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喝酒的人总是想到酒的好处,而忽略它的害处,瞎三官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三官是他的大名,而瞎不是他的姓。只因他小时候不慎被小伙伴弄伤一只眼睛,因穷没有及时治疗而瞎,从那时候起人们总叫他的绰号瞎三官。其实他本姓王,我从懂事开始,从未听人叫他王三官,大人小孩都这么叫。
瞎三官本生得很端正,只因瞎眼改变了他的形象。瞎三官中等身材且长得很结实,有人说他有几下三脚毛,我从未见过,半信半疑。他劳力特出,这我知道,干的活绝对比别人高出一筹,故而生产队里的人们都愿意选他做队长。
不知是当队长的缘故,还是他其他方面确实不错,他能讨得一个长得不错的老婆,生了一个小瞎三官,不幸的是小瞎三官一岁多这女人生病死了。
小瞎三官由瞎三官的妹妹领养着,一直到小瞎三官长大成人。
小瞎三官眼睛并没有瞎,只是长得矮小一些,有人习惯叫他小瞎三官,小瞎三官和瞎三官辩解几次,人们我行我素,总不改口,无法只好随他们去,一直叫到四五十岁了,还是叫他为小瞎三官。
瞎三官在老婆死后再也没有讨过老婆,也从未碰过一次女人的汗毛,甚至于他和年龄相仿或者小一点的女人单独干活也是这样,有一个女人曾试探性地问他:“我和你一起干活,荒郊野地的,四周没有人,别人会不会说我们有花头?”
“我们坐得正立得稳,让他们去说好了。”瞎三官神色坦然地说。
“那如果我们真的好上了呢?”那女人进一步问,脸上笑眯眯,全身显出妩媚的神态。
“你这妹,千万别有这种念头!”瞎三官看了看那女人。
那女人确也长得好,正是鲜花盛开的时候,尤其她的表情,大多数男人都会心动,但瞎三官没有动一动,淡淡地对她说:“我不会有这种想法的,否则我对不起我那故去的女人。另外我瞎三官英明一世,不想毁在这事上。”
从那以后,瞎三官从未派那女人单独和自己干过活。以后再碰到类似的情况,都被他一一挡了回去。
瞎三官不恋色,但贪酒,不管啥酒,都是。他喜爱的,尤其是白酒,更是他的命根子。
队长少不了要到大队里去开会。我家乡是水网地区,大队干部有时为了现场指导,免不了到鱼池上去开会。大队有五六只鱼池是队部当籽塘养的,主要养鱼种;花白鲢、草鱼、鲫鱼、青鱼鲤鱼都有,养到一寸左右长发放到各生产队里去,当然也有一二只鱼池养大鱼的。
干部们上午检查完鱼池已近十一点钟,就在籽塘上开会用餐,菜是在鱼池上拔的青菜、萝卜、毛豆之类,也捞几条花白鲢或鳊鱼,酒是籽塘存放的六十度白酒。吃过酒结账规定;蔬菜不收钱,但鱼和酒钱要算的,来个AA制,年终时大队给队长贴工时扣的。
我们大队有十六个生产队,加上开会的干部近二十人,分成两桌,桌子很旧,但很结实,完全能支撑人们给它的重量。吃酒前大队干部对生产检查情况给予评解;好的表扬并勉励继续发扬,差的批评,并限期改正。这免不了几家欢喜几家愁,但酒席一开就冲淡了气氛。
瞎三官是属于表扬类的,这是公认的,他做得好,人家心服口服,但一吃酒就有点笑他。
两桌酒一般以1队到8队,9队至16队安排,几个干部分在其中。酒巡三圈,渐到高潮。大队长给生产队长们敬酒,队长们都说吃了多少多少,言语之中个个是吃酒英雄;其中十队队长叫声最高:“我吃了半斤多了,不能再吃了,否则醉了。”
瞎三官知道他吃了不足三两,但是他没有响,只朝十队长微微一笑,心想你不吃我吃。
也许十队长的叫声起了带头作用,十二队的队长说已吃了八九两了,是刚才受到表扬兴奋多吃了几杯。十五队队长明明吃了一杯酒,充其量最多二两,他也说吃了半斤,脸都变红了,瞎三官暗笑他们是天生的笨蛋,不知怎样当上队长的,但他把话闷在心里。
大队长走到瞎三官跟前,笑着说:“三官做得不错,是全大队的楷模,我敬你一杯,不知你已吃了多少,能不能再吃了?”
瞎三官马上说:“我才吃了一杯多,不足三两,再来几杯也没问题。”
旁人知道他吃过三杯,刚倒了第四杯。但人们不戳穿他。他们已经和他吃过无数次酒了,还不知道他的几斤几两?
大队长也知道瞎三官的德行,但今天不知情况。见瞎三官这么说,别人也没有响,不响就是默认瞎三官吃的量。
他知道瞎三官的酒量,就和瞎三官碰了杯,瞎三官一饮而尽,大队长只喝了一口,算是到了礼。如果一口干,这十六个队下来,还不醉翻了。他关心地对瞎三官说:“三官,吃点菜,今天鱼充足,多吃点,只吃酒不吃菜会伤身体的。”
瞎三官用手抹了下嘴,笑着说:“不碍事,我爱的是酒,菜和鱼让他们吃。”同桌的队长们都乐得哈哈笑了起来。大队长摇摇头回到另一桌去了。瞎三官把白酒瓶抓到自己手里,望也不望其他人就要倒。
十队的队长拍拍瞎三官的肩膀关心的说:“瞎三官,这是在鱼池上,你已下去八九两了,差不多了。”十队队长随手把酒瓶拿了过去。
瞎三官立即说:“老兄,我明明吃了不足半斤,你这是诚心不让我吃酒么?”其他人都知道他的底细,笑着说:“就是半斤,也不少了,十队队长为你好,别好心当做驴肝肺。”
瞎三官马上说:“十队队长和我是出窝兄弟,关心我为我好,这我知道,但酒还是要吃足的,否则我的酒虫会在我肚子里爬来爬去的。”
在瞎三官的要求下,十队队长给他倒了半杯酒,但瞎三官双手捧住了酒瓶,不让十队队长拿回去,像个小孩子那样央求道:“加点,加点。”十队队长又气又好笑,给他加了一点,瞎三官还是不放手,带着孩子般的央求说:“大哥,兄长,再加点,再加一点点。”
十队队长无法,只得把酒倒满。瞎三官高兴得乱叫了起来:“大哥,兄长,我的好大哥,我的好兄长,你救了我了。”十队队长和其他几位队长见状拍手笑了起来。瞎三官拿起酒杯就往自己嘴里倒了半杯,嗑了嗑嘴,“香呀,这酒放到我肚里,六脉调和。”
为了防止瞎三官喝醉,十队队长只得向大队长讲了。大队长回到瞎三官面前,拍了拍瞎三官肩膀说:“三官,差不多了,喝醉了怎么办,你家里没有人,把你抬到医院里去?”
瞎三官马上说:“大队长别听他们的,十队队长自己不会吃酒,不敢吃,挑拨离间,污蔑我,说我吃多少多少。其实我只吃了半斤,我的酒量你知道的,一斤白搭。他不是存心让我吃的活得舔舔么?今天我高兴,来个一醉方休。”
“不行,这里在鱼池上,不是家里,吃个七八分差不多了,今天委屈你了,今后有机会,我到你家里来个一醉方休。”
“大队长说话要算数,明天怎么样,我在家里等你。”瞎三官来了劲头。
“明天公社有个会议,来不了。”
“那推迟一天呢?”
“也不行,书记叫我们去完成一个任务。”大队长推辞说。
“那再后一天”
“不要定了,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不过我只带一斤白酒来。你也不要备酒。”我们讲好;你六两,我四两,若行,我来,不行,算了。
“酒是少了一点,不过我听大队长的。”瞎三官想,自己备上一斤,足够两人喝的。在大队长的发话下,这顿酒才算结束。
瞎三官和队长们乘船回到村里,在路上碰到他妹妹,妹妹看到哥哥醉醺醺的样子,关心的问:“哥哥又吃了不少酒?”
“吃了一点点。”
“你脚步不稳,还说一点点。”妹妹问“哪里吃的?”
“开队长会。是吃一点点,我想吃个够,他们不给我吃,欺负我。”瞎三官摆出一副受委屈的样子。
“还有人敢欺负你?你是一个天长地大的人了。”妹妹不相信。
“是的。”瞎三官随口就问:“我那小赤佬现在怎么样?”
“好着呢,像条小狗,活蹦乱跳的,你不去看看他?他挺想你的。”
“去看看可以,不过你要预备点酒,否则我不去。”
瞎三官妹妹无可奈何地望了他一眼,但又不能太苛刻地说:“你呀,就知道酒酒酒,难道酒比儿子重要?”
“都重要,都重要。”
瞎三官妹妹说不过他,只得说:“你酒吃过了,你在那里已吃了多少?”
“只三两”
“只三两?”瞎三官妹妹不相信。她只相信哥哥做事做人比较老实,但吃酒从不讲实话,于是说:“你的酒量我不知道?从你的步态看起码超过半斤。”
“是没有到半斤,不过我刚才是少报了点,正确数字是四两半。”瞎三官拍胸击掌。他妹妹只得笑着说:“好了,拍坏胸脯还要陪你去医院看呢,你要再吃多少?”
“半斤。”
“半斤,还要半斤?”
“是半斤,只有这些,我才足瘾。”
“不许多了。”
“听妹妹的,妹妹的话我最听。”
瞎三官妹妹家离瞎三官家半里路,是邻村的。妹妹的丈夫在苏州城里工作。她生了个女儿,和瞎三官的儿子年龄相差两岁,表哥妹俩的关系极好,瞎三官妹妹很高兴也很安慰,她把侄儿当成自己的儿子来抚养,看在去世的嫂嫂和哥哥孤单一人的份上,她对侄儿比女儿还好。
瞎三官跟着妹妹来到她家,他儿子活蹦乱跳地叫了声“爸爸”。他的外甥女兴高采烈地迎上去甜甜的叫了声“舅舅”。
瞎三官高兴得脸上乐开了花,一只健眼笑得眯了起来,忙从口袋里摸出两颗花生水果糖,让他们伸出小手,一人一颗,“你们慢慢吃,这糖甜的很”。
两个小孩拿着糖连蹦带跳到大门口去玩了。
“哥哥,我凑巧碰到你,没有准备好菜,吃剩半条鲫鱼,半碗青菜,你将就着吃。”
“嗨,你跟我还客气,半碗青菜拿出来,鱼留给你和两个小孩吃。关键的是你把酒拿出来。”
瞎三官妹妹把酒拿了出来,同时把鱼和青菜也拿了出来,放在他面前,“光吃青菜不行,容易醉”。
“不会的,不会的,你哥哥是从酒缸里浸出来的。”瞎三官叫妹妹把鱼拿回去,妹妹不肯,他也不勉强,想不对鱼动筷子就行了,何必争。
他马上抓住酒瓶,拿了一只盅子,打开酒瓶就倒,不知道怎么搞的,一只苍蝇在他面前飞来飞去,他为了弹苍蝇,没想到倒酒时把半两酒洒在桌上。
瞎三官心痛得连忙放下酒瓶,低下头把酒吸到嘴里,还在桌上舔了起来。他妹妹连忙说:“桌上脏着呢,你这样不讲卫生,要得病的”。
“不会得病的,酒本来就是消毒的。”
“酒怎能消毒?”
“怎么不能,大队医疗站酒精就是打针消毒用的。上次我看电影,红军长征中一个战士胳膊负伤开刀,没有酒精,就用酒消毒的,之后好好的,保住了手臂。”
瞎三官妹妹劝不住他,只能随他去,叫他慢慢吃,自己干别的事了。
瞎三官本来就讨厌妹妹唠唠叨叨,她走了吃酒也爽气,自饮起来。
瞎三官妹妹干好别的事,烧好粥,准备叫哥哥吃点晚饭,她走到客厅,见哥哥已醉在那里,喊了几声没有回答,推他也没有反应。她连忙叫了两人把他送回家,并告诉瞎三官的副队长,“我哥哥可能吃多了点酒醉了,晚上你帮助派一下工。”
副队长马上答应,“不碍事,我来派。你把队长照顾好,看喝点绿豆汤行不行?不行的话,你来告诉我,我们把他送到医院里去挂盐水,听说吃酒醉的人一挂盐水就好。”
瞎三官妹妹千恩万谢,走了。她没有给哥哥喝绿豆汤,因家里没有绿豆,也没有送医院,她知道哥哥睡一觉就好。
副队长在当天黄昏宣布了这一消息,并派好了工。社员们听了都挺惋惜的;因为平时每天五更都是由瞎三官催大家起来烧五更饭的,瞎三官醉了只得自己操心了,平时习惯了,有点不适应。
第二天刚到五更,瞎三官已经一家一户地叫人们起来烧五更饭,他的声音在弄里清脆地响着,“阿二,起床者,烧五更饭。”“大江,五更者,烧饭。”
他的声音像父亲对儿子,兄长对弟弟那么亲切,诚恳,又像一支清晨响起的乐曲,人们纷纷起床,村子里升起了袅袅炊烟,半小时后飘出半里饭香,瞎三官带领着他队里的几十条农船纷纷向太湖进发去捞水草。人们佩服瞎三官吃醉了还能这样操心,这主要是瞎三官公心所在,所以每次选举,他必榜上有名。
瞎三官另一优点是社员向他要求的事,只要正当的,队里能解决的,必办好,一时没有办法的,先说服,然后想办法解决。
他妹妹说:“你是一个大好人,人家托你的事,比自己的事还要紧。”
瞎三官说:“人家这么看得起我,我不帮助办理,良心上过不去。”
五嫂被瞎三官帮了大忙,为了表示感谢,特意拿了十个鸡蛋送上门。瞎三官不收,诚恳地对五嫂说:“他五嫂,你的事是队里出面帮助办的,是队里应该做的事,我只不过动动嘴,要谢,谢大家。至于鸡蛋,拿回去。你家老五身体不大好,应该给他补补,你给我吃浪费了。”
“不浪费,你拿了我安心。”五嫂真挚地说。
瞎三官说:“你安心我不安心了。还是拿回去,这样大家安心。”
五嫂看瞎三官态度坚决,怀着感激的心情走了。
分田到户后,瞎三官的队长职务自然没有了。更谈不上开队长会,喝队长会酒。瞎三官想不通,他望着远去的人们,叹了口气。
瞎三官身份变了,但对酒的喜爱没有变。他在家自饮自乐。至于酒菜,向来不讲究。有一次我走过他家,看见他拿一条生黄瓜过酒,笑着问,“瞎三官,黄瓜过酒味道不好吧?”
“好得很,好得很,酒香,黄瓜脆,两样东西加起来,吃起来香脆香脆的。”
我只得含着笑点点头。
几年后,瞎三官得了严重的肝病,走了。人们猜不明白,是瞎三官过度饮酒所致,还是心里不痛快,只有瞎三官自己清楚。
几十年过去了,许多人对瞎三官淡忘了,也有得到过他好的人对他念叨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