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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霁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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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4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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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鉴与模仿

只因曼德斯尔塔姆写了句诗“心就要庆祝而大摆筵席”,中国的好多诗人写起诗来动不动也要“大摆筵席”,甚至标题也“大摆筵席”,——中国的诗人惯于掠人之美么?

这一点,前人也热衷于此,九百年前的行家黄庭坚,就津津乐道于“点铁成金”、“夺胎换骨”。他在《答洪驹父书》中说,“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他的意思是韩愈、杜甫的作品,也并非都是原创,大多借鉴了前人的,只因人们读的书少,以为是韩、杜的原创罢了。

黄庭坚说得也不算错,从创作角度看,任何文本都是对其它文本的吸收、转化、改写、整合,文本都是互涉的,并不存在纯原创性的东西。因为文学没有进步性,很多超越古人的创新,创新的同时必然也跟来损失。

但铁毕竟是铁,有一个度的问题,一味去“点”哪里可取?一个有出息的诗人不应该满足于掉书袋,满足于步人后尘,黄庭坚的“剽窃之黠”在当时也是遭到过同行讥笑的。

剽窃之说,过于苛刻,还是看作借鉴吧,只要不是挪用人家的全文。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是从《孟子》“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化出的;戴望舒的名诗《我用残损的手掌》,也是借鉴了法国诗人阿拉贡“我永久的法兰西,山川地形/像手掌一样伸向呼啸的大海”,还有他那首著名的《雨巷》的来历,也是化用了唐诗所得;艾青《我爱这土地》、《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就有他翻译的比利时大诗人维尔哈伦《原野》的影子。

当下的诗人,诗作借鉴上的例子就太多了。吴兵的诗歌《等待》,——“瓦檐上的草/那是风的睫毛”,仿用了阿多尼斯长诗《时光的皱纹》“风,用它的睫毛,/抚平时光的皱纹”;杨键的诗歌《暮晚》,是从叶芝的《长脚蚊》幻化而来,——“马儿在草棚里踢着树桩, /鱼儿在篮子里蹦跳, /狗儿在院子里吠叫, /他们是多么爱惜自己, /但这正是痛苦的根源, /像月亮一样清晰, /像江水一样奔流不止……”,而叶芝在《长脚蚊》里写的是“让狗安静,把小马/在远处木桩拴好”;西娃的《画面》:“中山公园里,一张旧晨报/被缓缓展开,阳光下/独裁者,和平日,皮条客,监狱/乞丐,公务员,破折号,情侣/星空,灾区,和尚,播音员/安宁地栖息在同一平面上//年轻的母亲,把熟睡的/婴儿,放在报纸的中央”,则是受了特朗斯特罗默《关于历史》“一张充满了事件的废报纸躺了好几个月”的影响,法国诗人普列维尔也写过“在夏天也像在冬天一样/在污泥里在灰尘里/睡在一堆旧报纸里”这样的诗句……

这样说来,借鉴与模仿者真真不乏其人,除了诗歌,小说也是,王蒙的小小说《雄辩症》,看来是受了阿根廷作家萨瓦托的《地道》的影响,就连里面的句子也是,王蒙所写“我没说你放了毒药,而你说我说你放了毒药”,与《地道》中“我没有说你不爱他,而你自己跟我说你不像刚结婚时爱他”也像地道一样相通着。《白鹿原》中显灵的白鹿、《丰乳肥臀》中混血种的男主角,不也都受惠于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艾略特的《荒原》,不是靠引文写成的长诗吗?不是借鉴前人的更多吗?光是注释就好几页嘛;庞德还承认说自己从中国汉字“习”的繁写里,从部首“白”那两对羽毛,激发出了意象派呢。

至于模仿,初学者在所难免,艾略特《菲利普·马生格》文中说,“未成熟的诗人摹仿;成熟的诗人剽窃;手低的诗人遮盖他所抄袭的,真正高明的诗人用人家的东西来改造成更好的东西,或至少不同的东西……”上世纪80年代,西方超现实主义诗歌翻译进来以后,那么多的诗人仿写这类诗歌,一首诗读三遍也不知所云。西方超现实主义诗歌本身就是一阵热潮,这种心理无意识不受理性约束的东西并没能留下像回事的文本,那么多的模仿者就更等而下之矣。就是更早的模仿西方诗歌的诗人,比如穆旦,学者江弱水就认为穆旦的诗完全是对西方诗歌的摹写,并发表了《伪奥登风与非中国性:重估穆旦》一文;而冰心摹写泰戈尔,也是实例。

——向西方学习并能学以致用,成为现代作家和诗人首选的捷径。

中国诗现代是西化而来,故诗人多注重对西方诗歌的模仿,可是,“模仿性的艺术必须被摧毁,就如同消灭帝国主义军队一样(马列维奇 语)。”我们只有百年的现代汉语还在求变之中 ,而英法语言已经驾轻就熟一千多年了,中国现代诗歌出现那么多的借鉴与模仿情有可原,但这不是我们想要的。“要改变生活,必先改变语言(布罗茨基 语)。”只有把现代汉语驾驭到纯熟,能把那些抓不住、摸不着却又能领会得到的东西,抓住写进自己的诗歌里,才有可能创造出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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