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米

谨以此小文献给我最敬爱的母亲

我读高中，是“文革”后刚刚中学复课，我所就读的学校在一个小镇附近，距我家有三四十里路，我就得住校。

当时国家对住校生的粮食供应政策还是很优待的：普通城镇居民每个月的口粮是二十几斤，我们住校生却是三十斤，也许国家是考虑到中学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但是，由于太贫穷，常年吃不上一顿荤腥，肚子里一丁点油水都没有，所以每天那一斤米、每顿那三四两饭吃下去以后不大一会儿就饿了，因此长时间都处于半饥饿状态，加上我身体本来就不壮实，人便越来越消瘦。

我每个月底的周末都必须回家取下个月的三四元的生活费。离家返校走的时候，母亲就要给我两三斤米带到学校去隔三插五地添补我的伙食，以防我饿坏了身体。开初我接受了一两次，但是想到我带走的这两三斤米，如果放在家里，煮红苕稀饭可以供一家五六口人过活一个多星期，于是后来我就不要了。母亲却硬要塞给我带走，我又无论如何也不接手，母亲就跟我推让个没完，就一直追着我走、我不接她就一直跟着，走了一山又一山过了一坳又一坳，母亲边走边流泪边往我的肩上挂那个装米的口袋……我实在没法了，只好接手，母亲才停下脚步，抹着眼泪，目送我走去。

我后来就干脆不回家取生活费了，而让同学绕道经过我家门前把生活费给我带到学校。但是母亲又让同学同时给我带上米来。带了一两次之后，大概母亲想到太麻烦同学，就不让同学带了，而是她自己把米给我送到学校来。

母亲第一次给我送米来，已是盛夏时节，那天的气温非常高。当母亲在教室窗户外面不知望了我多久我才发现她的时候，只见她的额头脸上全是汗水，头发都湿透了全部粘着；在我下课出去迎接母亲的时候，一置身太阳底下，我就能立即感觉到灼人的热浪。我看见母亲的短袖汗衫已经没有一点点干的地方，襟前的汗水不住地往下滴落，我的泪水就禁不住夺眶而出，我实在无法控制住声音的哽咽，说：“妈您以后再也不要给我送米来了……我需要垫补时我会自己回家拿。”……母亲跟着我走到寝室里把米放下，也来不及坐，说了一声“你赶紧上课去吧”，就折身走了。等我把米口袋稍稍拣了一下锁上寝室门追出来时，已经不见母亲的背影了……

但我还是不回家、不忍心带走米。母亲便再一次把米给我送到学校来。

那天母亲赶到学校要晚一些，等我发现她在教室窗外站着的时候，已经是上午的最后一节课了。我想起上次母亲走的时候，连她周汗水长流都没顾上擦一擦，连带她到伙食团去喝一口冷水都没想起，她走回到家的时候也许早就过了中午，而那个时段又最为酷热，可她来回竟行走了七八十里愈益滚烫的泥土路都一直没喝一口水没吃一丁点东西，要是她身体承受不了发生虚脱在半路上晕厥……我不禁后怕得浑身哆嗦……我只装着没看见母亲，等到下课了才奔出去眼泪汪汪地站在母亲面前……稍后，我领着母亲回到寝室放好米，递上毛巾让母亲擦了擦汗；等母亲略微歇息了一小会儿，我才跟母亲一起到两里远的镇上的一家饭馆，点了一份最便宜的荤菜——二角五分钱的炒肥肠；买了两碗三两的米饭，跟母亲一起吃起来。本来我是想买两个四两米饭的，但是我深知母亲的性格——她绝不会吃四两，要么是擀些给我，要么就找个吃不下去的借口不吃完剩在那里、让我把它吃干净了。我慌忙之中没想到母亲牙齿不好、而肥肠又嚼不烂，母亲只是随便夹了其间的几截芹菜杆儿，倒上只有一点点盐味的清汤泡着饭吃了下去……不过如果我当时想到了母亲的牙齿不好，也许也不能点其它更好的菜的，因为母亲不会让我花更多的钱、不会惯我奢侈的坏毛病、随便乱花钱咱家也花不起……多少年以后我想起这些，心里仍然十分难过、满含酸楚。

饭后，我一直陪母亲走到小镇的场口。为了体验泥土路有多烫、母亲走起来有多难多苦，我中途特意将鞋脱掉了走在很是烫脚的路上。母亲问我怎么了，我说我的鞋稍微有点夹脚。母亲以为是我的脚又长大了，后来就为我做了一双大一些的布鞋。

我站在场口，眼睁睁地望着母亲在无风无云的炽热烤人的阳光下光着脚蹒跚前行的身影慢慢的渐渐的消失在蜿蜒曲折的土路尽头，汗水和泪水很快模糊了我的视线……

                                       2022.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