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凤和阿二很要好。二凤很喜欢阿二,在以后的日子里生出另一层意思。但阿二没有,这就不由产生一段小小的故事:
袁桑松和顾二凤是两个生产队的,但他们的住房却在一条弄堂里。袁桑松在弄堂第一家,顾二凤在第八家,这是绿野村的独到之处。这里的房子十分拥挤,房子和房子紧紧相连,村与村也无明显的界限;绿野村的人和风水墩村的人住在一幢房子里的也有,所以他们住在一条弄堂里不足为怪。
袁桑松是学名,家里排名老二,人们习惯叫他阿二,知道他的学名是他的老师和同学,村上的其他人凑起来不足五人。而顾二凤是她的姓和名,人们懒得叫她姓而只叫她的名。
阿二和二凤年龄相差二三岁,这便于他们小时候一起玩,十多岁时一起去野外弄野食:例摸螺蛳,採野赤豆,摘莼菜,割羊草……虽然这条弄堂里与隔壁的弄堂有十来个年龄相仿的小子和小姑娘,也一起参加寻野食的队伍,一起打招呼,关系十分融洽,但阿二和二凤的关系更亲近些,究竟什么原因大家都没有想过,也没有在意。有时候同伴们开玩笑说谁对谁好,也没有破坏他们间亲近。
倒是阿二面皮子薄,为了怕小子和小姑娘们说笑,常常借故疏远二凤。而二凤面皮子厚得多了;她不在乎他们的说笑,还自豪地说:“我和阿二最好,怎么啦。”弄得同伴们不敢惹她。她像条泥鳅粘着阿二,阿二甩不开她,免不了要皱皱眉头,有时摇摇头。
有一天,阿二要到一里外鱼池群的河里摸螺蛳和青壳虾,二凤要跟着去,阿二本想拒绝她,又找不出正当理由,只是说:“天还蛮冷的么,你吃得消?”
“你吃得消我也吃得消。”
阿二想了想说:“撑长脚盆(菱桶)在河里要小心,免得落在河里。”
“我又不是第一次撑长脚盆。”二凤很有信心,“我一次没掉在河里,即使掉在河里,有你在,你捞我起来。”二凤调皮地朝阿二笑笑。
“掉在河里即使捞起来,会冻得你半死。”
“死不了,我命大着呢。”
两个人各撑一只长脚盆从门前河经渡水河到塔河,清清的河水划出两条白色的水花。阿二在前,二凤跟后,阿二在撑时不时回头看二凤;既然二凤跟他出来,就应该照看好她。二凤看到了很高兴,但埋在心里没有说。阿二明显感觉到天气还比较冷,迎面的风虽然不大,但还是感到冷飕飕的。河面上升起雾一样的水气,水气绕着人身,两只长脚盆像在仙气中移动。太阳出来了,但不火红,但也或多或少缓解一下冷的感觉。阿二知道水里更冷;为了照顾二凤的冷暖,叫二凤在阳光照射得到的河西边摸,自己在东面。
二凤知道阿二的心意,会心笑了,说:“摸一会,我们换一个位置。”
“不了。”阿二回答得很坚决。
两人摸到横河交叉口时,二凤问:“往那个方向去?”
“直河”。阿二坐了起来,准备撑长脚盆往南侧去。
二凤也坐了起来,“慢点,我们休息一下,我胸口都压疼了。”
两只长脚盆慢慢靠在一起,在河心中滴溜溜地转着,阿二朝二凤长脚盆里一望;里面有十来斤螺蛳和小蚌,但虾不多,约二三两,就问,“你不喜欢虾?”
“喜欢。“二凤不由得朝阿二长脚盆一望,嘿!里面有半斤多虾。羡慕地说:”你真行,摸了这么多虾。“
“你的螺蛳和哈利蚌比我多,虾当然比我少了,一人做做事不能两样都占全。”阿二解释说。
二凤想想也对,同意阿二看法,马上说:“我想多摸点虾。”
“这不难,把木板在长脚盆里调个头。”
“那不头轻脚重了?”二凤不解。
“要的就是头轻脚重。虾躲在河水上游处,头轻脚重才好捉。”
阿二指了指河边,略带曲线的河边长着疏密不等的水杨树。水杨树都很低很矮,主杆也只有大拇指那么粗,但叶子倒很茂盛,现出翠绿色的枝叶像哨兵那样排列在河岸上空,而大部分裸露在外的暗红色树根遮浮在沿岸的水边,一小部分树根扎在水下泥里,随着水的波动,倒影在水里的枝叶和浮在水上胡子状的树根,上下颠动着,出现一幅翠绿的画面。
“青壳虾大都藏在胡子状的树根里,靠在岸边更多,你体位高一点便于捉到虾,当然螺蛳和哈利蚌摸得少了。”
阿二帮二凤把木板调了头,还对如何多捉虾作了示范性动作,但他想了想;马上改变了主意,“你不要摸虾了。”
“为什么?”
“虾在河滩凹壁处和杨树根较多,而杨树根有水蛇,你怕不怕?”
“怕!当然怕。”二凤承认,接着又说:“我喜欢虾。”
“那只能避开杨树根,找凹壁处摸,虾也喜欢在凹壁处,而且没有水蛇。”
阿二看了二凤一眼,又作了示范:“要把身子多探出一点,两只手慢慢合上去,动作要轻轻的才会水波小,这样就是虾发现你手,即使逃,也会往岸上轻轻一跳,捉起来容易。”
“那不浪费时间了?”
“不浪费。你如心急,手脚重,势必有股水冲向凹壁处,虾受到大惊吓,就会急跳起来,一到岸上立即蹦的一下反弹逃到河里去了,这样全功尽弃。”
“好,”二凤开心地答应,笑着说:“看你很有窍门的。”
“那当然了,我比你多吃一千天饭,这么多饭不是白吃的。”
“我再吃一千天饭,肯定比你更强。”
“那不一定。”
“一定!”
阿二瑶瑶头,他不想和二凤争了。争也争不过。
两个人在直河里摸到中段,已近吃午饭辰光,阿二告诉二凤该回去了,二凤点点头,两只长脚盆又靠在一起,滴溜溜地荡着,阿二坐了起来,二凤也坐了起来,朝阿二长脚盆一望,嘿,估计有两斤多虾,满脚盆地爬着,有的还高昂头在望人。而瞧了瞧自己身下,不足一斤。心里很难过。阿二看到二凤表情,安慰说:“这是少吃一千天饭的差别,能摸到不错了,如果我和你一样大,不一定能摸到这么多,你刚才说的也是这个意思。”说着用带来一斤装的钢精饭盒装了半盒,倒在二凤长脚盆里。
“我怎好拿你的虾呢?”二凤又惊又喜,同时感到难为情。
“我们一起来的,我太多你太少不好,这样扯平点。”
二凤谢了几句,用青壳大碗在自己长脚盆掏了三碗螺蛳,倒进阿二长脚盆里,“这点点给你,否则我心里过意不去的。”
阿二没客气,爽快地收了,因为他知道二凤的脾气,如果不收,二凤会把虾还给他的。
时间一天天过去,两人一天天长大,两年来二凤逐渐对阿二产生爱意。但他们虽然天天见面,有时一起寻野食,互相打着招呼,时不时说笑着,由于碍于羞涩,没有捅破这层纸。一天傍晚,阿二提了个竹篮子前往十多米处的门前河石阶处洗碗,这是他为了减轻母亲辛苦,经常做的。洗到一半时,二凤也提着竹篮子来洗碗,两人打了招呼,就在一起洗了起来。
二凤问,“阿二,你今天晚饭吃得早,所比我来得早?”
“是的,我饿了,就想吃,家里人看我吃了只得跟着吃了。”
“你家里人挺照顾你的。”二凤笑着说。
“一家人么,互相照顾,他们要洗碗,我抢着干了。”
“你们家挺不错,和和睦睦。”
“那当然了!”阿二问:“你们家不和睦?”
“你瞎猜了。”二凤连忙说,“我家比你们家更和睦,他们都照顾我,喜欢我。我来洗碗,是我应该做的事。我没有你那样饿得早,所以他们跟我一起吃得晚。”
阿二不好意思地说:“让你见笑了。”
“我从来不笑你的,”二凤认真地说,“真的。”
他们答着话,住在旁边屋子里的张嫂听了一会隔壁戏,感到蛮有意思的,捧了一面盆衣服,也来到石阶处,站着望着他们打趣地说:“说得很亲热的,我打扰你们了。”
“不打扰,不打扰。”两人一起说。
张嫂开玩笑地说:“你们约好的。”
“张嫂,怎么说话呢。”阿二说。
二凤没等张嫂开口,接着说:“我们没有和你约好,你不也来了吗?”
“我是听了一会隔壁戏抱着稀奇心来的,我听到河边有人唱绍兴戏很好听,脚痒才来的,”张嫂笑笑。
“有没有人唱绍兴戏,我们没有听到。至于约好的么,这里不适当。约好的地方有千万,我们东山任何一处地方都可以。”二凤停下洗碗,盯着张嫂带着笑说。
张嫂似乎找不出理由反驳,带着妥协的口气说:“那倒是。现在的年轻人比我们那时的年轻人聪明;相约的地方一定是山上,公路树丛边,也有胆大的约到电影院。”说着扫了他们一眼。
“张嫂在介绍经验”。
“好好学学,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二凤难为情地低下头,洗起碗来。
阿二听他们这样讲,张嫂又这样看人,抓紧洗了一会,提着篮子匆匆走了。
张嫂望着阿二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阿二这人真不错,长相好,又有文化,还帮家里做家务,可惜穷了点。”说着叹了口气,“没一人十全十美的。”
二凤听得清清楚楚,没有接口,洗了一会,也回去了。
半个月过去了,二凤在一天黄昏特地踏进了张嫂家,见张叔不在,反关了门,红着脸告诉张嫂自己喜欢阿二,讲不出口,希望张嫂帮忙。
张嫂笑着扫了一眼二凤,“你喜欢他,直讲好了,不敢直讲,说明你面皮还太嫩,你找我,找对了,我去讲只是提个线,今后的事还是要靠你自己。”
“谢张嫂!”二凤满心欢喜。
张嫂是个不出名的媒人,虽然没有村里另一媒人王老太出名,但也风光做了几次大媒,捞到过不少好处。这次二凤来求她,自然想到那里,马上对二凤说:“谢,免了。这是好事一桩,自己的事是自拿主张,阿二这小伙子我看真的不错。可惜我年老了,若年轻几十年,也会心动的。他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好小伙子;卖相挺,文化高,就是穷了点。穷人只要有文化,肯做,穷人也有翻身日,砖头瓦片都有翻身时,说不定今后是村里最好一家。我看在眼里,你们一直好着呢,很多时候是一块出,一块儿进,还经常一起弄野食。前几年国家困难,人人都在逃命,弄野食就是逃命。你们是在逃命中相爱的,患难见真情。你眼光不错,今后日子一定错不了。”
张嫂瞥了二凤一眼,见二凤面带喜色,脸上泛着红光,笑着胸脯拍得应天响,“这事我包了,你等好消息好了,不过事成之后不能忘我。”
“哪会忘你。”二凤明白张嫂意思,口气坚决地说:“人家给多少,我给多少,一分不少。”
张嫂喜得两眼眯成一条线,“有你这句话我定心了。钱不钱不是主要的,我是做件善事,积积德,让我增寿几岁。”她拍拍二凤的肩膀,“三天后给你好消息。”
二凤满心喜欢地离开张嫂,在弄堂口碰见阿二,像平常那样说:“阿二,街上去?”
”“嗯”。阿二回答一声,就往北面走去。二凤没听出什么异常,兴冲冲往家里走去。
其实阿二这天心里很不痛快;昨天晚上哥哥和嫂嫂吵得十分厉害,差一点动拳头,只是为了一点鸡毛蒜皮之事,谁对谁错没有明显的界限。母亲拿他们没有一点办法,他当然更没有,不可能在兄嫂面前老三老四。何况这种吵已不是一次两次了。粗算算有十来次,弄得他睡不好觉。他想哥哥嫂嫂是自己互相看中的,怎么会这个样子?觉得结婚并不是那么美好。他和二凤碰头时正想着这个问题,故对二凤的打招呼没有以往那样亲热,幸亏二凤在喜头上,所以没有过多在意阿二的表情。
阿二走出弄堂没几步,就是张嫂家,他走过张嫂大门时,正巧张嫂走出门,看见阿二,立即打招呼;
“阿二,进来一下,有要紧事跟你说。”张嫂说着朝四周扫了一眼。阿二见张嫂说话神态秘秘的,觉得莫名其妙,心里本不痛快不想进去,但乡里乡亲的,怕这样做不好,迟疑一下,还是跟了进去。
张嫂见阿二进门,忙把门掩上,露出了笑容。
“什么事?”阿二觉得奇怪。
“坐下,好事儿。”张嫂特地搬过长凳,叫阿二坐。
阿二没有坐,对张嫂说:“什么事,说吧,我街上有事。”
“有一个姑娘看中你,托我做媒……”
“不要!不要。”阿二口气很硬,拔脚就走,打开门,头也不回上街了。
张嫂望着阿二的背影,脸拉了下来,像看怪物似的看阿二出去,自言自语道:“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人,第一次碰到,话也没有讲完,就横着脸说话,别着气出去,还算读书人,真正晦气。”气呼呼地把门嘭的一下碰上了。
二凤自从托了张嫂之后,这几天一直想着这件事,第二天吃中饭都没有心思,叭弄几口就不吃了。这几天干活一点也不觉得累,人生中这件大事最重要。这是一个重要的选择;上半世和父母过,下半世和郎君过。她觉得选择阿二是一生中最聪明的举动。她估计阿二不但会满心欢喜地答应,还会心里感谢她;非但碰到后会一个劲夸她,以后还会真心待她,幸福的日子就是这样开始的。阿二在喜滋滋之后一定会想到给她一样她喜爱的东西。这是什么东西呢?也许阿二还在苦苦地想,想了五天六夜也没有拿定主意,一旦拿定主意,肯定是一样她最喜欢的东西,突然给她一个惊喜。二凤想到这里,感到脸上发烫,赶紧拿镜子照了一下,胭脂红的颜色印在秀美的脸上,乌黑的头发遮没了半只耳朵,另一只耳朵调皮地露在外面。她知道自己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追求她的人很多,十几个媒人已上过她家,都被她婉言拒绝了。唯独阿二没有托人来过,不知什么原因?是怕她拒绝?她和他相处这么久,关系那么好,真正的知根知底,难道阿二会不知道?是装糊涂还是摆架子?
这次她主动出击,看阿二还装不装?
二凤第二天没有去张嫂家讨回音,她要给阿二一些时间,让他有充分时间准备好给她的礼物,然后再去讨回音,免得阿二措手不及。同时自己也要给阿二一个礼物。这礼物是什么呢?二凤想了一天一夜,终于想到了,阿二是读书人,给他的礼物要和他的身份相配,那就是钢笔。
钢笔既能藏又能用,用的方面多着呢,其中就是写写情书,好多说不出口的话可写出来,她虽识字不多,但看情书和写情书还是可以的,至于有个别字不识,还可以拐弯抹角地问他,或者问问最要好的小姐妹。阿二收到后一定如获珍宝,还夸她聪明能干。这样你爱我爱会进一步增深情意,美好的感情进一步稳固。
第二天,他们在弄堂里相遇,由于二凤有了这份心思,自我感觉和往常有些两样,其中增添了许多难为情的成分,这是以前没有的,不过她还是采取主动,红着脸笑着先打招呼。
“阿二,上街?”
“嗯,上街,去借本书。”阿二说话的态度和语调和以前没有两样,脸上也没有和以前有不同之处。虽然二凤努力寻找其不同点,仔细回想和辨认一番,似乎有一点点,这一点肯定是那么的珍贵。二凤想到阿二上过中学,在谈恋爱方面的表达会比别人含蓄,这就是有文化人和没文化人的区别。
二凤想到嫁给了一个有文化的人,心中的滋味特别的美。
第三天,二凤特意打扮了一下,她原来穿得很朴素,今天不一样,大喜事一桩,必须认真改变一下穿戴,使自己漂亮上加漂亮,其实她明白不打扮也是人见人爱;村人的小伙子都怀着赞美的眼光看着她。不过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必须这样做。她换了新衣新裤,这都是过年时穿的,平时不舍得穿,敷了哈利油,之前特意到镇上糖果店买了一包芝麻糖。芝麻糖她以前没有吃过,很想吃,不舍得买,有钱用在刀刃上,今天要犒劳犒劳张嫂,订婚以后若干年后还要结婚,这都少不了媒人的辛劳。张嫂是她美好生活第一个起点的引路人,要拍好她马屁。
二凤满心欢喜来到张嫂家,带着笑容从衣袋里拿出芝麻糖,轻轻放在桌上,“一点点小意思。”
张嫂从二凤一踏进门就知道二凤的意思,又见二凤拿出芝麻糖,心里一个咯噔。她早就想吃芝麻糖。想了一月二月也没吃着,这东西这么金贵,二凤今日送上门,很想马上吃它一颗,但一想到事情到了这地步,肯定吃不到了,想想很是可惜,也怨阿二这小子剥夺了她的口福。
“你的事不成。”张嫂开门见山地说,她不能因为了吃芝麻糖而瞎说巴说,为了糖而说假话,她的老面子今后往哪里搁?
“不成?”二凤吃了一惊,她不相信张嫂的话,也不相信张嫂的表情。估计张嫂在她开玩笑。因为只有开玩笑,才能让她吃惊,然后话锋一转,说本不成,经过她努力,才成这事,这样能显示出她做媒的本事,提高她的身价,为自己给她答谢增加筹码。
二凤想到这里笑着摇摇头。
“真的不成。”张嫂一本正经,没有一点装出来的样子。
二凤注视了张嫂好一会儿,相信了;张嫂的表情就是证明。但她弄不明白;人家来提媒,好话说尽,马屁拍足,那样子都急吼吼,好像只要自己答应,就是上天揽月,下海捞珠,不在话下。唯阿二不来提,现在看来在阿二一家人眼里,她算不上美人,甚至比一般人还差。她明明天天出现在他眼里,天天从她家门口走过,而且他俩关系最好,怎么会看不上她呢?也许阿二以前的好都是敷衍的,是装出来的?她一阵心酸;是她的真心对了他的假心。
“你怎么跟他说的?”二凤还不十分相信,她估计张嫂对阿二的态度不好,阿二说的气话。
“我特地把他叫进屋,反关了门,诚诚心心对他说:二凤看中你,托我做媒。阿二当时板着脸,吼着说,不要!还硬撬撬(生硬)出了门。”张嫂对阿二那天的态度很不满意。她从来受人尊敬,有人看重。那小子眼睛朝天,横着脸朝人,不把她放在眼里,她对这对婚姻不抱希望,故把事情的经过和原话改变很大。
“阿二真这样说的?”
“真的。我老太婆做人老老实实,做事踏踏实实,从来没有虚花头。你若不信,自己问问他。”
二凤看到张嫂一本正经的表情,相信了,心里很难过,双手捧着脸低下头。
张嫂是熟读表情的人,知道二凤对阿二真心,这桩婚姻不成可惜。同时也很同情二凤,都是这个阿二不知好歹,把这件好事弄砸。不但打击了二凤,还让她吃不到蹄髈,吃不到芝麻糖,实在可惜。她语重心长地对二凤说:“既然他看不上你,是他瞎了眼,算他没福气。你鲜花一朵,他丑鸭一只,其实他要求你,还要看看你的心情,高兴不高兴,愿不愿意接纳他。现在反过来了,搭了个架子,活像个人了。二凤,你也没有必要求他。他有什么好?房子没有像样一间,现在住的房子像猪圈那么大,这猪圈房子还是他哥哥的呢。”
“他长相好。”二凤毫不掩饰地说。
“长相好有什么用,不能当饭吃,不能当钱用。关键是这个人要真心爱你,疼你,对你好,这样才能过好一辈子。否则他想他的,你想你的,就是结了婚在床上一个想东一个想着西,没法子凑在一起。”
“他文化高。”二凤真心地说。
“文化高有什么用,没塞烟筒(不开窍)一个,讲话不及不识字人,枉空多读几年书。我看他也没派上什么用场,连个记工员和会计都没当上。自认为有学问了,眼睛朝天说话,不把人放在眼里。老话讲;不识字好吃饭,不识人头(人)不好吃饭,老早的话千真万确。”张嫂岔岔然说。
“张嫂,其实他的人品是很好的,我们经常在一起,我了解他。”
“人品好?人品好怎么看不上你。人品好怎么没教养。他不要你是他眼睛没有张开。”
二凤听了张嫂的话,觉得有一定的道理,心里也埋怨阿二讲话没有分寸,得罪了张嫂,没有回旋的余地,但还是对张嫂说:“阿二是不错的,是有一点缺点,其实缺点人人有的,他对你大不敬,我代他向你道歉。但他还有很多优点的,你们不在一起看不到。因为他优点多,所以我看上他。至于他看不上我,不能说明他人品不好。只能说明我身上也有缺点,今后我要改正。”说完低下头慢慢朝门口走去。
“你的芝麻糖。”张嫂忙把桌上的糖拿起,快走两步,要把糖还给二凤。
二凤没有接,“糖你留着,先慢慢吃起来,我还有第二包糖给你吃哩。”说着抬起头,坚定地走了出去。
张嫂望着二凤的背影,觉得二凤真真的好,阿二真真的不好,两个人天差地别,摇摇头,现在年轻人头脑里不知想的什么东西,看看手中的芝麻糖,有了新的想法。
过了几天,张嫂来到二凤家,见了二凤娘把这事讲了,二凤娘听了心里很不痛快,但还是敷衍着说:“现在新社会了,年轻人都喜欢自由恋爱,这肯定不会错的,我家二凤也是,可惜找错了人,这事只能怪我家二凤年轻,不懂事,看人看花了眼。”
“是呀,是呀。”张嫂连忙点头称是,“你家二凤村上一只鼎,谁见谁爱,偏偏瞄错了对象,找了个阿二。不过这不能怪二凤,二凤一片好心,阿二屁也不懂,送上门的天鹅肉不吃,脑子里不知想的什么东西。”张嫂斜视了二凤娘说:“阿二家的人都不正常;好的当坏的,坏的认为好的,神经病一家……”
“算了。”二凤娘马上打断了张嫂的话,“阿二不好,不要带累他们一家,阿二娘还是一个很懂事理的人。”
张嫂脸上马上堆起笑容说:“我知道你宽宏大量,你这人我称赞,我佩服。你人好,天老爷也看到,让你生了一个漂亮女儿。你家二凤漂亮,我真真欢喜,我把她当女儿。我们相邻几十年,邻居隔壁,一直和和和睦睦,你和我情同姐妹,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张嫂停下话,观察二凤娘的表情,见二凤娘没有什么变化,装模作样想了一会说:“谁能配二凤呢,二凤条件高着呢。”突然拍了一下大腿,“看我这记性(记忆),巧了,我想起来了,前村小伙子李云良前天特来托我做媒;李云良娘说很喜欢二凤,她儿子看见二凤漂亮,催着娘跟我说。”张嫂把话停下来,等待二凤娘回答,见二凤娘没有表示时,接着说:“我看你云良这小伙子长得神气,家里条件比阿二家好一百倍,二凤过去了一定会过好日子的。”
“小女还小,暂时不急。”
“不小了。”张嫂虽然碰了个软钉子,但不气脑,接着说:“否则怎么会托我做媒呢?”
二凤娘被张嫂说得沉默了好一会,才缓慢地说:“小女不懂事,看人看错人,托人又托着个黄伯伯。”她瞥了张嫂一眼,“你关心我家小女,谢谢你,看在你一片心意上,我问一下。现在时代不同了,没有她同意是不行的。”
“机会难得,要抓紧。我村的好小伙子不多,和二凤对得上号的更少,李云良是好小伙子,一旦被别人家抢走,后悔来不及。”
“谢谢你的提醒。”
“我等你回音啊。”张嫂走了。
二凤娘等女儿劳动回来,把饭端上桌,陪女儿吃饭,语气关切地说:“累了吧,饿了吧,快吃,吃了就生力气了。”二凤笑着望了娘一眼,就吃了起来,二凤娘在旁边问她和队里哪几个人去的?活做得怎么样?二凤边吃边答,心里觉得奇怪,今天娘啰里啰嗦的,问这问那,为的是哪桩?因为平常不问的,估计娘是开头白,还有别的事要问。
二凤娘等女儿吃好后就说:“你到张嫂处托媒,自己送上门,不怕难为情。这个死阿二,摆足臭架子,还说不要,多么丢人,今后不要理他,碰到他要翻两个白眼给他看看。”
“白眼不会翻,翻了就说明我人品低。我也不丢人,婚姻本身两厢情愿的事。他不要,说明他眼光高,也不是他不好,他又没打我骂我,以前他也没有许愿过我,没有理由翻他白眼。”二凤心里怪张嫂多嘴,一包芝麻糖也没有塞住她的嘴。
二凤娘见女儿说得在理,一时不好反驳;但还是说:“他有什么好?只是多识几个字。”
“好的多着呢,多识字是其中之一。”
“看看,你现在还在替他说好话。”
“事实是这样么。”
二凤娘摇摇头,转移了话题,“张嫂说,前村的李云良喜欢你,他娘叫她来说媒。李云良你认识我认识,也算熟人了,他虽然没有阿二识字多,听说也读完了小学,和你文化差不多。劳动力也挺强的,十七岁就去太湖捞水草,十八岁攉泥了,在小伙子中算出众的,卖相我看比阿二还好。另外还有三间砖瓦房,又是独子,在村上也是排得上号的好人家。你过去了日子肯定会过得很好。男人如果真心喜欢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不会吃苦而能享福。”
二凤看了看娘,低头沉思了一会,然后缓缓地说:“我知道李云良各方面条件不错,他家两个老人也很和善,是村里一户好人家。不过我跟他也见了好多次面,两人从来没有说过话,我和他家毕竟隔了近十个生产队,不太清楚他的人品性格,故不考虑他了。”
“傻丫头,你们没有讲见面后多讲讲,见面少就多见见,你不知道他的人品性格托小姐妹打听打听,见上几回搭上几回不就知道了。你们先交个朋友,搭上个一年半载,看看合不合意再决定,你认为好的话定下来,不合你意的就算了。”二凤娘见二凤不吭声,把话停了下来,用手理理女儿的头发,继续说:“我和你爸结婚前一次面都没见过,论长论短都不知道,长得好看难看也不晓得,只知道他家有三间房子,一只鱼池,嫁过来不是蛮好的么。两人过日子互让互让,太太平平,健健康康,有口粥饭吃,就算好日子了。”
“你这是瞎碰瞎撞,靠运气嫁人,现在新社会了,不兴那一套,”二凤回了娘一眼,“我们和你们那时候的人志向不同,过的生活也不同。你们是凑着过,我要的是舒心舒畅地过,我们要过的日子比你们好。”二凤带着笑说:“只有和阿二一起过,这种日子才能过到。”
“他家没有房子我先不舒畅。”二凤娘脸阴了下来。
“你不舒畅我舒畅。”二凤倔强地说。
二凤娘见女儿如此说,扫了一眼,沉默一会,埋怨说:“你这样要他,但他不领你的情。你情再多,他没意,有啥用?”二凤娘叹了口气。
二凤马上说:“张嫂是个做媒人的人,说的话往往一半在天上,一半在地上,天上的话云里雾里,地上的话半干半湿。云里雾里看不懂,半干半湿湿不透。不能不信,不能全信。过两天我去问问阿二,看他怎样回答,一切都会明白,我根本不相信阿二会嫌弃我。”
“你的面皮真老。”二凤娘用手指头点点女儿的额头。“你不相信她为何还要托她?”
“我面皮老吗?”二凤反问娘,调皮一笑,“我托她是试试她的能力,看她能不能办好。”二凤故意叹了口气,“看来我以前的想法错了,现在才明白,面皮老事情才能办得牢,面皮不老事情办得不牢,只好靠自己了。”二凤做了鬼脸。
二凤娘摇摇头,“我怎么生了你这个宝贝。”
“你生了个宝还不知道。”二凤眨着眼笑了。
第二天下午,二凤在弄堂口碰到阿二,就说:“你劳动回来啦。”说着观察阿二的脸部表情。
“回来了。”阿二的说话口气和表情和以前没有两样,这是二凤没有料到的。这是不是在装?二凤想,不过阿二从来没有装过,这就奇怪了。
“你晚上有空吗?”二凤望着他问。
“没空。”阿二回答得很干脆。
二凤心里一阵难过,差点把眼泪落下来,不过还是忍住了,她想为什么要在他面前哭?也犯不着在他面前哭,她已经五分相信张嫂的话,失望地瞥了阿二一眼,悻悻地走了。
阿二看到二凤的表情,觉得很奇怪,二凤今天表情很异常,她问他晚上有没有空,的确没空,队长刚才派人到他家里来叫他去,说有事找他,他必须去,因为队长难得叫他一次。他望着二凤远去的背影,摇摇头,也走了。
二凤回到家里偷偷哭了一场,没精打采睡了,娘问她哪里不舒服,她说头晕,娘问她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她说不要,睡一会就好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张嫂来讨过几次回音,都被二凤打发走了,二凤娘也没有办法,心想让女儿平平和和过一二个月再说。
二凤担心阿二已经有人了,经多方面打听,没有,心中石头落了下来,不过想这事不能拖得太久,否则有变化。
一天中午,她在大路上碰到阿二,朝前后扫了一眼,见附近没有人,便说,“我知道你晚上没有空,理解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和你说句话。”
“一句话?很便当,你现在说好了。”
“现在不行。”二凤很坚决。
“为什么”,阿二疑惑,“很重要?”
“顶顶(很)重要!”
阿二想了想说,“那明天下午。”
二凤听了这话,登时感到神清气爽,脸上露出笑容,“明天下午一时我在雨花台路口等你。”
“雨花台,”阿二奇怪,“要跑那么远,三里路呢。”
“跑的路远才好呢。”
说一句话跑三里路,太不值得,幸亏是二凤,依她惯了,如果是别人,早回绝了,他朝二凤看了一眼,点点头,走了。
二凤很高兴,觉得头顶上的太阳暖洋洋,不但外面暖心里也暖,刚才她故意把约的地方选得远一点,考察一下阿二的态度,现在阿二爽快答应,说明心里还是有她,估计以前不答应,是一时冲动,想想后悔了,故约得再远也去。如果他刚才回绝了,说明事情真正坏了,她心里有底了。
雨花台是东山有名的景区,曾吸引过大量文人墨客,很多谈情说爱的人和事都在这里发生过,二凤选择这里,也有其中的用意。大路口的两侧种着几十亩桔树,朝里委婉延伸过去,中国名茶碧螺春大多隐在桔树下,给这里的空气释放出一种独特的清香来,给到雨花台里游玩的人们一种特别舒畅的气氛。
二凤十二点半就来了,按照一般的常理应阿二先到,这样才表示出男子风度,但二凤盼事心切,烧火等不得虾红,也顾不得这些陈旧的规矩,早早站在那里。她身上穿了平常的衣服,因为她考虑到阿二虽然去了,其结果还是不得而知,万一不成也不至于狼狈万分。路口两侧有一堵石头砌的一米高墙,起到了阻挡泥土流失的功效。故几千年来,泥土仍很肥沃的,平整地存在着。二凤站在那里,尽管旁边有一块平整光滑的山石,但没有坐下。她觉得站着更能看得出来路的情景。她一会儿望望雨花台深处微露的屋顶,一会儿又回过身看看来的路上,脸上露出一副着急的神态,她估计阿二不会失约,怎么还未到,不觉朝天空望了,太阳似乎在正当空,又似乎偏西了一点。路上曾有好几拨人经过;老人、小孩,更多年轻人,他们带着欢快的神情从她面前走过,这幸福的气氛她受到了感染,她预感今天也会成为幸福的人。他们从她身旁走过时免不了好奇地望她一眼,然后带着各种各样表情往深处走去。而后面来的一对恋人走过二三步后一个女的说:“这位在等她的另一位。”男的点点头又回了二凤一眼。
二凤听到后脸刷的一下子红了起来,她感到脸上发烫,估计脸红得厉害,正在这时她看见阿二出现在远处的路上,心想这么巧;本来想望他早点来,他不来。这时最好他晚点来,他来了。红着脸和阿二见面,多么难为情。最好的办法暂时不见面,让红晕退了以后再见就自然多了,于是快步走进桔林。
阿二笃悠悠来到路口,边走边看周围的景致,带着一种逍遥的神态,二凤叫他来,无非是游一游。二凤自己想来游玩一下,一个人无聊,叫他陪一陪,小时候也叫他陪过,都是明打明说,现在他们大了,二凤弄得神神秘秘的,明明叫他陪一陪,却推说问一句重要的话。越来越看不懂了,和小时候比起来变化不小。阿二想反正是闲事,估计二凤未到,故而走得很慢,一方面是看看周围景致,另一方面等等二凤。他走在空旷处,二凤处在桔林边,故阿二没有看见二凤,二凤倒望到了阿二,后来阿二走了几步看到一个女子,二凤正好往桔林走去。阿二只看到一个女子的背影,像二凤又不像二凤,就是吃不准。但他肯定不是二凤;二凤叫他来,怎么会避开他呢?
阿二走到雨花台路口,站在那里,朝四面望了一下,没有看见二凤,心里一点也不奇怪;时间也许还早,男的和女的碰头,历来应该男的先来,这是天经地义的法则,如果女的先来,倒有些不正常了。他坐在那块光滑平整的石头上,悠闲自在地等着。昨天二凤约她来这里,他本不想来,小时候他们也相约过,也一起坐在这块石头上,讲什么时候弄野食,到醉墨楼还是到六角亭去玩?还在石头一百米的山洞里捉迷藏,算起来不是一次两次。所以这次来没有大惊小怪,只是觉得二凤人长大了心还未长大。小时候的过家家长大了还玩,他本想回绝她,怕她说他架子大。弄堂里好多小子都约过她,她弄野食去,玩不去,只有他约才去,已经给他大面子了。今天她反而约他,他的面子更大,但他们间从未说过一句情笃笃的话,这情话根本未在他们脑中产生过,他们间只是小孩子间的亲热。
二凤在桔林中待了一会儿,感觉脸上的热退了,但没有马上出来,她在里面望见阿二,阿二看不见她,她在暗笑,她要让他苦苦等着。这几天阿二给她的痛苦成千上万,三天三夜说不完讲不尽,她要让他分去最少一半,让他知道这样待她的结果,同时也让时间来考验她对她好不好的态度。
这样又过去了大约一刻钟,她从桔林的另一头兜出去,转而到来的大路处,才慢慢朝雨花台路口走来。
阿二看见二凤走近,就从石头上起来,“你来啦。”
“嗯,”二凤瞥了阿二一眼,一本正经地问,“你来了多少时间?”
“没多少时间,”阿二回答说。这是他们以前约着玩也是这样说的,语调中没有和以前两样。但二凤今天听的感觉不一样,她判断他们间没变。二凤觉得前几天的事情有些奇怪,搞不懂里面的情弯理曲。
“你走累了吧?阿二关心地说,“坐一会。”
“好。”二凤谢也没谢就坐了。其实二凤根本不累,阿二让她坐,乐得坐,叫他站,让他站得脚酸。
“这里的野景真好,”二凤像第一次来雨花台似的,又像忘掉问话,没头没脑说了一句。
阿二一愣,又很快反应,这是二凤的开场白,于是附和说:“风景优美,环境安静,上好的景区,难怪许多有名的文人都要来这里观赏,唐伯虎和祝枝山也来过。”
“真的吗?”二凤装作吃惊,其实阿二在以前早说过,那时还小,并不在意,今天不同,拿他们来做些文章。
“真的,”阿二也好像忘了似的,“他们中一人在这里做过诗,一个人在这里留过字。”
“唐伯虎点秋香你看过吗?二凤决定往心想的方向引。
“看过。”
“唐伯虎这人真不错,能诗会画,确是一个才子,为了对秋香的情意,甘愿放下架子,做了僮儿,这种人真正的有情有意,值得女子敬重。”
“是呀是呀。唐伯虎是情种,为了情意能屈能伸。”阿二也有同感。
“不过有的人没有那么好,”二凤把话锋一转,“画没有唐伯虎画得像,文章没有唐伯虎做得赞,书也没有唐伯虎读得多,架子却比唐伯虎大十倍百倍;眼睛朝天,说话轻飘飘,走路颠了颠,不知天高地厚。还不及华家大犊二犊呢。”
“有这样的人吗?”阿二起了警觉,二凤是否在说自己,但一想自己并没有这样的表现,于是笑着说,“你不要瞎想了,我们村上没有这样的人。”
“不一定,”二凤变了语气,“问你一句话。”
二凤望望桔林,看看来路和通往山里深处的小青砖人字路,见四周空荡荡的,原来路上的行人都不见了,就问,“十天前你去过张嫂家吗?”
“去过。”他对那天的事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我走过她家门口,她喊我进去的。”
二凤听了心里一个咯噔,事实明摆张嫂是问过阿二的。张嫂的话可能是真的,但既然这样,他怎么又会来呢?而且对问话回答得很干脆,没有一点装出来的样子,真正使人费解。要不要问下去?二凤犹豫了,不过想既然来了,刀架在脖子上也要问下去,反正今天要弄清楚,不论结果好坏都要定下来。于是硬着头皮说:“张嫂有没有跟你讲过什么话?”二凤说着张大眼睛望着阿二。
“她说一个姑娘看中我,托她做媒。”
二凤脸上一阵红晕,低下头,过了一会头抬起来,望着他:“你怎么回答的?”
阿二看到二凤脸突然涨红,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一想,不可能,随口说道,“我说不要!”
“你……”二凤一阵心酸,眼泪落了下来。
“你怎么哭啦?”阿二奇怪,不解地问,
“被你气的。”
“气的?”阿二莫名其妙, “我什么时候气过你。”
“现在。”
阿二觉得很委屈,他们间只讲了几句话,从未有气话成份,于是辩解说:“你叫我来我来了。你叫答我答了,如何气你?”
二凤想想也对,闲话没有讲清楚,就瞎哭,有什么用?现在关键是最重要的是把没有讲完的话讲结束,否则谈不上气不气,也没有理由哭,不过听了阿二刚才的话,心多少凉了点,信心也没有那么大,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
“你知道她说的姑娘是谁吗?”二凤站了起来,脸上现出紧张。
“不知道,她只说有个姑娘,没有说姑娘的名字。”
二凤松了口气,心里舒坦多了,语气明显温和多了,“你为什么说不要?”
阿二讲那天夜里正好哥哥和嫂嫂吵架,吵得睡不着觉,心里烦透了,心想结婚有什么好?弄得大家心里不开心。而且哥哥和嫂嫂是自由恋爱结婚的。
二凤又进一步松了口气,她温柔地讲解说:“自由恋爱没有错。结了婚有过得好的,也有不好的,关键是怎么过,一年三百六十天,不痛快的事总会有的,相互让一让不就好了。”二风讲完看了阿二一眼,“你认为那个姑娘会是谁?”
“我哪知道,我又不是仙人,算得出来,估计那人不太漂亮,硬嫁给我。”
二凤半气半喜,天下竟有这样的人,送来的美肉不吃,还瞎猜瞎想,于是道,“送来的姑娘漂亮不漂亮,两只眼珠要擦擦干净,眼睛要睁睁开,眯成一条缝,或者有眼屎,是看不清的。红的看成黄的,白的看成黑的,说不定把好事弄坏了,害了自己。”
”阿二不好意思笑笑;“你这人。”
“你应该想到,”二凤正视了阿二一眼,“”在我们村上,在我们弄堂里,谁和你最要好,你心中应该有数,最要好的姑娘才会主动说,除非你要好的姑娘多得像天上的星星数也数不清,看也看不过来。”
“要好的姑娘有几个,像星星那么多没有。”阿二承认说,“不过都是敷衍的,客气互相打个招呼。”
“打个招呼就算要好的?”
“不是吗?”阿二不解,“不要好怎么会打招呼,连看一眼都懒得。”
二凤听了阿二的话哭笑不得,这个人真会自作多情,而真正多情人他视而不见,好像遮住了他的双眼,看不见高山太湖。人家说书犊头是不是就是他?转而一想不去管他。她今天来的目的是接下去说话的结果,于是说:“敷衍的姑娘看中你托张嫂做媒的肯定有,但你应问一问是当中的哪一个,心中有个底。”
阿二避开二凤的目光,回头望了望远处的山峦,又扫了一眼四周,毫不在意地说:“我又没想讨老婆,要想那么多。”
二凤看到阿二的态度,又气又好笑,很想猛地把他推翻在地;那阴阳怪气的神态,别人看到了肯定会认为他脑子有毛病。但有毛病的人怎么读了那么多书,而没毛病的人却识字少,天下真是不公平。照道理讲一个平时要好女子约他来这地方问话,应该想到什么事了。不错,前几年他们也来这里玩过,又好奇地问这问那,在桔林里中捉迷藏开玩笑,那时年纪还小,有些事不懂,又图好玩,而现在不同了,两人已长大了,与以前有区别了。智商这么低,脑子一点也不开窍呢。好在他们居住在一个弄堂里,一起成长,彼此的性格、爱好、人品、智商都了解,假如碰到一个陌生人,肯定认为碰到一个呆子(傻子),早就一走了之了呢。
两人静静地站着,互相望了望,一时不知怎样讲下去。忽然听到来路上有脚步声,都不约而同朝有声音的地方望去。来了一个当地的桔农,他们认识他,有一次两人在捉迷藏时正好碰见他,认为俩人在偷桔子吃,闹出了笑话,后来那人向他俩赔过礼道过歉,今天见面,他朝他俩点点头,他俩朝他笑笑。
“又要捉迷藏了?”他笑着问。
“不捉了,省得你赔礼。”二凤笑着答。
“再赔一个无所谓。”桔农开心地说。
“不啦,怪难为情的。”
大家都乐了。
“姑娘,几年不见,你女大十八变,”桔农说,“变得越来越漂亮了;像仙女下凡。”又回头对阿二说:“小伙子,你男大二十变,越来越神气了,像电影中的少剑波,英气十足,你们两人如果能配成一对,倒蛮好的。”他扫了两人一眼,好像有所醒悟,但还是带着开玩笑地口气说,“你们今天不是来捉迷藏,我猜想是来找对象的吧!”
二凤脸红了起来,阿二马上说:“老伯伯,看你脸老实,心思不老实,说笑话的本事蛮大的。不过这玩笑不是能瞎开的。”
“是开大了。”桔农笑着承认,“不过你们真的相配。”桔农认真地说,“你们假如不是兄妹,找找也无妨。现在不找,今后真找了,不要忘了带两块喜糖给我。”
二凤脸涨得更红了。桔农看见笑了,“玩笑,开开玩笑,不好意思,走了。”
农人虽然走了,他的出现使现场的气氛出现了轻松的状态,二凤意识到这时候谈最好了,如果阿二有别的想法也不至于那么难堪,即使拒绝面子上也好些,甚至可以利用桔农的话改变阿二的主意。
二凤又坐到石头上,继续让阿二站着,朝四周望了望,见没有别人,瞟了阿二一眼,侧过脸,说,“我们接下去说,如果……我说如果……”她把话停了下来,仰头朝天空望了一下,低下头,轻声说,“如果是我呢?”
“是你就不一样了。”阿二一愣,肯定地说。又略有所思地望了二凤一眼,“那天是你吗?怎么会是你?”
“怎么会不是我呢。”
二凤听了一阵狂喜,觉得心跳得厉害,估计脸再次涨得绯红,把头回开了去,等了一会,把头回过来带着喜气朝北望去。一排生长在路旁山沟边的几百年的高大榆树的参天树叶遮在路边和中央,错落有致地伸展着,直达到深处中隐隐约约透视出诸黄色庙宇的一角。整个路上没有人,一种无声的宁静流动着祥和,一缕阳光从枝叶中射出来,给温和的地面带来一条金黄色的光带。
“天气真好!”
“你说什么?”
“天气真好。”二凤提高了声音,睨着阿二“那天为什么没有想到我?”
阿二用责怪的眼光看看二凤,用一种平和的语气说:“你喜欢我,和我好,我一直知道。我把你当朋友来看,和弄堂里的其他人没有区别,没想到你会把我当最好的朋友。你把终身托给我,我更没想到,也不敢想。”阿二把话停了下来,看二凤的反应。二凤不响,他继续说,“你有这样的想法,很好,我肯定欢迎。”
二凤听了微微一笑。
“你有这样的想法应该当面讲,以前我们说话都是直来直去,从不吞吞吐吐,隐隐秘秘,你说是吧?你这叫直路不走走弯路。”阿二瞥了二凤一眼,认真地说:“别的人不一样了,旧社会一套,叫媒婆做媒,新社会了,你还是旧思想。”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二凤红着脸说:“我们都大了,人家怕害羞么。”
“哼!托人家做媒还怕害羞,弄得大家都知道。如果真怕羞,就该等我托媒人,或者我先讲。”
“你这个死阿二。得了便宜还卖乖,你为什么不托媒人,为什么不先讲?”二凤猛地站起来,用拳头在阿二肩上轻轻急速地捶着,直到捶到不好意思了才停,直到累了才停下来,说:“你说话轻飘飘的,不体谅我难处;你是男子,大大咧咧,话放出去有用也罢,无用也罢,反正无所谓。我是女子,出口成金,说话算数,尤其这方面的话,大脑思考千遍万遍,句句重如山,字字值千斤,一点不能马虎。如果我当面说喜欢你,看中你,你说不,我的脸往哪里放?今后碰到你怎样面对?我们在一条弄堂里,见面次数多,一天见一次是经常的事,一天见上三五次也不奇怪,你说尴尬不尴尬?”
阿二想想也对,没想到谈恋爱轧朋友有那么复杂,以前不知,今天体会到了。过了一会开玩笑地说:“你现在不是自己说了吗?”
二凤脸上又泛起红晕,两眼盯着阿二,带着埋怨神态说:“被你逼的。那天张嫂回话后,我三天三夜心里没好过,害得我瘦了几斤。想想你这种人算了,一点意思也没有。如果不看在你人还马马虎虎可以的话,今天肯定不问你了,看你搭个臭架子,搭得连老婆也没有了,让你后悔一辈子。”
阿二连忙说,“不知者无罪么。”
“嘿,”二凤故意板起脸来,“明明有罪,还说无罪,这不是瞎辩白辩么,今天必须赔罪,否则我太吃亏了。”
“赔礼,赔罪。”阿二双手握拳,弯下腰,低下头,拱了拱。
“是否太简单点了?”二凤面色庄重,睨着阿二。
阿二抬起头望着二凤,不解地问:“你要我怎么样?要我跪下来求饶,男子膝下有黄金,跪下断断不行的。”说着挺了挺腰,做好一副宁折不屈的样子。
二凤看了一阵好笑,正色地说:“你不要在我面前摆架子,这架子不是那么好摆的,弄得不好架子塌了,连老婆也塌掉了。”
阿二听了连忙弯下腰,连声说:“是,是!是。”
“你膝下有黄金,我膝下有白金,白金比黄金更值钱。”
“是吗?”阿二怀疑,“我怎么从未听说。”
“你没听说不等于没有,只能说明你见识不广。你不要认为多识几个字就见识广,我虽字比你识得少,见识比你广得多。”
“是的。”阿二嘴上承认,心里不服,但为了得到老婆,只有让点步。
二凤望了阿二一眼,“你两条腿不肯跪,让你一条腿,一条腿必须跪。”
“这……”阿二开始只当开玩笑,想不到要来真的。
“我也跪你一条腿,大家都不吃亏。”二凤说,“好似拜堂成亲,我们现在提前拜堂成亲。”
阿二觉得哪里有不对的地方,又讲不出所以然,反过来想:二凤明显给了他面子了,这样跪也不丢脸了,是一个可以接受的范围,便又问,“是你先跪,还是我先跪下,或者两人一起跪下去?”
“当然你先跪了,因为你错了,不做个表示,我这口怨气怎么出得来。另外你跪下来,我马上跪你,也算对你的错误原谅了,表示怨气出了。同时也说明你膝下黄金丢了,马上拾起来还你,你说对吗?”
阿二被二凤说得糊里糊涂的,又似乎觉得在理,点头说:“在大路跪不行吧,人来人往的,被别人看见了多难为情,传出去可笑坏半个东山人。”
“笑坏半个东山人不会,笑坏半个绿野村人倒有可能。”二凤一本正经地说:“我无所谓,反正事情就是这样。你脸皮薄,从今天开始是我老公了。我当然要照顾老公的脸皮,我们到桔林里面去跪。”
“老公?我们还未结婚,怎么算你老公了。”
“算了。你一答应就算了,你现在要握我的手也可以了,我的手只给我老公握,其他人不行。连小姐妹都一样。”
“握手算了吧,怪难为情的。”阿二摆摆手。
“不难为情,来,握一下,我的手比你的手软。不过平时不能摸,等我高兴才能让你摸。”二凤伸出手,见阿二没伸出手,拉起阿二的手握了一下。二凤笑着说:“手都握过了,更是老公了。”
阿二摇摇头,心里服了二凤。
两人走进桔林,拣了一块干净之地,阿二先跪下,二凤马上对跪下去,二凤说:“我们对拜一下。”阿二照做了,要起来,二凤马上说:“慢,还要许个愿。”
“还要许愿,许什么愿?”阿二不解。
“今后你不许欺负我。”
“我从来没有欺负你,你是我老婆了,更不会欺负你,喜欢你还来不及。”
二凤想想也对,但还是说:“今后我们碰到有事,你要多让让我,当然我也会让你一点点的。”
阿二点点头,站了起来,二凤伸出手要阿二拉一把,阿二伸出手把二凤拉了起来,阿二把手松开了,二凤还是紧握着,两人像雕像那样一动不动立着。桔林中的风似乎没有了,远处两只鸟在挑逗地叫着,声音那么响亮,那么动听,四周处于一种动静结合的氛围中。阿二望着二凤红扑扑的脸说:“你今天真漂亮。”
“我本来就漂亮的。”二凤骄傲地说,“至少你以前没有认真看,粗枝大叶,还不如桔农老伯伯眼光。”
“桔农老伯伯表扬了你,你就夸人家了。”
“那当然了,你表扬我,我也会夸夸你的。你刚才做得不错,算我没有看错人。”
“其实我那会不看到,你条件各方面比我好,我想你是不会看中我的。既然这样,我何必在上面用闲心。”阿二真实地说。
“情人眼里出西施。”
“你是西施式的人,甚至比西施还美。”
二凤笑笑,带着调皮的口气说:“今后要珍惜呀,不珍惜要变丑八怪的。”
“一定,我会把你当块宝。”
“这还差不多。”
阿二忽然想起来了,带着担心的心情说:“你父母会同意吗,虽然新社会了,婚姻自由,但父母意见不能不听的。”
“同意!”二凤很自信,“我来时我跟我妈讲过了。我妈让我做主,我妈是家长,统管一切,我妈同意了,我爸必会同意,因为我爸听我妈的。”
“是吗?”
“难道我会说假?”
“今后你来我家了,你统管一切,还是我统管一切?”阿二问。
“你统管外面的,我统管家里的,大家来个统管。”二凤肯定地说。
两人会心笑了。
二凤把手从阿二手里抽出来,叫阿二站住,弯下腰轻轻拍掉阿二膝盖上的泥土,还用双手把裤管搓了搓,用嘴吹了吹。又在自己膝盖上拍了拍。两只手又握在一起,牵着一起走出桔林,来到大路上,两只手还是不肯松开。
过了好长时间,来路上传来脚步声,他们才把手松开,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几个老人在较远的地方就看到了,这是在当时当地极少的现象。他们猜想这两个年轻人在找对象,走过他们时好奇地望了他们一眼,其中一人笑着摇摇头:“真大胆,好像上海人走在马路上。”慢慢朝前走了。
“去!”二凤嘟起嘴朝走远的人嘘了一声。并转过身对阿二说:“今天我要送你一样东西,猜猜看,是什么?”
阿二笑着摇摇头,坦诚地说:“猜不出。”
“你脑子这么聪明,怎么会猜不出,”二凤摇摇头,叹了口气,“看来你并不聪明。”
“我是不聪明。”阿二承认。
“我以前一直认为你聪明,读了那么多书,看来你是碰巧读上的,我如果不是读书那年我妈生大病,为了照顾妈停学,肯定会读很多的书,一定会比你读得还多。”二凤停下话,瞥了阿二一眼,“我以前看错了。”
“是看错了。”阿二笑笑。
“我改主意了,不嫁给你了。”二凤调皮地说。
“一个人说话应算数,怎么两分钟就改主意了呢。”阿二急了。
二凤看到阿二一副猴急的样子,暗地笑了出来,故意叹了口气:“看来说出的话就像泼出的水,收是收不回来了,算我没看准,自认了。”
“你没看错,今后你会知道的。”
“你不要哄骗我呀。”
“不会。”
二凤掏出笔,在阿二面前一晃,“一支钢笔,喜欢吗?”
“喜欢。你给我的东西我都喜欢。”
“再猜猜看,什么牌子?”
“金星依金笔”。阿二毫不思索地说。
“猜的真准,你的脑子现在算聪明的,看来你有时聪明有时不聪明。你上课聪明,考试时聪明,生活中看问题不太聪明。”二凤带着笑说,接着问,“你怎么知道这种牌子的?”
“我读书时就用这种笔,后来不读了,笔放在那里不知道了。”
“千万别丢了。聪明时放在身上,不聪明时放在家里。”二凤把笔交给阿二,阿二欣喜地拿过笔,认真看了一下,果然和自己以前的笔一模一样,把它插在外衣表袋里,昂起头,“怎么样?”
“不错,看上去像个识几个字的。”
“怎么看上去识几个字的,我识好多字呢。”
二凤看到阿二像小孩子表情,很欣慰。突然把话题一转,“你知道吗?我今天带来的笔有两种准备。”
“哪两种?”
“一种送你。”
“另一种呢?”
“扔到太湖里去!”
阿二明白二凤的意思,他知道二凤的脾气,二凤是个说到做到的人。说明二凤对他真心实意,是铁了心的。万一不成,她很可能永远不理他了。他觉得今后应该好好珍惜这份感情。现在看到二凤一本正经的样子,故作吃惊地说:“扔到太湖多可惜。”
“这是专门给你买的,你不要,我留它干什么?看到它反而会伤我的心。”
“谢谢。”阿二忽然想到自己没有给二凤准备礼物,这是没有心理准备所致,于是带着笑问二凤要什么。
“人,人的感情就可以了。”
“还要别的吗?”
“不要了。”二凤望着阿二坚决地说。
“不要不行。我一定要弄一样,否则我太小气。”
“你看着办吧。”二凤看到阿二一本正经的样子,装作让步的口气说。
过了一会,二凤在阿二耳边低声说了点什么,阿二点点头两人朝座落在雨花台半山腰的醉墨楼走去。
二凤和阿二在雨花台游玩了半天,带着兴致回到家。见到娘就把这事高兴地讲了。二凤娘用手指头点点女儿的额头,埋怨地说:“你呀,面皮真老,针尖也戳不进去了。托张嫂说媒,已够出格的了,还约人家上山去讲,只有你做得出,整个村子只有你一个,人家知道了会这么看你。”
“你去管人家的眼神干什么,人家又不和我过。”二凤不以为然,调皮地说:“面皮老老,肚皮饱饱。如果不面皮老,哪有今天的结果?全部相信了张嫂的话,肯定放弃了。张嫂的话和阿二的话对不上头。世界上因为瞎七搭八的话产生误会,把许多好婚姻黄了。”’二凤停下后,神气十足地说:“我难得来世上一次,不能让人家随随便便坏了我的好事。我把本事拿出来,化解了误会,这是你女儿不寻常之处,你应该为我感到骄傲。”
“骄傲,骄傲。”二凤娘摇摇头,担心地说:“你现在这样迁就他。过了门万一有事吵起来,还不软在他身上。”
二凤笑着说:“不碍事,我们一直在一起,阿二的脾气我摸透摸透,人品性格我知道知道,我敢给自己打一百个保票,不会吵。”
“日子过下去不会一直顺的,难免有些事引起大家不愉快,万一吵起来怎么办?”
二凤望着娘做了一个神秘的眼神,淡淡一笑,“阿大不要替阿二愁,女儿的事女儿做,一旦有事吵起来,先让他三分,等他火气退了,慢慢和他讲道理,叫他不服帖也服帖,不认错也认错,这叫软柴伏硬柴。”
二凤娘听了也乐了:“鬼丫头,小小年纪想到这一套,行,比娘强。”
二凤在第二天黄昏来到了张嫂家。张嫂见二凤红光满面,穿着那天求做媒的新衣新裤,身上透出一股淡淡的哈俐油香味,估计二凤想通了,同意李云良求婚,前来和她商量的,心里很高兴,心想这姑娘毕竟在她几次“工作”下心动的。做成一桩婚事,好处费少不了,十八只蹄髈吃不着,十只肯定有的,满心喜欢叫二凤坐下。二凤也不客气,坐了,从衣袋里掏出一袋什锦糖放在桌上,微笑着对张嫂说:“上次我请你吃芝麻糖,你不敢吃,过了几天还要还我,你这么胆小。我叫你大胆吃,慢慢吃,还有第二包糖给你吃。我说话算数。今天不是送来了吗?”
张嫂想不是我苦口婆心的劝说,你会同意吗?真是讲得好听。但嘴上敷衍说:“是呀,二凤讲信用,说话算数。你的芝麻糖很好吃,又香又甜。”
“今天的糖更好吃,又香又甜不算,还有酸甜辣甜。里面有薄荷糖,山楂糖……”二凤打着手势。
“是吗,还有这样的糖?”张嫂感到奇怪,“托二凤的福,我又得口福了,我要慢慢吃,一边辨味一边吃。”张嫂眉开眼笑。
“是要辨辨味吃。”二凤收住笑容,一语双关,“张嫂,猜猜看,这是什么糖?”
“当然是喜糖了”张嫂手一扬,眉飞色舞胸有成竹。
“是喜糖。”
“你和李云良的。”张嫂又补上一句。
”不对!”
不对?张嫂吃了一惊,她估计二凤和她闹着玩,看了二凤的表情,相信了。她有些不解,除了李云良,还会有谁?在脑海中排索了一下,觉得二凤心机深,真正猜不着;她阿二弄不着,李云良又不肯,会不会看中另一人,像二凤这样漂亮的姑娘,她看中别人愿意被看中的人很多,只有阿二脑子长瘤神经搭错,不知好歹。她试着报了几个小子的名字,都被二凤一一否定了。张嫂只得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脑子老了,不灵了,猜不着了。”
“是阿二。”二凤说着面孔一扬,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
张嫂一愣,疑惑地说:“他不是不要么?”
“他别的女子不要,我特别漂亮,他要!”二凤把胸脯挺得高高的,做出一副女神的样子,有滋有味地讲了事情经过,当然也隐瞒了阿二跪她的细节,“你这人,做事糊里糊涂的,讲事不讲讲清楚,差点把我的大事耽误了。”
“怪不得你要请我吃酸糖辣糖,你用意真深,我小看你了。”
“事情就是这样,小看大看都不搭界。”
张嫂如梦初醒,也有点难为情,但也觉得有点委屈,便说:“我当然有点责任,阿二也有责任,他也不问一问,就来着气,硬着头颈出去。”
“你做媒好几次了,有经验了,应该问问他,把人讲清楚。”
“我问了,他是这样说的。他是你喜欢的人,帮他不奇怪,可怜我这老太婆,老脑筋(老思想)碰着新事体,做不好了。”张嫂故意叹着说:“看来”
蹄髈吃不着了。”
“蹄髈你照吃。”二凤马上从衣袋里拿出二元钱,放到桌上,认真地说:“猪肉七角五一斤,这钱可买一个大蹄髈。本来想你吃十只蹄髈,就为你办事不利索,只能少给你吃点,另外我结婚少不了给你大吃一顿。当然也可以到阿二家吃两只蹄髈,我和阿二讲好了,总的来说还是少吃不少,这并不是有意克扣你的斤两,为的是让你长点记性,为别人家的事好仔细一点,稳一点,你少吃一点蹄髈是小事,对人家婚姻是大事。这样对你好,也对别人家好。”
张嫂的脸涨得绯红,二凤的话虽然尖一点,辣一点,想起来也有道理,总的事怪自己没把事情办好,自己是上了年纪的人,怎么做事那么粗糙,差一点一只蹄髈也吃不到。她没想到二凤平时不声不响,倒是一个说话厉害角色。不过二凤还算通情达理,现在还让他做个现成媒人,有几只蹄髈吃也不错了。
“你的话金玉良言,我记住了,”张嫂为了几个蹄髈,只能这样说了。
“我的话可能也有不妥的地方,请你包涵了,”二凤语气缓了点,“你做媒人还是有一套的,这次偶尔失手,不作为怪,圣人也有失手时。”二凤一方面想到张嫂是乡里乡邻的,另一方面后面还有好多事要张嫂帮忙,不能把话说绝,故意赞扬一下。
张嫂是姜老的辣,知道二凤的用意,客气地千恩万谢了。
正当二凤要出门,张嫂立即想到了以前的话,忙拉住二凤说:“今后你和阿二一家子了,我以前对阿二不好听的话你不要记在心上,你也不要告诉阿二,阿二会不开心的。”
二凤大度地说:“没事,我不会记在心上,也不会告诉阿二。这件事本身阿二先不对,他说粗话,你说气话,很正常。碰到我也会这样说的,这叫人待人,如果我记在心上,也不会再叫你做媒了。”
张嫂听了很感动,她拍胸脯保证说,“你们今后操办喜事,别人用八分力,我会出十二分的力。”
“那谢谢了。”
二凤出了张嫂家,看到夜里的天很深星很多,有一颗大星星正朝她眨着眼,她开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