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升高中的第二次模拟考试,我的成绩排在全年纪九个班五百个学生的前十名,这就意味着我将稳稳当当的考进全省第一重点中学蓉州完中。我只要考进了蓉州完中,将来考取北大清华就不成问题。
考取北大清华是我一直的梦想,也是妈妈对我的最大期望。为了及时给我以鼓励、使我能在两周之后的正式考试中临场发挥良好,妈妈和爸爸商定立即奖励我一部最新款的进口手机,并在第二天就给我兑了现。我接过手机别提有多高兴激动了,吊着爸爸的脖子被他转悠得飞旋了起来;妈妈更是乐得合不拢嘴。我们一家人在无比欢快喜悦的气氛中度过了那个周末。
周一上学的过程中,我在第一节课间休息时就急不可耐地将手机掏出来跟我表姐打电话。表姐现在就在蓉州完中读高二,也是从我目前这所学校考出去的,她当时的成绩还不及我现在这么好。我曾经跟她有个约定:说在她读高三的时候我就一定考进她的那个学校跟她做校友、之后再跟着她考进清华继续做校友。
电话拨通以后,我不无自豪地把我的模拟考试成绩告诉了她。表姐说:“好啊!……但我告诉你哈,你可别因此而飘飘然噢,要沉着镇定,不要因为过度兴奋而产生大的情绪波动、影响临考时的正常发挥哈。记住这话了吗?”你看,姐姐就是姐姐,什么事儿好象她都比我更有经验。她的这个提示对于时下的我确实十分重要,我就赶紧说:“我知道了,谢谢姐姐,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姐姐说:“祝你成功!……假期见。”
——我此时急于跟表姐打这么个电话,其实并非真是由于我的模考成绩不错而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使然;而是在我的内心深处,是想借此让同学们早些发觉我有了这样一款最新式的手机,是迫不及待地想在同学面前显示炫耀一下——迫不及待,我的这种心情已经被压抑很久了。手机,在时下,在我们初中生里面,是人人皆有的基本物件,就象爸爸妈妈当年在我这个年龄时都有一支圆珠笔那样的普通和普遍。但是,恰恰在这一点上,爸爸以前对我做得近乎冷酷甚至残忍:他就是不同意给我配手机,因为他怕因此而影响我的学习。现在班上每个同学所用的起码都是彩屏手机,都是数码系统都带上网功能,包括一二年纪的小同学。当然我从来没有跟人攀比的心理,奶奶从我懂事起就教育我要养成和保持克勤克俭的品质,说别跟人比上比下比这比那的,要比就比看将来谁更有出息。我很听奶奶的话,而且一直都做得不错,期期都是“五好学生”、所有参加了的不管什么比赛基本上都是拿的一等奖,因而更加深得奶奶的娇宠和疼爱。爸爸妈妈虽然表面上从不怎么夸赞我,但是我知道他们心里不知道为我有多么的高兴,甚至他们在自己的同事朋友面前都感到特别自豪和骄傲。
尽管我的家庭在当地声名显赫,我理应被别人另眼相看,然而,因为我一直没有手机,我在学校、在班上一直有点被人小瞧,时常遭到世俗的白眼和鄙夷,他们总认为我是个很寒酸、在家里很不受大人喜爱的孩子,使我长期感到孤独、压抑,时常自个儿关起门来偷偷流泪……
因此,当我有了这样一个可以说在所有的同学当中都显得至为高级和超前的新款手机的时候,我内心里有那种难以按捺的显摆意识就不难理解。同时,我立刻就发现确实也收到了我预想的效果——我打电话的时候,我眼睛的余光明显地感觉到了周围同学们的艳羡神情。
我刚合上手机,罗敏首先就凑了过来,以惊讶的口气说道:“呃!——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哈!你这么俭省的一个人怎么也操上这么高档的手机了呀?!……哎大家快来看啊,方媛用上进口豪华手机了!”
“……快快快,给我看看。”
“哇噻!好漂亮哦!得几大千吧!谁给你的呀?”
陈菡说:“还能是谁?她妈妈呗;莫非你说是她的男朋友送的?嘻嘻……”
郝彩红什么话也没说就从我手中将机子夺了过去,瞟了瞟外观就摆弄起来,却边弄着边直皱眉头,然后递还给我说:“怎么不能上网啊?……不能上网买它还有什么用啊?那还不等于是个摆设?”
我根本就不懂得手机上网那一套,也从来没听说、没见谁使用过,而且因为才将它拿到手,还没掌握和熟悉它的各种功能、当然也就不会使用。但为了强绷自己的面子,我就强撑住口气对郝彩红反语相讥:“……不能上网?怕是你不会使用吧。”
郝彩红很是不屑地撇了撇嘴,以轻蔑地口气说道:“是,是我不会使用。我什么时候用过手机呀?更别说这么新款的了!……谁不知道我是土老坎可怜虫?”
我心里象被针扎了一下,脸顿时绯红。可我又能怎么说郝彩红呢?她就是那么样的一个人……谁叫我事先没有想到这些自己要慌忙拿出来显摆呢?……
这一天,我心情一直都不大好。
晚上回到家里,我就气鼓鼓地质问妈妈:“您怎么不把我手机的网络开通呢?也不教我怎么使用!让我拿出来就在同学面前出了洋相!”说着说着我就感到无比难过,喑喑地哭了起来。
妈妈并没象以往那样出于特别理解我地对我温柔哄劝,却说:“给你买手机可是为了满足你的一个愿望、为了方便随时联系,而不是让你拿去成天上网、玩游戏的,你现在的根本任务仍然是学习,上网对学习有什么帮助吗?”
“学习学习!成年累月就是没日没夜没空没闲地学习!我不是学习好好的么?不是马上就要考试完了吗?你也不让人家放松放松!”
妈妈惊讶地看着我,看了好久才说:“你看你看!这孩子可真的是惯不得。那么长时间没给你买手机什么事儿也没有,这刚一满足你你倒就耍起脾气来了……那,还不如不给你买呢。”
奶奶走了过来,说:“好了好了,我说你们都是怎么待孩子的呢?你既然想让她高兴想给她配个好机子,还怎么做一半留一半呢?手机有那些个功能你却不用,那不是白瞎了吗?你到底是不放心她什么呢?”
妈妈说:“妈您没见电视里整天说这手机上网有多么误人害人呀?有多少孩子就是因为自己管不住自己被活活坑害了的,有的简直是惨不忍睹!我一寻思起来就感到害怕。”
奶奶说:“我知道……可咱媛媛可是个乖孩子呀,她会那么不懂事、会受那些误导和影响吗?媛儿你说奶奶信你是信对了还是信错了?”
我就很是自信地“哼”了一声,同时对妈妈翻了一个白眼。
妈妈说:“好吧,我马上就给你开通了……”妈妈就拿过我那手机打10000号说:“……您好……请您把我手机的网络开通好吗?……”我在旁边听得话务员清晰的声音说:“您不是专门申请了关闭此项功能吗?”妈妈怕我知道了此前那些详情,就有点不耐烦的对话务员说:“行啦行啦,那是我爱人搞错了的。您现在就给我开通好了。”“好的,请输入您的身份证号码,再按#号键结束。……”
第二天我再到学校,瞅个机会就很是大方地将手机甩给郝彩红,说:“你不是说你会使用吗?你拿去用!你爱怎么用怎么用去!”
郝彩红高兴的了不得,丝毫不计较我的口气和表情,也似乎早就忘了昨天我们之间的那点小小的不愉快,接过手机以后给了我个飞吻,温情无限地说:“谢谢你了哈宝贝!”
这一天,我暗中观察郝彩红,见她在课堂上都基本没怎么听课,一直都在埋头鼓捣手机。
直到下午放学走出校门,她才把手机交还给我,同时看着我说:“来,你看看这个……”她把手机翻到一个地方递到我手上,然后就飞快地离去了。
我接过手机边走边看,是一款游戏,我按照提示一一点下去,就进入了游戏,然后就开始打起来。这游戏特别好玩、特别有趣,我就一路走一路打,到了家里也舍不得关掉,一直到奶奶叫我吃饭。
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玩这款游戏几乎是上了瘾,除了课堂上,我基本上都沉浸在游戏之中,我觉得反正我的功课不需要再花什么工夫,到考试的时候正常发挥就是了、根本不会有什么问题。
升学考试开始以后,我突然觉得我的状态好像不是特别的好,精神不是特别振作,注意力有点集中不起来,对于平常十分熟悉的各科知识似乎有些记不大清了,解题中对定理公式的运用时不时出现莫名其妙的短路、而一短路后又半天都回不过神来,有几科我竟然感到时间不够用、居然没有答完全部试卷……考试结束,我觉得自己考得一塌糊涂。
等到考试成绩公布出来,我排名全年纪倒数二十三位。
这个结果是爸爸妈妈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又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他们都象是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血腥打击一样的完全懵了,整个家庭象房倒屋塌了似的处于一片慌乱和惶恐之中,一个个都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打不起精神,欢声笑脸荡然无存,奶奶成天念叨爸爸妈妈不该给我买手机,爸爸妈妈说买手机有什么错、就是早买了几天、再说谁知道她会这样、会一下就变成这个样子呢……
假期里我们一家人没有按原定计划外出旅游,爸爸妈妈的说法是现在到处闹疫情不宜外出。
现在,他们常常不按时下班回家了,好象突然变得特别的忙。因此大多数时间我就只有一个人待在家里。
表姐假期回来以后也只来过两次,跟我也只谈了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就淡然离去了,再也没有了以往那样相互逗趣嬉笑打闹一待就是几天几夜不忍离开的心情和景象。
我就感到万般无聊,知道他们都是因为我升学考试砸了锅跟我没有什么话好说,对我抚也不是打也不是劝也不是骂也不是。也许他们也都知道我比他们还更难受,但是因为他们本身也被我的这样一个情况弄得茫然失措神昏意乱身心疲惫而无暇顾及无所适从,就不得不暂时将我丢在一旁不管而首先还要应付好他们自己单位上工作上的事情,怕稍有不慎再弄出些什么纰漏而更加麻烦。
于是,我就只有成天一个人待在屋里打发时间。
奶奶在的时候,除了尽心尽意地给我做好每一餐饭让我尽量吃好,得闲时也过来陪我说上几句话或者坐上一阵儿;但是后来姑姑非得要将奶奶接去在她家住上一段时间……于是家里就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后来我才从姑姑口中听说,她当时要将我奶奶接走其实也是因为我的升学考试使奶奶受到了太突然太意外的打击怕奶奶待在我们家里出什么事她才不得不那样做的。)
眼看一个假期就要过去了,妈妈和爸爸赶紧给我做了个安排:让我再复读一期重新再考。
后来不久爸爸异地交流到高山市去任市长。
我的挫折促涨了爸爸自我实现的欲望,大概他也是想借此缓解和平衡他家庭教育的失败失落的沉重心理,因此他对自己的工作特别勤勉尽力。可是过了不到半年,他就在一天晚上独自微服私访夜市的路上被一辆醉驾车撞倒致脾脏破裂险些丧命,治愈后仍不能坚持正常工作,之后就不得不离职休养。
而妈妈则因为爸爸刚去赤山不久就接受了一个个体老板表面好意的借给使用的高档轿车却被老板私下里悄悄过户到我爸爸头上而被视为变相收受贿赂,使她受到严肃处理,爸爸的待遇也间接受到了影响。我优越显贵的家庭地位瞬间直落千丈,同时就逐渐受到一些特别势利的人的无端歧视。这使我非常伤悲,从此就再也打不起精神来刻苦学习,复读一年之后我也没能考上蓉州完中,家庭内外的形势雪上加霜。
爸爸的大权旁落和妈妈的意外变故间接给我的人生道路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使我的心理由此变得灰暗起来,对生活完全失去了信心,学习也更加懒散松劲,状况一天不如一天,成绩不断下滑,直到高考,我连专科线都没上。
一切都终结了,我的梦想彻底破灭了,父母对我人生的设计也彻底破产了。
我感到我的心理长城已然完全坍塌,身躯完全散了架似的,再也没有一丝与命运抗争为未来拼搏的力量了,甚至连吃饭、闭眼的力气都没有,一连三天,我粒米未进,彻夜不眠,我觉得天热得让人实在难以承受,好象整个世界都处在一个熊熊烈火烘蒸之上的焖笼里,全身象被火烤一样的灼热,胸口憋闷得根本喘不过气来,我拼命地挣扎呼喊——
“快!……快!快把蒸笼盖子给我掀掉!掀掉!……妈妈您快点呀!我就要窒息了!妈妈快点您……爸!您怎么也坐着不动呀!您还让不让人活啦!!……我的妈呀,我实在没法活了呀……”
“……烧得还一个劲儿地说胡话,怎么输了这么几天液还没拿下来呀?你们都是怎么搞的!……”——这好象是奶奶的声音,对,是奶奶!我就赶紧呼叫:“奶奶!奶奶您快过来帮我把窗户打开让我透口气……奶奶……”
奶奶凑近我仔细地审视着,我也看见奶奶了……
——奶奶说:“哎呀媛儿终于睁开眼啦!……一舟!一舟!你快过来,媛儿醒啦!……”
我就看见爸爸走了过来……
……我那次在医院里住了整整一个月,据医生说是因为长期失眠和过度疲劳造成的。
我的考试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我考试结束后的生病住院更是闹得满城风雨,有的人甚至说我是想不开服毒自杀而被送往医院紧急抢救的,说因为我服的安眠药分量过大整整五天昏迷不醒差点就死了……
我觉得我这丢的人实在太大了,感到再也无脸面见同学,再也无脸面对老师,甚至觉得我在所有人们的眼中、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安身立命之地……
于是不久之后,我给爸爸妈妈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将我难言的感受和苦衷尽情向他们倾诉了个干干净净。我想,这样我就可以静静地离开我难以面对的人群和人言了。
我将信寄存进了生意正当火爆的“金龟慢递邮局”,预约十六年后的今日为我寄出……
从金龟慢递邮局出来,我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一直走,走……许久许久以后,突然被一个人拽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