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桑

桑桑今年六十一岁，年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虽然和老字沾了点边，但在现代的人眼光中不好算真正的老人。

桑桑儿孙皆有，本应该是称心如意的了，可惜缺了一个老伴，这对她所追求美好的人生来说是一个最大的遗憾。

她和老伴恋爱相成，情投意合，两人开开心心过了几十年。两人曾山盟海誓白头到老，双双活到八九十岁也不分离，最理想活到一百岁，成为村上的百岁夫妻。没想到老伴心思转变，三年前双脚一伸走了，留下她和儿孙们。儿孙们虽孝，总没有老伴那么好，桑桑感觉到里面缺少点什么，是心会，而嘴上说不清楚的东西。

桑桑在村上称不上村花，但也属于标致一类的女子。她的相貌吸引了众多小伙子。桑桑在这些人中挑选了好久，最后才确定结伴对象。在以后的日子里，两人恩爱有加，相守不离。老伴体贴周到，很会取悦于她，桑桑享受着幸福生活。桑桑暗自庆幸自己眼光不错，估计自己的幸福生活长又长，正当她得意洋洋时，老伴走了，老伴的这一走，恰似对她当头一棒。

与桑桑老伴相仿年龄的人在附近几个队里有十几个。他们中虽然有些人身体有点小毛病，大多数都十分地健壮；那劳力、那神态很像一个个年轻小伙子，人们都说他们是老小伙子。

老小伙子中有一人叫池壮，生得结实如牛，干起活来像加足了油的机器，他的劳力一人抵得上两人。桑桑没想到自己选中的人寿命不佳，刚到花甲之年就不行了，而不被她看好的人却活得好好的，照目前状况来看再活三十年没问题，活四十年也有可能。

池壮属于再活四十年也有可能的人，但没有老婆照顾。老婆不知是怨恨还是别的原因，五六年前就跑了，到另一个繁华世界找乐子去了。

老伴这一走把他气得够呛；他觉得待她好好的，为什么要走呢。池壮不知是很生气还是别的想法，没有再弄一个女人。桑桑看得清清楚楚，不免对他产生几分好感；村上别队有好几个男人没有女人，但他们耐不住寂寞，跑到歌舞厅找乐子去了。池壮没有去，安分地过好无老伴的日子，帮儿女们干点力所能及的农活。他在干活中找乐子，很得儿女们的称赞，一致认为是他们的好父亲。

池壮在年轻时也参加过追求桑桑的行列，但没有成功，对桑桑很是不满。在以后的日子里，没有想她，更没有交往，就是平时路上相见也不打一下招呼。他认为桑桑虽漂亮，太高傲。即使想也白搭，还是不想为好，以免弄得心烦，后来桑桑成了单人，也没动过这种念头。

池壮不想桑桑，桑桑倒找池壮来了；有一天桑桑在路上碰到池壮，细心细气地说：“池壮，你跟我来，到前面树林里讲一句话。”

池壮横了桑桑一眼，粗声粗气地说：“到树林里去干啥？有事不好现在就讲，别人看见了不会说闲话？”

“都六十多岁的人了，面皮还这么嫩？我也不怕闲话，你怕啥，像个男人吗？”桑桑加了一句，“希望被别人说闲话的人多着呢！”她甩了一眼，“你去不去？不去，今后不要后悔。”

池壮被桑桑的话镇住，尴尬地用手搔搔头，带着陪笑说：“我去，我去！我是跟你开玩笑呢。”

“玩笑的话要想清楚再开，否则要开坏的。”

“那是，那是。”

两人来到树林里。树林里没有一个人，清净得很，那长了几十年的冬青树冲天而上，显得生机勃勃，展示出强大的生命力。桑桑环视了一下四周，站住，池壮也站住。桑桑没有先开口，她要让对方先开口，看他的反应，这样有利她讲话。

“什么事？”池壮果然先开了口。

“你要交桃花运了。”

池壮其实早就明白了。他外表虽然粗鲁，内心看事不粗，看这种事更细。刚才桑桑找他一开口就估计这女人有两件事中有一件求他；一是借钱，二是交好。但借钱可能性不大，因为平时不搭理，她没有理由向他借钱。他知道桑桑不缺钱，从平时的生活表现可以看出，除非大事急事，即使有，也用不着她操心，有她儿子挡着，她儿子是个能干的人。

他对交好想是想到了，信心也不大；年轻时池壮追求过她，被她一口拒绝，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气得差一点一口血吐出来。现在桑桑这样直白，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想了想又相信了自己的耳朵；桑桑男人走了，守寡若撑几年，生活中的种种不便，使她产生需要一个老男人的想法，而这个老男人必须是单身，他就是单身，符合她需要的条件。他心里很高兴，问了一些具体情况，桑桑回答了他，心里更高兴，很想马上答应这件事，一想不行，需摆一摆架子，摆足架子今后桑桑才会对他更加看重。他装着，没有表现高兴的神态，相反似乎有点不高兴，一本正经地拒绝说：“不行！”

“不行？为什么。”桑桑有点吃惊。

池壮理直气壮地说：“我年轻时要你，你摆足臭架子，不肯，使我丢足面子。现在老了，老公走了，想有人照顾了，才想到我。我是你能随便使唤的人么，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世界上那有这样便当的事？”

“我们都老了，不要想东想西了。至于年轻时的事，也许我错了，也许对的，谁也说不清。”桑桑直视池壮说，“你不想想，我们平时到市场里买点菜都要挑拣挑拣，何况一个人，要过一辈子的事，岂能不挑拣？”

“我当年的条件那么好，你为什么不挑拣到我？”

“你条件是很好，但我的那位比你更好。”

池壮承认桑桑说的事实，但还是犟着头颈说：“他条件好怎么走了呢？”

桑桑听了很生气，一下子对池壮的好感减去几分，对和他结合减去几分信心，换了以前早就反驳了，或者一走了之，现在冷静一想，不能意气用事。池壮的话很粗俗，但也有几分原谅之处；他以前得不到她说说气话，她不能和他计较，否则这事很有可能黄了。她低声说：“他走得早是他没有福，我也没有料到他的福那么少，你的老婆也不是没有福走得早么。至于走，那是早晚的事，人生在世，谁也无法料到。关键走前过好每一天。我们若能在一起，是为了能过好以后每一天。你若真的不愿，我不会勉强你的。”

“愿，愿！”池壮连忙将口气由硬转软地说。他怕自己的架子搭下去，搭得桑桑改变主意，把桃花运给搭掉了，“以后你要对我好点。”

桑桑细声细气地说：“我会这样做的，也算对你以前的补偿。”桑桑瞅了池壮一眼，继续说，“你也要对我好点，像我以前的男人一样。两好合一好，才能好得长，一好一不好，好不长久，我想你会懂的。”

“那当然，那当然，我会待你比你以前的男人更好。”

“那我放心了，也开心了，我没看错人。”

池壮高兴，桑桑满意。池壮问桑桑自己要不要出点钱，或者买点纪念品，桑桑连连摇手，“不要，不要。我们今后过日子，是一家人了，钱不用拿来拿去。再说我也不是冲着你的钱来的。”

池壮很感动，明白这女人是真心实意和他过日子。他对桑桑认真地打量一下，看到桑桑风韵犹在，还是一个美人胚子，觉得真是交了个桃花运。而且这个桃花运还是桑桑主动送过来的。

两人在谈到具体事务上，池壮问桑桑你来我家还是我到你家。桑桑认为应该征求一下两家小辈的意见再定。虽然现在年轻人都自由婚姻，老年人，更可自己做主，但为了对今后的生活不添麻烦，问一问他们较妥。

池壮当天就问儿子，儿子一口拒绝，劝着自己的父亲，“你这把年纪了，还动这个脑筋（想法），我和孙子都对你孝，你应该知足。弄个女人进来，给个娘喊喊。好比金鲤鱼缸里放了一条小黑鱼，今后生活不会安宁。”

“我知道，我知道。”池壮为了得到儿子赞同，附和着说。

“知道就好。”池壮儿子望着父亲说，“既然这样，安心享几年福吧。”池壮儿子想了想继续说，“这主意是那女人想出来的吧？”

“她找我商量的，我同意的。”

“这女人老么老，还要吃三把草，春心不退，村上少有......”

“村上是少有，城里多的是。”池壮连忙打断儿子的话，“你不看电视手机天天看的，不会不知道？”池壮生气地横了儿子一眼，“你不要说人家坏话，人家一片好心。我们结了伴只是为了互相有个照顾。什么春心夏心你想得太多了。”池壮又扫了一眼儿子，口气缓和一点，“你虽孝，要工作，又要照顾小人，还要照顾我，心和力分多了，不累？桑桑来照顾我，让你少分点心少分点力。”

“少分心，少分力，她是冲着你的钱来的。”

“你看扁人了，她说不要钱。”

“天下不会有免费的午餐，她不要你钱，是图你两间平房。”

“平房也不要，她明确表态可写个字据。”

池壮的儿子这理由那原因，死活不同意两人结合，最后放出狠话，如果父亲坚持，那只能一人出户。池壮气得破口大骂，但其儿子被骂归骂，而且骂不还口，态度始终不转变一点。池壮见大骂儿子一点效果也没有，气打一处来。但生气有什么用，不能解决问题，只得来找桑桑商量。

“我这个儿子大逆不道，跟他讲油盐不吃，水也泼不进去一滴，怎么办？”

桑桑听了没有激动，平静地说：“一点不奇怪，大多数子女都会这样想的，也会这样做的。他们防这防那，无非一为钱财，二为来了个新人不适应。其实我不图钱财，早讲了，至于新人么，我会努力做好使他们适应的。”桑桑看池壮衣服上有不少灰尘，用手轻轻给池壮拍了拍，又用嘴吹了吹。池壮觉得有一股暖流通遍全身，那舒服的感觉无法形容。这是很早以前有过的，是去世的老婆给他的感觉，至今记忆忧新，这样的感觉真好。他仿佛回到年轻时那段激动人心的岁月，找回当年的自我。现在桑桑给他感觉，他应牢牢抓住，暗暗下定决心和她在一起。

“那怎么办？”

“我问问我儿子。”桑桑平静地说。

池壮听了感到很好，说明桑桑下定决心要办成这件事，但又担心她儿子不会同意。

桑桑回家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儿子。她的儿子比池壮的儿子开通一点，还是多少有点疙瘩，“妈，你这辈子为我们付出很多，我们做小辈的自然知道。你和池壮在一起，我不反对，但要把他拉到家里来，觉得不妥。”

“有什么不妥？他身体好好的，不会给你增加负担，相反还可以搭个帮手。”

“两个老人在一起的事，城里有的是，现代社会，乡下也不足为怪，但要把一个老男人领到家里来，这就怪了。如果你们年轻，我们年幼，为了生活，没有办法，现在我都大了，而且有小孩了。”

“老年人怎么啦，正因为我们是老年人，才跟你商量，如果我们是年轻人，用得着跟你商量？”

桑桑把儿子说得无法反驳。桑桑儿子沉默了一会，用折衷的办法说：“如果娘一定要这样做，听你的，尽一份孝心，不过我提个建议。”

“什么建议？”

“我家在山坡上有一块地。你也知道，地势不高，二十来米，上下也不困难，你们在那里搭个草棚，住进去，行吗？”

“好。”

桑桑觉得这么办法很好，两方都能接受，她开心地对儿子说：“我儿子就是讲道理，我养（生）着的。”

正当他们统一意见时，在隔壁做事的儿媳听到他们谈话，开始没有插嘴，当听到搭草棚之事时，忍不住了，马上走过来说：“你们两人脑子坏了，搭个草棚也该搭到池壮家里去，搭到我家，别人知道了还不讥笑我们；说桑桑招了个老女婿。”

桑桑立即说：“我们老了，想互相照顾一下，顾不得老面子新面子了，何况这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过去没有的事。”

“世界上过去没的事多得很，都有第一次。我们做一回第一次也不是不对，像我们以前鱼池都只养鱼不养蟹，有一家第一次养了，全村人不都跟着养蟹了。”

桑桑儿媳觉得婆婆讲得也在理，想了想说：“你讲得也对，但别人不会这样想。”

“去看别人的脸色干啥，我们过自己的日子，想干啥就干啥。只要不影响别人家，不伤害别人家就行了。”

桑桑第二天就去告诉池壮她和家里谈话的经过，池壮很感动。他想桑桑比他强，大树底下好乘凉，有个贤妻过好日。好日子就在后头。

在两人的努力下，山地上新搭起两间草屋；一间为宿舍，一间为烧饭和吃饭处。两人过得很融洽，虽不富裕，但其乐无穷；桑桑体贴照顾池壮，池壮重新体会到有女人的好处。池壮也全力照顾桑桑。桑桑也感觉到和池壮结合有一种新生活的感觉。

村中有一些人看不惯他们的做法，指指点点，有的在背后讥笑说：“老了还不安分，老不正经。”

池壮听了也对付过那些人，但他笨嘴笨舌根本不是那些能说会道嚼舌头者的对手，只得告诉桑桑。桑桑听了火冒三丈，特地在公开场合大声说：“什么老不正经老不正经，我们是正大光明在一起。碍着你们什么啦，伤着你们什么啦，好像踏痛你们的尾巴，哇啦哇啦乱叫。倒是有些人口是心非，心里阴暗得很，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可能自己在背地里干起不可告人的事来。”桑桑冷笑一声，“如果今后谁再敢嚼舌头根，我知道了不再和誰客气，拼着老命和她干一仗，就是打不过她，也要咬她一口，不信，那就试试看。”

从此讥笑声没有了，指指点点也没有了。

两人过起安稳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