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给张豆一张老年人体检表,讲了体检日子,并要张豆带一张同样的表给楊角。张豆和楊角从小一起长大的,深知楊角的脾气,告诉村长,他不会去的。村长听后沉思一下,要张豆做做工作,“为他好,他会理解的。”
张豆见村长这样说了,只好带去。他不能辜负对他的信任。
张豆知道楊角的生活规律:上午去鱼池干活,下午必到镇老年活动室打牌,基本上风雨无阻。
镇老年活动室是个园林,亭台楼廓、绿树成荫,这里有一幢三层楼房,图书室、乒乓室、书场,……分布得错落有致,是一个很好的文体中心。老人活动室离楼房一百来米,三间敞开平房,造得古色古香,在前面四周布满假山近三亩的荷花潭旁,那阳光、那空气不是一般的好。虽说是老年活动室,青壮年人也有光顾。张豆十二点钟到活动室,楊角己在那里。活动室有近十张新红木方台,布置得整整齐齐。大多数方台旁的椅子上已有了人。楊角坐在南边靠墙的那一桌边上一只椅子上打牌,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是防打牌人偷看?还是防旁边看客见了多嘴多舌,只有他自己知道。四个人各坐一边,一律地拿着纸牌,精神十分地集中。楊角也许拿到一副好牌,脸上露着笑容,那撬在嘴里的香烟烟头一闪一闪红着,鼻子里冲出两股浓浓烟柱,和其他飘在室内的烟雾会合在一起。
张豆把体检表递给楊角,说了体检日期。楊角没有接,没好声地说:“体检什么?我身体好好的,多花头。”张豆只好把体检表放在台角上,风一吹,表飘到地上。张豆把表拾起来,“这是国家关心你。”为了防表重新掉到地上,把它放在楊角身前,”拿好。身体好查一下无害,身体不好查出病早点治,体检不要钱,你只是出出身体,有什么不好?”
三位牌友停止打牌,劝楊角身体要紧,好话坏事要分得清。
楊角想你们打自己的牌,鹅食盆里鸭插嘴。他正要反驳,感到喉咙里发痒,想忍一下,忍不住,只好拔出香烟,一阵咳嗽冲口而出,还带了一小口痰,只好赶紧跑到窗外吐出。张豆见状,劝着说:“你香烟吃(抽)得太多了,弄了个咬嗽病得得。”
“没事,没事。”楊角把体检表放在口袋里,这算作对人们关心的一种回答,“我咳嗽几十年了,习惯了。”
“为了身体,少吃点或不吃。”
“那不行。我不吃、少吃痰咳不出来,难受。”
楊角年龄六十八岁,烟龄倒有五十五年,在村里和他年龄相仿的人里面,他的烟龄坐得上第一把交椅,这源于他祖父的功劳。他祖父一直惯他,并作为乐事。祖父吸烟,孙子出于好奇,来一口,辣得忙从嘴里吐出。祖父非但不怪,反而哈哈大笑,一本正经地说:“男人么,都要吸烟的,有早有晚,逃不出这条路。否则不算男人,长大后难以和别人交往,出不了窝,做不成大事。”
楊角的父亲倒头脑清醒,马上阻止,楊角才没有马上爬上墙。但由于祖父纵容,楊角还是比别人的孩子早几年吸烟,十三岁已吸得有模有样了,从此没有停过。楊角长大后,烟友倒交了不少,但没有成大事。和别的人一样平常无奇,不是村上不一不二人物,书没读好,干活一般。他也想在江湖上闯荡一番,但没本事,做不出惊天大事,人还算本份,没闯大祸,回到家中管好自己一角三分田和一只中等鱼池。楊角心态很好,见解和别人相异,认为吃烟吃出名气也是一大成就,没有辜负祖父期望。
楊角不但自己吃烟,还带动别人吃烟,和他打牌的另外三人,在他作用下个个成为吃烟高手。在活动室所有桌子旁却有看客,碰到这样的人,有不少不吃烟的人苦了,很多人只能忍着,你不忍,请到别地方去。有人提出要求:
“楊角,能不能停停,少吃几根。”
“停什么?吃烟我喜欢的,我不吃烟脑筋动不出,牌就打不好,你不是要我的命?”
“你是喜欢了,别人不喜欢,烟味呛得很,别人吃你二手咽。”
“什么二手烟、三手烟,我不管。”
楊角的蛮横引起不少人反感。许多人保持沉默,也有人熬不住的,当面和他辩。辩有什么用?歪理十八条,真理只有一条,十八对一,数字上压倒你,楊角成胜利者。他收到的不是佩服而鄙视目光,觉得无所谓。
张豆和楊角对体检看法的对话,人们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没插一句话,这源于他平时做人的结果。
张豆劝楊角体检作用不大,想村长给他的任务不能完成,好像湿手捏干面粉,摔也摔不脱,摆又摆不平,只好告诉他儿子。楊明倒是明白人;人家为你好,怎么拎不清,是好是坏都不知。他告诉老子体检是好事,查查有啥难,又不割掉你一块肉。看看有没有得病,其实平时咳嗽就是病,不当回事。咳嗽肯定对肺有伤害,伤害到什么程度,趁这个机会弄弄清楚。楊角还坚持自己意見。杨明说“村上像你这样腔调的人能有几个。免费检查,还说不去,真是人越老脑子越来越不灵了。”
杨明还说了几句份量较重的话。
杨角对儿子几句重话不当回事,像风吹一样过去了。毕竟自己是老子,儿子老三老四教训起他来,有些上下颠倒的感觉,恨不得给他一个大头耳光吃吃。不过自己老了,力气没儿子大了,万一打过去被儿子一挡,儿子没打着,倒闪了腰,传出去被别人笑话。不过儿子说他脑子不灵了,倒有点不服气:“我怎么不灵呢,打牌赢得多输得少,说明我脑子灵得很。看来和儿子没啥讲头,到医院检查一下就算灵了。于是说“好的,去查。”
杨明笑笑,心想老子被自己一激,就上钩了,确实是个老小孩子。
楊角和张豆一起去体检的。楊角总是排在前面,张豆随后。张豆并不计较,在前在后都一样,楊角能出来体检已是很好的了。内科量血压、听心肺,外科测身高、秤体重,皮肤、淋巴结分别查,倒能一路顺利。做心电图、B超还可以,虽然杨角发了几声牢骚,无伤大雅,但在化验抽血时起了风波。他被抽了三管血,哇哇大叫,”我身上本来没有多少血,拿掉这么多还不伤了我身,要掉我半条命?”
“不会的。”医生解释说,“人吃了饭,血很快会生出来的,不会伤身,更不会要命。”
“验血只要一管好了,要三管,是否拿了我的血卖铜钱?”
医生笑笑,“你这点血卖什么铜钱?每管血都有各的用处,一管验大血,一管验小血,还有一管特殊检查。”
楊角就是不相信。医生左解释右解释,张豆左劝右劝,就是没有作用。“早知道这样不通知他来的。”张豆心里有些懊悔,便声音放大一点说,“你这样下去,别人要不要查了?”
这句话倒起了作用。楊角无奈地跟着张豆去了摄片室。摄片室医生给杨角检查后说:“老伯伯,你胸片显示有问题,你到城里作进一步检查。”
“我肺上有问题,你是不是弄错了?”
“没弄错,你要检查一下,不要拖,这两天就去。”
杨角撇了撇嘴,一副满不在乎样子。
楊角和张豆在回家路上,张豆对楊角说:“你和儿子讲一下,明天就去,病是大是小,查一下清楚了。”
杨角摇摇头,“我一能吃,二能睡,无痛痒,力气大得很,一般的小伙子干活不及我。有啥病?”
“可能有的,否则医生为啥不说别人说你?”
“这个医生没有本事的,瞎说瞎说。”
“既然医生查了不算.还查它干什么?”
“我本来不肯来,你和我儿子说了,给你们一个面子。”
张豆哭笑不得,“既然这样,再给我一个面子。”
“不了,不了。”楊角连连摇头,“上了一次当,不上第二次。”
几天过去,杨角没有去城里检查。张豆倒有点急了,此事非同小可,会要命的,他只得跟杨明讲了。杨明是聪明之人,预感大事不好,急着劝父亲去城里检查。楊角想儿子找他,必是张豆所为,怪张豆这张嘴不好,把事情搬来搬去,没有牌友来得实在;牌友们虽有铜钱出入,但一是一,二是二,不搬弄是非。他训斥儿子吃饱饭没事干,瞎操心,有得把钱掼到医院去,还不如给他作作赌本,让他开心开心。楊明再次劝他,他放出狠话,除非捆他去。杨明想也许老子真的没病,只好算了。
三个月后杨角觉得不对劲,咬嫩多了,痰也浓了,胸口隐隐作痛。他想是不是医生猜着了?一想不可能,本地医生有什么本事,都是混混饭吃。也许那老毛病被这吊医生一吓唬,吓出来的,自己多疑了。他想熬熬就好。又一个月过去,觉得毛病没有减轻,有加重的变化。无奈之下把情况告诉了儿子。
“那去城里看看,本来早该去,你不听,劝也劝不住。”
“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我又不是仙人。”
“医生的话你不听,医生就是半个仙人。”
城里的医生给杨角作了多项检查,接摇头,支开了杨角,拿着CT片对杨明说:“肺上有个东西,很大了,看形状是一个字,晚期了。如果早来三个月还能开刀(手术),估计效果不错,现在不行了,回家买点营养东西吃吃。”
“现在要不要开点药?”
“可以开点,这些药只是止止咳,去去痛,不解决根本问题。”
楊明很矛盾,要不要告诉父亲?说吧,可能使父亲一惊吓,病得更重,走得更快。不说吧,到后来仍会知道,肯定要怪他。杨明想了几天几夜,觉得还是早点和盘托出为好。出手意料,楊角倒显大将风度,淡定地说:“我知道。”
楊角不是一个笨人。他被医生支开就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几十年风雨不是白经过的,难道这点不懂?没有大病,医生断然不会这样做的。他后悔自己太聪明,聪明反被聪明误,别人一句好话也听不进,这不作死。张豆是小时候一起长大的,会害他?本地医生也是有本事的,否则这么多人的病怎看好的。自己太固执,一条命送在固执上。
“能不能想想办法?”他第一次向儿子提出要求。
“我会想办法的。”杨明当然要满足父亲的要求,何况父亲第一次提出,就是不提出,也不能不管。他陪父亲看了西医看中医,县城市城跑个遍。钱像水漂漂那样削出去,一点效果也没有。杨明早知道会有这样结果:钱不见、人不见。有什么办法?他要有一个交待:在母亲面前有一个交待;在父亲面前一个交待;在乡亲面前也要有个交待。否则人不安心不安,一个不孝的骂名压在头上很不好受。
杨角在看病之余时间也到镇活动室,牌不打了,烟不吃了,人们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他,这是不是太阳西边出?
“楊角,三缺一,你上来。”
“谢谢,我戒赌了。”
有一个牌友把金南京香烟递给他。他平时是吃红南京香烟,档次上了两个,也不接,“我戒烟了。”惊得人们张大嘴没有合拢来。坐在附近的张豆倒看出问题的严重性。但还是打圆场说:“戒烟是好事。”
杨角不打牌坐在旁边看,为的是消磨时间。牌友们喷出来的烟味还是和以前一样,在他鼻子里转了三圈回出来.杨角觉得烟味难受,自己是个老烟枪也这样.难怪以前不吸烟的人反对,二手烟实在厉害。他想到自己只顾自己享受不顾别人难受,自私透顶。
楊角对别人隐瞒,对张豆不隐瞒。他讲了自己病情,后悔地说:“当时听你一句话就好了。”
张豆听了感到惋惜,六十八岁年龄不算大,再过十年二十年的人多得很,几支烟,几次任性失去这么多年。但他还是开导说:“你不赌了,烟也戒了,营养增加了,会好起来的。”
杨角苦笑着点点头。
杨明陪父亲看了近一年的病,该看的都看了、该想的法子都想了,经济上出现困难,父亲病情加重了,连走终都不稳了。杨明想这么多钱砸下去好像一块小石头扔在石牌上,被无情地弹了回来,决定放弃,他觉得对得起父亲了。
杨角不愿放弃,对儿子说:“你给我看好了,我好了,会做出来还你的。”
“该看的都看了,没用。如有用,我卖房子也给你看。”
楊角想儿子够好的了,不能怪儿子,既然这样,走就走吧。他以前喜欢打牌,现在打牌处去不了,只好在家看电视。体育频道他经常看,乒乓球和女排比赛他喜欢,这两项比赛赢多输少。他看到中国赢了精神会好点,开始坐着看,后来躺着看。他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一个月后有世界女排锦标赛,他估计撑不到那日子了,看不到这样好看的比赛想想实在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