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蝉
何仙草
不奢望今春听到黄莺的翠鸣,只盼能静坐在一片绿荫里,听那蝉的歌唱。那是正夏,午后的庭院里很安静。郑奶奶一手拿着鞋底,一手拿针靠着她家门框睡着了。两个弟弟蹲在老杏树下,叽叽咕咕,窥探蚂蚁的行程。我一个人得乖乖听父亲的吩咐,在屋檐下刨拇指大的洋芋。父亲便安心地回屋午睡。不一会儿,屋里便传出他的鼾声,跟春上来院坝里补锅将拉扯的风箱一样,扯得楼门生风。这样的午后,唯有我的耳朵还醒着。我尽量克制不去听父亲的鼾声,听点儿别的什么才好。那时关于流行曲,凭我的想象力都够不着。
“吱……胡子胡子挂起,胡子胡子挂起,咪呀嘶,咪呀嘶……”老杏树上的歌手开唱了。我停下手里的活,仰头看老杏树宽大的枝叶,想寻找蝉的踪影。可她是很害羞的,不让我寻着。
这是我听得最仔细最完整的蝉唱。开头的一声“吱”,是她的开场,像一条细长的线,拉到对门坡上的玉米地里,叫醒骄阳下昏昏欲睡的玉米林。
“胡子胡子挂起,胡子胡子挂起”,这是蝉唱的主旋律,她在吹生。她在催促玉米林该挂胡子了。只要蝉催促得紧,几天放晴,玉米地开始丰满起来,红润的长须,摇曳着丰收的吉兆。
“咪呀嘶,咪呀嘶……”,她唱累了,这是收尾。重复四次后,便听见“吱溜”一下,娇小的身影快速窜出绿叶,去寻找新的舞台,开始下一场的歌唱。
可那时我还不知道她的学名叫蝉,只知道叫她的昵称“咪呀嘶”。有几次,调皮的弟弟爬上杏树,要去捉“咪呀嘶”,被郑奶奶厉声喝住了。她说,赶走了“咪呀嘶”,包谷就长不大了,就得饿坏我们。每到夏日,总想听她的歌唱。此后,我便是蝉的铁粉了。听到了她的歌唱,才觉着盛夏是生机蓬勃的,才觉着明天是有盼头的。
以后的日子,一直在奔忙,蝉的歌唱只隐隐回响在耳边。累了伤了的时候,就想听听蝉唱,让我的心回归到那个安静的午后。脚步稍许慢了下来,暑假去黑山谷避暑,却不是午后,是在一个傍晚时分,我和琼、英子一起在一片葱绿的林子里散步,听见了蝉唱。不是一只,是一群,似乎天下的蝉在这清凉的林子里举办国际歌咏大赛。她们停歇在密林里,随凉风的伴奏,高一阵低一阵,唱和有致。我第一次听蝉的合唱,不觉叹服蝉的精明。她们知道哪里适合独唱,哪里才摆得开合唱。这舒缓宽敞的林子,正好是她们的大舞台。也不担心高亢的唱腔,会搅扰人心。我们驻足,拿出手机当她们的音响师。蝉的合唱不在于唱词,而在阵势。千蝉齐唱,像在密林深处,又像在头顶。晚风鼓动林涛,起起落落。蝉唱在林涛里滚动,碾碎了林子里所有多余的声音。我们呆立良久。琼感叹道:这才是天籁之音!
去年八月,一次马鞍山诗友聚会,我们兴致勃勃,去踏寻李白的诗魂。经过一片密林,一阵貌似蝉鸣的声音缠住了我的脚步。声音很低沉,像是疲惫中的苦吟。我问诗友:是蝉吗?他告诉我:不是。这是稍钱,学名叫蟪蛄,是蝉的近亲。原来蝉科,也是一个了不起的大家族。不禁想起法布尔的《蝉》来,读了此文才知道,蝉的一生是一次艰苦的修行。在暗无天日的地下,熬过寂寞,熬过漫长的黑夜,等到出头日,一翅飞上高枝,亮嗓唱得夏日的繁华。可这美好时光仅仅两个星期,她的一生便在歌唱中终结。
“吱……胡子胡子挂起,胡子胡子挂起,咪呀嘶,咪呀嘶……”这是蝉酝酿了无数个黑夜,才抒写出的生命之歌。却没有杜鹃啼血的悲切,只有鼓动生长,鼓舞朝气的无限力量。
听蝉,亦如听禅。沉静如斯,万般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