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秋种结束,潦里村静下来了。
人们知道今年的血汗钱除去农药化肥外余不了多少,但还喜欢在小矮凳上细细盘算一番,从中体会出兴趣与烦恼,又想从脑门中生发出一丝希望。
天下雪了,不小。树下,桥上,田里都满了,还在下。云风今天对雪倍加关心,她惦记着哥哥,哥哥进城还未回来,她的眼光老往窗外闪。外面的雪越下越紧,狂风卷着雪球,一股旋风裹着雪破窗而入,她神经质地弹了起来,“妈妈!”她喊着,半个身子紧紧压住吹乱了的书本。
母亲放下鞋底,站起来关好窗子,待在窗下一会儿,透过玻璃朝远处眺望;前面茫茫一片,难分天上地下,饱经风霜的母亲凭直觉还能分辨出河对岸的“庐山”真面目。
“字写好了吗?”母亲回身替云凤抹去头上几朵雪花坐下来问。
“快了,快了!”
母亲笑笑,她瞅了女儿一眼,她知道女儿的心事。昨天,母亲拿出一部分粮钱给云风添件衣服,儿子同意女儿欢喜,做母亲的也开心。母亲本来有顾虑,她怕一碗水端不平。粮食换来的钱剩下近百元,要过年,要行亲补眷,这些钱要数着用。儿子在这件事上很“懂”,做母亲的心中一块石头落地。
雪无孔不入,几片雪花钻进屋飞下来,母亲下意识地望了望屋顶,凝视一会儿挂钟,“四点,还不回来?”母亲看了一会窗外,低头纳起鞋底来。
“来了。”云蒿推开门,脚在门外跺了几下,拎着包笑嘻嘻跨迸来。云凤忙放下笔到房里去拿了块干毛巾帮哥哥擦雪,母亲倒了杯开水递过去。
“来劲!”云蒿喝了口水感到暖哄哄,把杯子放在桌上,摘下帽子甩了甩重新戴上,弯下腰解包。
皮衣服,黄鼓鼓、亮灿灿的,一下子喜了云风的心,云风接过衣服往身一贴,抿着嘴笑眯眯地在母亲面前转了一圈,“妈妈你看哪。”
母亲放下鞋底,左手托起衣角,两指细细捻捻,放在掌心捏了几下,“布料倒蛮牢的。”她把女儿拉到身边,替女儿穿上,前后端详了一番,“合身、合身。
“多少钱?”她问。
“只有二十八元钱”,儿子说。
母亲一怔,愣楞地望着儿子,又看看衣服,嘴嚅动两下,没有吭声,又纳起鞋底来。
云风今天满脸红云,她感激地朝哥哥笑笑。
“挺吧?”
云风点点头,她够满意的,平时看到同学们穿流行衣服,心里怪羡慕的,但一想到家里的经济条件,“我不能和别人比。”她经常这样要求自己,现在穿到心爱之物,她要好好看看,好好欣赏一番。
真怪,衣袖上有袋。她感到新奇。
衣袖上有袋,母亲也感到稀奇,便捧着鞋底,挪了挪座位,身体倾斜地盯着衣服,象研究鞋底针眼密度那样认真、仔细。
是个闭塞袋,“买的衣服怪名堂就是多。”母亲想。“蒿儿,这条蚯蚓怎么比山还大?”
“妈。这不是山,是三角形;那不是蚯蚓,是字母S。这是进口货!”
“进口货。 就是外国货吧?”
“妈真聪明。”
儿子的话使她哭笑不得,“是东洋货吧?”她紧问一句,语音是颤颤的,她希望儿子的回答不使她震颤,但事出相反,儿子的点头好像朝她头上一击,她的脸色一阵变,她露出了苦笑,呆呆地望着衣服,“现在不是解放了么?”她自言自语,一手捏鞋,一手持针,她觉得针有铁杆那样重,泪水涌了出来。
云蒿明白母亲的意思,母亲曾好几次诉说外祖父不买日本货被东洋人戳了一刺刀,去了。他认为母亲是老生常谈,简直像祥林嫂三番五次讲阿毛被狼叼去的事那样,多听反感,“现在是现在,现在和日本人友好了。”他觉得母亲太保守,抱住老黄历不放。
“噢,变了。”母亲的泪大滴大滴往下掉。她把过去讲给云风听,云风也流了汨,把衣服脱下来,又瞅了一眼,低头抽泣起来。母亲多少感到些安慰,她抖抖地给女儿抹去泪花,叹了口气。
云凤告诉母亲为了对得起外祖父,不穿这件衣服,“把这件衣服还给店里。”她认真地说。母亲点点头,又摇摇头,她想生米变了熟饭。
云蒿把嘴里半截香烟一扔,用脚踩住,愤愤地说:“店里的东西是出门不认货的,要退?退到旧货店里去,打七五折。”
母亲一楞,她觉得是个办法,不过又要难为钱,她好久未开口。
屋里一阵沉默,谁也没有吭声。外面的风似乎小了点,窗外传来沙沙的下雪声,偶尔听到大树上的雪团砸下来的声音。
“退吧,免得放在家里触心。”母亲下了决 心,眼圈虽然还红,眼泪没有了,她告诉女儿贴点钱买一件我们的。
云凤又露出了笑容,云蒿心中有气,他讲,我们出的,一般贵伍元,一换一贴一趟车,少说二十元。他语气重重的,眼睛朝着窗外。
屋里又一次沉默。
空气闷了好一会儿,母亲站起来走到房里,打开放钱的箱子,把近百元钱拿出来数了好几遍,迟疑一会,把钱放回箱子,她关好箱子,挪了两步,立定,又回到箱子处,想了一会儿,她咬咬牙抽出两张“大团结”,才把余钱放进箱子,缓缓地关好。
她从房里走出来,极小心地把钱放在桌上,叫云蒿明天再去城里一趟。
云蒿站了起来,回了母亲一眼,懒懒地说:“我明天有事。”朝门口走去。
母亲明白儿子的意思,她没有叫住儿子,把桌上的钱放进自己口袋,心情沉重地说:“明天我去。”
“我和你一起去。’
“不,好好读书。”
云凤看母亲重新拿起鞋底,又回头见哥哥摔开大门走了出去。
啪!声音很响,震动力很大,使房子抖动一下,房子虽陈旧,但内部结构很好,屋里没抖掉什么,只蹦掉屋檐上的一些积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