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老头在家有滋有味吃着中饭。饭是白米饭,自家田里种的。他最最喜欢;那饭香甜糯软,微白晶光,看上去像浇了猪油。贡老头认为不用菜也能舒畅地吃完一碗。
贡老头的老伴也是近七十岁的人了,她一如既往爱着自己的男人;各方面对男人照顾周到,尤其对贡老头的饮食上,更加地用心。她好像学过营养学的,做出的菜很有营养价值。今天桌上摆了三样菜;清炒空心菜,猪肉搭豆腐干,红烧的,还有一碗丝瓜蛋汤,色香味俱全,那诱人的香味弥漫整个屋子。
贡老头很开心,像往日那样享受着美食。儿子来了,他看了一眼。
贡老头的儿子已成贡大叔了,算不上出息,也算不上不出息,反正待在家里,管理一只五亩鱼池,既不勤劳得起早摸黑,也不是懒得出蛆。鱼池他管好了,其他的不想做。家里有一块农田,主要由老人管理。他从不主动去帮忙,只有老人叫了几遍,他才去应付一下。
贡大叔的名字起得相当的好,叫事成。父母的寓言很明白,这个儿子将来什么事都成。他会继承父母的优点,还发扬光大。但人世间的事往往并不是那么想象的顺意;贡事成书读不好,活也做得差,辜负了父母一片期望,气得父母要把他名字改了。户警告诉他们名字不能随便更改,告诉他们要在教育上着手。
贡老头用拳头棍棒。贡老太用细言软语,却只有一点点作用,这一点点作用有跟无差不多。贡老头想自己那样的好,儿子那样的不好,要不是模样像他,怀疑这儿子是不是自己的。
“吃饭了吗?”贡老头随便地问。
“没吃。”贡事成随便地答。
“在这里吃点。”
贡事成对桌上随便一扫,“菜蛮好,但不配我胃口。”
贡老头摇摇头,其实他早知道儿子会这样说。儿子那德行他怎会不知?儿子和他们住开了,路不算远,相距几十米,走几十脚路就到,但他难得去儿子家,就是去也只为孙子。
“什么菜配你胃口?”贡老太从厨房出来,听到儿子的话,问了一句。贡老头对儿子是随便地问。贡老太对儿子是认真地问,儿子对她来说很宝贵;毕竟他续了贡家的后,又贡献了一个孙子,瘌痢头儿子自家的好,她对儿子还是看重的。
“鸡肉或牛肉,还来一瓶“金乐福”。”
“什么?”贡老头跳了起来。
“发什么火,儿子难得来吃一顿。”贡老太不满地朝贡老头扫了一眼,对儿子说:“现在没有,下午去买,你晚上来吃。”
贡老头回了老伴一眼,放低声音说:“桌上的菜够好的了,还不中他意,真正混账东西。你倒好,还要依他。”
“儿子喜欢吃,用点钱,你肉痛?”
贡老头见老伴声音大了,他的声音只好小了,“你处处护着,护得他没出息了。”
“不吃了。”贡事成听父亲说他没出息,很不高兴,他最不高兴别人说他没出息。
“不吃就不吃。”贡老头对儿子吃不吃根本无所谓,忽然想到儿子不会凭空而来,“有什么事?”
“来看看你们。”
贡老头根本不相信,儿子只关心自己,从不关心他们,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不关心,今天来,事情好不到那里去。他哼了一声,等待儿子的下文。果不出所料,儿子话锋一转,浮起笑脸说:“要征土地了。”
“征土地,”贡老头心里咯噔一下,“在哪里?”
“三围。”
“这不是断人口粮么。”贡老头很生气。
“断什么粮,”贡事成一脸不屑地说,“有了钱,什么东西买不到,连三牙须的爹也能买到,何况粮。”
“三围田里出产的米天下第一的好,有钱不一定能买到。”贡老头见儿子要卖土地了那高兴的死样,狠不得一巴掌拍过去,打得他东南西北分不清,不过想到自己老了,打不过儿子了,弄得不好自己闪了腰,“什么人征?”
“开发商。听说这田要造商品房,十七八层高。出价十万一亩,我家有二亩二分,二十二万到帐,哈哈。”贡事成被父亲吓回去的笑脸又浮了出来。
“不征!”贡老头断然地说,“是国家征是另一回事,不过有点可惜。”
“我知道你生头触角(头上有刺)。人家都征了,不怕你不征,我告诉你是通知你一声。”贡事成扔下话走了。
贡老头虎着脸,从墙角拿出一根木棒,打算狠狠给儿子一下,见儿子走远了,追不上了,把棒扔了,叹了口气,饭也不吃了,怔怔地坐在了木凳上。
三围是太湖边的粮田,离村庄十几里水路,用船才可以到达。它处在村庄的东南方向,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建成。原本十分之一是排列在太湖边的芦苇,其余是荡,荒荡里长着莼菜、篙草、菖蒲、野菱、野荸荠、野茨菇,是野鱼,野鸟的天堂。每到春天,野鱼在里面来回穿梭,白鸥在上空飞翔,苇莺在芦苇上高声歌唱。
三围的东边和南边都是太湖。不过太湖的风格差异极大;南边的太湖就像脾气暴躁的男人;阴着脸的天多,阳着脸的天少。就是阳脸之日,太阳也不光亮,阴风在湖面上不断掠过,巨浪翻滚,湖水激流,水色混浊,初到那里的人看上几眼会心惊肉跳,情不自禁转头向着东边。东边的太湖像温柔的女人;它不起惊,不叫喊。平时大多风平浪静,就是遇见大风,开出的浪花像一朵朵白色的花朵,温和地铺在湖面上。白帆在湖面上缓缓而行,野鸭在湖面上闲游,湖底水草丛生,蕴藏着可供应成千上万顿食草的鱼儿。
几万只鱼池分布在三围的北边和西边。北边鱼池多,西边鱼池少,它们紧紧相连,透示出江南鱼米水乡的彩色图画。在西边鱼池远方矗立着几十个不高的山峰,注视着图画中劳作的人们。
贡连连回想自己参加筑三围那段岁月,感慨万千,那时的人们都出于公心,毫无保留地贡献着自己的劳力。全村大部分青壮年参加了,他是其中一份子,那年他十八岁,正是吃火不怕烫,含冰不怕冷的年龄。农民没有工龄,但他的农龄已有四年,经过这些年的磨炼,干农活的一切艰辛早已适应。
筑堤那天,人们摸黑在四点多起床,不用催喊,烧火做饭,然后摇船迎着寒风向三围进发,五点多钟来到太湖边。冬天的气候天亮得慢,人们谈笑风声地在寒冷中等到天明。
天亮了,整个三围呈现一片热闹的景象;几百条农船排列在太湖边,数不清的人流从船上下来涌到芦苇荡,除带了农具之外,还有几十面红旗在芦苇荡上空飘扬。给充满生气的场面增加鲜艳的亮色。
队长拿着平头锹下了荡,脚上穿婆鞋(用一种稻草打成类似棉鞋的草鞋),贡连连跟在后面,后面的人依次跟着,他们也穿了婆鞋,只有极个别的人穿了钉靴。
队长在芦苇荡走惯了,如平地那样行走。贡连连和其他青壮年一样走着。但一些从山区来或刚参加劳动的人,见了芦苇尖就怕,尽管他们小心地走着,但仍有几个人被芦尖刺穿了鞋,进到肉里,痛得哇哇大叫,在别人的帮助下,才进入指定的地方。
队长拿着的平头铁锹与普通的铁锹不同。普通铁锹只有前头一段是铁器,一根很长的木头柄镶在铁锹内。而平头铁锹绝大部分是铁器,连锹柄也是铁的,在后端的铁柄上横着一段二尺多长的木头,便于两手紧紧握着。平头锹比普通锹锋利,是加了一点钢特制的,为的是切浮墩和硬板泥。普通铁锹不行,只有平头铁锹才能胜任。
贡连连看到后面跟着读完初中刚劳动的李仙媛,觉得奇怪,说:“你跟着我干什么?”
“干活呀。”
“我知道你干活,排到后面去。”
“为什么?”
“你排在我后面很累的。”
“不怕。”
贡连连无话可说,这女子好像生头触角,好话坏话听不懂。他没有心思和她辩口舌,继续跟着队长,看队长走了二十来米才停下,奇怪地问:“为什么要让出一部分芦苇荡?”
“留一部分芦苇荡挡太湖浪,尤其南部,不受浪冲击。”
“为什么让出这么多?”
“必须让出这么多,使太湖浪打不到围堤为止。”
队长把平头锹放下,一脚站住,另一脚用力踏在平头锹锹体上面,浮墩泥被切出一条缝,提起移开一点,又用刚才的方法切出第二条缝,再提起,在横用切出一条缝,双手用力一拱,一块约二尺多长,一尺多宽,二尺高的浮墩泥倒了下去。
贡连连腰里用草绳拴着,弯腰捧脚(把浮墩泥捧起,双臂伸直托起给另一人),浮墩泥上的霜和冰一触到手上,冷呀,身体一个寒颤,他咬咬牙,不敢吭一声,怕吭一声会使人笑话。
李仙媛连忙接脚(接住捧脚人送上来的泥)。贡连连一看是李仙媛接脚,猜想李仙媛不懂站错了位置。
“你和老四换一换。”贡连连看见同龄小伙子在李仙媛后面。
“不换。”
“接脚很吃力的,不比捧脚省力。”
“你不怕吃力,我为什么怕吃力?”
“你先捧的泥很冷,到后面的泥经过好几双手,冷好点。”
“我不怕。”
“老四,你和她换一下。”贡连连想跟李仙媛讲是白费口水,只好跟老四讲了。老四听了很乐意,李仙媛是新来劳动的,吃不得这样的苦,跟她换了,还能给她一个好印象,就说:“我和你换一下。”
“不换。”
贡连连不响了,他想李仙媛吃不消会自动要求换的。老四也不吭声了。他的想法和贡连连有点两样;他觉得换不换都和她站在一起,换,他在前面,不换,他在后面。现在只象征性说一说,说多了,李仙媛嫌烦,跑到更后面的地方去就糟了。
贡连连再次把一块切好的浮墩泥托起来,为了照顾李仙媛托得高一点,使李仙媛省力点,不过要多花几斤力气,他无妨,反正他有的是力气。李仙媛接了传给老四,老四传给其他人,一个一个传过去,一排人十来个,最后一个是李仙媛的父亲,他接过浮墩泥,用全力抛到十来米处的烂塘里。
东北风怒号,寒冷的空气通过万只鱼池,通过太湖,经过芦苇荡刮在人们的脸上,不少人打起了寒战,体质弱的脸上现出灰白,鸡毛痱子成百成百涌了出来。那些刚参加劳动的尤其觉得难受,眼睛里面涌出了眼泪。
“熬一熬吧,过段时间会好一点。”队长鼓励说。
“是的,今后能吃到自己种的白米饭,熬一熬值得。”有人跟着说。
这话虽极平常,效果却不错,流出泪的一下子少了一半。有的人做了一些保护性措施:例把帽子耳朵放下来,把毛巾围在脖子里,也有的人像贡连连一样在腰里栓了一条旧草绳。
李仙媛与众不同,她虽是新参加劳动,又是女子,但没有采取措施。其他人鼻子上冻得血红,像酒糟鼻子,凸在灰白的脸上,很醒目。她鼻子也红,脸也红,红得连在一起,十分地和谐,尤其脸颊上的红更加明显,好像涂了一层胭脂,使整个脸红扑扑的。贡连连忙着捧脚,他注意的是队长平头锹切浮墩泥的动作;怕一不小心切到他脚上,说不定一个脚趾头没有了。又要注意把浮墩泥托起来交给李仙媛的角度,浮墩泥上有残剩的芦苇尖,怕方向不对芦苇尖刺伤了李仙媛,尽管如此,还是偶尔有一二次扎伤了李仙媛。
“啊呀。”李仙媛叫了一声。
“刺到了,有没有出血?”贡连连惊出一身冷汗。
“没事,轻轻碰了一下。”李仙媛看了一下,还好,没有见红。
贡连连更小心了。两个多小时后,一层浮墩泥拿掉后,他才松了口气。下面是硬板泥,硬度比浮墩泥硬几倍,队长咬着牙切泥,身上热了起来,不得不脱掉了外衣。
“队长,会不会冻着?”李仙媛问。
“不会,热着呢,身上出汗了。”队长使劲地切泥。
硬板泥切下来了。贡连连开始一两块可在硬板泥上弯腰去捧,两三块后,只好走到下一层泥上。水溢出来了,有淹没脚背那么深。贡连连的脚浸在冷水里,没吭一声。
“冷不冷?”李仙媛问。
“稍有点冷,没事。”贡连连把硬板泥从水里捧起,托给李仙媛,李仙媛交给老四,老四传给别人......
老四托泥时觉得泥比浮墩泥重了不少,但他不当回事。李仙媛对贡连连问着,他不管,李仙媛和队长讲话,他也不注意。他注意的是李仙媛那张桃花盛开的脸,那脸越看越好看,就如一个仙女伴在他旁边,他感到幸福极了。后面接他泥的是长兴,他一看也不看,看得李仙媛很生气:“老四,你看西洋镜?泥不快点接过去?”
“好,好。”老四笑笑,收敛了点,过了一会,又看了,看得李仙媛给他一个白眼。
“长兴,你和老四换一下。”
长兴听了李仙媛的话要和老四换,老四坚决不肯,不能勉强,也就算了。
老四看李仙媛看出味道来了,越看越要看,以致在开始接浮墩泥时被芦苇尖不慎戳到过,流了点红出来,喊了一声痛,用布包了一下。
“活该。”李仙媛幸灾乐祸地说。
“你小心点好不好?”老四不敢发作,只好要求。
“谁让你瞎看白看。”李仙媛板着脸。
老四见李仙媛板起脸也好看,尴尬地笑笑,收敛不少,过一会老毛病又犯了,不过似乎吸取教训,不敢明目张胆地看,只好偷偷地看。
李仙媛还是发现了老四在偷看,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别人知道了会怎么想,一生气,走到长兴后面去了。
“看看又不会坏的。”老四嘴上不讲,心里想着。
中午吃饭的时候贡连连和他父亲坐在一起。李仙媛和她父亲坐在他们旁边。李仙媛问贡连连,“你的饭热不热?”
“有点热气,一打开就被冷风吹走了。”
李仙媛说:“上面的热气吹得掉,饭里的热气吹不掉的。”
“不一定,冷空气往里面钻哩。不过我胃好,吃了没事。”
“我的胃更好,吃啥事没有,就是吃冰块,也不搭界。”李仙媛划了一口饭,问:“你脚浸在水里,手伸到水里,是岸上冷还是水里冷?”
“岸上冷?”
李仙媛根本不相信贡连连说的话,早晨她接浮墩泥,冷得钻心,有点受不了,咬牙才坚持下来。现在她听贡连连说水里没有岸上冷,是骗骗她的。
“真的假的?”
“真的。”贡连连看到李仙媛不相信的表情,解释说:“其实浮墩泥上面是霜和冰块,寒气逼人,是干冷,而浮墩泥下面的水是湿冷。湿冷没有干冷厉害。干冷冻死牛,湿冷冻不死牛,就是这个道理。另外,水下的温度比水上温度高,水上能结冰,水下不结冰,都是温度关系。水在零度以下才能结冰,不结冰的水都在零度以上,你是中学生,考考我这个小学生?”
李仙媛听了贡连连的解释,笑笑,心中佩服;他也知道这个原理,还 利用这个原理,这人不能小觑。她把早晨接脚和贡连连故意把泥托高一点的事连在一起,产生了对他的看法:这人很有意思。
吃过中午饭稍作休息,劳动又开始,队长继续切泥。贡 连连继续捧脚。李仙媛又来接脚了。老四又排在她后面,不过他接受上午的教训,不敢名目张胆地看李仙媛了,只是趁李仙媛不注意时偷看几眼,也算饱一下眼福。李仙媛见老四不看他了,免去了担心,否则还要调位置。
队长切完硬板泥后下面是一层青紫泥。青紫泥颜色和硬板泥不同,硬板泥是黄白色的,青紫泥是青中带紫。它们质地极大不同,青紫泥硬度是硬板泥的三分之一。它十分地柔软,好像做馒头的面粉生面团,队长不用脚用一只手就能切开它。贡连连捧脚也惬意许多。他只注意脚下,继续不用当心李仙媛,更不看李仙媛的脸,他觉得李仙媛的脸好坏与他无关,平时他从不看女子的脸。
筑堤分内侧和外侧进行。设计堤底宽二十米,顶为十米,高度十二米。外侧全在芦苇荡进行,挖去加高堤的浮墩及泥,无形中开出一条外堤河。它仍处在芦苇的内侧,叫做内河,作种粮和运粮之用,又不需要进入太湖。内侧也有一小部分芦苇荡,但荒荡的比例大,虽极少有芦尖,在里面有水塘、杂草,开它也不比开外侧省力,内侧开成后,也有一条河,供旱天充水,涝天排水之用。风调雨顺之年,用于灌溉。
整个三围筑堤进行了好几个月。贡连连始终捧脚,李仙媛始终接脚,老四始终在李仙媛旁边......
三围堤筑好后就平整荡田。由于春夏季到来,农村更忙了。贡连连和李仙媛分开了,鱼池中鱼要吃食,鱼池埂上的桑叶发芽长大,养蚕开始了。贡连连和老四等一些男劳动力去太湖捞水草,一部分男子采桑叶,一部分女人养蚕。
队长还是从中挤出一部分劳力进行平整田地,李仙媛参加了平整工作,做得十分地艰难;荒荡高高低低不平,既要岸上干,也要水里干,用铁耙垦芦苇十分地吃力,铁锹不比平头锹,对于芦苇根力不从心,一铁耙下去不当心齿弯了,有时要反弹。李仙媛经验不足,一铁耙下去垦在芦苇根上,铁耙反弹,铁耙落到小腿上,出了很多血,过后留下一疤痕,幸亏在小腿上,裤管可遮没,此事给她一个教训,做事稳重了许多。
有一天傍晚李仙媛去生产队,路上碰见贡连连。贡连连问她三围田平整得怎么样了。
“平整了大部分,其余的估计还要一个月。”
“平整蛮艰苦的,低的要填高,高的要垦低,尤其芦苇根,垦很吃力。铁耙不比平头锹锋利,弄不好要反弹。”
“是的,垦芦苇浮墩最难。”
“听说你脚上反弹了一铁耙?”
“是的。我没有掌握好技巧,用蛮力,反弹了一下。”
“出了好多血吧?”
“还好。”
“今后要当心了。”
“是的。”
“辛苦。”
“你到太湖里捞水草更辛苦。”
贡连连对李仙媛说话是礼节性的,随便说说。李仙媛对贡连连说的也带有礼节性,但里面不是随便说说。
李仙媛在注视着贡连连,观察着贡连连,贡连连并没有在意李仙媛的注视。他觉得和李仙媛在一起劳动,和其他人在一起劳动一样,是一个简单的劳动过程,就是搭话,也是一个队里社员之间的普通交流。队里的其他女子和小伙子在一起劳动有的是。男子和女子一起劳动,男子多吃一些苦,天经地义,无须回报,如果多吃些苦就想回报,不像人了。生产队里做同样的工,出同样的力,男人拿十分,女人拿六分,女人本身吃亏了,人们想到有些重活必须男人来担当,就这样拿报酬谁也没有想到不对。
李仙媛在筑堤产生了对贡连连的感情,那感情是在观察中产生的;贡连连对别人好助,并非只对她一人,对其他人也一样。这种人在当时社会十分普遍,别人做得很好,贡连连做得更好,在整个过程,她完成了对贡连连的认识。
那天谈话的第二天傍晚,贡连连又碰见了李仙媛了,其实昨天是无意间碰见的,今天是李仙媛特意等他的。
李仙媛开口讲了几句话给贡连连一个字条,叫他回家再看。
贡连连虽觉得奇怪,可猜到什么;女子给男子递字条,意味着什么,何况他毕竟读了不少书,敏感性很强。
“你给我字条有没有搞错了?”
“没有,这字条专门给你的。”李仙媛在专门两字上加重了语气。
贡连连到家就看了。“我喜欢你。”文字简单、直白,他觉得不像中学生所为,但想了想,不作为怪,对情感的表达各种各样,不一定受文化的影响。
贡连连开始看到字条很开心,一会儿不开心了,还多了一份担心;女子的心思是很活的,就像太湖里的水涌来涌去。她们很任心,尤其李仙媛,自尊心很强,他领教过,怕今后稍有一点不遂她的意就变心。他年纪不大,看到的不少。现在她对他好感是一时之见,带有心血来潮。他没有能稳住她不变心的条件,理由是他们不在一个档次上;他自知自己相貌平平,虽不属丑类,但离英俊差十万八千里。而李仙媛相貌出众,在队里、村里都排得上号的,光从那方面就配不上她。另一重要点他们学历不等;她比他高。如果他是初中生,她是高小生,还算可以,学历可以弥补相貌上的不足。
贡连连认为按照李仙媛的条件,嫁给大队会计较合适,本大队会计也年轻,五官端正,皮肤没晒黑,身材很好,又是高中生,还有一个令人羡慕的工作,这样的条件和李仙媛是相配的。或者嫁给村里的小学老师,老师也有相同的条件。
贡连连觉得他和李仙媛成功率几乎是零,既然如此,何必多花头,瞎折腾,空欢喜一场,弄得精神上受伤。
第二天贡连连也写了一张字条,路上碰见李仙媛,随便给了她,叫她回去看,就走开了。
李仙媛朝他微微一笑,哼着小曲,也走了。
李仙媛在回家的路上很高兴,她想已在爱情上征服了他。她的文化条件和相貌条件(那时不讲物质条件)都超过了他,他会觉得得了一个宝,会十分认真感谢她,今后会珍惜她,在回她的字条里会搜罗赞美之词。当她打开字条一看,和预想的完全相反,不觉大吃一惊,一丈水退脱(掉)八尺。
“不合适。”
文字简单明了,没有说明原因。李仙媛自尊心受到伤害,她想贡连连不知好歹,狂妄之极,但转念一想,贡连连是高兴激动,匆忙之中写错一字。
李仙媛毕竟文化高,涵养功夫极好,很好地表现了女子的耐心和细心;没有轻率撕掉字条,小心地放进衣袋,在路上再次等贡连连走过,把字条递过去,问她怎么回事?
“是不是写错了?”
“没写错。”贡连连回答很干脆。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李仙媛气打一处来,扭头就走。她想你有什么高贵之处,做出如此高贵的举动。她想自己看错人了,似乎一下子打消了这个念头,在以后的日子里,俩人也碰见过,双方不搭话。
贡连连本不把它当一回事,想这件事结束了。他的父母并没有让这件事结束。他的父亲把儿子和李仙媛一起筑堤的事告诉了他母亲,母亲凭直觉发现了什么,她虽然不知道这两个年轻人递字条之事,但觉得有点不寻常。
有一天他母亲说:“听你父亲说,你在筑堤时和李仙媛一直在一起,一个捧脚,一个接脚,倒有点稀奇事,你们俩人靠得这么近,李仙媛一天不走开,有点像看上你的样子,队里的人也这样说,有没有这点意思?”
“他们瞎想瞎讲。我捧脚捧惯了,她接脚接惯了,无啥稀奇,谈不上好不好。我叫她换位置,她不换。老四叫她换位置,也不换。队长关心她,也叫她换,她只当没听见,她接脚接出瘾来了。”
“她有没有对你说过要好的话?”
“没有。”
母亲大失所望,又觉得奇怪,正要走开时,贡连连从嘴里蹦出一句,“不过她给过我一张字条。”
“写了什么?”母亲来了精神。
“喜欢我。”
“好事,好事儿。”母亲笑了出来,“大家眼光不错,你父亲也看得很准。”母亲接着问,“你有没有写回条?”
“写了。”
“写也喜欢她吧?”
“写不合适。”
母亲当场气昏,埋怨说:“人家讨个老婆很难,七弯八曲也不一定能讨到。你倒好,送上来的不要,不知轻重地推掉,看来你捧脚头扭来扭去把脑子扭坏了,好事坏事分不清。”
“没扭坏,我脑子好得很。”
“怎么没扭坏,条件这么好的人你不要,要什么样的人?”
“正因为她条件太好了,所以我不要。”
贡连连母亲听了儿子的话,又气又好笑,埋怨说:“亏你还算读了几年书,识了几个字,比不识字的人还笨。脑子里装了一瓶浆糊,糊得糊里糊涂。她条件好看中你,不是你条件好,是你运气好,碰到了桃花运仙子,她给你们牵线,李仙媛是被牵线牵给你的。你这态度,桃花仙子知道了遇到了一个呆子(傻子),牵线牵错了,一不高兴,走了。桃花运一生只有一次,错过了,今后没有了。”
贡连连摇头笑笑,“我不相信。”
“做娘的会骗你?”贡连连母亲有点生气。
贡连连见娘这样了,才改口说:“那怎么办?”
“去赔不是呀。”贡连连母亲接着说,“也许桃花运仙子还未走远。她是有灵性的,知道你回心转意了,原谅你一次,记住,只有一次。李仙媛心思暂没有变,现在就去,还来得及,她一变,再去晚了。”
“我不去。”
贡连连娘摇摇头,看来让儿子去赔不是,不肯,只好自己去,谁让自己是娘呢。她望了儿子一眼,“我去跟李仙媛说,不知她能否给我面子。她给不给,我也不顾老脸了,现在不去,李仙媛肯定不会对你提这件事了。”
贡连连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贡连连娘很生气,埋怨儿子几句,当晚在路上等着李仙媛,把她拉到一旁,赔着笑脸说:“前几天你给我家连连一张字条,多好的好事儿。我儿子一时糊涂,怠慢了你,今天我来赔不是。现在我儿子脑子醒了,回心转意了。”
李仙媛正为这事不高兴;她给贡连连字条,是高看了他,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灰,气人不气人,丢人不丢人,她想今后不再理睬他了。就是后来他们路上碰见两次,她也不看他一眼。现在见他娘这样说,知道事情出现了变化;他家后悔了。她想事情不能这样随便,根子上的事不解决,事成了,今后贡连连还不反天了,骑在她头上拉屎拉尿,过日子难过了。现在她要摆一点威势,知道她不是一个可欺之人,把贡连连的气焰打下去,装作生气地说:“你儿子高贵得很,嫌我字条写得不好,不中他意。”
“好得很,好得很。”贡连连母亲连忙说,“是他不知好歹,过后知道错了,叫我来赔不是。”
“他何错之有?这是两厢情愿的事,这不算有罪,也不算有功,如果他强迫我,倒有罪的。”李仙媛口气缓和下来,“伯母,你来赔罪,折煞我了。”
“这么说你不肯原谅我家连连了。”贡连连母亲小心地说。
“谈不上原谅不原谅,他也有嘴,不会讲话?”
贡连连母亲听懂了,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带着笑说:“应该的,应该的。”她回去告诉儿子了。
贡连连说李仙媛还未嫁给他就摆起了架子,今后不知怎么天高地厚。他原本就是顾忌这个才拒绝她的,现在看来他的估计没错。他母亲连忙喝止了他,“都是你不好,你人倒不像样,非要做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样子,村上好像你最好,嫌东嫌西。你错了在前,不去表示一下,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如果她不争一口气,今后来了还不受你欺负,她当然不乐意了,我做了李仙媛也会这样的。”
他母亲叫儿子快去赔不是打招呼,万一再拖下去李仙媛心思转变,找了别人后悔晚了。贡连连还要犟嘴,被他母亲严厉教训一顿。
贡连连没法,找到李仙媛,说声对不起,辜负了她一片好心。
李仙媛听了贡连连的话,受伤的心好点,但还是毫无表情地说:“这是你的想法,还是你娘的想法?”
“我的想法。”
“你真有意思,转变得这么快,你是孙悟空,七十二变。”
“说七十二变夸张了。”贡连连尴尬地笑笑,“我想了几夜,通了,故来找你。”
李仙媛知道他在撒谎,有些不满,紧绷着脸没有松下来,说:“你再给我写一张字条,可以吗?”
“话也讲了,罪也赔了,再写字条,多余了。”
“不多余,你上次写的字条一个意思,再写一个字条另一个意思,谈何多余?”李仙媛瞥了贡连连一眼,“你上次的字条我留着呢,再写一张,放在一起,怎样?”她看见贡连连有些不情愿,冷冷地说,“愿不愿意随你。我可没有那么多闲功夫。一会儿娘来,一会儿儿子来,够忙的,到底真不真心天晓得,写张字条这么难。”
贡连连为这事通过这两次交谈,觉得她确实不简单,如果和她过,肯定镇不住她,反会被她镇住。她虽优秀,但在这样女人手下日子不好过的,他不愿。但不愿和她过,娘不同意,难呀。他对娘的感情胜过别人,娘除生他,还挽救了他两次生命,如果违背娘意愿,娘会伤心的,他良心上过不去。虽然婚姻自由,父母不可包办,但他的娘情况特殊,特殊情况特殊处理。他想了想;他和李仙媛结合,在家庭地位上吃点亏,但在其他地方占了便宜。世界上没有样样都占便宜的,于是想通了对李仙媛说:“可以。”
“那字条上多写三字,可以吗?”
“可以。”贡连连爽快答应,既然同意了,多写三字与少写三字没有区别。
第二天,贡连连把写好的字条交给李仙媛。李仙媛看了觉得一般,但反过来想,他就这点水平,读书三年之差总有一点距离,意思说明白就可以了。她把字条放进衣袋,紧绷着的脸松了下来。她平静地说:“勉强及格,今后看你行动,言行要一致。”李仙媛看贡连连没有喜悦的表情,知道他来找她是勉强的,于是认真地说,“我对你的看法只一点点改变。”
“一点点?”
“原来对你好感80%,上次字条后减去30%,如果低于40%,对你不感兴趣了。老三老四、阿五阿六,都是我选择的对象,世界上并非只有你一个男人,缺不得的宝。”李仙媛故意摇摇头,朝东南方向望去,那里有三围,淡淡一笑。
“现在你对我好感多少?”
“60%。”
“负荆请罪,好话说尽,只加10%?”
“已多给了。”李仙媛意味深长地说,“今后还须努力。”
贡连连被李仙媛彻底收服了,在结婚以后的日子里,贡连连把李仙媛当老大,自己当老二,他对她是言听计从。不过李仙媛并不霸道,外面的事处处让他以家庭老大的身份出现,自己偶尔当一下军师,在家里,也是互相商量,谁对听谁的。贡连连很高兴,早知这样的结果,当初何必多此一举。
刚才在征田事上,李仙媛发了话,贡连连才没有对儿子责怪下去,但对儿子是不满的。
过几天,贡事成拿了一张纸要父亲签字。贡连连看到是征田合同,没好气地说:“放在这里,让我想想,明天来拿。”
“大家都签了,你今天不签,生头触角。”
“我就是生头触角,怎么啦,犯法?犯法我去吃官司(坐牢)。”
儿子气呼呼回去了。李仙媛对贡连连说:“田是公家的,公家要,只能公家做主,硬撑,不好。”
贡连连见老婆这样说,解释说:“我又不是不签,我缓一缓。我生气的不是公家派用场,公家派用场,二话不说,当场签。”贡老头看了老婆一眼,很不情愿签了字,李仙媛见男人签了字,防他反悔,把合同收好,等明天儿子来拿。
第二天儿子没有来,老俩口觉得奇怪,李仙媛要把合同送过去,贡连连阴着脸说:“这是吃子孙食,看你还挺高兴的,积极得很。”
李仙媛见男人这样说了,知道他心不爽,为了不伤男人的心,想让儿子来拿吧。
贡连连听老队长病了,就去看望了他,老队长的老伴没了,一人住在两间小平房屋里,和他儿子住得远一点。贡连连走进屋,看见老队长躺在床上。连忙问老队长那里不舒服?老队长说关节炎病,是那年开三围时平整田浸在冷水潭得的,年轻时扛得住,现在老了,扛不住了。贡连连听了唏嘘不已,“现在怎样?”
“还有点痛?”
“有没有吃晚饭?”
“没有。”
“你儿子呢?”贡连连问。
“不知道。他前几天见要征田,很高兴,一天来三次,现在听说田不征了,心里不高兴,脚趾头不触到(不来了)一个。”
“为什么不征了?”
“粮田不征了,上面讲的。”
贡连连才明白自己儿子不来拿合同的原因。
“我来帮你烧晚饭。”
“谢谢。”老队长高兴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