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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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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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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荣哥

我在城里工作几十年,按照自然规律,花甲之年应告老回乡。我很想发挥余热,但单位里的意见不一;年轻的说我老了,年老的说我看不穿,不会享受乡下的新鲜空气,弦外之音我懂。

在城里享了几年清福,无聊得很,才想到乡下透透空气。乘火车下 轮船,拿着行李一踏上莫厘路,体会到一种亲切感,想到童年时代的伙伴,印象最深的是志荣哥。他比我年长两岁,生得结实的身胚,但从不仗力欺人,也容不得强者欺侮弱者。他原比我聪明,成绩总在班里前三名,不料一次他帮我到一棵高大的柿子树採柿子摔下来,虽然没残废但成绩逐渐不如我,我多次抱怨自己对不起他,他说是自己不小心造成的,“人么,总有个失手的时候。”他是笑着在这条路上送我进城的。

莫厘路变了样,羊肠小道变成了宽阔的马路。路变,人也变;志荣哥变成了农民伯伯,我变成了工人老大哥。我们虽然有时联盟有些相通但毕竟不一样;志荣哥人家时时称他为“阿乡”,而我可以挺胸凸肚地做起城里人来。只有一点我们确确实实没有变,志荣哥会生儿育女,我也会 生儿育女,只不过他的儿女叫回乡青年,我的儿女叫知识青年。

开始我们通信,后来稀了。我在信中知晓他在五八年筑大包围得了气管炎,除了他在信中说了些当时流行的英雄气概的话之外,其它细节都是从别人那里打听到的:大包围合拢时裂了口,他为堵住决口在黑夜的寒水中泡了四个多小时,得病后又坚持轻伤不下火线,以致留下个不管天暖天寒都会剧咳的怪毛病。这次我回来特意捎了点药,以表我的不忘之意。

莫厘路也许是个农贸市场,来往的人们陆续不断,其中有个穿大红衣女子在我面前轻盈而过。山里人挑出来的橘子、石榴、栗子摆得一长溜,那些穿戴洋的土的男人女人守着自己的果子招呼客人。我沿着莫厘路走过去,发现不远处有个老人佝着腰、弓起背在那里拾橘皮,我的感觉仿佛从繁华的美国国度一下子跳到贫穷的埃塞俄比亚。老人每拾起一两个橘皮总要左顾右盼一番,并从咽喉部发出几声刺耳的咳嗽声。我猜想这老人不是无子女就是子女不孝,心中产生一股同情感。我自觉自己品格并不低下也不高尚,没有必要施舍一笔钱,便像避债般地加快了脚步。当我匆匆走过老人身旁又回头一瞥时,我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不是志荣哥吗?

我忙放下行李,跨上一步抓住他的手动情地叫了一声,“志荣哥!”

老人迷惑地望我好半天,摇摇头,突然从喉部冲出一连串的剧咳声,面色由灰白转为紫红,剧咳后,从嘴里艰难地吐出几十口白色泡沫痰,面色才渐渐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我是小荣呀!”我盯着他消瘦的脸颤颤地说。

“噢,噢!”志荣哥端祥了好半天才认出了我,笑着点点头,手抽回去,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弄脏你的手。”我连说不妨,又紧握了他的手,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从心底涌起来。

“退休了吧?”他问。我告诉他五年了,他又点点头,“好福气呀!”志荣哥又咳漱起来,由于咳得厉害,他忙用一手捂住胸口。身子一抖一抖的动,那手中的橘皮袋也上下颠动,有一个橘皮竟从袋口跳了出来,他忙弯下腰从地上把橘皮抓起塞进口袋,并紧紧抓住袋口。

“拿回去做药?”我问。

“不!卖钱。”志荣哥回答得很干脆。

我沉默了一会儿,不安地问,“家里不顺意?”他回答,“还好!”

还好?我有点不信,”那何必捡那玩意儿?”我瞥了一眼橘皮袋。

“拾橘皮怎么样?”志荣哥明白我的意思,“又没偷又没抢的,有啥不好?乡下人掏粪、抓灰是常事,拾橘皮总比那干净吧。”

“一天能拾多少钱?”我自知说漏了嘴,忙把话岔开。“块把钱。”我默默点点头,“他的收入还不足我的退休费五分之一。”我忙从口袋掏出香烟,他摇摇手,“碰不得,沾上这东西咳得更起劲。”他的话提醒了我,我忙从行李里取出几瓶药水药片,介绍说:”效果蛮好的。”

他接过药左看右看,笑着说:”这药没见过,是好药。”于是他问我多少钱,手伸进口袋掏钱。

“你也跟我客气起来。”我把递过来的钱推了回去。志荣哥看我态度诚恳,笑笑说不好意思。他把钱收了回去。我为了证实自己出力不出钱,轻轻对他说:”那药是单位医务室配来的,公家报销,你吃得对路,我会寄给你。”

“那不是黄鳝吃过界了?”志荣哥有点不识好人心,改变了态度,“心意我领了,这药万万不能要,我们乡下人认为冒吃公粮才是丢人的。”经过协商,我只好让步;收下他的钱,交医务室。分手时,我们约好晚上见。

志荣哥的家是两间小平房,旁边有幢楼房,是他儿子们的。我一进屋,就看见客堂中贴着几张奖状,也许年代已远,奖状都变成黄褐色,奖状上的字已看不清,其中有一张缺了角儿,但却牢牢沾在那里。客堂里东西不多;一张旧桌几条破凳,一袋晒干的橘皮搁在凳上。志荣哥见我目光停在奖状上,暗示性地干咳几声,“过去的事,回想起来很有味的,当然也怪难为情。”他说着让座。他嫂子端来两杯茶,我双手接过茶喝了两口,随口说:”这东西早过期,处理掉算了,换几副新画屋里生气些。”

志荣哥吃惊地说:”这也会过期?”他马上摇摇头,“管它过期不过期,它在墙上,不碍我们手脚。”他喝了口茶说:”新画么?大都是歪脖子抬腿的,我不中意,还是老样子好。”他自信地笑了笑。

我被他笑得说不出话来。一个女子走了进来,志荣哥给我作了介绍——孙女春英。我一看就知道是下午莫厘路见到的那个穿红大衣的姑娘。她叫了我一声后,就伏在志荣哥身上咬了几句。志荣哥点点头说:“把你爹叫来。”

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不一会,春英拉着她爹进来了,志荣哥没等儿子开口就扳起面孔问,“你为什么不给她钱?”

他儿子开始莫名其妙,反应过来后就说给过了,五次。他儿子告诉我们:春英有十个小姐妹,今年前几月出嫁五人。喜酒钱一人一百元。还有表妹出嫁,堂侄儿结婚,都是重礼,家里钱空了。今天春英又有一个小姐妹出嫁,我这次到隔壁张伯伯借了六十元钱,已是癞蛤蟆吃刺猬——尽力了。

志荣哥问春英:”人家有没有给六十的?春英说:”没有!”

志荣哥回过头对儿子说:”你听听,人家都是一百,你只六十,你不怕塌台?”儿子回答:”塌什么台?量身做衣么。”

“说得倒蛮有理的。你不怕塌台我怕!”志荣哥侧过头对他嫂子说:“把我的钱拿出来。”

“噢唷唷,老头子”。他嫂子着急地说,“你拾了一冬天橘皮也只有四十来元,这些钱全给她也只凑个数,今后买药呢?开门七件事呢?”

“这你不用管!钱去了会来的,台塌了出去就收不来了。我活了大半世没塌过台,总不能为了这点小事塌个台。我活着就不能塌台,闭了眼也顾不得了。”

志荣哥自己迸屋取钱去了,里屋传出来一阵阵剧咳声。

我眼前浮出莫厘路上的喧闹声,以及后面一个弯着腰、弓起背,发出剌耳咳嗽的老人。

好几年过去了,农民也有了养老金,我高兴地想志荣也可享清福了,去信问志荣哥儿子。他儿子来信说吃了我捎去的药病情有所缓解,但还是改不了拾橘皮的习惯,没有橘皮拾硬纸板和塑料瓶。我吃惊,问为什么?他儿子说曾多次劝父亲别拾了,并愿意拿出每年上万元钱让父亲停止拾东西,父亲坚持说趁手脚还能动的时候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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