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SH铁路局职工技能培训中心坐落在杭州南星桥客技站西侧,位于郁郁葱葱的凤凰山边,翻过凤凰山便是风景名胜——西湖。
这里共有四个级别的技能培训班,分别对应于中级工、高级工、技师、高级技师四个级别的技术职称。因为进路伊始,每个铁路职工都具备了初级工的资格,所以这里的中级工培训班最多,越往上,班次越少。因为从技师开始已是高级职称了。
在初春三月的一个上午,柔和的春风掠过树稍,发出沙沙的声音。校园里花团锦簇,棕榈树成荫。这时,一个高级技师班的桥工段宁安城际规划室技术员,和一个技师班的沪汉蓉城际动车组司机,一起漫步于校园内。
他们一个是高速铁路的设计者,一个驾驭着高速动车组在前者设计的线路上纵横驰骋。前者叫苏涧泉,后者叫萧秋。他们都是十多年前毕业于同一所铁路机校的同年级同学,现都已在省城买房成家。他们也许就是被外界称为“黑领”的人。
在机校时,二者因共同的爱好,经常聚在文学类的协会活动。由于学的不是相同专业,他们从毕业到现今,已阔别十年了。他们都曾是志向远大的好学青年,如今在学历上前者已是工程学学士,后者也已具有电力学本科学历了。他们聚在一起,举手投足间颇有些趾高气扬的味道。
二
谈话伊始,都是说些中专时及后期培训时相识的同学的处境。有感于他们就业顺利之幸运,现都觉得前景无限量。
但说着说着,就渐渐地陷于沉默了。正好此时天又下起雨来,二人便来到棕榈林中心的小亭中。雨水落在肥绿的棕叶上,汇聚到叶根,被风吹落到不同的位置。工程学学士用手指着棕榈叶,独自注视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说道:
“人的命运就如这风中的雨滴,汇聚成线后却被骤然而来的风吹落到不同的地方。但对于何时来风,风向怎样,都是不确定的。例如,我当初选择上机校及分配在省城,都是我自己或别人在瞬刻间决定的。
同理,一个人的婚姻恋爱也具有很大的偶然性,但回过头来看,似乎一切又是必然的。和我相处的第一个女孩以及现在的老婆,刚开始时,我们都是偶然间走到一起的。
一个雨天,我从同事家喝酒回来,正好赶上要理发,临时决定就近找一家理发店解决,而不想冒雨去以前固定去的车站发廊。当我进去后,发现里面坐着一个金黄色头发的女孩,眼睛亮晶晶的。
可能真有所谓的一见钟情吧,我们彼此注视了足有半分钟,然后会心地一笑。
我坐下来后,她便上前给我披上塑料皮,来给我理发,并主动和我攀谈起来。她说她叫何小琼,是皖省全椒人。她说,听口音猜我也是那边人。我老家也确实在全椒的古河镇。
她才来这里一个月。师傅夫妻二人今天回湖南老家了,所以这几日只有她一人在店里支撑。因为家里条件不好,初中毕业后,她在老家天河镇的服装厂干了几年。但是那里收入太低,每晚又要工作到九点,所以她近期辞了这份工作,来大城市学理发的手艺。准备学成后回天河镇开个发廊。
说话间,我从镜子里仔细地看着她——脸庞白皙,双肩瘦削,那白色的皮肤与金黄色的头发浑然天成。理好发后,我是依依不舍离开那里的。
后来,我便每次都是来她这里理发了,尽管她并没有以前定点去的车站发廊理得好。
现在回过头来想想,如果那天不是下雨,我是不会就近理发的。这个开局就如这些雨点的归宿一样,都是偶然间决定的。
那时我虽然还经常住在车站边的宿舍,但已在紫金山东边的地铁二号线金马路站边的紫东创意园买了房子。那是才开发的高层商品房,离地铁口只有几百米远。你们所担当的沪汉蓉城际铁路的紫金山东站也在这里。
住在紫东创意园的十楼里,遥望紫金山,别有一番宁静的意味,它把主城的喧嚣与繁闹关在了外边。
当我第二次去理发的时候,主动提出说晚上请何小琼吃饭,并约她去市中心玩。因为那时宁安城际的测绘设计工作已经结束,开始施工了。我们也就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什么事了。
桥工段不管是机关还是生产一线,女职工都很少,剩余了很多大龄男青年。所以和何小琼的交往我便格外珍惜。其实自从毕业后,因为认为我过于强大,家里都不管我了。每次回全椒看父母时,我在家吃饭睡觉总感觉缺了点什么。
周围当然也有一些人对我比较赞赏,然而因不谙世事,圈子又窄,过第二个本命年了,还没有跟谁成为眷属。父母对我的事又一惯不管。其实我一直都感到寂寞难耐,渴望有个亲人在身边,想尽早安顿好自己的归宿。
何小琼进入了我的生活后,我感到生活竟是那么的丰富多彩,并不完全像我以前所批判的那样。从此我觉得大自然的一切都是生机盎然的,她仿佛就是我的维纳斯,代表着美与爱,我一直为她愿嫁给我而沾沾自喜。
后来,我和她一道去了天河镇她的家。她爸妈对于我这个在省城的上班的铁路职工并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她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因为家里穷,父子二人又没什么本事外出挣钱,所以她哥哥三十好几了,还没娶着老婆,家里也没造新房子。
据说近来经她那作媒婆的姨妈的极力掇合,她们邻村的一个丑的老姑娘终于答应嫁给她哥哥,条件是必须三个月内拿出二十万元出来。十五万元用于造一幢二层小楼,另外五万元作为彩礼。但这笔钱对于她家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由于穷,向亲戚朋友借这么多钱肯定也不可能,因为借的钱还要还啊,她家又拿什么还人家的呢?
经过全家人多番考虑,最后还是决定从何小琼身上想办法。所以她家人放出话来说,谁要是想娶她家小琼,必须掏出二十万元出来。这之前,我已经去过她家,她家人也知道我们当时正处于恋爱状态。她家人言下之意是,我若想娶何小琼,也必须拿出二十万元送到她家才可以。
我当时刚在紫东创意园买了房子,上班前几年根本没攒到什么钱。首付款也是七拼八揍弄来的,还贷了20万元公积金,算下来每月要还贷一千三百多元。所以,如要我拿出十万元出来作为彩礼,除非把房子卖了。但老家没有我的新房,那我们以后住哪里呢?
眼见房子一天一个价,如这样做,我以后再想买房恐怕是不可能了。而且我认为那样做,对于我和何小琼是不公平的。我也知道江北农村重男轻女的观念特别浓厚,但也不能为了儿子的传宗接代而把女儿宰得太狠吧!
当时一提起这事,我的血就直往上涌。我曾当着何小琼的面把她家里人大骂一通。她当时涨红着脸,忍气吞声。总之,这个条件我是万不会答应的。
这样一来,所有的焦点便集中到了何小琼的身上,她的态度决定了我们俩到底能不能走到一起。
后来,她噙着泪水对我说,她父母考虑到我们的实际情况,说叫我凑足一半以上就行了,其它的他们自己想办法。
但我硬是不答应。于是他们只好另做打算了。
那天说此番话时,她低着头,瘦削的双肩瑟瑟发抖,泪眼中透出万般无奈与憔悴。
我骂她的父母跟人贩子一样;他哥哥也很龌龊,为了一己私欲,竟把妹妹卖了!
她哭诉道,其实她哥哥也很可怜,如不抓住这次机会,恐怕要打一辈子光棍了。面对父母的要求,她只好答应。因为十年前,她曾生了一场病,花光了家里的积蓄,还欠了债。也正是为此,才连累了她的哥哥。
听后,我不禁为之一震,便不再说什么了,默认了她答应家里的要求是正确的。
我便决定给她以自由,还对她进行安慰。她哭着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从此,我们便断了联系,我的世界便黯然失去了颜色……”
三
苏涧泉说到这里明显激动起来,猛地站起身来,背对着萧秋走到凉亭边上,面对那些金色的棕榈陷入了沉思。这让萧秋感到局促不安。
一会儿后,苏涧泉右手从口袋里掏出了纸巾,捏在手上,又缓缓说起来:
“然而人的感情一旦找到了新的寄托,以前的事也就变得无足轻重了。自从我结识了另一个女孩——雨馨后,就让我从消沉中振作起来。
那是在我消沉的那段时间,有一次单位组织二道防线茶话会,也就是职工代表携家属与干部在一起座谈。领导叫我起草发言稿,且席间作为代表发言。
那次饭局来的人很多,机关和现场的各个年龄档次的人都有。那些女家眷们可谓浓妆艳抹,争相斗艳。见此场景领导们都很热情,也很兴奋。
发完言后,我回到座位。同桌的张工出于好心,向那几位女眷介绍我起来,说这是桥工段的青年才俊,各方面都很优秀!一时间我便成了全桌的焦点。那几位女眷的目光灼得我不安起来。
吃完饭后,邢主任的老婆把我拉到一旁,问了我一大堆话,包括家庭状况及婚恋现状,我都如实相告了。
谁知,她听后显得很高兴,说正好可以把她那在电务段上班的外甥女介绍给我,她也算是个热心人吧。她的外甥女便是雨馨。交往后,基于我已买过房子,并已考上技师,进入机关助勤,雨馨本人及其家人对我还是较满意的。在邢夫人的掇合下,雨馨家里人很快就要求我们把亲事定下来。
时间冲淡了以前发生的一切。和雨馨定亲后,我的生活一直在波澜不惊中进行着。
现在想来,如果张工当时不夸我一通,可能这些都不会发生。
后来,我回古河镇,去一个老同学家玩。被同学骑摩托车带到天河镇街道边上他的表兄弟家聚餐。酒过三巡后,我因不胜酒力,加上讨厌酒桌上那浑浊的空气,趁着出来小解的机会,走出院门来透透新鲜空气。
出来后不久,我的眼前忽然一亮,在院子的拐弯处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很象何小琼。我急忙走上前,确认了就是她。她怀里抱着一个小孩,正在哄小孩别哭。
当我们的目光对视后,又如几年前初次见面时一样,彼此注视了30秒。她还是一头金黄色的头发,然而却显得凌乱不堪,不像以前那样油光可鉴。她怀里的小孩长相酷似她,瘦削的脸庞,白皙的腮,目光却很呆滞。看到我后,她的眼眶一会儿就湿润了,这让我很局促。
我便主动上前去问她,你现在过得好吗?
她苦笑了一下。随后涨红着脸问我,你结婚了吗?
我说,还没有。
她又问,那你有女朋友了吧 ?
我嗯了一声。她明显怔了一下。
此时,她怀里的小孩忽然闭着眼睛大声哭起来,惹得她不停地抖着孩子。她的眼泪却扑漱扑漱地往下流,滴到小孩的脸庞上,小孩的嘴竟一张一合地吮吸着。
见此情景,我困窘到了极点。
一会儿后,我那同学的表弟突然酒气熏天上前一把拉住我,说到处找你呢,怎么喝酒喝跑了?我还没来的及和何小琼多说几句话就被他拽回了酒桌。
全桌的人都怪我不够意思,都要罚我的酒,且强按住我。我当时真是心猿意马,勉强陪了几杯,找个空档,急忙又跑到院外。但此时却不见了何小琼的身影,我在那里焦急地张望。
这时,东家的女主人——也就是我同学的姑母走到我跟前,问我是不是在找刚才抱小孩的那个女人?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正要找她。
姑母说,她已经进屋了。
随后,姑母问我:你怎么认识她?这个邻家的外甥女,这个苦命的女人!
在我的要求下,姑母把我拉到厨房间,把她所知道的何小琼的事向我娓娓道来。
我这才知道何小琼从省城回来后,在镇上的云情发屋帮人理发。她家要把她以二十万元嫁出去的事一度传的沸沸扬扬,短期内却没有人上门提亲。
最终,镇上家俱厂老板的儿子因常去云情发屋洗头,竟看上了清纯的小琼。继而头脑发热,说要娶小琼做老婆。其实他这个花花公子曾交女友无数,不知怎么又动了这个心思。关于二十万元的彩礼的事,他说很容易摆平。他即刻便问他老头子要。他的父母也想早日让他成家,省得一直鬼混,便应承下了这二十万元。
很快,他们便结婚了。婚后何小琼才知道她的男人不但生活作风乱,还特别好赌,脾气也不好。每次输了钱回家,都要拿她出气,打得她身上红一块紫一块的。当他在外输了大量的钱后,回家冲何小琼大发雷霆说,之所以手气背,全是因为娶她时大出血,出了二十万,钱才向外流的一发不可收拾。
此时何小琼已经怀孕,吵着打着间,她就要分娩了。
可能是怀孕期间受了太多气的缘故,他们的儿子生下来就不健康,后来证明是个弱智的小孩。她男人最后输红了眼,偷偷把整个家俱厂作为赌注,却都输光了。听说,他赌钱本来就是遭人陷害的。最后他还欠了几十万的赌债。为了躲债,他跑到外面藏了起来。何小琼老公公被儿子的事气得一病不起了。
当时,我不待听完姑母的话,连忙冲出门去,跑到何小琼亲戚家门前,竟然发现她又站到了篱笆边上。看着她那纤弱的背影,我百感交集,心中涌起无限怜爱。
我疾步走上前,右手抚摸在她的肩上,说:对不起,因为我的原因,让你受苦了!
这时她怀里的孩子已经睡着了。她先是让我吓了一跳,继而欲言又止,却把头轻轻倚在我的身上,眼睛茫然地看着远方。
真是天公不作美。几分钟后,她的亲戚开着摩托从后面来到我们跟前,大声喊到:小琼你家里人叫你带孩子快回去,快上车。那男人说话时明显瞪了我一眼,让我很是尴尬。
车子开动后,她一直回眸看着站在原地的我,直至我在她的视线里消失。
回到省城后,再次面对雨馨那情意绵绵的样子,我却六神无主,不知将何去何从。但没过多久,我就醒了过来——何小琼已嫁为人妇,我已不便介入她的生活了。
然而我心里清楚,再这样下去,她要被压垮的。于是我便利用一切可能的渠道打听她的消息,尽管我不知道我这样做对于她还有什么意义。
终于有一天,我得到了关于她的消息,让我震惊不已,她死了!
听说自从她的男人逃走后,便再也没有回过家,她老公公治病花了不少的钱。她婆婆便上小琼家,说自家如今实在太困难,问她家能不能退回二十万元中的一部分来,让自家渡过难关。
但小琼娘家又怎么退得出来?二十万元一部分为她哥哥造了楼房,一部分作为彩礼给了她嫂子家,还欠了些债。
要不回钱来,婆婆便迁怒于何小琼。说她是扫把星,说以前家里有的是钱,她一嫁过来,家财尽往外流,儿子还不便回家;嫁人时要这么多彩礼钱,不就是卖身吗?她叫何小琼母子都滚!
伤痕累累的小琼只能抱着孩子住回了娘家。婆家不要他们母子了,娘家当然也不乐意收留他们,经常把气给她受。
而且因为孩子是傻子的原因,也断绝了小琼未来的希望。
梦魇般的生活折磨得她遍体鳞伤,她终于支撑不住了。一天傍晚,她喂饱孩子,等孩子安详地睡着后,她便悄悄地拿起父亲打虫子用的农药,一口气喝了一大半。经过痛苦的挣扎后,她就一头栽倒在自家柴房里……
得知她自杀的消怎后,我的心猛地一沉,若干天都茶饭不思,我内疚到了极点。我知道,当初,何小琼家里叫我拿出二十万的一半就同意我们的亲事,我要是努力一下,是完全可以做到的。当时,父母可以再支持一些,也可以向亲戚同事借一些。但我当时只一味认为她家不该这样做,硬是活生生放弃了她,才导致了她的不幸。
有一天,我忽然想到了她的孩子。失去母亲后,他可能还孤身寄居在外婆家。
我便来到天河镇转悠,徘徊在街上,不知该不该去街边何小琼的家。当我走到天河河道的桥头边,发现了一个小男孩,全身脏乱不堪。那瘦削的下巴和脸庞酷似何小琼,我便驻足看着他。这时,很多放学归来的小学生围着他戏耍。
边上卖水果的女人对人说,这个小孩也够可怜的,本来脑子就不好,父亲跑了,母亲又喝农药死了。我便确认这就是小琼的儿子。
这时,有个大的小男孩先是假装给他甘蔗吃,当他伸手接时,那大小孩又缩回了手。然后自己吃一口甘蔗,嚼完吐掉,叫他把地上的甘蔗渣子捡起来吃;另一个小女孩吃麻辣涮弄脏了手,也来往他身上擦,尽管他的衣服并不干净;远处的几个小孩在争相投小石块,把他当作了活耙子,他却始终看着这些小孩傻笑。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上前驱散了这些小孩,把他抱在怀里,大步向他外婆家走去,准备把他送回家。他在我怀里裂开嘴傻笑着,口水直往下流。
即将走到他外婆家门口时,迎面遇到了何小琼的妈,她正好要出门干活去。她见我怀里抱着她的外孙,先是一愣,然后眼眶湿了。
我说,这孩子一人在外,有许多小孩欺辱他,你们应该看好他。
她说,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们老俩口一天到晚累得没个停,那有精力管他。她伸手接过小孩后,就把他往院子边上一放,然后竟失声哭了起来。
她说,我家小琼命苦啊!为了她哥哥娶上老婆,硬把她嫁给了那个赌鬼。现在小琼走了,还留下了这个傻儿子,男方家也不管,真不知道这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当初还不如不拆散你们。
她一边说话,一边用衣袖擦着眼泪。我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我知道何小琼走了,这个孩子已经成了四不管,他自己怎样只能靠天收,看他的造化了。后来我再没去过那里了……”
四
渐渐地,天色暗了下来。萧秋听了这些话,感到不寒而栗。苏涧泉看着那金色的棕榈丝,定在了那里一般。
此时,却从马路边飘来一个穿着裙子的女孩,一头金黄色的头发,并边走边向他们这边抛媚眼。萧秋若有所思,一时惊得张大嘴巴。苏涧泉站了起来,深吸了一口气,说:“我们回去吧。”
罗彦祥
201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