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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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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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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元宝

我去镇上办点事,半路上看见一个老妇从远处走来;她肩挑两只大提篮(大竹篮),脚步缓慢,但走的很从容,待她走近时,我认出她是我村的郑云宝。她面色虽苍老,但精气神仍在,可看出年轻时那股英气未脱。

“郑云宝,你从哪里来?”我问。

“城里。”她简短回答,并望我一眼,认出了我,“小弟,你到哪里去?”她习惯地把村上比她小的男子称小弟,显示她的亲热。

“镇上办点事。”我回答后问,“你挑两只大提篮干什么?”虽然我们是一个村的,由于众多原因,我们有两三年未见面了。

“做点小生意。”

我知道郑云宝是八十多岁的人了。她这把年纪,还要如此劳苦,十分地同情,“这是吃力活,可吃得消?”

“吃得消。拿点本地货去城里卖,赚点小钱,好还债。”

“还债?”

“还债。”

我们客套一下,她走了。我默默目送她远去的背影。想起当年的那段往事:

郑云宝是我们大队另一个村的,相隔七八个队,因为我在她小队里有个亲戚,对她的情况有个大致的了解。

她是从另一个大队嫁过来的,相貌称不上标致,也不属丑类,十分地一般。她的身体出奇地好,劳力和普通的男子汉不分上下。她最大的优点就是吃得起亏,嘴来赛(能讲),手也来赛(能做),生产队里的人不分男女都十分敬重她,选她当了妇女队长。她有十分力从不用九分半。由于劳力突出,大寨评分时,一致认为她工分每天应比别的妇女高出一分。郑云宝坚决谢绝了,“我出点力算什么,不累,如果把力藏在皮里,反而难过。你们看得起我,提高我工分,如果我接受了,今后面对大家反而累了。”

队长做她工作,没有做通,很感动,在生产队大会上表扬了她,得到全场热烈鼓掌。

土地承包到户,不少人露出自私的真面目;对鱼池,对田地挑三捡四。郑云宝没有说他们,也没有学他们,拿了全队最差的鱼池和田地。有人对她说:“你不是吃亏了?”

“不吃亏。差土地总要有人拿的,否则还不荒废了,那多可惜。我只要多出点力,差土地也会变好土地的。”

郑云宝有个儿子,叫小斤,卖相十分地一般,力气倒不小,也许遗传了母亲的基因。他被一个大队干部看中,把女儿许给了他。郑云宝很开心,这是很有面子的好事,对儿子说:“这是你老丈人看得起你,想不到桃花运会落在你身上,你沾光,我和你父亲也沾光,你要珍惜这个幸福。”郑云宝的男人也是这样告诫儿子。小斤拎不清,思想上有,行动上更有所表现:以大男子汉对待老婆,顺口骂人,还搬出戏文《打金枝》为招牌,被父亲一顿怒斥,才收敛了不少。待好了老婆。

小斤的老婆告诉了父亲,父亲深感郑云宝夫妻的大义,为了回报,给小斤更多的关怀;让小斤进了队办厂。由于小斤肯干,很得大家称赞,又有一点管理能力,加上这层关系,后来当了厂长。

这爿厂效益还算不错,随着各大队工厂转制,这爿厂也不例外,小斤由厂长变成了老板。

小斤当了老板后,开始还能夹着尾巴做人。随着工厂发展,他狐狸尾巴翘起来了;一副高人一等的派头。他认为这爿厂是自己的了,就是说是厂里的土皇帝,厂里的工人都是臣子,是他这个皇帝养活了这帮臣子。对工人吆三吆四,喝五喝六,高兴时赞几句,不高兴骂几句,这要看他当时的心情,工人若有不满,抄他鱿鱼。

郑云宝知道后马上责怪儿子,“你这样做肯定不对。你有几斤几两,摆什么神气架子?你当老板,还不是托老丈人的福,现在不得了,抖起来了,拿工人不当工人,当佣人使唤。”

“这个厂是我私人的,为了厂发展,我管得严一点,有啥不对?”小斤认为自己出息了,胜过父母,胆也大了,敢反驳母亲了。

“这个厂本来是公家的,你独占了,是你老丈人出了不少力。但你不要忘了,这些工人原来是你厂里的同事,也是一个小队的,一个大队的兄弟。你们曾一起在一个锅子里吃过饭,得过他们的帮助。当了老板,就翻脸不认人,能这样做人的吗?我们的父母以前也是穷苦人,受人家剥削,受人家的压迫,你不能让工人像我们的老前辈那样受苦。”

郑云宝在儿子的心目中毕竟还是有影响力,她的话起了作用,小斤听了母亲的话,和工人的关系改善了不少。工人们见老板善待他们,出工出力,经济大好。郑云宝知道后很欣慰,告诉儿子在经济上不能亏待他们。

小斤的工厂有了较好的发展,钱多起来了,造了一幢别墅;有假山有花园,很得人们称赞。郑云宝告诉儿子要低调,他能有今天,大多数是工人的功劳。小斤听了虽嘴上称是,心里有点不服,他有今天,还不是自己本事大?

小斤的成功除受到人们的赞扬外,也招来三朋四友的捧场和求助。他倒能慷慨解囊。一方面显示他的大方,另一方面展示他的经济实力。人们看到他确实有非凡的才能,赞许加感谢。但这些人中有各种各样,人分三六九,那个只能算三的人在感谢后把他领到赌台上去了。他开始不去。

“你做老板了,架子大了。”

“我不会大的。”小斤回答。

“架子不大,陪我去玩玩也不肯。”

“我忙。”小斤推托说。

“当老板了,我知道你大忙人。身价高了,陪我去玩一会就降低你身价了?”

“不,不!”

“既然不,那跟我去玩一会,费掉你一点金功夫。”

“我娘知道了要说我的。”小斤说。

“长怎么大了,又当了老板,事业有成,还要娘管你,看来你是长不大的孩子。”那人讥笑说。

小斤被那人的话一刺激,一股自尊心油然而生,心中的想法变了;他在以往的生活中觉得娘所说的所做的都是对的。现在已长大了,自己有主见有能力了,还要娘管,是有点那样了。他对被别人看低不甘心,为了自尊,应摆一摆一个大人一个成功老板的样子。他神情激昂地说:“走,玩玩,我早长大了。”

那人笑笑,暗想小斤还未长大,几句话一激,就挺不住了。

小斤一到赌场,众赌徒见财神来了,心喜若狂,一齐鼓掌欢迎,有的递烟,有的送茶,还让给他一只尊贵的座位,使他产生高高在上的感觉,那君临天下也不过如此。

小斤见人们如此看重他,十分地得意,老板的派头不能不摆出来;每人发一支熊猫牌香烟,还把一包未开封的烟扔在桌上,让人随便拿。他对工厂管理还算内行,在赌台上完全是外行,一切的行动靠所谓的朋友们手把手教他,一下午下来,倒学到一点皮毛,在“朋友们”的高参下赢得了一点小钱。小斤对小钱不以为然,对自己的聪明很看重,认为自己确实有大才;什么东西一学就会,什么东西一点就通。和古代的状元,现代的科学家相比,也差不了多少。他如果走上科学之路,定能有天大的发明惠及中国,造福于全世界。

小斤有点飘飘然,由于自己的狂妄,对江湖的险恶看不清楚;那是赌徒们设的圈套。他经过几天赌博,尝到了甜头,觉得赌博很有趣,能使他开心放松,对赌博有自己的见解;人家说赌博是万恶之源,只不过是夸张说法而已,是无能之辈的推托说法。一个月下来,他对赌博有点小瘾,几个月下来,小瘾变成大瘾,一年下来,他离不开赌博了。赌钱的数目在增加,几千,上万。慢慢的他输钱了,一天几万,十几万,后来输了几百万。他无心经营工厂了,认为一年的利润还没有几天输赢多,等他输了近千万,才清醒地认识到上当了,为时已晚。

郑云宝一直认为儿子很好,儿子长大了,也不需要管了,对于小斤赌博,一点不知,听到儿子要卖厂房子,大惊失色,连忙问儿子:“这真的吗?”

“真的 。”小斤承认说。

郑云宝气极了,怒斥道“你小时候还好,怎么越大越不懂事了呢?”

小斤不响。

小斤向亲戚朋友借了好多钱,卖厂房不够,只好卖别墅。小斤的老婆回娘家住了。小斤的儿子在读研究生,读书时住学校,不读书时勤工俭学。小斤知道闯下大祸了,逃掉了,郑云宝的男人一气之下病了,不久含恨走了。

小斤逃走了,郑云宝男人走了,住房没有了,郑云宝变成了无家可归之人,无奈只得向亲朋好友求助,但亲朋好友却有自己的难处,各说各的理由,没有一人站出来救助她,她深切地感受到人间冷暖。她不怪他们,只怪自己没有管好儿子,怪儿子是棵扶不起的草,败家子一个。还是村领导好,出于同情,给了她一间仓库让她安身。

郑云宝每月有七百多元养老金,又有房子住,生活得到了安定。她碰到亲朋好友,必主动打招呼,大度地显示出她对他们没有帮助无责怪之意。她对碰到队里的兄弟姐妹脸上倒露出惭愧之意:自己没有教育好儿子。从前她在生产队教育过其他妇女,说得头头是道,妇女们都被她教育得的服服帖帖,视她的话为金玉良言,变得好好的。怎么现在连自己的儿子都管不好呢?是方法不对,还是自肉割不深,管教不严,也许是对儿子管教失败的主要因素。

郑云宝反省自己已经晚了。亡羊补牢,这个深奥的名字她不懂,但类似的道理她懂:这就是要做好善后之事。儿子向亲朋好友借债,暂时不来讨,主要碍于情面,但作为母亲必须调查清楚,心中有个底。子债她不还,虽说得通,但情理上过不去。人家的钱是辛苦劳动来的,一点一点攒起来的,不能就此赖了。即使是外人,也要还,蚤多不痒,债多不愁,只是说说而已,无债才是一身轻。有一个赌徒拿着他儿子借条来讨二万元的债,不但讨的急,还逼的凶。她只好向女朋友借了还了。一年后那女朋友有急事要钱,她把自己的银行卡给了她,告诉对方每月的养老金数目,可每月去领,还说出了个人密码。

郑云宝养老金没有了,生活还得过下去。她挑了两只大提篮,里面放了当地的农产品。家乡的农产品是一个品牌,很有名,连苏州、上海的人都知道,也特别喜欢吃。她决定利用这个优势。她大提篮里的农产品是在当地人买的,正宗的本地货,然后到城里去卖。这些农产品范围很广,素的、荤的都有;青菜,萝卜,鱼,虾,蟹,甲鱼,茶叶……还有花果水果。有啥卖啥,应季节所定。她从不卖假,认为人的良心最重要的,良心没有了,一个活人和死人没有区别。

一般的市场对农产品管得很严,城里管得更严。有一个城管看郑云宝这把年纪,好像自己父母的影子,还在为生活奔波,很有人性地网开一面。

“你这老太,八九十岁了吧?”那城管看郑云宝面容苍老,同情地问。

“八十二,到九十还要吃八年饭。”郑云宝说。

“八十二,年纪也不小了。”那城管说,“这里本不许摆摊的,看在你这把年纪的份上,特事特办,摆一摆吧。不过不要放在路中间,会影响交通,影响行人,影响路容,我也不好交账。”

“这我知道,我会注意的,你为我打掉饭碗,我罪孽重了。” 郑云宝说,“做城管很不容易,管也不好,不管也不好。管呢,得罪老百姓,不管得罪领导。”郑云宝这几天正好挑了白玉枇杷卖,从大提篮里拿出五只枇杷,带笑递给那城管说,“我们那地方的枇杷很好吃的,你尝尝。”

那城管不接,连连摇手说:“不要,你做小本生意,挣钱不多,你给了我今天白做了。我吃了也难咽下去的,我收了违反纪律。”

“我给你的,又不是你讨的,违反什么纪律?”

“也不行。”那城管想这样下去不行,正要走开。

郑云宝见那城管态度坚决,只好作罢,并叫那城管不要走,两人讲几句。

“你是哪里人?”郑云宝问。

“陕西的。”那城管说。

“挺远的吧。”郑云宝本不知道陕西在什么地方,自从村里嫁来了一个陕西姑娘,知道路很远。

“你原来是做什么的?”郑云宝觉得那城管很和善,多讲几句。

“当兵的,后来安排到这里来了。”

郑云宝敬佩地望了那城管一眼,到大熔炉炼过的人就是不一样,处处想着底层的人。两人很投机地谈了一会,那城管问,“你丈夫呢?”

“走了。”

那城管很歉意地沉默了一会。他没想到他的问话戳到了她的痛处,很不应该,为了避免尴尬,又问,“有儿子吗?”

“有。”

“他做什么的,怎么不养你照顾你?”

“我没管好他,他赌钱了,败光了家当,欠了一屁股债,逃走了。”

郑云宝是个很要面子的人,为了面子,这件事一直憋在心里,看到对方是退伍军人,心眼好,吐出来,让心情好过一点。

那城管很理解别人难处,听了郑云宝的话,又沉默一会,说:“我很同情你,既然事情出了,要面对生活,生活中有道坎,这是很多人都会遇到的,关键是如何过好这道坎。你很勇敢,正确面对生活,我佩服你。”

郑云宝凄惨地笑笑,“我谢谢你,鼓励我生活,你是好人。我只好这样了。我的儿子如果像你一样当了兵,大熔炉里炼一炼,不会这样了。”

“那倒是,部队的教育比家庭教育更好。”那城管说,“你怎么没有让他当兵呢?”

“让他当的,体检没过关。”

“挺可惜的。”

郑云宝从乡下收农产品从不削价,卖主出什么价,只要不离谱,她都能接受。“这些都是他们辛苦劳动来的。”她认为自己也是农民,农民知道农民的艰辛。卖家见她爽气,很愿意卖给她,价格都适中。

她在城里卖,价格比较公道,只要能赚到一点钱,价格低一点也肯卖。由于她东西的价格比别人低,卖得快,中午前总能卖完。她买了两只肉馒头,车上吃,回家了。

她乘车是免费的,很感谢国家对老人的照顾。有的乘客看她年老,又拿着两只大提篮和一条扁担,主动让座。她总委婉谢绝,“我天天出来,一直让别人让座不好。何况你们也需要座位。即使是年轻人,工作时累,在车上可歇一歇,让身体回一回神。至于我,一直坐着,现在车上站一下,活络一下筋骨,对身体有好处。”

有一天,郑云宝从城里回家,我又和郑云宝相遇了。我们谈了一会时,她孙子来接她,见到她,先亲热地叫了一声,马上把大提篮接过去挑了,告诉她大学毕业了,自己可以挣钱了,“好婆(奶奶),你今后不要做生意了,我挣了钱给你。”

“好!”郑云宝很开心,她看到家里有希望了,“不过你的钱应该给你娘。”郑云宝孙子点点头。

“你不要看你爸的样。”郑云宝又说。

“不看样,他的事作为一个教训。”

郑云宝欣慰地笑了。她和孙子走了。我看他们远去,郑云宝的身影变小了,而她的形象在我心中并没有变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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