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

他遇到她那年，他十四岁，大她一岁。

    他家与她家不是一个村，他们在村里上完小学，初中时都到了公社的中学，他和她分在了一个班。

    她很文静，不爱说话，他坐在她后面，每天看她两条乌黑的长辫子垂在脑后。那时，男生女生不敢随便搭腔讲话，不然别的同学会瞎起哄。

    有一天，她来的有点晚，匆忙低头放书包时，辫子扫到他放在桌边的一瓶墨水。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说一句，丫头，你打翻我的墨水了。她回头，脸腾地红了，不好意思，我赔你。

    放学后，她在校门口等他，手里是一瓶刚买的墨水，等他走近，递给他，赔你的。他没接，丫头，我不要你赔。她塞在他手里，扭头走了，他看她长长的辫子在红格子上衣上晃来晃去。

    慢慢地，大家熟悉起来，她依旧不爱说话，他知道了她的名字。他是数学班长，她是语文课代表，发作业本时，她直接把作业本放到他的面前，只是抬眼看一下 ，嘴微张，却没出声。他发作业本也不喊她名字，偶尔，小声咕哝一句，丫头，你的。

    她的数学英语成绩都不是太好，但是语文成绩却全班第一，作文也写得非常好，经常被老师表扬，一天，下课时间，别的同学都出去了，他用笔抵了抵她的后背，低声说，喂，丫头，你作文这么好，教教我呗。她回身瞪了他一眼，我有名字。我又没喊错，你不是丫头吗？她扭过头不理他。

    三年初中，他们一直同班，他几乎没喊过她的名字，她也很少喊他名字。

    初中毕业后，他考上了县城重点高中，她只上了另一个乡的普通高中。

    他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他，上课之余，或独自待在宿舍的夜晚，脑海里会莫名想起，那个初中三年坐在自己前排的长辫子女孩。那个丫头，她还好吗？

    高中毕业那年暑假，他特意约上两三个同学，去找她家找她，她不在，去了外地姐姐家。要来她的地址，他鼓起勇气给她写了一封信。

    她接到信时，打开信，开头是，丫头，猜猜我是谁？

    没看后面的署名，她已经猜到是他。因为除了爸爸妈妈，只有那个男孩一直喊她丫头，她回了一封信给他，第一次给一个男孩回信，写信时，她想起了他的样子，心里涌起一种羞涩的新奇的感觉，她写了撕撕了写，折腾了几天信才发出去。然后，她回了老家，又到县城工作，却再没等到他的来信，她想再写信给他，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后来又写了信去，却再没接到她的回信。她的那封信被他放在枕头下，来来回回地看，一直到后来搬家再找不着了。他不知道的是她后来回老家，然后又去县城工作，因为与初恋分手，她封闭了自己近二年时间。

    后来，他娶了一个家住县城的高中女同学，理所当然地县城安了家。

    再一次见她，却是无意中闯进她的店里那一天。

    他在县城开了一家广告公司，因为需要油漆，随便进了路边一家五金商店，她正在电脑前忙着，有人进店，头也没抬，问，你需要什么？

    听着熟悉的嗓音，他认真看去，原来是她，十多年的时间，她褪去了所有的青涩，但是，那眉眼却一点没变。丫……丫头，这店，是你开的？

    她愕然，抬头，端详了一下，你，你是何……何……，半天，她没有叫出他的名字。他心头有几分说不出的滋味，何军。真是太难过啦的，你竟然连我的名字都忘了。他带着玩笑口吻说。

    他们喊来两三个生活在城里的同学，那一晚，在一家不大的饭店，几个人到中年的男男女女把从前岁月中的点滴翻了个个儿，笑闹声里，他的眼前不时晃起那个扎着两条长辫，身穿红格子上衣女孩的身影。

    临分手时，他带着几分醉意对她说，丫头，我后来写信给你，你咋就不回了呢？她有点惊讶，我就接到一封信，那封信我是回了的呀。旁边几个同学起哄，你还写信给人家了呀？你有什么企图啊？听着他们的调侃，他愣了半天，他忽然想起了一首歌曲《造物弄人》。是呀，时光匆匆，造物弄人啊。

    走了啦走了啦，霓虹灯下，同学们相继挥手离去，他拍了拍她的肩，丫头，再见，以后有空常聚啊。

    你能不能不要喊我丫头？都多大的人啦？多大你也没我大，没我大，我就能喊你丫头，他笑，她无奈摇头。

    空闲独坐时他记得曾经看到的一篇文章，文章中说，如果一个男人把一个女人一直看做丫头，那他一定是爱她的。他爱过她？也许没有吧，也是那只是青春年少时的一份懵懂的情愫？他没有办法回答自己。

    知道她爱人突然去世的消息时，是在大年初一早上 。大年三十夜里，她爱人脑溢血突发，留下她和两个孩子，一个读初三，一个刚上五年级。

    安葬过爱人，她迅速地憔悴下去，他和其他的同学一起去看她，却不知如何去劝她，只能就那样默默地站着。她反倒安慰着他们，你们别担心，我会带着两个孩子好好过的。他有时候路过她的店，看她进货，发货，算账，有时，也会远远看她倚在桌旁，低垂着头。他不进去，发个微信，丫头，在干嘛？半天，她回复，在忙呢。他叹口气，哎，逞强的女人。

    他爱人出轨，他看到她和另外一个男人手拉手的那一刻时，他没有发脾气，一个月后他和她去办理了离婚，儿子跟了自己。他向她表白，丫头，让我陪你走以后的路。她不回复。

    他去她店里找她，她把自己弄得十分忙碌，连一点时间都没有的样子。他知道她在避着自己。

    她进了医院，拒绝所有的同学去看她。包括他。他发微信给她，让我照顾你，行不行？丫头，我会一直等你的。他不时看看手机，他在等她的信息。

    病房外天空湛蓝，在风中舞蹈的紫薇花送来阵阵花香，她无言地笑笑，眼泪在眼眶里涌起，模糊了她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