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倚窗望外,不知何时起,天女悄无声息地散下晶莹剔透的雪花,有的似沾湿的梨花瓣,随风旋卷,倏然着地;有的似蒲公英,撑起小伞,扭动肢体,翩翩起舞,徐徐降落;有的似醉酒的精灵,忽散忽聚,轨迹难寻,捉摸不透,黯然着陆。落地的雪花,顷刻融化,或瞬间升腾,或汇入江河,或滋润万物。行走半生的我,遇见很多人,经历许多事,轻重浓淡、是非曲直,皆成过往,亦如这窗外的雪花,一种生命的形态如此短暂,却一直利他。纷飞的雪花,染白我的头发,勾连我的思绪,穿梭我的今昔,延展我的未来。
少时的我,每当下雪,心里就犯愁。打雪仗玩雪球堆雪人,浸湿袖口裤脚、洇潮布底鞋袜,回家肯定挨批。拉活扣绳、置竹篾筛,趁鸟雀雪天觅食之危机进行诱捕,也许冥冥之中对这种阴险做法早做了安排,让我从未有成功的案例,留下尽是遗憾。上学走在大雪覆盖没有硬化的乡间小路,让人分辨不出那儿是路面、那儿是坎或坑。雪后的道路更难行走,早晨和傍晚结冻,道路坑坑洼洼、高低不平;午间雪和冰冻开始融化,道路泥泞不堪,穿布鞋湿脚滑脚易跌跤,穿雨鞋脚冻麻木失知觉。如此反复,往往持续数日至半月,感觉时光被拉长。雪后往往加之寒风肆虐,滴水成冰,手指手背脚趾脚跟等生出冻疮,寒冷时肿痛,暖和时奇痒,干活玩耍写字受限,倍觉岁月难熬。
刚参军那年,天降大雪阻断交通,领导带大家去长江大桥等点位扫雪,让久困于围墙之内的我,可以呼吸外面世界的空气,内心倍觉畅快,对雪渐有好感。为人父后,每与雪花不期而遇,我一半欢喜一半忧。雪天,常常协助小孩穿上高腰雪靴,带上帽子和皮手套,领口系实围巾,全副武装完毕后,让他走出家门找同伴去雪地里尽情嬉戏打闹。有时我挤点时间参与其中,譬如堆雪人时,协助他们用松果做眼睛、胡萝卜做鼻子和嘴巴、枇杷叶做耳朵之类的收工之活,弥补自身幼时童趣中的不足。看到孩子蹦蹦跳跳快乐的样子,我也跟着高兴欢喜起来。但想到远在家乡年迈的父母,内生隐忧,雪天会给他们带来更多不便。那时生活没有现在这么方便,心里只能把化解忧虑的希望,寄托在祈祷父母身体的硬朗和亲戚、邻居的友善上,消融在给游戏归来孩子洗澡更衣的过程里……
如今,南京的雪越来越稀罕,我却越来越喜欢它。有时整个冬季都没有雪,而不下雪的冬季,让我怅然若失。虽然大众生活里,顺应时令流转的惯性,不受有雪无雪影响,大多在时令小雪腌菜、大雪腌肉,让家人换个口味,同时欣赏一下主妇的腌制手艺。但如若偶遇一场雪,那便成了大众狂欢的盛宴,倾城皆出,万民皆欢。已成祖辈的我,可以手捧一本唐诗或宋词倚在窗前,细看古人关于“雪”的描摹,倾听“雪”的声音,嘴嚼“雪”的味道。或者牵着孙辈的小手,奔向野外,虽然雪中踉跄,心中却胜似闲庭信步。或者抬头远望,观看人们雪中嬉戏玩耍,逗娃、遛狗,摆姿、拍照,大家尽情享受雪中风景,同时也为“朋友圈”的美图增加素材。一场小雪,恰好给这座城市略施粉黛,平添风致。一场大雪,覆盖世间所有尘嚣,无论曾经瘠薄或肥沃、荒芜或茂密、贫穷或富有、丑陋或美丽,此时皆是漫天落英,被碎琼乱玉笼罩,让风光无限美好!
窗外,雪花还在飘,寒气袭人。梦里,我走出家门踏雪寻梅,一朵、二朵……竞相次第绽放,雪花梅花乱花眼,醉卧花下雪中眠。片片雪花压满我的身躯,让我变得更加冷静,内心变得更加洁净,世界变得更加神圣。恍惚间目光所及,冰姿玉骨、凌波蔓舞,天地万物、沧海桑田,一片纯粹,一片宁静,充满希望的春天还会远嘛?
首发2023年12月27日《现代快报》副刊时,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