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夏夜,人们喝完汤(北苑村一天两顿饭,不吃晚饭,奢侈的人家吃一点也不好意思说吃饭,称为喝汤),约好了似的,三三两两提着马扎子,拿着大蒲扇,讲究点的还会拎瓶茶水,屁股后面跑着马驹子似的孩子,大呼小叫地,聚拢在南寨门外的桥头上。
北苑村是个古老的大庄子,虽然活着的人谁也没见过古老的寨门和城墙,可从那东西南北四个寨门的名字就扯起人们无尽的想象,何况村东的大庙里还长着一棵没有谁说得上年龄的白果树,村外有几堆据说葬着尧王爷的山似的土堆子,村里胡子最长的老先生说那不是一般的土堆子,那叫冢子,如果谁敢动那里的一锨土,不用神灵怪罪,县里会有人把他抓进局子里。
地里的麦子收仓了,玉米的小苗子已露出尖尖的绿脑袋,打麦场里除了几垛山也似的麦秸垛围在四周,只剩下光溜溜的平地供孩子们疯玩。
人们聚拢在桥头做什么呢?
当然是乘凉,当然是等王虎臣说书了。
每年的这个时候,人们都会聚拢在这里,就好比送了灶王爷上天就到了年似的,根本不需要谁通知。
男人们交换着各自的烟叶或者烟卷儿,谈着地里的庄稼家里的儿女,女人们则就着月光,挽起裤腿在光溜溜的小腿上搓着麻,或者长一针短一针地纳着鞋底子,说说笑笑地,等着王虎臣到来。
王虎臣施施然来了,黑黑瘦瘦影,背着青布长包,包里装的,是王虎臣看得比命还重的胡琴。
早有人给他递去了高凳子,他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打开青布包,抽出胡琴抚摸了一遍,试了试弦,往人群中一望,手指往那弦上一抹,桥头便一下子静了下来,月光下回荡起悠长的琴音……!
月光下,空地白茫茫的,人头黑压压的,琴声湿漉漉的,透着寂寞、苍凉和说不出来的忧伤。
王虎臣说书内容很杂。雅的,俗的,荤的,素的,在他那咿咿呀呀的琴声里,伴着男男女女的笑骂飘进了日子。
《杨家将》《岳飞传》《包公案》《瓦岗寨》《三国演义》……这是主戏,每晚他只说一节。往往说到最紧要处,胡琴“呀”得一声长啸,王虎臣站了起来,转着圈儿拱一拱手,大家便叹着气央求他赶紧说下去,王虎臣笑了再笑,不忍坏了老少爷们的兴儿似的,但也只说一点小段儿,什么小和尚爬墙头,大姑娘留门子,小丫头背着主人逗公子,公子上了丫头床吱吱呀呀一阵子……有时他说得太露骨,太生动,太细致,娘们儿嘴里骂着“不正经的王虎臣”,耳朵却支棱得比平时更灵性,男人们放肆地笑,孩子们蹦得老高围着人群叫着喊着撒欢儿,然后就有人骂:“欢你娘的脚啊,回家欢你娘去!”然后就有娘儿们接上了嘴,你来我往地斗起了嘴官司……
桥下水流无声,天上繁星满天,桥头石缝里的小虫子们高高低低地叫着,似与人们凑趣儿。
王虎臣好像没有不会说的书,除了《水浒》——这让人奇怪,水浒一百单八将的故事,几乎就发生在我们身边的村子里,他为什么偏偏不说呢?
后来,村里最有学问的老先生解开了迷团。
“不是不会,是不喜啊!”
众人疑惑。
“唉——!王虎臣仁义啊,大概嫌那些梁山好汉杀人越货,不分好歹砍人如切菜……”
老先生手拈银须,颔首感慨。
众人点头,陡生几分敬意。
王虎臣靠说书吃饭,每天背着胡琴四村八乡去赶集,在牲口市旁边的干河沟子里,琴声一起就聚拢了一群人,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客儿,说到热闹处,他老婆就端着小搪瓷盘子收钱,人们也便三三两两地把五分一毛的纸钞硬币投在盘子里。
但在村里,王虎臣说书不要现钱,而是收麦子。十天半个月的,一部完整的故事结束了,他老婆就提着一个用来装尿素或者二胺的化肥袋子,手里拿着一把喝茶用的搪瓷缸子,挨家挨户地收麦子。
一家一缸子麦子,没有任何一家纠缠,大方的人家把缸子装得尖尖的像山头,即使再小气的娘儿们也会把麦子装得高出缸口一点点。一部书说完,王虎臣的家里就有了满满的两三袋子麦子。
王虎臣不会种地,他的地里即使种上了粮食,也只是荒荒地夹在别人中间,向人们证明着草比粮食更有生命力。
不会种地的王虎臣被村里人称为“二流子”。
在北苑村,凡是不老老实实种地的全都是二流子,庄稼人不种地,不是二流子是什么?这倒不是专门针对王虎臣。
他好像生来就要说书似的,人们早已习惯了他,就像习惯了他背后青布袋子里的那把胡琴,王虎臣就是胡琴,胡琴就是王虎臣。
每逢下雨阴天的坏天气,没法下地的人们呆在家里,没法赶集的王虎臣也呆在家里,就在两口子对望着找点事做的时候,胡琴的声音远远近近地飘了过来,风一样钻过墙缝,雨一样洇湿地皮,于是就有娘儿们扯着长长的轻叹:“唉,王虎臣的胡琴生生把日子扯成了条条,把心扯成了条条,扯得心慌慌地疼。”
确实,王虎臣的琴声总藏不住苦苦的痛和酸酸的愁,雨淋湿了房顶,王虎臣的琴声浇湿的,却是人心。
没人想到王虎臣能娶上媳妇,不光是亲戚邻居没想到,就连他的兄弟姐妹也不敢想:也是,这么一个不会种地家里似乎从来不冒烟的二流子,怎么会娶上媳妇呢。
可王虎臣不光娶上了媳妇,娶的媳妇竟然还成了村里模样顶尖的那一个,媳妇进门第一天,就有人情绪复杂地喊她“合天俊”(方言:天下最俊的意思)。
媳妇叫藕,亭亭的身材,白净净的脸,黑亮如星子的眼睛,白白嫩嫩的真像刚从泥里挖出的藕瓜儿。
藕比王虎臣小七岁,娘家不算近,离北苑村大约五十里。王虎臣在那里说了半月书,回来的时候,身边多了一个藕。
人们摇头,为藕惋惜。
“可惜了的,这么好的女人,竟然跟了王虎臣……”
也许,男人心中,漂亮的女人嫁给自己以外的任何人都很可惜,但嫁给王虎臣显然是最坏的选择,这个傻女人!
当藕的爹娘得知女儿的想法后,大发雷霆:“你图他什么?一个穷说书的,成天东奔西窜没家的狗一般!”
藕不说话,紧咬嘴唇。
“要个没个子,要力没力气,要本事没本事,你图什么?”
“他有趣。”
藕喜欢王虎臣那张嘴,崇拜王虎臣满肚子的故事,他看着王虎臣,看不够似的,似乎少看一眼就会丢了魂。
“跟上这样的二流子,有你受的罪。”
“我愿意……”
爹娘把藕锁在了家里,爹咬着牙吼着:“敢走出这家门,打断你的腿!”
藕还是瞧准了空子跑了出来,连件换洗的衣服都没拿,跟着王虎臣私奔。
王虎臣倒替她爹娘担忧:“我们跑了,你爹娘咋办?别气坏了他们。”
“你怕了?不敢要我?熊包了?”
藕盯着王虎臣的脸,眼里冒着火似的。
“我不怕,只是……”
“丢了一只藕,家里还有莲和荷,没事儿……”藕很轻松似的,反过来开导王虎臣。
“跟着我可苦了你,我……”王虎臣想到了自己破败不堪的家。
“跟着你就不苦,离开你了才苦……”藕低着头,脸上飞过绯红的云。
藕一脚迈进王虎臣不像家的家里,一点惊讶也没有,一点陌生也没有,娇笑中,把自己变成了王虎臣的女人。
逢集便赶集,王虎臣说到某个节点时,藕便递过水杯让王虎臣休息,自己端着搪瓷盘子转着圈儿收钱。
阴雨天便守着王虎臣呆在家里,脸儿对着脸儿,听王虎臣说笑话,讲故事,扯家常,说到高兴处,两个人便滚在一起造孩子。
两个人好得像掰不开的老干姜,不论往哪去,几乎没见拆开的时候。
男人们羡慕,嫉妒,于是叹息,唠叨,对着自己老婆莫名其妙发脾气。
王虎臣依然不会种地,依然流浪狗似的四邻八乡的赶集说书,由于多了一个藕,由于他们传奇般的爱情故事,王虎臣的听众一下子涨了许多。
但他们都不是善于过日子的主,王虎臣的日子整体上并没什么改观。
可王虎臣觉得日子过得很滋润,藕的脸也终日水嫩嫩的,漾着亮光光的笑意。
人们都纳闷儿,明明日子烂得破麻包似的没法提,这两个人怎么就天天高兴得拾了狗头金似的,唉,什么人啊?!
藕给王虎臣生了两男两女,一年一个,一口气似的没有间断,当最小的女儿出生后,王虎臣叹息着:“咱不生了吧?”
藕没说话,但自那以后,她的肚子再也没有鼓起。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比王虎臣还小七岁的藕犯了疯病,老得不成样子。儿女们各自成家,内心里隐着嫌弃,王虎臣牵着藕的手,走到哪里牵到哪里。
王虎臣给藕洗脸,给藕梳头,甚至会站在藕的旁边,看着藕每天刷牙,所以犯了疯的藕衣服也许会零乱和脏污,脸依然是白净净的,头发齐整整的。
藕清醒的时候,王虎臣时常开她玩笑:“你爹娘给你起的名不好啊,藕,一辈子长在烂泥里,不见天日。你俩妹妹的名字多好,莲和荷,开在阳光下,绿在水面上,多得意。”
藕便笑,牙齿洁白:“好,不是烂泥。”
村人把不打人不砸东西的疯子称为文疯子,把危险的容易伤人的疯子叫“武疯子”,藕犯的是“文疯”,只是迷糊,只是咿咿呀呀乱唱,只是手舞足蹈乱扭,有时候就扭到泥里跌在地上,弄得浑身是脏污,王虎臣拉不住她,只好站在石头墙角或者坑沿挡着她,生怕撞破了她的头或跌落在水坑里。
当藕跌倒在地上,撕扯自己的衣服,渐渐安稳下来的时候,王虎臣蹲在她身旁,替她整理衣服,笑着给她说话,然后,藕就递过手来,王虎臣慢慢地拉她起来,牵着手,像牵着不懂事的女儿,慢慢地走。
藕牵着王虎臣的手,摇摇摆摆的,咿咿呀呀的,走着,唱着,像淘气的孩子。
王虎臣牵着藕,看她一路摇摆地走,听她咿咿呀呀的唱,目光慈祥得像宠溺幼崽的老绵羊。
风凌乱了他们苍白的头发,夕阳照着他们歪斜的影子,照着旁边站着的人们盈盈的泪痕。
“苦了你呢。”有人同情。
王虎臣笑了笑,没说话,拖着长腔唱出一句“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
藕病了十年,王虎臣牵着藕的手走了十年,如一块掰不开的老干姜,几乎没有拆开的时候。
年轻时,藕背着王虎臣青布包裹的胡琴,王虎臣提着早已看不出本色的水杯,肩膀并着肩膀,走过晨风,走过夕阳,走过一个一个日子。
现在的王虎臣,背着胡琴青布包,一手提着杯子,一手牵着藕,脚步蹒跚地,走在人们的感慨里。
最后,藕还是疯死了,她死后不到半月,王虎臣也死了。
人们说,他是怕藕在那边孤单,怕藕跌倒了没人牵手。
没人再说藕的命苦,一提起王虎臣,除了那把胡琴,那个青布包,就是牵着手咿咿呀呀乱唱的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