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荡里割蒿草
石忆摇着船一出太湖就喜欢对整个湖面眺望。湖中的景致一千次眺望一千个模样,太湖是个谜。就像变化多端的大千世界。
远方行驶中的一条白色木帆船进入石忆的眼帘:木帆船之字形向西推进,突然改变了方向,大弧形地往南驰去。南边茫茫一片,根本无法看到尽头。
太湖边的芦苇密密层层,为千姿百态的太湖增添了一道绿色屏障。数百只野鸭在附近的湖面上嬉戏,数十只白鸥在低空中飞翔。白鸥一会儿冲进芦苇,一会儿扑向太湖,当它身体扑向水面的一刹那,才淋漓尽致地展示出它的凶狠。
小木船在太湖北岸的第四个湖湾里停下,石忆收拾好衣裤,拖着菱桶下了芦苇荡。
石忆往前走去。一路上蒿草逐渐多了起来,他看见前面站着一个人,从背影看很像队里的于凤。女子听到背后的声音回头一望,证实了石忆的猜想。
“你在做啥?”石忆关心地问。
“ 镰刀柄断了。”于凤着急地说。
石忆默默望着这个面孔瘦削、身材矮小明显带着近两年饥饿痕迹的少女,生出了怜惜之情。石忆的家底和处境并不好,面前的她更差;她的父亲在前年得病亡故的,扔下她和她的母亲,艰苦的生活环境差一点扼杀了她。她不得不过早地挑起生活的担子,整个身子因过早负压而变得单薄。
“你们船上的人呢?”
“走散了。”
“船停在第几个湖湾?”
“第六个。”
“怎么办?”他望着她想。她也望着他。他从她的目光里产生了一个想法:我割你捆。他征求她的意见。
“好是好,怕拖累你。”于凤犹豫不决。
石忆和于凤虽然在一个队里,平时很少接触,也没有两人在一起讲过话,今天从于凤的语言中看到了她珍贵的品质—一种为别人着想的品质。
附近的蒿草很茂盛,方圆有几十平方米,好像森林中的一块草地,于凤能寻到这里,实在很不容易。太阳徐徐从太湖水里升起来,照亮了山峰和湖面。芦苇荡里也增加了热量。一股经过光 合作用使人醉心的清香从芦苇和蒿草中散发出来,弥漫到整个空间。两只小苇莺在芦叶上跳上跳下,不时发出欢快的叫声。
于凤一边捆蒿草一边注意石忆手里的动作,发现石忆割得很熟练,比队里年龄相仿的人都快,这是没有料到的,以前她认为他读书多劳动少,劳力自然不及同伴,现在看情况恰恰相反。
“石忆哥,你割得真快。”她欣喜地说。
“家里养了两只羊。”
石忆的话她只相信了一半,别人也养羊,就是没有他快。于凤从石忆手里接过蒿草,理齐,熟练地一拗,一扎蒿草结结实实地抛到菱桶里,“秦根惠也养羊。”她说了一句。
“你只看到他慢的时候,其实比我快。”他不愿在一个女子面前贬低别人,何况那人是他的朋友。
于凤从石忆的言语中和割蒿草中看到他的部分,凭着部分推断大部,不过她没有把想的说出来,现在最要紧的是把蒿草收进菱桶。出来劳动的目的是挣工分,有了工分就能生存。
“石忆哥,听人家说,你读书很聪明。”于凤没有奉承的意思。全村那么多青少年,只有两人上过普通中学,她想石忆会一笑了之,或者不作回答。
“不聪明。”他回答得很爽快。
“别人读不上,你读得上。”
“碰巧。”一个机敏的回答,带着某种含糊,这含糊使于凤不好再说什么。她觉得石忆不读完初中是件遗憾的事,遗憾的事人人有。
提起读书,石忆有一种茫然的回忆。那年月肚子一天到晚唱“空城计”。18斤口粮一月,米粥一粒一粒数着吃,力气一天天减少,母亲生病,家中断了劳力,他只得放弃学业。
石忆也了解于凤,她未读完小学,贫穷使她无法继续学习,虽然学校有补助金救济贫困学生,但生活使她选择了劳动。
他们开始谈得很少,很拘束,同病相怜,有了共同的语言,话多了起来,两个小时的话胜过半年。
附近的蒿草割得差不多了,石忆环视了一下四周,看了看菱桶,两个桶都只有半桶。他真诚地对于凤说:”我把菱桶里的蒿草给点你,你回去吧。”
“你呢。”
“我到别处去割一点。”
“时间还早,我和你一起去。”
“再过去,你离船更远了。”他担心她迷路,担心和同船来的人因找不到她而着急。
“不会的。”她很自信,态度坚决。
石忆不好再说什么,怕好意使她产生误会,认为他在讨厌她,赶走她,伤她自尊心。
石忆在前,于凤随后,芦苇荡里的水在膝盖上溅起白色的水花,横着的和竖立的芦苇不知趣地拦在他们的面前,木质的菱桶强行把它们分开,一路上不时地响起清脆的劈劈啪啪芦苇的断裂声。他们一路上来到浮墩潭边。三四个浮墩潭环形连着。它们的形状却不规则:圆形的多了一只角,长方形的斜了一条边。大潭十来亩,小潭三五亩,安闲地隐在芦苇之中。尽管太湖风浪不小,但这里却风平浪静,秀色可人,潭边稀落地长着芦苇和蒿草。石忆发现潭边的两根芦苇支着一只苇莺窝,走过去一看,窝 里有四个比鸽蛋稍小的蛋,满心欢喜取了出来。苇莺蛋外壳褐黄,散着淡黄色的斑点。石忆用手摇了摇,放在耳边听了听。
“还没有孵出小鸟。”他把苇莺蛋递给了于凤,于凤接过看了一下,把鸟蛋送了回来。
“你留下吧。”
“我不要。”于凤没有把手缩回去。
“我们一起找到的。一半给你,另一半我给你凑个数。”
苇莺蛋一口能吃两个,但在吃青糠都要打证明的年代里,实属珍贵。于凤还是不肯收。
“二一添作五。”他只能这样了。
于凤看到石忆的诚意,露出了笑容。
浮墩潭里的蒿草没有刚才稠密,却很粗壮,一根抵几根,散落在浮墩潭边。
“你回去吧。”
石忆再一次对于凤说,硬把自己菱桶里的蒿草放到于凤的菱桶里。于凤也承认自己在这里已经派不上用场,推着桶准备回去。突然她的目光被浮墩潭里的情景吸引住了:浮墩潭的水比太湖水更清,像自来水那样透明。水中飘逸出一股动态的灵气,清澈见底。潭中长着翠绿的水草,水草丛中游动着一群大小不等的鲫鱼,一只鳊鱼正安闲自在地吃着水草的顶部,两条川条鱼急速地从旁边窜过,游到别地方去了。一尾塘里鱼呆头呆脑地蹲在水草边,三只黑壳虾贴在芦根上歇息。一条约三斤多重的黑鱼张开锯状牙齿,虎视眈眈潜在那里,目不转睛盯着这些猎物,随时向它们发起进攻。
于凤看到潭里长着一大片莼菜。莼菜的叶子上面为青绿色,背面喑红,鹅蛋状,露在水面上,而食用的莼梭则倒挂在半水中的茎上。莼菜占了大部分水面,几支翠绿色的荷叶从它们的叶底下钻出来,挺出水面一米多高,一支粉红色的荷花夹在其中,随着微风在轻轻晃动。浮墩潭的远处有几个人在摘莼菜,他们有男有女,都躺在放在菱桶里的木板上,背朝天空脸朝水,一边摘莼菜一边说笑,有几声特别响的大笑从那里传过来。
“石忆哥,我们明天来摘莼菜吧。”
石忆摇摇头,觉得于凤过于天真,一个15岁的弱少女,能指挥队里的头?他们刚才因意见不一致不欢而散。
“回去吧。”石忆故意答非所问。
于凤走了几步,突然脑中产生一个新想法,“时间还早,现在很空,何不摘点莼菜。”她把想法告诉了石忆。石忆本想劝告于凤几句,看到对方的身材,看到对方还未完全脱离孩子气,忍住了。尤其他们在一块割了一会蒿草,就说三道四,她肯定会产生想法。他和她毕竟有段距离感。
“你以前有没有摘过?”
“摘过,三年前。”
“现在没有木板,没有竹篮子,没有竹篙子,菱桶里有蒿草,怎么摘?”石忆提的是实际问题,他想通过提的问题难倒于凤,让她把这个想法取消。
“没有木板,蹲着摘;没有篮子,用蒿草在菱桶里围个圈;没有竹篙子,用手划。”于凤一一回答,最后补充说:“我在附近摘。”石忆摇摇头,不好再提其他理由了,叮嘱说:“小心。菱桶里有蒿草,莼菜粘,踩着容易翻桶。”石忆继续割蒿草,一根一根,为了潭里的蒿草,宁愿湿了裤子。
于凤蹲进菱桶,手划着水到了潭里,熟练地摘着莼菜,莼梭—个一个进了菱桶,她想石忆看见了她的技术,一定会赞赏她一番,她回头望了石忆一眼,石忆正背着身割蒿草。
一只菱桶在慢慢地朝她靠过来。
“于凤。”一个熟悉的声音。
于凤抬起头,看见一张嘻笑的脸。
“彩妹。”
她们相互靠过去。
彩妹是于凤的同学,又称得上小姐妹,她和于凤相隔好几个 生产队,身材丰满,脸色红润,这几年的饥饿生活在她身上找不 到影子。她年长于凤一岁,看上去好似大三岁。她的菱桶里已有半木桶莼菜。
“你一个人来的?”彩妹把于凤当作最好的朋友,处处以强者的身份关心弱者。
“三个人。”
“人呢?”彩妹用搜索的目光环视四周。她只看见一个人——一个在潭边集中精力割蒿草的人。“和他一起来的?”她问。
于凤简单地讲了一遍经过。彩妹觉得很有意思。她倒要看看那个助人者的尊容,和他交谈几句,无奈那人正背着她,她耐心等了一会,还不见他回过头来,冲着他大喊一声。
“喂!”
石忆抬头回过身。彩妹看得清清楚楚。吃了一惊,这人根本不像农村里的人;脸皮白净,五官端正。他们队里的张兆华是个美男子,而张兆华和他比相形见绌。她以前没有见过这个人,她调皮地朝他一笑,想开口讲话,只见他皱了一下眉头,回过头去,只得把要出口的话咽了下去。高傲的人都不大理人,她似乎有这方面的经验。
“他叫什么名字?”彩妹只好问于凤。
“石忆。”
“原来是不是你队里的人?”
于凤笑了起来,“你提的问题多离奇,他一直是我们队里的人。”
“以前没有见过。”
“我们队和你们队相隔十几个队,还有一条河隔着,不容易碰到。何况他一直在中学读书,劳动不到一年,是不容易见面。”
“这人文化好,心眼好,相貌更好。”
“嘘,小声点。”
于凤本想要彩妹的话不使石忆听见,以免石忆难为情。彩妹则误解了于凤的意思,用异样的目光朝于凤脸上扫了两下,带着开玩笑的口气说:
“你喜欢他,盯住。”
“你想到哪里去了。”于凤觉得彩妹太不像话,故意把脸板起来,低下头摘莼菜,彩妹喊她也不理。彩妹摸不透于凤的心思,看不透于凤是真动气还是假动气。为了逗一下于凤,抄起手泼了点水过去。于凤没有还手。彩妹又泼了点水过去。于凤想还一点水过去彩妹就会停手,没想到这一还水给彩妹提了劲,更大的水朝于凤身上飞来。
一条川条鱼惊慌地蹦出水面,在莼菜叶上跳了几下,重新回到水里。
于凤想彩妹今天太荒唐,这么多水飞到身上还不弄湿身子?但又不好意思生气,她想侧过身避开飞来的水,脚不由挪动半步,没想到踏在润滑度很高的莼菜上,一滑,身体一偏,菱桶失去平衡,在水面上晃了几下,猛地一下来了个底朝天。于凤、莼菜、蒿草、鸟蛋全部掉到水里。
“救命呀!”彩妹大声惊叫起来。
石忆听到求救声,立即回过身,见彩妹在那里不知所措,潭里浮着一扎扎蒿草,马上把镰刀往自己菱桶里一扔,顾不得脱衣服,卟嗵一声跳进水,狗爬式朝于凤游去。
“张兆华,快来呀。”彩妹大声地喊。
另外三只菱桶朝这边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