起来沉甸甸的,也不知是什么玩意。

小玲儿走在前面,我跟在她身后。我们穿过两条街道,来到县城最繁华的所谓十字街,走进人行道旁边一个十分宽大装潢考究的知名品牌服装门面。哈,小玲儿果然要买衣服,好吧,既然她想我买个礼物送她,等会儿,她选好衣服后,我给钱就行。我心想。

门面里,两三个小姑娘正忙着帮顾客选衣服。

一个五十多岁穿金戴银珠光宝气的肥胖妇女,坐在一个小沙发上,正低着脑袋,专心致志看一份娱乐报纸上登载的各种广告。

小玲儿直接走到这个看报纸的妇女身边,轻声说,徐姐,让你久等了。

那胖女人不慌不忙地抬起头,看见小玲儿,又圆又胖又白的脸上慢慢浮出一层一层好像是重叠着的烙饼似的笑容来,用跟她的年纪与体型极不相称的柔嫩而甜润的嗓音说,啊,小玲儿,我还以为今天晚上你不来了呢……走,我们到楼上去。

胖女人在前面带路,先走出门面,再从门面旁边的一个小巷道进去,沿着水泥阶梯上到三楼,掏出钥匙,打开一扇铁栅门,再打开一扇暗红色的木门,顺手把屋里的灯打开。

这是一间独立的客厅,有点像办公室,沙发、写字台、电风扇、报纸等等一应俱全。屋子角落里,还有几盆陶瓷花钵栽着的室内观赏植物。

胖女人招呼小玲儿和我坐下后,走到外面走廊上,用她那柔嫩而甜润的嗓音喊一声,小丽,泡几杯茶到三楼来。

胖女人拉开写字台抽屉,拿出一叠文件,挨着小玲儿坐下,说,小玲儿,合同按我们谈定的条件印好了,我们来签字吧。

说着,胖女人把茶几拉近一些,把几份合同并排着放在茶几上,开始用自来水笔一份接一份地在甲方那里签字。

签完字,胖女人把钢笔递给小玲儿,说,该你签字了。

小玲儿却冲着我一笑,说,三哥,请你帮我签字。

胖女人说,咦,小玲儿,你是乙方,签字要你本人亲自签才有效呢。

小玲儿撇一下她那好看的嘴唇,笑着说,徐姐,我不是乙方,乙方是我三哥呀。

小玲儿又冲我一笑,说,三哥,你就在乙方那里全部签上你的大名吧。

我拿起一份合同,浏览一下,万分惊讶。这是一份房屋买卖合同,内容包括甲方把五层楼房包括一楼门面整栋卖给乙方、付款方式是现款一次性付清等等条款。

我无比纳闷地说,小玲儿,你开什么国际玩笑,我又没有说自己要买这栋房子,怎么让我签字。

小玲儿轻描淡写地说,三哥,你签字,我给钱,你怕什么。

我说,可是……你买房子,怎么……唉,签我的名字……这个这个……

小玲儿说,三哥,你一个大男人,今天做事怎么这么怕疼怕痒的……又不是签字画押拿你卖掉……你大笔一挥,我们现在坐在里面的这栋房子,就在你的名下了,这会是坏事啊。你这个猪脑髓呀。

胖女人也笑起来,说,好啦,小玲儿,你玩笑也开过啦,该签字了。

小玲儿一本正经地说,徐姐,我哪里开玩笑了,这房子,真的是买在我三哥名下的,他的房子,怎么能签我的名字。

胖女人满脸迷惑,说,玲儿,我们谈这笔买卖时,你三哥从来没有露过面嘛,是他全权委托你的吧。

小玲儿诡秘地一笑,说,徐姐好眼力。

小玲儿把钢笔塞给我,说,三哥,快签字,签完字,我还想去买件首饰呢,再晚去,人家就关门喽。

我说,小玲儿,这、这是什么怪事……

小玲儿推我一下,说,签字吧。等会儿,我会给你解释清楚。

我紧张万分地在合同上写下自己的姓名,就像当年在高考试卷上写下自己的姓名,每写一个字都觉得这个字关系着我今后的人生呢,意义不是一般的重大。

签完字,小玲儿收起两份合同装在她挎着的红色皮包里。胖女人也把另外两份合同收进写字台抽屉。

然后,胖女人说,玲儿,梭皮。

小玲儿把放在身边沙发上的黑色塑料袋子提起来,放到茶几上,轻描淡写地说,徐姐,你点一下。当面数钱,不为小见。要不,一走出这道门,我就不认账了呢。

胖女人笑着说,那个自然。

我和小玲儿慢慢品着茶,看着徐姐数钱。一大沓一大沓的钱,全是大票子。我心中疑问重重,这么大一笔买卖,怎么把老子给扯进来了。这事儿跟老子没有半分钱关系嘛。

胖女人终于动作麻利数完钱的时候,至少一节课的时间都过去了。

胖女人把黑色塑料袋子提起来,往写字台下面一塞,笑着说,玲儿,成交,明天我们就去办过户手续。

小玲儿说,好,徐姐,那我们走了。

胖女人说,别慌,我请你们吃宵夜去。

小玲儿说,不了,徐姐,我和三哥还有点事。

走到大街上,我说,小玲儿,你今天演的这出戏是什么意思,怎么你付钱,我得房子。

小玲儿低声笑一下,说,亏你还是个大学生,傻瓜一个,三哥,我这不是借你的名字用一下吗……我不是早就对你说过嘛,我迟早要跟陈火离婚。你想,离婚后,财产要平分。我买这个房子,是用我这几年积攒下的私房钱买的,离婚后,我才不跟陈火平分呢。所以,我把房子买在三哥的名下……嘻嘻,三哥,我都不怕你耍赖,你还怕什么呀。就是这么个事儿。三哥,莫非,你连这个忙都不肯帮人家么。

原来如此。我牙痛似地吸一口气,说,小玲儿,你真是太看得起我了。

小玲儿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神气说,傻瓜,你这个大学生读书厉害,在感情方面嘛,实在是傻瓜一个,也难怪你现如今还是光棍。

我觉得头脑中乱糟糟的,说,小玲儿,现在,我们到哪里去,首饰店么。

小玲儿说,三哥,人家买一栋房子在你名下,你买一个首饰在我名下,你赚大了。

我笑起来,说,走,首饰店就首饰店,随便你挑选一样。我跟着陈火做生意以来,自然比以前皮厚得太多,买个首饰孝敬老板娘,自然是应该的。

我们就肩并肩走进县城最好的一家金店。

小玲儿在服务小姐的建议下,挑选来挑选去,最后,终于打定主意,选中一颗不算大的金戒指。小玲儿满意地观赏着金戒指时,我麻利地走到一边,梭皮,把账结了。

小玲儿也不客气,笑着说,三哥,你今晚上一个戒指换到一栋大房子,吃皮多喽,搞到事喽。

走出金店,我说,小玲儿,你打发驾驶员回去了,今天晚上,我们到哪里歇,到朋友家去,人家麻烦,住旅店么。

小玲儿说,三哥,你在学校里不是有两间宿舍吗,走,我们去你宿舍。

我吸一口气,说,小玲儿,我那宿舍乱七八糟的,加上这段时间一直空着,灰尘多呢。

小玲儿说,我去打扫一下,将就住一晚上。

可是,等到我和小玲儿走进我的宿舍,我才意识到,虽然有两间宿舍,但是外边的一间和里边的一间之间的门,只有门框,没有门呀,而且只有一间床,这可怎么住。小玲儿好像没有意识到这个严峻的问题,麻利地扫地、擦桌子凳子,还把床铺上盖着的大塑料纸揭起来,把被子抖干净。唉呀,一个单身伙子的寝室,其肮脏程度,确实令我有点不好意思了。

看着小玲儿打扫完卫生,我说,玲儿,这样吧,你看,床只有一间,这里安静,你住下,我到外面找家旅社住一夜得了。

小玲儿以不容商量的口气说,三哥,今天晚上,不许你离开这间屋子,你必须跟人家在一起。

我有点无可奈何地笑着说,那,你睡觉,我在外面那间坐着看小说,总该可以吧。

小玲儿呆呆地看着我,一言不发,起码有三分钟。忽然,她两手捂住脸,低声抽泣起来,幽幽地说,三哥,连你……也嫌人家……不干净么……人家做的这一切……你真的一点……也看不出来……人家喜欢你么……

我感到有一颗炸弹突然进入我的脑袋并且爆炸了。老天爷呀,这是怎么一回事呀。小玲儿这突如其来的表白,着实令我这个大男人感到无比害怕。这怎么可能呢,小玲儿是我的小学同学陈火的媳妇嘛,是我的老板娘嘛。她竟然这么大胆这么主动……唉,就在刚刚,我还傻乎乎地在那几份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大名呢。原来,我落入小玲儿的圈套了呀。

我听见自己傻乎乎地反复嘀咕着,陈火是我的同学,陈火是我的同学……

小玲儿像被大风刮过来的一个大风筝,忽然贴到我的胸部。柔软。温热。清香。我简直像中了孙悟空他老人家使的定身法,站在那里,别说走路,连抬起手都做不到了。

我听见小玲儿说,三哥,我就要跟陈火离婚了,你要我么……我佩服你是个大学生……我看定了你是个好人……我比你小几岁……虽然我以前开过美容店……但我真的不是那种随便的姑娘……三哥,你相信我吗……

我情不自禁地说,玲儿,我相信你,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只是,陈火是我的同学,陈火是我的同学呀……

我听见小玲儿说,同学怎么了,他是他,你是你,我是我,我愿意跟谁好,就跟谁好,他管得着吗。三哥,你放心,我过几天就跟陈火把离婚手续办了。只要三哥你点一下头,从今天晚上起,从此时此刻起,小玲儿,就是三哥你的人了……

我傻乎乎的说,那,今天买房子的事……

小玲儿说,傻瓜,房子是你的,你是我的,那房子就是我的了嘛……还大学生呢……

唉,我作为一个数学系的本科大学生,本来逻辑思维是很强的。可是,他妈的,在小玲儿柔软温热清香的怀抱中,老子完全成了一个傻子,没有了思维,没有了脑髓,没有了身体,什么都没有了,仿佛一块冰,完全融化成了水,我完全找不到自己啦。我口干舌燥。我说不出话。我完全就像在迷梦之中,无法动弹,哪怕心中着急万分,还是不断地飘荡、飘荡,飘荡在无边无际的万紫千红深处。

 

梦幻般的一夜过后,醒来,已经是早上九点。

我还没有洗脸,大哥大就响了。我一边扣着衣服的扣子,一边伸手拿大哥大,是陈火打来的。我心里直像打着几十只大鼓,天哪,陈火这么快就知道我跟小玲儿的事情了么。天哪,这会儿,小玲儿还睡在我的床铺上呢。这到底是谁走漏的风声。

我极其心虚地跟陈火通电话。幸好,陈火并不是质问我跟小玲儿的事。

陈火说,伙计,矿山惹了点麻烦,你赶紧把农场坝炉房上的几十个弟兄全部一车拖到羊角厂矿山上来,越快越好,具体原因,来了再细说……

我顿时精神抖擞,说,玲儿,快起来,走,羊角厂矿山出事了,我们赶紧把炉房上的人一车拖到矿山上去。

说着,我打电话给驾驶员,让他开一个大货车,先把农场坝的弟兄们拖到县城,再来接我,我们一起去矿山,有急事。

小玲儿冷静地说,你别紧张,前几天,我就听陈火说过,小乌鸦的一个矿井跟陈火的矿井相隔不远,两边的人马在地下挖矿时,互相乱窜,你挖了我的,我挖了你的,在扯皮呢。三哥,他让你多带人去,我看,多半,是要打架。到时候,你一定要小心,注意安全。

我说,等会儿,你也去羊角厂吧。

小玲儿撇一下她那好看的嘴唇,说,才不去呢。打架的事,我一个女人家,去做什么。再说,我巴不得小乌鸦他们好好把陈火打一顿,哼,也给我报报仇,出出气。叫他也尝尝挨打的滋味。

我说,那,今天,我不能陪你了,我得去羊角厂,帮陈火把事情摆平。

小玲儿穿戴完毕,说,走,我们先出去吃早餐,吃完早餐,你在车站等他们,我先回家,你晚上记得回来,跟我一起吃饭呀。你想吃什么,我先做好,等你。

我说,唉,玲儿,那是陈火的家呀。

小玲儿说,哼,一个月之内,我们就在县城有自己的新家喽。到时候,成火也好,成水也好,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你别怕,到时候,大不了,你回学校上课,我开着服装店,钱是不愁的。还有,我还在别人的矿山上入了几股,这些,足够你我花销了。

我说,一楼那个服装店,是你开的吗。

小玲儿说,对,我原来是租徐姐的门面来开,请几个姑娘管理。因为徐姐家要搬走,所以她想把整栋房屋卖了。徐姐跟好几个买主谈过,没有谈成。我出价比别人高,徐姐就把房子卖给了我。从今天起,我是在自家的门面里做生意,还愁赚不到钱吗……噢,今天晚上,你想吃什么菜。

我说,什么菜都不想吃,只想吃你这个大菜。

说着,我又跟小玲儿缠绵一番,才收拾整齐,到外面吃早餐。

我完全没有想到,我的人生或者说,命运,竟然会这么突然地跟小玲儿连在了一起。现在的一切,小玲儿早就在谋划了,我只不过是小玲儿看中的一个角色罢了。撇开我,小玲儿绝对会物色另一个她认为合适的角色,来上演现在的戏呢。而我,自始至终,处于被动的地位,只是,我无法拒绝小玲儿所带来的巨大的诱惑。光是县城中心地段那栋大房子,就对我这个乡下的农民娃娃构成不可抵御的绝对诱惑。我光靠那点工资,就算不吃不喝若干年,也不能打拼下那栋大房子。我知道,光是一楼那个大门面每年的房租,就远远超过我全年的工资收入。

所以,当我拥着小玲儿的时候,我心里说,陈火,你这个家伙,不晓得珍惜这么好的媳妇,小玲儿如今跟了我,你可别责怪我呀。哈哈,陈火,老伙计,老同学,得罪啦,不是我要端你的飞碗,实在,是小玲儿主动把我拿翻的。

不过,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我带着农场坝烧元炉房上的一帮弟兄赶到羊角厂的时候,陈火正指挥着几十个挖矿的小工们跟小乌鸦的几十个挖矿的小工们对峙着,双方剑拔弩张,眼看就要动手打架。

羊角厂的矿山井口都在陡峭的山上,不通公路,只有羊肠小道可以通行,所以,运矿石下山,就靠人背马驮。羊角厂周边的村民们都喂马,大家组成几支马帮,给矿老板们驮矿石,生意不是一般的兴隆。马帮把矿石运到山下公路边,堆积如山,买矿石的人开来大汽车,就在山下装车。

我带着几十个弟兄赶到羊角厂,到山下就全部下车,纷纷操着锄头、镰刀、鹤嘴锄、撬轮胎的铁棍等家伙,沿着上山的羊肠小道,往陈火的矿井一路小跑。那些由十几匹甚至几十匹马组成的马帮,马的主人男女老少都有,他们悠闲地唱着山歌,马儿们脖子上悬挂着的铃铛一路摇晃,发出丁丁咚咚的清脆响声。马帮的主人们看见我带着的几十个人个个手里操着家伙,个个凶神恶煞似的,都识相地吆喝着自己的马儿,避让到路边,让我带着的队伍先通过狭窄的山路。因为,马帮的人们都晓得,矿山上的矿霸们一旦动手打架,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打得头破血流还算轻的,打得对方残废甚至打出人命的事,时有发生。

陈火见我带着几十个弟兄及时赶到,走过来在我的肩膀上拍一下,说,靠得住,兄弟。

因为增加了人数,在力量上超过了小乌鸦,所以,陈火的气焰立马嚣张起来,指着一个又瘦又矮的男人嚷道,妈的,小乌鸦,老子今天跟你没得商量的余地,你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管球你想听不想听,也得听,就是一句话,老子的弟兄们必须在现如今挖出来的矿道中继续挖矿石,哪个狗日的胆敢来阻止,老子今天就要放他的血,要他的命……

我是第一次遇到大名鼎鼎的矿老板小乌鸦。这个又瘦又矮的男人其貌不扬,穿的衣服皱巴巴的,一看就是地摊上的茶叶货,但是,谁能想到,此人就是腰缠万贯的矿石老板小乌鸦。

小乌鸦转动着两只三角眼,活像一条老蛇的眼睛放射出冰冷的光,用极其低沉的声音说,姓陈的,要放血,可以,老子们立马就来比划比划,看究竟哪个的武艺高些……

我一听比划比划这个词,心里就想起金庸武侠小说中的人物对话。不过,还没有容我回想武打小说中的事儿,陈火就主动出击,吆喝着弟兄们向小乌鸦那边扑过去。

一时间,一百多人在矿山上开始群殴,按我们樱桃镇的说法,就是打群架。我因为昨天晚上跟小玲儿温存,心中对陈火确实存在很深的愧疚,所以,我一马当先,挥舞着一根铁棍,朝小乌鸦扑过去。在我的心中,我是想以这种方式,减轻一下那种只有我自己才知道的愧疚。小乌鸦不认识我,他还以为我是一个社会上专门吃打架饭的小混混,对我的冲击采取了避让措施。我热血直冲头顶,挥动铁棍,朝对方冲在最前面的人举棍乱打。我在打斗过程中,有一种强烈的头晕脑涨的感觉。我听见陈火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大声叫道,靠得住弟兄们靠得住……

铁棍打击在肉体上的钝响不断传来。

惨叫声不断传来。

怒骂声不断传来。

突然,我觉得右手腕传来钻心的疼痛,他妈的,老子的右手腕中了一招,被对方的撬轮胎铁棍击中。随即,头部也传来轰然一击,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站立不稳,扑倒在地……

我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是躺在一间小屋子中,左手上打着吊针,我一看,窗外,天已经黑了,屋子中的日光灯管亮着,我在医院里输液呢。这是一间病房,不过只有一间床。床边的小桌子上放着一些水果、蛋糕之类。屋子里没有其他人。我的右手腕受了伤,现在还很疼,我就下意识地把右手放平,以减轻痛苦。

我咳嗽一下,想起身上厕所。

我正打算忍着疼,用右手提着输液瓶,自己下床去上厕所,小玲儿从外面轻捷地走进来了。她一看我坐起身,就惊喜地说,唉呀,三哥,吓死我啦……你可醒来了……

我说,玲儿,别怕,三哥没事……我是尿胀了,才醒来的呢。

小玲儿伤心地说,你都昏迷五个多小时了,还嘴硬。

我说,没事。

小玲儿坦然扶着我去上厕所。

然后,我回来躺下以后,她就去提来热腾腾的米饭、蒸肉圆子以及新鲜的菜豆腐、凉拌折耳根等东西。我一看,那碗里的折耳根,切得细细的,每一点都是那种特别嫩的乳白色的最好的折耳根。我心里立刻涌起了一种温暖的感觉和深深的感动。玲儿,这个女人,真是适合过日子。哼,陈火,你视为臭狗屎的小玲儿,其实是一个不错的女人,你不要她,老子要她。

我右手腕受伤,不方便做事。小玲儿用小调羹慢慢喂我吃饭。她那神气,就像喂一个小孩子吃饭。

陈火跟小乌鸦打的这场群架,双方都有不少弟兄受不同程度的伤,幸好没有打出人命。当然,要不是派出所的民警闻讯及时赶到现场进行制止,那么,十之八九,是要打出人命来的。虽然善后相关事项按部就班做了,但是,陈火跟小乌鸦的大仇,也就此结下。

我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星期,出院的那天,我才知道,小玲儿已经跟陈火把离婚手续办理了。两人协议离婚,主要是对婚后财产进行了分割。当然,小玲儿在县城买的那栋房子不在两人分割的财产之内,那是我的财产嘛。

小玲儿直接搬到县城十字街那栋属于我名下的楼房居住。她收拾了一套房子作为居室,重新购置家俱电器,一楼大门面自然照样经营服装生意,其余的,全部出租。其实,也不是新出租,那些房屋已经由原来的房东徐姐出租了,不过从现在起,由小玲儿接着收房租而已。

这样,我就没有必要每天都住在樱桃镇上。我在农场坝忙活完,就让驾驶员送我回县城,第二天一早再让他来接我去樱桃镇。小玲儿居住的那套房子,就她和我有钥匙。虽然我跟小玲儿没有办理结婚证,也没有正儿八经公开我们的关系,但是,我每天晚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那套房子中,跟小玲儿过起了俨然经过一切程序的两人世界生活。

正如老话所说,世界上没有不漏风的墙,我跟小玲儿的同居关系,还是终于被樱桃镇上的人们知道了。小玲儿对此满不在乎,说,你别担心什么,我是先跟陈火离婚,才跟你住在一起的,你没有什么理亏的地方。哼,陈火早就巴不得一脚把我踢开,他好把跟他相好的狐狸精娶回家呢。

我说,唉呀,也只好这样了,玲儿,干脆,我们把结婚证办了算啦,免得不明不白,别人嚼舌头。

小玲儿就高兴地搂住我的脖子,说,我还担心你不愿意公开我两个的关系呢,三哥,这样,你就真的完全是我的了。

我在小玲儿秀气的脸蛋上轻轻摸了一下,说,玲儿,你为什么这样看重我这个穷教书匠呢。

小玲儿郑重地说,第一,你是大学生,我最佩服大学生,大学生是什么,是天之骄子嘛。第二,三哥,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相信我是清白的。在这点上,陈火从来就不相信我,所以他折磨我,跟他再过下去,我会发疯的,我一定要跟他离婚,早离婚早解脱。

小玲儿这样说着的时候,我也突然想明白了,我之所以接受了小玲儿对我的主动追求,是因为,小玲儿多次对我说过,她敬佩我的大学生身份,而且,我相信她的清白,相信她不是那种随便的、坠落的女人。这一点,让她获得了她最看重的自尊。所以,她不顾一切,要把我追到手。这种火辣辣的女人,我真的还是第一次遇到。要命的是,第一次遇到,我就成了她的俘虏,完全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但是,有一点,我很清楚,我跟小玲儿走到一起,不是完全因为她漂亮,不是完全因为她有钱,其中很重要的一条,是因为,她崇拜我的大学生身份,而这一点,恰恰给了我特别看重的自尊。所以,小玲儿让我开启了一种美妙的生活,让我觉得生活中开始充满了阳光。

这个时候,我才觉得,要是前两年,我追求县幼儿园那老师成功的话,我的日子完全没有现在滋润嘛。那姑娘整天跟小娃娃打交道,脸上还有雀斑,个子又矮,竟然他妈的无比高傲,屁股翘上了天。同事们多次问我,幼儿园那小妞,拿翻了么。我沮丧地说,拿不翻,人家看不上我。同事们就极其同情地看着我,安慰我说,没关系,缘份还不到,缘份一到,你拿门板都挡不住呢。

如今看来,我跟小玲儿的缘份,真的是门板都挡不住。

我心安理得地跟小玲儿办了结婚证,还在县城最好的餐馆包了酒席,请亲朋好友吃酒,算是从此结束单身生活。

在结婚喜宴上,我看见众多客人中,有人对我和小玲儿指指点点,交头接耳,显然在议论什么。我才不怕呢,我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在我和小玲儿的结婚喜宴上,陈火亲自到场祝贺,还送了一份大礼。

陈火喝得醉醺醺走出餐馆时,我忙上前几步,握住他的手,说,老伙计,今天,你能来喝两杯酒,我和小玲儿很感谢你。

陈火把一只手搭到我的肩膀上,说,伙计,其实,小玲儿是个很好的女人,只是,跟老子八字不合,我们老是打架……所以,兄弟,好好对她吧……这是你跟她的缘份……我一点不会怪你……

我试探地问,那,农场坝烧元的事……

陈火豪爽地一挥手,说,你我弟兄合作愉快,还继续合作呀……老子们男子汉,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影响关系的……

我说,对头,伙计,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跟小玲儿结婚之后,只跟陈火合作三个多月,就回学校重操旧业。

这不是因为陈火不要我,而是因为,陈火的矿山出了大事,陈火吃了官司,他的烧元生意做不下去了,连樱桃镇新街的楼房也卖了,凑钱赔人。

听说,陈火在羊角厂的矿井发生了垮塌事故。事故造成三个人死亡,还有多人重伤。本来,这事儿,陈火可以跟死者家属进行私了,进行赔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可以消没声息把事情摆平。可是,陈火一念之差,要玩大爷,故意压低对死者的赔偿标准。这样,死者家属就去告状,陈火因此坐上被告席。

几个月的官司打下来,因为停止生产没有了进账,也因为大额的民事赔偿,陈火一时拿不出那么多现金,只得把樱桃镇新街上的楼房好歹作价卖了。他本来打算忙过一段时间之后,就把一个暗中跟他相好的姑娘娶到那栋楼房中,可是,突如其来的事故逼着他把楼房卖了。而且,这还没有完。他还把农场坝的烧元炉房以及剩下的矿石等等固定资产,也全部低价卖给其他烧元老板,为了一次性拿到现款。这样一来,陈火就亏大了。而且,这还没有完。有关部门一查陈火在羊角厂的矿井,相关手续不全,属于私挖滥采,又着实处理了陈火,其中包括大额罚款。好啦,陈火变卖固定资产,又向亲朋好友借钱,费死天大的力气,好不容易,才勉强把该赔该交的钱全部付清。

但是,等着陈火的,还有刑事追责。虽然陈火高价请了一个声望极高的律师出庭辩护,但是,陈火的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凿,陈火的律师也没能化解陈火该负的刑事责任。

陈火的案子进行庭审,最后宣判的那天,我怀着对陈火的感恩与同情,前往县法院旁听。

当我看见经过几个月的奔波与官司的劳累操心折磨之后,变得脸色苍白并且十分消瘦的陈火老同学,我感到心里十分难过。

唉呀,陈火老同学呀,当时,你不要玩大爷,多赔偿死者几万块钱,就不会有今天这么大的灾难了嘛。唉,因小失大,因小失大呀。然而一切已无法挽回。当我看着脸色苍白精神萎靡的老同学陈火出庭受审,站在法警前面回答那些按照固定程式进行提问的问题时,我心里再次替他感到难过与痛惜。因小失大。唉,当初,陈火在酒桌上,还兴高采烈地讲过一个因小失大的缎子。只有小学文化的陈火说,一个女人光着屁股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打一个成语,是什么。我们绞尽脑汁,谁也没能说出这个成语。最后,陈火得意地说,因小失大。我们一想其中的道理,无不哑然失笑。陈火又说,一个男人光着屁股坐在一块石头上,也打一个成语。我们还是想不出来。虽然我是大学生,但是,我是数学系的,在语文方面并没有什么能耐。陈火还是得意地把答案告诉我们,以卵击石。众人无不喷饭。

当法官最后宣布审判结果,我觉得自己的脑袋里嗡的一声,老同学陈火,将在监狱中度过若干年的漫长时光。

陈火这个牛气冲天的烧元老板矿石老板,一下子从我们樱桃镇消失了。

在陈火消失的那些年中,我们县以及樱桃镇都不断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比如,就在陈火入狱的第二年,由于环保政策和产业调整政策,我们全县当然包括樱桃镇的“两土”乡镇企业,全部取缔。取缔的过程,是令许多从事这两个企业的人感到极其痛苦的过程,但是必须取缔。比如,这些年来,知识的作用迅速体现,我在学校中获得中学高级职称,工资收入已经涨到一个相当高的水平,我对自己从事的工作从来没有这样满意过。樱桃镇上,许多人家都到省城购买商品房,让儿子儿孙从小在省城接受良好的教育,走知识改变命运的道路。考大学不如拍罐脚的年代,在我们樱桃镇,一去不复返。

我和小玲儿这种身份的家庭组合,日子还真他妈越过越滋润。我有稳定的高工资收入,小玲儿有丰厚的经营收入。小玲儿不但做服装生意,而且还做化妆品与餐饮生意,她似乎天生就有一种赚钱的本事,虽然看起来没有当年樱桃镇上的烧元老板矿石老板做得大,但是小玲儿做的生意效益好来钱快,又没有什么风险。小玲儿在县城开的那个餐馆,名气很大,食客盈门,顾客必须提前预订房间,否则,突然来餐馆就餐,绝对没有空房间。

光阴似箭。当我们樱桃镇上的人们,逐渐把功能手机换成智能手机的时候,陈火终于重返家乡。

我听何大勇在我们樱桃镇小学同学的微信朋友圈中说过,陈火出狱后,他也没有遇到过陈火,因为陈火不是一出狱就重返樱桃镇,而是在省外漂流了几年,也不知道是做些什么营生,具体情况确实不清楚,因为无法联系陈火。何大勇还感叹说,唉,这年头,一个人没有使用手机,特别是不加入微信朋友圈,那真的像从人间蒸发一样,处于一种失联状态。

后来,有一天,何大勇终于在朋友圈中高兴地告诉大家,伙计们,联系到陈火啦,陈火回到樱桃镇了。具体的情况是陈火回到樱桃镇,只能到离镇街五里路的老家寨子里,跟七十多岁的老母亲住在破旧的老房子中。陈火的父亲在陈火入狱的当年就去世了。陈火的姐妹当然出嫁在外。所以,家里,就只有陈火和老母亲两人相依为命。

我听说陈火回家的时候,本来想去看望一下他,他的情况真是太惨了。当然,我还与小玲儿商量过,如果我去看望陈火,我会带些钱给他,以表达我对他当年提携我做生意的谢意。

听了我的建议,小玲儿微微一笑,说,哟,三哥,你还很讲义气嘛。行啊,要去你一个人去,我可不愿意看到他。钱么,一万以内,你自己安排。再多,就不行了。我们挣钱,也不容易,又不是到山上搂木叶。

我说,可以,哪天,我找个机会,到镇上,请他吃顿饭,然后,送他八千八,也是祝他一路发的意思。

小玲儿对我一笑,说,行。

因为考虑到陈火现在的背时倒霉,我不好大张旗鼓多邀请人作陪,我只邀请班长何大勇和另外两个小学同学,大家一起陪陈火吃饭。

陈火整个人相当低沉,眼光暗淡,精神颓废,坐在桌边,一言不发。气氛有点尴尬。我和几个同学说话都很小心,深怕引起陈火的伤心往事。

菜上齐了。我端起酒杯,说,陈火老伙计,欢迎你老哥子重返江湖,来来来,我们几弟兄整酒。

我们大家就整酒。整下几杯酒之后,陈火突然说,伙计们,你们猜,在监狱中,我最想做什么。

何大勇试探地说,想媳妇吧。

陈火说,媳妇,确实想过,而且不是一般的想,是想到骨头里的那种想。唉,后来,就不想了。我想得最多的,起先,是出狱后,把告状的人全部杀了,后来,这个念头又暗下去了……

何大勇豪爽地说,那,你最想做什么。伙计,你说吧,只要能够帮忙,我们几个,没有哪个会拉稀摆怠,我们一定会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帮你。

陈火抬起脑袋,看着我和何大勇几个,有点害羞似地笑笑,说,没有这个必要了,伙计们,你们知道我最想做什么吗。

我们都摇摇头,表示猜不到。

陈火伸出一个手指,在酒杯中蘸酒,然后,以他小学文化的功底,在饭桌上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

等陈火写完,我凑过去一看,天哪,他写的是三个字:羊肉粉。

何大勇有点激动地说,陈火,羊肉粉有什么稀奇,你想它做什么。

陈火淡淡地一笑,说,我在监狱中过了三年以后,就什么都不想了,只想吃一碗我们樱桃镇街上羊肉粉馆中的羊肉粉,多加红油辣椒,剥几瓣大蒜,再整二两包谷烧……

何大勇豪爽地说,陈火,从今天起,我以当年班长的名义,请你吃羊肉粉,不是吃一次两次,是天天吃,你每天到镇上最好的那家羊肉粉馆,能吃几碗,就吃几碗,不用付钱,全部记在我的账上,我每月去结一次账得了。

陈火抬起脑袋,看着我和何大勇几个,有点害羞似地笑笑,说,没有这个必要了,伙计们,你们知道我现在做什么生意吗。我的温饱完全没有问题。伙计们能够在想起我的时候,请我整二两烧酒,我就感谢不尽了。

我们就追问陈火现在做什么生意。

陈火一口把杯子中的酒整下肚去,有点激动地说,伙计们,我在那里面白天晚上的想,想我自己从小到大的每件事,想我自己从吃不饱饭到挥金如土的日子,烧元那些年,我真是醉生梦死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唉呀,人哪,真是贱皮子,手里有大把的钱,就要横行霸道丧尽天良……往事不堪回首哪……

何大勇说,伙计,不就是矿井塌方压死两三个人么,又不是你故意杀人,那他妈是天灾,要怪,只能怪老伙计你那天点子差……

陈火端起杯子示意一下,我们共同整了一杯酒。

陈火说,对我来说,矿井塌方压死两三个人,只是九牛一毛。说句老实话,我干过的亏心事,太多了。所以,我有这么多年的牢狱之灾,实在是报应呀。说句老实话,对我来说,这还算老天爷手下留情,放我一条生路……要不然,让我死五回,也难抵消我犯下的罪恶……这些罪恶,连你们也不知道,但是我心中有数,它们好比在我脑袋瓜子中埋着的一颗炸弹,我也不晓得它们哪一天会爆炸,把我的脑袋……不,把我的良心炸得稀巴烂……

陈火停顿半晌,面色紧绷,好像武林高手运着强大的内功把体内的邪气压制下去似的,把心中那些令他痛苦令他后悔的不堪往事压制下去。

好大一会儿,陈火才接着说,所以,出狱后,这几年,我是跟着一个同时出狱的伙计,到省外,不是做生意,因为这辈子,我绝对不会想什么东山再起的事,我们在寺院里打杂,吃斋念佛,不断减轻自己曾经犯下的罪恶……我回老家,主要是为了在老母亲面前尽孝……

我忍不住插嘴说,陈火老哥子,可是,你总得有个生活来源呀,只在那一亩三分地中挖包谷桩桩,日子也不好过下去。

陈火说,对,是这个理。我隔三差五也能吃些皮,凭劳力,凭良心,挣的钱。我干的这生意是……

说着,陈火用手指蘸酒,用他小学文化的功底,在桌面上写字。

我凑过去一看,桌面上平躺着两个稚拙的字:端公。

那天,当我们酒足饭饱走出餐馆时,我特意送陈火回家。走五里路,正好可以跟他单独摆龙门阵。

可是,当我把陈火送到家,掏出装着八千八的红包塞给他时,陈火坚决不收,淡淡地说,伙计,要是以前,你给我这个,我求之不得,可是,如今,没有这个必要了,钱,对我没有多大用处。我今天不是说过么,只要能吃上一碗羊肉粉,我就心满意足,因为钱多了,可能又要犯罪恶……你理解么……谢谢你的好意……

深秋时节,一天,何大勇在同学圈中发出一张图片,庭院当中,耸立着一棵果实累累的柿子树。何大勇发出邀请,说,他老家的柿子成熟了,请全体朋友圈中的小学同学到他老家采摘柿子,并把这个约请叫作柿子之约。

其实,我们都明白,班长何大勇是主动作东,组织一次小学同学聚会,主要是为陈火接风洗尘,庆祝陈火重返家园的意思。

那天虽然是星期六,但是我有两节高三毕业班的课。我毫不犹豫跟其他老师调换了那两节课,独自开着私家车按时前往何大勇的老家赴柿子之约。

那是离樱桃镇街二十里路的一个小山村。那个山村以盛产樱桃出名。每年春天,樱桃花盛开的时候,漫山遍野,一片雪白。这些年,樱桃成熟的那些天,我们也经常开着私家车,去那个村子采摘樱桃,再在当地村民们开的农家乐餐馆里享受一下农家饭,很有乐趣。

秋阳明媚。一路山野风光,秋高气爽。

我开着车子驶进何大勇老家的院子时,许多小学同学早已到了。他们有的帮着在院子一角炖羊肉汤锅,有的干脆把桌子椅子搬到那株巨大的柿子树下,喝茶聊天,有的则在院子前面的猕猴桃种植基地中采摘猕猴桃。

我抬头一望,那株巨大的柿子树上,灯笼似的悬挂着数不清的柿子,连空气中也弥漫着柿子的清香味儿。好啊,这就是家的感觉嘛,这就是乡愁的感觉嘛。

然后,不用说,我的目光四处寻找陈火。可是,陈火不在。我就向何大勇打听。何大勇说,陈火没有使用智能手机,他的手机是老人机,所以,陈火不知道这次柿子之约。不过,没有关系,我昨天晚上已经打通陈火的老人机,他说,他今天有桩生意,不过,他答应,今天晚上,一定赶来参加这次同学聚会。

我问,陈火在哪里,我开车去接他。

何大勇说,我昨天晚上已经跟他讲好,下午四点,我开车去接他。

我说,那我跟你一起去。

我和何大勇开车来到陈火做生意的那个寨子,不用问,办白事的人家一望而知。我们直接把车子开到那户人家院子边。

然后,我和何大勇走进那个锣鼓喧天人山人海的农家小院。那户人家有老人去世,那天正好举行家祭,远近亲朋好友都来吃酒,所以,院子中的人摩肩接踵。

我好不容易才挤到堂屋大门边。

堂屋里,几个身穿袈裟的端公先生正在颂经,各种金木法器齐鸣,我的耳朵里充满着各种巨大的声浪,有一种头晕眼花的感觉。

我终于看到了陈火。

陈火身穿袈裟,面色肃穆,手持一卷泛黄的经卷,正全神贯注地跟几个同事,无比默契地相互唱和。

我无法想象,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陈火,是怎么把经书上那些文字念得滚瓜烂熟的。我在读大学时,看过《金刚经》《道德经》等几部佛道经典,觉得意理深奥,要理解其精义,比我的专业数学还费脑髓嘛。

陈火因为帮主人家做法事,吃斋,所以,不能去吃何大勇给同学们预备下的羊肉汤锅。我们就等陈火吃过素饭,才一起赶回何大勇的老家院子。

当我们三个人走进那个正中耸立着巨大柿子树的院子,院子中做着不同事情的同学们,都不约而同地站起来,不约而同地鼓掌,不约而同地大声说,欢迎老同学陈火。

陈火颇有仙风道骨之气双手抱拳,朝大家拱手作礼,淡淡一笑,说,伙计们,今天,我的身份是——端公陈火。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