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墩村有一个名叫坏脑子的人,并不是臂上能立得起人腿上能跑得动马的人,但名气不小;本村的大人都认得他,外村的人也知道他的大名。
坏脑子的父亲叫尤发财,名字的愿望虽好,虽然他也努力了,但理想没有实现。他把希望寄托在两个儿子身上。大儿子叫聪慧,果然有点出息;当了泥水匠一个小工头,虽没大富大贵,但也风声水起。尤发财很为骄傲。二儿子叫聪明,但他没遂老子的愿。过的日子连一般人都不及,做的事行的为与常人不同,人们说他脑子坏,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坏脑子。
坏脑子命运不佳,三岁没了母亲,没有母爱对他有点影响,长大后的行为好像和这有点因果关系。母亲是老慢支病人,这病不能治愈只能加重,治疗也只能缓解一下,最后倒在心肺功能衰竭上。坏脑子没有得这病,也算是不幸之中大幸了。
尤发财外表看老实巴结。他中年丧妻,身体十分健康,头脑中还保留一份春心,难得也到歌舞厅娱乐一下。他做些小工的活,也干些鱼池上的事。既然大儿子是工头,多少有点照顾。后来尤发财年纪大了,不做小工专管鱼池。他对坏脑子放任自流,开始也管一下,想把二儿子培养成才,最起码能给大儿子当个帮手。他能力有限,心有余力不足,最后只好随他去。人们常说收获靠付出得到,既然老子没有本事,所以他在儿子们面前没有多大威信。
坏脑子说话有点口吃,妨碍了他的交流,也对他的形象有点损害。一句话要分几句讲,有时讲了半天也不明白,脸上憋红一阵子才恢复正常,当然讲得短的人们都能听得懂。
有人问他:“你吃饭了吗?”
“吃,吃,吃了。”
那人看他讲话吃力的样子,不跟他讲了。
由于坏脑子有种种不足,所以成年没有讨到老婆。但在他看来没有老婆也好,可以自由自在地活着。他四十多岁还像一匹放野的马,生活起居非常随意;父亲给他备了一间住房,让他有一个温暖的休息地方。他对那间住房不太欢喜,喜欢窝网吧。
他没有钱,很是识相,网吧的明亮大厅中央不敢待,就在大厅角落眯一夜。网吧老板是专为赚钱的主,墙角不重要,也是房子的一部分。他舍不得让人无偿占用,几次赶坏脑子走。坏脑子脸皮厚不出去,都被老板强行逐出:“出去!”
“噢,噢。”
坏脑子走了一会,趁老板不注意,又回来了,像一只死皮赖脸的苍蝇。老板看赶了几次不起作用,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算了。一方面懒得动肝火,另一方面懂得和为贵,天天为这事犯不着,网吧空间大,多一人少一人影响不大,让坏脑子留在网吧里,还能体现出他的大度,赚到不少人气。
坏脑子名字虽坏,看事情不坏,能洞察一切;他在网吧人不多的时候进去,一旦看到人头攒动,也能主动退出,心甘情愿回到父亲给他的房子宿一夜。老板是个精明之人,当然能看到坏脑子为人之道,在以后的日子里,更加对他网开一面。
坏脑子住宿解决了,吃饭也待解决。他对这个问题考虑胸有成竹;虾有虾路,蟹有蟹路,一个四十多岁大活人,绝不会被吃的问题难住。尤发财管理一只鱼池;养了点蟹,放了点虾种,作为家里收入。他在喂养时间不会叫坏脑子去干活,叫他也没有用。但在蟹成熟期需要有人看守,不防君子防小人。尤发财想到要派一几坏脑子用场,坏脑子是新造茅坑三天香,三天过后臭棚棚。他看了三天不去了,虽然鱼池上搭的草屋十分讲究,空间也大,空气比网吧新鲜,吃的用的一应俱全;鱼、蔬菜、还有种的瓜果随他吃。他似乎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其实不,关键不喜欢干农活。
坏脑子逃之夭夭,三天两夜不回家。尤发财拿他没有一点办法,只好随他去,心中增加恨铁不成钢的感觉。老子在鱼池上,小子在镇村,两人有点老死不相往来的味道,不过父子总有父子情,往来还是有的,亲近程度不及别人。
坏脑子就是上天仍要到地上吃食,否则还不饿死?天无绝人之路,坏脑子怕做农活,求生的本能还是有的。他求生的方式与众不同——就是吃死人家的饭。
他吃死人家饭有两种方法:一是赖着路,二是做着吃。赖着吃极其简单;某一家死人之后,少不了要办丧事,他不干活,不出钱,吃饭时凑上一份。当地农村办丧宴规模不小;小则二十多桌,多则五十六十桌,也有更多的。宴席里人口众多,你不认得他,他不认得你,谁也弄不清别人和丧家的关系。坏脑子很知趣,先等别人坐齐,见有位置空着,他上去填空,堂而皇之吃了起来。他混水摸鱼很成功;人家都误以为他是丧家的亲戚或朋友,和他热情打招呼,他都点点头算作回答。
坏脑子吃了东家吃西家,吃了南家吃北家,本村外村都吃,有时竟吃到镇上的人家去了。这种饭吃得多了名也就吃出来了,同时真相也暴露了;少数人家赶他走,大多数人家随他去;反正诺大一个场面不多一张嘴,不过他吃的位置改变了。这种情况下有人对他的卫生提高了要求;人们嫌他脏,叫他一边去吃。坏脑子被人识破,识相很多,盛了一碗饭弄了几块豆腐,也挟了半条吃剩的鱼或一块肥肉,站在旁边吃着。别人不看他,因为他吃得次数多了,觉得没有新鲜感。
百人有百种想法,否则不叫百姓。有人同情他,挟了一大块瘦肉给他,对他说:“坏脑子,坐下吃。”
“我,我站着吃很好。”坏脑子感激地望了对方一下,脸上不作过多的表情。他认为自己的表情不值钱。
坏脑子也有风光的时候——那就是做着吃。他知道自己没有别的本事,力气也不大,但拎一只竹篮子力气却绰绰有余。他派上了用场,一旦有人家出现丧事,必到火葬场一趟;中包车一辆,大包车一辆。死者配偶或子女坐中包车,一面陪送一面啼哭,其他的人坐大包车,也算陪伴逝者走一程,给逝者一点安慰。不管逝者知晓不知晓,做到也算心到。另外一个作用就是让逝者的灵魂从火葬场里逃出来,跟随家属回家,免得飘在外面做野鬼,这里面做一些功课。这些事完全由一位排的上号又深得家属信任的人去做。
坏脑子既然得不到一号座位,第二号座位非他莫属;他坐在中包车的副驾驶座位上,和驾驶员并排,自我感觉良好。他感到很风光,别人不敢抢他的风光。他的风光是个特殊使命带来的;车开后慢慢往前行进,他马上进入角色;把一只备好的中竹篮放在身前,竹篮里有不少用纸折成类似四角方形的锭。江南地区河多桥多,车子每过一桥,他便从竹篮抓出三五个锭,一声不响往桥上扔下去,算作给守桥老爷的过桥钱。至于有没有守桥老爷?他不管了。从村镇到火葬场有几十里,他管的是把一竹篮纸锭全部扔光,直到目的地为止。到了目的地,其他人浩浩荡荡进火葬场灵堂。瞻仰一下逝者最后的遗容,围着逝者转几圈,也算对逝者最后的告别仪式。坏脑子没有这个义务,但他主动参加进去,得到不少人好感,有人在背后说:“坏脑子真不错。”
上山时坏脑子拿着竹篮,竹篮里放了新东西:香火这是必用的,还有一条香烟,一斤水果糖。他走在前面,默默地走着,听着背面的哀乐,一脸严肃悲伤的表情,直达到了穴地。到了目的地,他把竹篮还给丧家,让丧家把香烟和糖派给送殡的人,他算完成了全天的任务。
坏脑子做事十分认真,每当有人请他,对方不管贵贱如何,他一样的尽责;不但在白天,黑夜也如此,每当夜深人静时,陪夜的人有的打牌,有的吃夜宵,也有的高谈阔论,更多的人回去睡觉了。坏脑子守在灵堂那里,一步不走开,好心人叫他吃夜宵,他随便吃了一点回来了,继续守在那里,即使太睏了就在原地眯上几眼,直到天亮。
丧家看他如此尽力,十分感动,拿出二十元钱,算作对他的酬劳。坏脑子笑着接住,说声谢谢,吃了一碗粥,继续为丧家效力。
他努力做事,很得人们称赞。村里村外一旦有这等事,立即会想到他。他名声大作,连平时看不起他的人也会对他刮目相看,热情地和他打一声招呼。
坏脑子做着吃虽然扬眉吐气,也有不足的地方;问题出在那双手。人们嫌他手脏,他的手其实很干净,包括衣服裤子,都洗得干干净净。他洗衣服的姿势美态不亚于一个女人。但做人做事不能过份。过份使人厌恶;坏脑子洗衣裤时间比别人长几倍,也许他喜欢洗衣裤,人们对他产生了注意,但人们并不知道他洗衣裤时间长的真正目的。他的目的是借洗衣裤来洗手,后来的日子才知道里面的秘密。坏脑子洗手在河里洗,在井上洗,更多的是在水龙头上洗。平白无故洗上几个小时,甚至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水从龙头里哗哗流出来,他一点也不心痛,相反有一种快感。他多数日子在公共厕所的水龙头上洗。管厕所的人教育他,他听得十分认真,就是不改。有一天突然问:“我,我阿呆(傻)的?”
“你不呆,呆的话不会到这里用水。”管厕所的人说,“水很宝贵,就是在家里也要节省。”
坏脑子不响了,还在洗,管厕所的人说:“你再洗,我用一根木棍敲开你的头。”
坏脑子知道木棍的厉害,默默地走了。管厕所的人想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也走了。
过了近一个小时,坏脑子不知在什么地方转了一圈,回来了;他先头朝放自来水龙头的地方一探,见没人,脚移动两步,眼睛朝四周一扫,仍没有看到人,故意借方便进厕所一望,见管厕所的人不在,乐开了花,急步来到水龙头,打开,水自由流出,两只手认真洗了起来。
他村上一个熟人正巧走过,看到这种情况,说道:“坏脑子,你又在浪费水了。”
坏脑子只顾洗手,不吭声。
“坏脑子,我问你一个问题。”
“什,什么事?”
“你手上是不是痒,所以要洗手?”
“不,不痒。”坏脑子不加思索地说。
“既然不痒,为什么要洗手,你即使脏,洗三五分钟足够了,为何要洗几个小时。从冷天洗到热天,白天洗到晚上,不怕麻烦,把两只手洗白了。”
坏脑子瞥了一眼自己的手,那只本来黝黑的手有三分之一出现了苍白。他也知道这是洗手的结果,笑笑,突然说:“我,我阿呆的?”
“呆的。”村里熟人说,“你这样子,可办低保了。”
坏脑子弄不明白这句话是真是假?低保多好;他不干事国家发给他钱了。某一日特地告诉了尤发财。尤发财眼前一亮:他想出主意的人绝顶聪明,指了一条阳光大道,这人不是诸葛亮转世就是刘伯温投胎,于是把坏脑子领到有关部门,对工作人员十分可怜地叙述了坏脑子的不幸和要求。
工作人员看了看坏脑子,觉得他确实长得瘦小,精神状态不是良好;双手插在衣袖里,外表看和正常人似乎有点区别。他对尤发财说:“你说你儿子脑子不正常,不能凭你几句话就定他不正常。给予低保,必要的手续还是要的。”
“什么手续?”
“测试一下。”
“测试吧。”尤发财也认为这道手续应该。
工作人员叫坏脑子不用紧张,只要慢慢想好回答就行。他对坏脑子说:“鹅头颈长还是鸭头颈长?”
“鹅,鹅头颈长。”坏脑子想也没有想,脱口而出。
工作人员一愣,凝视一下坏脑子,对尤发财说:“他只是有点口吃,脑子很正常,比一般人都回答得快,而且正确。”尤发财恼怒地横了坏脑子一眼,工作人员为了郑重起见,把题目程序换一下,又问一遍:“鸭头颈长还是鹅头颈长?”
“当,当然是鹅头颈长。”
“有没有搞错了?”工作人员追了一句。
“错,错不了。”坏脑子认真地说,“我,我邻居家的一只鹅,头颈就是比别人家的鸭头颈长。”
工作人员笑笑:“回答正确,你脑子正常。”
“我,我的脑子本来正常。”坏脑子得意地说,“我们镇里到城里火车站,乘汽车有五十六个站,我可以一个不拉依次背出来。”
“真的吗?我不信。”
“真,真的,我背给你听。”坏脑子稍一思索,从起站到终点站所有的站名排列一个不错一口气背了下来,只不过他背得有点急,中间停顿两下。
“好脑子,好脑子。”工作人员赞叹说。
“我,我本来好脑子,他们说坏我,说我坏脑子。”
坏脑子的记忆连尤发财也有点吃惊,但尤发财没有惊喜,埋怨地瞥了儿子一眼。两个人在回家的路上尤发财对儿子说:“你这个笨蛋,连说一个谎都不会。”他叹口气说,“低保泡汤了。”
坏脑子低保没有办成,但没有虚行;村里每年年终送来五百元钱,有关部门给他办了一张免费乘车卡。他拿了这张卡,乘车到处跑,不亦乐乎;有时到城里去玩,有时把公交车当旅游车,一天内乘了这车乘那车。一天中有大半天在车上。过了一阶段感觉乘车乘厌了,来了一个新花头;跑到大寺庙去吃素饭了。素饭是一个大老板恩赐,当作慈善事业,中饭一顿。他上午九时必去,吃饭前跟着别人唸几声经,拜一下佛,也算礼数到了,吃饭的资格有了。施饭时拿了一只大碗,服务员给他盛饭,吃饭可多可少,不许吃剩。四菜一汤都是素的,还有水果。坏脑子很开心;乘车不要钱,吃饭不要钱,还有人服侍,这是神仙过的日子。美中不足是神仙不吃荤。
他过了一阶段神仙的日子也不想过了。他想还是凡人好,重操旧业。世界上的生命要延续下去;有生必有死,否则人间还不人碰人?
坏脑子认为这行当是世界上最好的,既省力,又赚钱,还有鱼肉吃,就是豆腐也烧得好,由一个有名的厨师烧的,豆腐里放了茴香、肉桂、红辣椒、味精等调料,香味扑鼻,别的地方没有的。
事办好后丧家又给他一百元钱,算是办事辛苦钱。坏脑子接钱态度很好,但在用钱上似乎不好;村镇总不会天天死人,否则还不死光。在这空档的日子里,坏脑子又回网吧。网吧不供应他食物,他似乎有点尴尬。村里的那个熟人出于对他关心,又帮他出主意:“坏脑子,人家给你一百元钱,你自己用,不要给你父亲了。你父亲有你哥哥养着,另有鱼池收入,吃穿不愁。你么,丧事不会天天有,把钱用在没有丧事的日子里,这样不至于饿着。”
“噢、哦,”坏脑子知道对方说的好话,满口答应,过了一段时间忘了;每当挣来一百元钱,当晚就给父亲。
尤发财还他二十元,算是一点父爱,至于其他的钱,他心安理得地享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