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老太很有福,活到九十五岁。
在她的村上活到九十多岁的老太只有八人,两个比她大,一个同岁,还有四人比她小。不过其他七人中都没有耿老太健康;具中几人不是头疼就是脚痛,有时腰痛也来凑一脚。东面的毛病刚好,西边的毛病出来了。医院家里两头跑,弄得儿女们怨声载道;不送病人去医院不好,送医院去自己又没空。难得抽点时间尽孝是应该的,但日积月累很难办。还有一个老太更难办,干脆躺在床上老虎不挪窝。
耿老太脚轻手健,从小至老不懂什么叫病,医院朝东朝西都不知道。她走路像一个五六十岁的健康人;脚下能走出风来,而且从未拿过一次拐杖。
耿老太住在一条弄堂里的一间小房子里。小房子面积不算大,不到二十平方米,吃的睡的都在这一间。由于她头脑清醒,思维敏捷,又很勤劳,一切安排得有条不紊。她早上起来扫地烧粥,然后打扫个人卫生。打扫卫生有点特别;除每天洗脸梳头外,还将衣服每天在房子门口上下抖动十几下,以她的想法灰尘也不能沾在她衣服上。这是每天的功课,邻居觉得好奇,就问:“你衣服没见你洗,每天抖掉灰,有用吗?”
“有用,我几十年都是这样做的。”
耿老太坦然地说,回屋了。第二天继续抖衣,吃好了粥正想出门,她的大女儿来了,亲热地叫了一声:“妈,要出门?”
“是的。”耿老太见大女儿手里拎了一个塑料袋,里面有两条鲫鱼,都在半斤之上,又来孝敬她了。“你又拿东西来了,我告诉你不要拿来,我鱼吃不完。”耿老太指了指水桶,水桶里有一条上斤的黑鱼,静静地待在那里。
“谁拿来的?”
“二丫头。”耿老太的二丫头是她的二女儿。孝心很足,每个星期都会来三次以上。耿老太没有感谢她,认为她来的次数太多,自己家里的事也要照顾到,特别是二丫头的孙子、外孙女还小,更要照顾。至于二丫头每次拿东西来,她也没说好。“我东西有得吃的,下次不要拿来。”但二丫头好像有点拎不清;娘说归说,她来归来。
大女儿对自己妹妹尽孝很是称赞,对娘说:“大妹对你够好的了,她要来你让她来,她给你东西开心吃,你要领情,对得起她对你那份好。”
耿老太似乎有点被大女儿说动,点点头说:“那倒是,不过其他人也很好,她不过好得多一点罢了。”
“娘,这是你修来的福气。”
“是福气,是福气。”耿老太对这句话很受用,谁个老人不愿儿女说她有福气?
“弟弟来看过你吗?”
“来过。”耿老太笑着说,儿子是独苗,她的掌上明珠,王家传宗接代靠他,她打心眼里欢喜,四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显得更加金贵。“他半月来一次,他很忙,他能抽空看我一次,我很高兴了。”
“半个月来一次也不错了,有的人家儿子一个月望老人一次,也有的一年望一次。”大女儿帮弟弟讲话,她很喜欢这个弟弟,小时候带弟弟她出了大力,只次于母亲的那份操心。
“是的,是的,儿子很好。”
耿老太和大女儿天南海北聊了一个多小时,大女儿怕累着母亲,回去了,回去时耿老太千叮咛万嘱咐叫她不要拿东西来。大女儿走后,耿老太忽然想到馒头店里去买汤包,这是她最爱吃的;皮薄,肉味鲜,里面还有很多汤,嘴里吃着觉得心里美,她认为什么馒头,粽子,饺子都没有它好吃。她还未改变年轻时的脾气,说办就办。馒头店离她家不足百米,方便得很,她隔三差五光顾那里,为的就是最爱。耿老太稳步走出弄堂,上了石拱桥,健步往前走着。本村从街上来的一位中年妇女遇见她,亲热地问:“耿好婆,街上去?”
“买汤包。”耿老太开心地说。
“能自己买汤包,说明你身体很好。”
“嗯。托天福,好着呢。”
“今天高寿了?”
“九十五。”耿老太回答得很爽快。
“不得了,老寿星呀!”
“我年龄还小,隔壁队里的蒋老太,一百零三岁了,那叫老寿星。”
“看你的身体,超过她年龄是肯定的,也许好活过一百十岁。”
“托你的福,依你的金口,我想会的。”
耿老太很开心。她对这样的谈话最喜欢,喜欢的话听在耳里,乐在心里,会增寿一岁。谁不想听好话?除非那人脑子有毛病。她和那人分开后,到馒头店买十元钱汤包,一共六只。店老板和她老熟人了,笑着卖给了她。耿老太见店里还有桂花糕,也买了一块,店老板问:“这些东西都是你自己吃?”
“自己吃。”耿老太回答得很干脆。
“吃了不泛酸?”
“不反酸。”
“说明你胃很好。”店老板赞许地说,看来她对胃很懂。
耿老太更开心,今天两人赞扬了她,看来又增寿一岁。她拿着汤包和桂花糕上桥时,极小心地走着,到了桥顶她往桥两边一望,风景无限好;清水慢流,她觉得今天的水比前几天看到的水更清;绿树长满河岸,她觉得今天的树比前几天看到的更绿;就连在河里行动的小船,她看了更加入眼。一棵高大的榆树上有一只喜鹊,欢快地叫着。“喜鹊叫,喜事到。”今天听到喜鹊叫了,怪不得有那么多喜事,看来还有喜事在后头呢。
耿老太心情舒畅地下桥阶时,稍弯下腰,为了拢住桂花糕,没想到一只汤包从盒子里蹦了出来,骨碌碌滚了下去。她一愣,急走两步,一个踉跄,像饿狼扑食地摔在地上,汤包和年糕跌了出去。
耿老太的女儿二丫头正好来看她,看见母亲正跌在桥下,大惊失色,赶紧上前搀扶,见母亲一个劲说痛,不敢搀了,马上打手机告诉哥哥。王孝福正要到鱼池上去干活,听了妹妹的传话,鱼池上不去了,连忙赶了过来,把娘送进当地医院。经医生检查、拍片,诊断为左股骨骨裂。医生给于固定和药物外,还嘱咐在家静养休息。
耿老太对医生的嘱咐静养休息很是看重。她有独特的看法;那就是在床上一动不动或者少动养伤吧。
王孝福马上把四个姐妹请来,召开一个家庭会,商讨对老母亲的照顾;老母亲以往很健康,这次意外,大家都要出一点力。三丫头嫁在城里,来这里照看不便,愿多出一点钱弥补。大家看到这是特殊情况,又看在姐妹互相体谅的情意上,表示同意。在关于怎样护理的具体问题上,有点分歧;有人认为一人一天轮,有人认为两人一组为佳:母亲不能活动,各方面都要照顾,两人一组可以互相在期间吃饭,买东西以及活动中的时间宽松些,这样对照顾娘更加有利。
最后王孝福来个民主表决,少数服从多数,定下来两人一组。
儿女们服侍耿老太的情况开始很好,大家都尽心尽责,尤其大女儿从十多里外的家里来尽孝,她的小辈也很支持,因为人都要老的。王孝福的家虽离娘最近,由于新房子造在别处,也有半里路,他和小妹四丫头在一组,四丫头虽然左脚有些跛,也很尽责;从吃饭,洗马桶到擦身体,都是无微不至。
王孝福和小妹子这一组很融合,大女儿和二女儿这一组同样如此;他们多做点少做点都无所谓,早来点晚来点无妨,反正不会使娘面前断人。他们组与组之间两天一换,组内两人交班后离开,从不断人,有时单独服侍,有时联手行动,一切进行得完美无缺。
时间老人会打破平静,耿老太在养伤中体会到福气的真正含义,也牢记了医生静养的嘱咐,心里着实的美。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应了一句老话;长病无孝子。三个月过去了,耿老太的骨裂看似好了;王孝福帮她翻身不痛了,儿女们似乎看到胜利的曙光,叫娘起来活动活动,耿老太照着坐了起来,但马上说头晕,天在转,屋在动,吃不消躺了下去,她马上想到医生说的静养,看来还没静养够。王孝福和女儿们都解释着,她不听;如果他们的话比医生管用,那还要医生干什么?
王孝福也不勉强;他想过两天让娘起来坐坐,也许情况有所改变,但过了无数个两天,王孝福叫了无数次娘起来坐坐。娘就是老虎挪窝不动身。
耿老太生的是硬病,肠胃功能没有受影响,吃的东西很多,汤包仍是她的最爱。她没有意识到因汤包受到伤害,而相反认为汤包给她带来无比开心的享受。她希望每天来几只。王孝福和姐妹们知道娘爱这一口,也满足了她的要求。
耿老太得到满足,很是高兴,食欲大增,似乎真正得到了人们常说的福气的具体表现。但她福气了,服侍她的人不福气了;她吃得多,拉得多。其中包括大小便;大便一天二三次,小便十来次,这本来是服侍人应该的项目,无需大惊小怪,不过次数多了他们吃不消,白天无所谓,夜里实在难。
二丫头以前是看娘最勤的一个。现在她的想法在变化;以前认为照顾娘很轻松,问候一下,送点给的穿的用的,好不轻松自在。现在到娘那里去脚步有点沉重,她自己年纪已近七十,是祖母辈了,身体有糖尿病、高血压还有轻度脑梗塞,服侍娘一月能坚持下去,三月四月就难了,尤其娘以前不知她的病情,她没有告诉娘,为的是不让娘担心,现在也不能告诉娘,就是告诉也没有用,娘会认为她在骗人,不高兴服侍了。二丫头最吃不消的是娘无止无休的服侍,白天倒还可以,晚上八点后人们开始入睡,但娘劲头很足。
二女儿想用尿不湿给母亲用。耿老太说不习惯不舒服不肯用,横讲竖讲都没有用,她坚持要用便盆,二丫头没法,只好听她的。如果光为这个还好办,耿老太一会儿叫这,一会儿叫那,从来不让服侍人停下;二丫头服侍好娘刚睡下,听娘叫了,只好马上爬起来,端尿盆一切做好就序,躺下,刚合上眼,娘又叫了,二丫头又只好爬起来,帮助大便。二丫头做好,又睡下,正睡得香,娘又叫了,说要吃水......二丫头从晚上到夜里十二点,不停地给娘做这做那,一点也睡不了。一天一月问题不大,但数月下来,自己的毛病加重了。二丫头想,娘不死,说不定自己先死。二丫头的儿媳很孝顺,要代婆婆来,但耿老太不要二丫头儿媳,理由是外孙媳没有女儿亲热,使唤起来不便当,二丫头想想也是,儿媳没有她好差使。
这不是二女儿个人的遭遇,其他儿女也有同样的体会和想法。耿老太虽然受伤精神状态很好,不时大喊大叫,指手划脚,叫陪她的人不要离开,哪怕一点点功夫也不行,并且叫儿女们进出后定要把大门关好,好似有人要进门害她,“把门关好,把门关好。”她都会在儿女们出进门时重复这句话。
“妈,把门打开打开好,空气新鲜,对身体有利。”
“我不要新空气,屋里的旧空气很好,关好门。”耿老太坚持自己的意见。
子女们拗不过她,只好把门关好,屋里日夜不通无意间弥漫着老人特有的气味,子女们也不好说什么。他们待一段时间后到外面透透气,也被耿老太硬叫进去。
子女们无形中产生一股怨气,日积月累都有点闲话,二丫头倒没有说什么,她既不说娘不好,又批评说闲话者,把自己的心思隐藏起来。
耿老太不肯起床,半年过去,丝毫不为所动,也许想到了前半辈子吃了不少苦,现在弥补一下,让儿女们服侍她,享福的感觉真好。
“娘,你起来活动活动吧。”王孝福说。
耿老太摇摇头。
“娘,你真的要起来活动了,否则腰也睏硬了。”大女儿说。
“不会的。”耿老太说,“我腰里很舒服。”
“起来走走对身体有好处。”二丫头和小女儿也说过。
“你们是怕麻烦吧?”耿老太狠狠回了一句。
几个儿女见娘坚持这样,再没劝过。
有一天,二丫头在服侍娘那天夜里十一点倒尿盆时忽然晕倒。大女儿大惊失色,不由大叫起来,耿老太也被眼前的情景惊住,一骨碌爬了起来,头虽然有点晕,但还是坚持住。她看到二丫头被二女婿送走后,心中的想法起了变化。后来自己下床了,开始一二个小时,后来能半天一天,有一天居然去医院看望二丫头。
耿老太的病好了,在地上行走如前了,她知道自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后面的福可长着呢,过一百岁肯定没问题,过一百十岁也有可能。
二丫头大病一场,差点送了命幸亏了自己的儿子,儿媳以及孙子孝顺,马上就医,捡了一条命,但行动多少有点影响,虽然后来仍到娘处去,但次数明显少了。
耿老太见二丫头去的少了,倒想念二丫头了,希望她多来看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