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鱼池

绿野村和别的地方不同：

别的地方秋忙结束，便是冬闲。这里秋忙结束紧接冬忙，人们好像开动了火车的轮子，不停地转着。

在鱼池里利用小水泥船罱泥攉泥，种上黑麦草是冬忙中一种农活。另一种农活是干鱼池，待两种农活结束 ，能闻到春天的气息了。

干鱼池需众多男劳力。一只五亩大的鱼池，需十人，更大的鱼池需要的人更多，以此类推。叫人要提早，晚了会被别人捷足先登。

竹叶家有两只鱼池；大的六亩，小的三亩。她爹先干大鱼池，需要十二个人，她已叫十人，还少两人，这两人她必叫的，与她的心事有关。

这两人和她年纪相仿，一个叫仲生，另一个是灵巧。他们的相貌不差，是村里很能走得出的人。

竹叶决定先叫仲生，源于离她家近，七八十米的距离，走不了几步就到。灵巧也不远，再抬脚走一下也到。竹叶走到仲生家，他父亲说儿子被人叫了，为何不早点？她无语，暗想自己办事不周全，对能不能叫到灵巧心中失去信心。当走到灵巧家时，正好仲生从灵巧家出来。

“找灵巧？”仲生问。

“在家吗？”

“在，找他干鱼池？”

竹叶回答后正要进灵巧家，仲生发话了，“你不叫我？”

“请不动。”竹叶停止了脚步，回头说，“你爹说你被别人叫去了。”

“我爹老糊涂了，不会变通，”仲生说，“别人家可以让我爹去，你家我一定去，几号？”

“十一号，还有十天，记住。”竹叶舒了口气，同时对仲生增加了几分好感。

仲生大胆地望了她一眼，又偷偷地瞄了她一眼，手轻脚健走了。

竹叶刚踏进灵巧家，灵巧迎了出来。他刚才送走仲生，回屋正想看电视，听见屋外一男一女说话声。他知道男子是仲生，女子是竹叶。他觉得看电视没有看竹叶好，一看果然不错，“干鱼池？”

“十一号，有空吗？”

“有空，很有空！”灵巧后一句回答得更干脆，声音更响亮。

竹叶从灵巧的表情中判断自己叫得及时，很是高兴。其实竹叶估计错了；灵巧早被姨夫叫走了，而且连他爹一起叫了，灵巧说的是谎话；灵巧想姨夫家的事重要，竹叶家的事更重要。

“那早点来，要用你的船。”

“好的，到时候我在船上等你。”灵巧回答得更爽快，送竹叶出门，叫竹叶走路小心， 一直目送竹叶背影，等竹叶不见了，大笑一声，情不自禁翻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跟头。

十一号清晨五点多钟，天色还很黑暗，给竹叶帮忙的人都 来到了河边，一部分上了仲生的船，一部分上了灵巧的船。竹叶本想上仲生船的，灵巧叫得快，盛情难却。船在河里走着，寒气迎面袭来，人们并不在意，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气候。竹叶感到有些冷，忍着，用心听着不同方向传过来的机器打水声，猜想打水的鱼池都不小，联想到自己的爹守在鱼池上，忍受着疲劳和寒冷，多了一份牵挂。

一个多小时后天开始亮，一切变得清晰起来。竹叶他们来到鱼池上，见打水船还未开机。竹叶心里吃惊，也很着急，不过估计爹昨天辛苦了，今天睡过了头。

“来了，”她爹已经起来，守在打水船上说了一句。

“来了，开机吧。”灵巧抢先回答。竹叶想误时了灵巧说话还这么淡定，很不理解。

“好，不急。”竹叶爹看到女儿表情，笑笑。他吩咐打水船师傅开机。机器发出响声，一股水柱从铁管子喷出，从天而降。

竹叶拿着一只大竹篮跳上池埂，往池中一看，不禁笑了出来：整个鱼池的水已十去八九，池底靠埂地的烂泥露出二三米，一只小水泥船（载物量一吨）装了大半船水，半搁半荡在池中，十几条二三斤大的草鱼慢悠慢悠地游着。

帮忙的人都穿上了皮裤，拿了长柄欠部（攉泥工具，一只欠部装了一米多长的竹柄）跳上池埂。竹叶从竹篮里拿出一条多《红南京》香烟，每人一包派起来。人们也没客气，派到的打开烟盒，抽出一根点上火吃（抽）起来。当派到仲生时，仲生说不会吃不要了。

“这是算好的，一人一包，你不吃，给你爹。”

仲生说爹不缺烟。

“拿着，不缺烟也要拿。”竹叶把香烟硬塞到仲生手里。

其他人却笑仲生拎不清。仲生不服气，心想你们才拎不清，他客气为的是博得竹叶好感。

竹叶派到灵巧时，灵巧马上接过去，那动作之快，好像有人和他抢。仲生看灵巧那猴样，忍不住笑着说：“你也不吃烟。”

“我以前不吃，现在吃了。”灵巧想仲生真的拎不清，就是不吃，竹叶给的东西能不要吗？不要说一包香烟，就是一个香烟屁股（烟头）也要。烟不吃，可当个纪念品藏着，想着拿出来看看，上面还有竹叶的手痕迹呢。平时竹叶的东西想讨都不敢，现在送给你不要，天下真有这样笨的人。

干鱼池主要是做好夏头（池埂和池水那段徒斜之地）与捉鱼。

人们拿着长柄欠部下了鱼池，到夏头下和烂泥交界处排列，从第一个至最后一人攉起烂泥来；把一年来风雨冲刷下来的泥土物归原处，做成一个新的夏头，过两天种上黑麦草。

竹叶望望池中，眼光回到人们身上，见大家都很出力，一个新的夏头在慢慢延伸过去。她特别注视仲生和灵巧；灵巧在第五位，仲生其后，灵巧身体算不上大，也不能说小，很精干，满满一欠部泥攉起来，飞到前面一人攉的泥上，啪地一下，紧紧粘在一起，紧接着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声音响了起来。仲生身大体魁，攉上来的泥更多，声音更响亮，竹叶喜在心里。

“卖鱼用谁的船？”她问仲生和灵巧。

“我的。”仲生抢先回答，“我的船大装得多。”

灵巧马上说：“我的好，船也不小，装一池鱼完全可以。你刚才坐我的船出来 ，东西不用搬来搬去。卖鱼我内行，保不吃亏。”

仲生不服气，“你会卖鱼，我不会？我卖过几次，没少卖一分钱。”

“这你不懂了。”灵巧反驳说，“卖鱼学问大着呢，会与不会，多卖一二百元，少卖一二百元，一点也看不出。”

大家都支持灵巧卖；仲生手来赛（能），灵巧嘴来赛，卖鱼鱼色要紧，嘴更要紧。竹叶本想让仲生卖，见大家这么说了，众口难拗，同意大家意见，就在灵巧船上收拾起来；把帮忙人放在灵巧船上的竹篮、池底海（一种装木柄的圆型网兜）、卷海（无柄椭圆型网兜）放到池埂上，清洁起船来。

一个多小时后，人们完成了大半只鱼池攉泥。打水船停机了，池底烂泥十有八九显出来了，水泥船搁在泥面上，好似太湖中一个孤岛。池中鱼全部暴露：有的卧在泥面上，有的在水中慢慢游动，一只白鸥从上空中飞过，几条草鱼惊得刺拉拉往前窜去。

“捉鱼吧！”竹叶爹说。

人们把长柄欠部插在脚旁烂泥里，到曲门（打水和给鱼食处）旁的池埂上拿池底海或卷海。灵巧要卖鱼，把长柄欠部带了出去。

人们先捉草鱼、鳊鱼，这是鱼种，捉时带有几分小心。寒冷给鱼带来保护色，鱼鳞收紧，捉时不会脱鳞，不过仍需小心。灵巧捉住鱼放进池底海，再放到水泥船里。仲生爽快，徒手捉鱼，把鱼一条一条直接扔进水泥船里。其他人有的象仲生那样捉，更多象灵巧那样捉，天女散花似的散满一池。还有两三人捉得有意思，鱼儿逃，人儿追，组成一幅人鱼大战图。

鲤鱼捉起来比较简单，它不太逃，就是逃也逃不快，一卷海一卷海往卖鱼船上送。鲫鱼比较狡猾；它会往人们脚印里钻，不动藏在里面，大都被人摸出来，也有逃脱者，等人们走后，一拱一拱探出泥面。

竹叶守在船上，让人们把鱼倒在备好的竹笪里（ 一种竹编的农具），进行分类；鲤鱼放船舱，鲫鱼进船头，其他杂鱼一律扔进水桶。鱼接连不断送上来，灵巧看竹叶忙不过来，赶快帮起忙来。

一小时后鱼到了它们该去的地方。打水船停机了，被别人接走；开船时，竹叶扔了两条两斤多重的鲤鱼过去。船家说多了，扔还一条，打声招呼走了。

大家在曲门旁的池埂上小歇。竹叶从竹篮里拿出普通面包，一人一只。大家也不客气，大口吃着。仲生的口似乎比别人大，三口两口，一只面包到了肚里，拿了铁锹就帮竹叶爹放水。灵巧则吃得讲究， 一小口一小口品味。竹叶告诉他该开船卖鱼了，他才不好意思笑笑，把吃的半只面包放进口袋，和竹叶开船走了。

大家小歇后回到攉泥的地方，完成余下的农活。仲生经过一段时间用力锹开了曲门，一股清水从河中涌进，似瀑布样倾泻而下。他张好竹莲（一种可过水不过鱼的竹制农具），准备和大家一起去，竹叶爹叫住了他。

“我们放鱼去。”

仲生和竹叶爹在水泥船先小心放养鳊鱼。鳊鱼挤在面积不大的船头里，张着嘴呼吸，被扔到池水里，还晕玄玄地僵在水面上，然后翻动身体走了。草鱼放到水里，受到河水刺激，窜地一下往前游去..... 鱼养好后，两人一合计：草鱼816条，两斤以上216条，小草鱼在半斤 以上。鳊鱼3014只，三两以上1986只。

“伯父，”仲生关心地问，“种子够不够？”

“鳊鱼差不多了，大草鱼缺近百条。”

“添（买）点？”

“添点。”竹叶爹回答后问起了仲生家的鱼种情况。他知道仲生家一只鱼池已干了。仲生说都缺，也要添点，至于添多少，他爹未告诉他。竹叶爹觉得奇怪，问仲生。仲生说爹连娘也不告诉。竹叶爹觉得不可思议，说你娘也不知道，钱怎给你爹？

仲生说钱由爹管着。

“你娘买米买菜怎么办？”

“向我爹要。”

“你娘不生气，不跟你爹吵？”

“不生气，不吵，他们好着呢。我懂事以来，从未见他们吵过。”

“难得。”竹叶爹说了一句。

“这样很好。”

竹叶爹笑笑，朝远处望去，见攉泥的人也到了尽头，有人开始上池埂，便对仲生说：“你也回去吧。”

“要不要我留下来帮你放水？我反正回去也空着。”

“不了。他们乘你的船，你送他们回去，也是帮我做事。”竹叶爹叮嘱道，“吃晚饭早点来。”

绿野村风俗帮忙不收钱，吃一顿晚饭，排场和过年不相上下。出现白天你帮我，我帮你。晚上你吃我家，我吃你家，车水马龙轮流转。一个多月干鱼池，雨雪无阻，男人们几乎天天过大年，心里乐陶陶。女人们享受不到这幸福，只有到自家干鱼池，才能体会到过年的气氛。

竹叶和灵巧开着挂机船往鱼贩子码头而去。灵巧掌舵，竹叶坐在船舱板上，欣喜地看着大半船鱼；鱼色都上乘，所赐大麦、菜饼功劳，透现出爹娘一年心血。灵巧开了一段路后，叫竹叶把鱼翻一下，大的放上，小的垫下。竹叶说装头盖面不好，这事不能做。

灵巧问竹叶是否初次卖鱼，竹叶说以前都是娘干的。

灵巧笑竹叶不懂行情，别人家都是这样做的，见竹叶像老虎不动身，说竹叶妇人心肠，不能提倡，告诉她贩子们门槛都精着呢。你不翻他们认为你翻了，鱼色不过如此，千张嘴万张嘴讲不明白。价格必然压低，岂不吃亏？灵巧让竹叶掌舵，自己先走到船头里，用手三抄两抄，麻利地把一斤左右的鲫鱼放在上面，回到船舱，用同样方法，把两斤以上的鲤鱼摆在上面。

“你门槛蛮精的么。”

“不精，鱼贩子教的。”

竹叶不解。灵巧笑笑，讲吃了几次亏，才长点见识，便和竹叶进行交换，驾船前去。

鱼贩子码头是流动的，设在一里外两条大河交叉点。竹叶看见停了十几只鱼贩子船。每只船能装十几担鱼。灵巧开过第一只鱼贩子船，鱼贩子正在秤鱼。第二只船的鱼贩子不认得。他准备往前开去，第三只船鱼贩子发话了:

“是你的？”

“我表妹的。”

竹叶想灵巧不要脸：叫他来卖鱼，自说自话变成了他表妹？鱼贩子猴子脑子，想得快；他知道灵巧没有表妹，灵巧冒充，为的多卖点钱，好在女子面前邀功。鱼贩子不戳穿他，免得尴尬，对做生意不利，“这上面的鱼色倒不差，下面是小的吧？”他观察灵巧表情。

“上面是大点，下面小一点。这是行情。”灵巧是老门槛，不会被贩子一眼两眼看慌的，也不会一句两句被问住的。他神态自然，从容地说：“就拿鲤鱼来说，上面两斤以上，下面的都在一斤半左右，七三开。至于鲫鱼，大的近一斤，小的半斤左右，八二开，信不信由你，开包见货，如有虚话，扣去五百元。”

“你这么自信？”

“鱼色争气，人就硬气。”

鱼贩子开了价，灵巧说要上一个档次，否则对不起鱼色，也不好交待，辜负了亲戚委托。鱼贩子要折中，灵巧断然拒绝。

“这个价不会让你吃亏，今天你运气好，碰着我，定赚大钱，笑着数钞票。”灵巧见鱼贩子有点犹豫，笑着说，“昨天我大伯干池，卖鱼给钱老五，鱼色没这么好，一样价钱，我是看在老交情面上，挑挑你。你若觉得吃亏，接受不了，不害你。我卖到钱老五那里去。”灵巧假装要开船。

鱼贩子见鱼色确实好，僵着会失去机会，献上笑脸，“我和你兄弟一场，知道不会害我，明天有好鱼色，不要忘我。”

“那当然，兄弟么，你爽气，我爽气。”

一船鱼卖了三千多元，回家 了。灵巧不忘夸奖对竹叶说：“你爹娘真是能干，养出如此好的鱼。”

竹叶笑笑点点头。

“钱交给你娘？”灵巧问。

竹叶想灵巧问得稀奇，钱不交给娘难道交给爹？她反问灵巧。

“我家的钱放在桌子抽屉里，爹娘都看得见，谁要说一声，拿就是了。”

“多别扭。”

灵巧也认为交给娘好，娘管钱财，爹管生产，各有侧重。竹叶夸灵巧思想开明。

“那当然。”灵巧得到竹叶表扬，骨头轻了不少，一手掌舵，一手从衣袋里拿出吃剩的半只面包，有滋有味吃了起来。

两个月后竹叶对娘说了心事：要在仲生和灵巧中选一个，让他们提出参考意见。爹选择了灵巧，娘选择了仲生，都说出了理由。

半年后，竹叶接受了爹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