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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瑞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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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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苇子湾

苇子湾

放暑假的第一天中午,我趁村支书他爹孙大头睡午觉的时候,翻墙爬到他的家里,蹲在他的窗台上方便了那么一下。然后,我从窗棂上撕下一块窗纸擦了擦屁股,把窗纸从撕破的洞孔里扔进去。没想到正扔在了孙大头的脸上,把孙大头惊醒了。他往上爬的时候,我跳下窗台,翻上墙头逃走了。院子里传来孙大头的骂声。

在干这事之前,我站在孙大头的墙下考虑了一段时间,如果那样做算不算欺负老人?最后我管不了那一些了,就因为他是村支书孙来顺的爹。孙来顺领着民兵,将我六叔张六柱和宋大凤挂着破鞋游了街,我六叔觉得在村里没脸见人上吊死了。张六柱不光是我的六叔,他还是我的好朋友。他教我捏泥人,捏飞禽走兽,做苇笛,学鸟叫,如果他不是我的六叔,我应该叫他师父。张六柱死了,我发誓替他报仇雪恨。

其实,我六叔张六柱的死,还有一个人脱不了干系,那就是宋大凤她娘那个老婆王。应当说,我六叔张六柱的好事就坏在她的身上。

宋大凤的漂亮在七里河村是出了名挂了号的。村里人都说,凭她那俊俏的模样,最起码得找个吃陈粮端铁饭碗的男人。老婆王在村里放了话,说庄户孙甭寻思。因此,村里好多青皮后生考虑到自己的条件,都知难而退了。神仙也没想到宋大凤和张六柱好上了。

宋大凤喜欢张六柱的巧。

我爷爷张草屋是个三脚踹不出个响屁来的老实人,日子过得稀里糊涂,紧紧巴巴。养崽子的本事却是十分了得。隔年一个,一连生了六个。我奶奶生下我六叔一年多的时候,得了个急病,两腿一蹬走了。我爷爷张草屋一直想有个闺女,却就是没生出个闺女,我爷爷张草屋就把我六叔张六柱当闺女养着。从小给他扎小辫,穿花衣,也叫他做女人的活。我六叔张六柱心灵手巧,一点就通。围着锅台转的,他会包水饺、菜包、豆包,擀面条,烙油饼,蒸发面饽饽和发年糕。针线笸箩里的,他会缝棉衣、单衣,织毛衣、线袜,纳鞋底、鞋帮,也会剪纸绣花。他绣的花都说只要浇上水,那就能长新枝发新芽开新花,也能闻到花香。其实,宋大凤真正喜欢的不是这些女人手头上的本事,她喜欢的是张六柱做的那些小玩意儿。张六柱挖一坨泥,在手里捏巴捏巴,折根树枝戳上几个窟窿,放在嘴上便吹出幽怨沉郁、缠绵悱恻的乐声。再挖一坨泥,在手里三下两下,就会捏出个小人来,说是谁就像谁。张六柱割下一段芦苇,去皮,削眼,横在嘴上吹,动人的曲子便在空中飞。张六柱随便采下一片树叶,含在嘴里就能模仿出各种鸟叫。

宋大凤虽然长得好看,却是男孩子脾气。说话一惊一乍,做事没心没肺,有时还会丢三落四。大大咧咧的宋大凤就偏偏喜欢上了一说话就脸红的张六柱。

宋大凤和张六柱在房前屋后、垛旮旯、小河边偷偷地幽会,不知怎地就被老婆王知道了。老婆王跑到我们家的门口,蹦一个高,胸前一忽闪,骂一句。蹦一个高,胸前一忽闪,骂一句。直骂得嘴角挂了两坨黄黄的泡沫,张家也没人在院子里放一个响屁。最后只好悻悻回家,一把大锁把宋大凤锁在了屋里。大凤在屋里,也没哭也没闹,老婆王送过饭来就吃,端过水来就喝,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老婆王数黄瓜道茄子地说张家的各种不好,宋大凤只是淡淡地笑着一声不吭。一天晚上,老婆王发现锁宋大凤的西屋断了一根窗户棂子,知道大凤逃了,慌忙到处找。全村找了个遍,连宋大凤的影子也没找到。老婆王心生一计,便在大街上尖着嗓子喊,起火了——!起火了——!老婆王觉得全村的人都出来救火,就能把宋大凤和张六柱从某个地方轰出来。

确实就有人把宋大凤和张六柱轰出来了,不过不是老婆王想要的效果。轰出两个人的是杨东风,他的爹在县农具厂当工人,觉得自己的条件还可以,曾经托媒向宋大凤提过亲。宋大凤说,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这话确实说得有些过,人家提亲毕竟是好事,就是不愿意,一般也都是找个理由婉转婉转。可宋大凤就是这副脾气,心里怎么想嘴里就怎么说,杨东风就记恨在心。

那晚杨东风吃过晚饭,想到街对面的五坏家去打几把扑克。还没走,就听到有人满街上喊救火。水火无情,他急忙从水缸里舀了筲水,提着出了门。到了街上却找不到起火的地方,正好碰见治安主任,担着一担空筲往回走。治安主任说,回去吧,是老婆王为了找宋大凤胡吆喝的,把我气得当头给了她一筲水,她才闭了嘴。杨东风狠狠地骂了句娘,提着筲往回走。走着走着就觉得胀了尿脬,特想撒尿。正好看见墙角有个草垛,就放下筲,来到垛后掏出家伙就要奔流,却看见黑乎乎两个人蹲在垛根儿瑟瑟发抖。他仔细一看,竟是宋大凤和张六柱,两个人还没来得及穿上裤子。杨东风“嘿嘿”笑了两声,随后山摇地动地喊,抓流氓——!抓流氓——!出来救火的人虚惊了一场,都骂骂咧咧地往回走,忽然听到了抓流氓的喊声,都循着声音奔去看稀奇。一伙人不知道是因为老婆王耍了他们而让他们生气呢,还是觉得草垛后面的流氓行为让他们嫉妒而产生了敌意,也可能是两层意思都有,怒气冲冲地将两个人扭送到了大队办公室。第二天,孙来顺组织民兵给宋大凤和张六柱挂上破鞋,脸上抹上锅门灰,游了大街。我六叔张六柱脸皮薄,第二天有人发现他吊在了村前的大槐树上。按说我应当找老婆王把这个账也一起算算,考虑到宋大凤没了张六柱,心里已经够痛苦的了,就放了老婆王一马。对付孙来顺的办法我想了一筐,每一项都很难实施。孙来顺不好对付,我就想到了孙来顺的爹孙大头。

孙大头向我爹张大柱狠狠地告了我一状,张大柱从大街上找到我,拧着我的耳朵扯到孙大头家,把我摁到窗台上,呵斥着让我把我的排泄物吃了它。我梗着脖子剧烈抗争,张大柱松开手给了我一耳刮子,问我,你吃不吃?我说,老子不吃,你吃!张大柱又给我一个耳刮子。这时孙大头说,中了,别打了!打出毛病来你又怨我,管孩子也不是这样管法。张大柱听了孙大头的话一愣神,我趁机猛地一冲,摆脱控制一溜烟蹿了。

第二天上午,我叫猴子和山羊去约了大白兔。猴子没爹,山羊没娘,他俩是我的铁血,叫我司令。大白兔是孙来顺的儿子,因耳大、面白、肉肥像一只大白兔而得名。他三年前就上三年级,现在还和我们一起上三年级。他三年前和小朋友一起玩捉特务,他就当特务,将唾沫吐在手上将头发抹成分头,直到现在和我们玩,他还是当特务。三年前他和小朋友玩牛郎织女,就当老牛,被人骑着走,直到现在和我们一起玩,他还是当老牛被我们骑着走。不过他比原来当得更像老牛,哞哞的叫声比原来更高亢嘹亮。他爹孙来顺见了,先摇头后叹气,然后牵着他回家。

我领他们三人到村西的板栗园。板栗园据说是前朝一个叫刘墉的大官家里留下的,里面全是黑不溜秋的板栗树,老粗老粗。到底有多粗,我也说不清,反正有两三棵树我们三个孩子手拉着手也抱不过来。一到夏天,板栗树小山样的树冠蓊蓊郁郁,遮天蔽日,使园子变得幽暗神秘。这时的板栗园,因为板栗刚刚长成麻雀蛋大的一个个带着毛刺的小球球,没人看管,那是我们这些孩子的乐园,最适合捉迷藏。在这里捉迷藏对我、猴子和山羊来说有一个好处,因为仨人都长得瘦小,躲在树后不易找到。大白兔因为比我们年龄大,长得又高又胖躲在树后就藏不住,一找一个准。本司令定的游戏规则是,我坐在树后用一根木棍在树上敲六十下,六十下之内找到就算输,找不到就算赢。输者,必须吃一只老鸹眼睛。老鸹眼睛喜欢生长在半荫的板栗树下,看到一根草绿的茎挑着三片扁尖的叶子,用树枝插进茎下松软的沙土里挖个三四下,一个圆圆的像小土豆一样的蛋蛋就出来了。擦去泥土用指甲刮掉嫩皮,咬一口麻得人嘴唇大厚厚,吃多了会药得人口吐白沫昏迷不醒。

游戏没玩多长时间,大白兔就输了七次。我们逼着大白兔吃下了七个老鸹眼睛,他粉白的脸不多时就变成了土黄色,腮上的肉不停地颤动,随后“咚”地一声倒了下去,口中不断地冒出微黄的泡泡。猴子和山羊都慌了,颤声问我,咋办?咋办?我说脱下他的鞋来,每人一只,到河里盛些水来。山羊和猴子脱下大白兔的鞋子,到河里盛了水来,我指挥着将水灌到大白兔的嘴里。这样来回三四次,大白兔的肚子明显的鼓了起来。我说好了,等一会就没事了。大约过了两袋烟的功夫,大白兔睁开眼,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好了起来。

回家的路上,我把他的两只鞋的鞋带系在一起,挂在他的脖子上,学着他爹游我六叔张六柱和宋大凤街的样子,玩游街的游戏。大白兔由于喝了好多水,走了没多远要求撒尿。我严厉地告诉他必须憋住,要不我们就打他的响蛋。打响蛋,就是将裤子扒下来,将蛋子从皮囊中捋过来,软软的像一枚软皮蛋,然后用手指弹。那是我们最厉害的惩罚手段,弹下一直扯着心痛。这法子一般轻易不敢用,用不好可能会闹出人命。我只是吓唬吓唬他,让他把尿憋住,好找个蚂蚁窝呲。

大白兔在我的恐吓下,憋着尿继续走。我好不容易在路边找了一个大黑蚂蚁窝,对大白兔说,兔子,照着窝呲,把这些蚂蚁全部灌死。大白兔不知是计,掏出家伙朝着蚂蚁窝哗啦啦猛呲,尿完说,比吃一块大白兔糖还痛快。

第二天,孙来顺的老婆黑着脸领着大白兔到了我家,找到张大柱褪下大白兔的短裤,我一看大白兔的鸡巴肿得像个水萝卜,又光又亮,皮里面的东西好像是半溶解状态。张大柱问,嫂子这是咋的?孙来顺老婆气得哆嗦着嘴唇说,这都是你家小锅台给使的坏,他让他用尿呲了蚂蚁窝。我领他到村卫生室找安义,安义说是蚁毒顺着尿跑上来弄成这样的。还有啊,小锅台还逼着他吃了好多老鸹眼睛,把他药得口里吐了白沫。到时候小光荣有个好歹我和你豁上。你还整天家舔来顺你哥屁股,弄个大队长当当。我看就你儿子这个作孽法,你这副大队长也当到头了。张大柱说,嫂子!嫂子!你别生气,这回我绝对不会轻饶了小锅台,非打死他不可。说着就“啪啪”掴了我两个耳刮子。我的两腮就觉得着了火。孙来顺老婆说,张大柱你不要打给我看哈!有本事你自己功夫着教育。说完,一扭屁股气哼哼地领着大白兔走了。

我想,这次完了。因为我知道张大柱是个官迷,平日里他把家里那点钱都买了酒和肴,和孙来顺吃了喝了,为的是村里的大队长快要退了,他好接替。他们喝得走路拐弯,尿尿画圈,吐酒吐不出来就用葱白伸到喉咙撩,撩得呕吐声惊天动地还是吐不出来都是正常的事。有一次,孙来顺在我家里又喝醉了,东倒西歪地走不成路。张大柱找来一辆拖排车让他坐上往他家送。张大柱拉着拖排累得齁齁地像一头驴,孙来顺坐在拖排车上红着脸像一头猪。我、山羊、猴子一起跟在后面看热闹,扒着眼睛做鬼脸羞他。孙来顺骂我们熊孩子,滚一边去。我们仍然跟在后面嚷,驴拉猪,喘气粗!驴拉猪,喘气粗!张大柱停下拖排,从地上抄起一块土坷垃扔上我们,骂道,去你娘的呱哒哒。我们躲开土坷垃,嚷着驴拉猪,喘气粗,跑出老远。今天孙来顺的老婆这么一说,正好戳到了张大柱的痛处。他肯定轻饶不了我。

我想伺机逃跑,被张大柱一把逮住,顺手抓起门边的一根绳子将我吊在了门口的老杏树上,解下腰带朝着我猛抽。张大柱抽一下,我数一个数,抽一下,我数一个数。抽到第七下的时候,张大柱问我,你数数干什么?我说,你打我多少,到时候我打你多少。张大柱气得眼都红了,像吃了死孩子肉的狗,扬起皮带又朝着我抽。我向他笑了笑,张大柱“哎哟”一声倒在了地上,捂着裆部蜷成一团,脸上流出了豆粒大的汗珠。张大柱并不是被我笑倒的,是被猴子趁他扬起皮带抽我时,溜到他的背后从他岔开的双腿间伸进手去,掏了他的蛋子用力一攥痛昏倒地的。我们管这一招叫仙人摘茄子。张大柱倒下的时候,山羊已爬到树上解开了绳子。我想上去踢张大柱几脚,被山羊和猴子拉住了。说趁着张大柱没缓过劲来,快逃!

我们要逃到哪里去呢?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苇子湾。苇子湾,并不是一个湾,而是指七里河村后那片河沙滩。河滩有多大,我们不清楚。只知道春天的时候,全村的牲口都赶进来放,河滩上的青草怎么也吃不完。只知道夏天的时候,芦苇、柳丛、猪尾巴杨、香蒲、水红花、风车草、百叶草和一些杂七杂八的水草长起来,谁家的牛、马、驴、羊跑进来,你就甭想找到。只知道秋风染黄了每一片叶子,催白了每一朵芦花,全村人老老少少齐上阵过来收荒,最起码也要忙活个半月二十天。平日里河滩上只是零星的在水草间散落着几个大小不一的水泡子,怎么看也不像个湾。只有雨季来了,雨水下得滥,把人的心思都下泥泞了,潍河水也不再温柔,变得汹涌澎湃,浩浩荡荡,像一群饿急了眼的猛兽,那时的河滩漫了大半的水,才有了些湾的样子。

苇子湾对于我们来说再熟悉不过了。我们在这里放过牛羊,打过猪草,捕过鱼虾,网过苇鸟,逮过青蛙,看过晚霞。更重要的是,每当我们偷了瓜桃李枣被看园的追急了眼,就会往这里跑,也会在这里藏匿我们偷来的胜利果实。就连苇子湾里的哪个水泡子最大,哪一片芦苇最壮,哪一洼水草最肥,哪一棵柳树最高,就包括谁家的孩子是在苇子湾里怀上的,谁家的孩子是从苇子湾里捡到的私生子,我们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现在的苇子湾,雨季还没来到,里面还算干爽,而芦苇等植物又都基本长全了身量,是藏人的最好时机。就是有一百个张大柱也绝对不会找到。

我们沿着苇子湾里的人行小道,一直往深处走,找到了峁在苇丛中的那三棵相隔不远的馒头柳。三棵柳树两细一粗,细的在外,粗的靠里,鼎足而立。我决定在粗的那棵馒头柳下面作为我们的藏身之地,因为我觉得离小路越远,相对来说越安全。再就是这棵柳树下面,还有一个清澈见底的水泡子,我们热了也好洗一洗。猴子和山羊到小路边薅来一些薄荷驱散蚊子。山羊薅来一些青草放在柳树边让我坐下。路上跑出了一身臭汗,溻湿了我的汗衫,贴在伤痕上火辣辣的痛。我脱掉汗衫,山羊、猴子看了看我身上的伤痕。山羊说,司令,这张大柱下手也忒狠了,他是不是你亲爹?我说这狗日的肯定不是。我娘曾经说过,张大柱是个骗子。

我娘说张大柱是个骗子,原因是这样的。我爷爷张草屋拉扯着六个儿子,六个儿子像六截圆溜溜的木头,一截矮起一截,要吃要穿要花销,家里穷得叮当响。村里每当说起哪户人家穷,就有人拿我们家来衡量。问难道比张草屋家还穷?这人就说,当然穷不过他,张草屋家穷得只剩一窝光棍了。待六个儿子都长得一般高了,我爷爷张草屋腿弯背驼,像一辆散了架的柳木车子,再也驮不动全家的生活。一天,张草屋将作为长子的我爹张大柱叫到跟前说,我老了,这户人家就靠你了,你领着那五个弟弟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就看你的能耐了。

张大柱领了他爹的话,做了一件让人大跌眼镜的事。他借遍了所有亲戚,买回来一辆崭新的大金鹿自行车、一块钟山手表、一身中山服、一双皮鞋和红绿塑料胶带各三米。回家后,将自行车的车架、手把、前叉、后座等等,凡是能用胶带缠了保护起来的地方,全缠了个遍,把个车子打扮得花猫绿狗的很新鲜。又在里屋的东屋山墙上钉了两根耙齿,把自行车挂在了上面。

逢一排六是八里坪大集。张大柱蹬上皮鞋,戴上手表,穿上中山服,将袖子绾上三道,露出寒光闪闪的钟山表,小心翼翼从墙上搬下自行车来,骑上车子去赶八里坪大集。说是赶集,实际上就是去晃市。晃市也不是所有的市都晃,那是有选择的。像牛马驴骡、咸鱼虾酱,鱼鸟花卉,活鸡走羊这些市面概不伺候,张大柱喜欢的是成衣布匹、绒线花线、化妆洗涤这些货摊,因为这些地方大姑娘小媳妇去得多。张大柱去了一般都是推着自行车,看到漂亮的姑娘就按铃铛,丁零零,丁零零,那些大姑娘就投来艳羡的目光。

他和我娘认识,就是在成衣布匹市面上。那时我娘扎着一根乌黑的大独辫子,当啷到腚腄子,一走一摆,一走一摆,一下子粘住了张大柱的目光。张大柱按耐不住,就用自行车的前轮蹭了我娘的屁股。我娘和他理论,正中张大柱的圈套。张大柱就和她花言巧语地磨,磨到最后张大柱说,现在天也不早了,为了弥补我的过失,我用自行车把你送回家去吧。我娘就坐了他的车。路上张大柱对我娘说,下次你再来赶集,我来接你吧,你这大老远的。我娘看到这人骑车戴表穿中山服,肯定是个人物,就答应了。这样一来二去的,两个人就好上了。

张大柱把我娘娶回家后,就将车子、衣服、皮鞋和钟山表交给我二叔张二柱,张二柱用这一套娶了媳妇,交给了我三叔张三柱。当张五柱用车子驮回媳妇,把这套行头交给张六柱的时候,张六柱说,我不用这些东西,怪丢人的。

张大柱说,小六我先给你放在这儿,有一天你想骑了,再过来骑。我六叔最后还是骑了,不过那是在和宋大凤谈了恋爱之后。再者,宋大凤对我们家知根知底,她图的是人。

我气得又在那里骂张大柱王八蛋大骗子。猴子对我说,司令先委屈一下,好好在这儿待着,俺家里有紫药水,回去给你拿过来涂涂,很快就会好的。我说,你和山羊一起去吧,顺便搞点吃的过来。我们说的搞就是偷的意思。山羊说,司令你想吃什么?是西红柿还是黄瓜?我说最好都来点。

山羊和猴子扒拉开苇丛走了,我躺在柳树底下,痛疼像刀刮一阵一阵袭来。不远处传来苇莺和布谷鸟的叫声。我想起我六叔张六柱跟我说过,学鸟叫能止痛。我便嘬起嘴来学着苇莺和布谷鸟叫。鸟们可能误认为我是它们的同类,叫得更欢了,我也跟着它们叫得欢。我在欢快的鸟叫声中,竟然真的忘记了痛疼。

快天晌的时候,山羊和猴子一起回来了。山羊用汗衫兜着一兜从生产队的菜园里偷来的西红柿和黄瓜。猴子用棉絮从小瓶子里蘸了紫药水轻轻地往伤痕上涂,我感到紫药水凉凉的好舒服。猴子一边涂一边说,在路上他碰到了张大柱,老远就想躲开他。没想到还是被张大柱看见了,张大柱说,猴子你不用躲,我早晚捉住你把蛋子割下来喂狗。猴子说,你不敢。张大柱说,你把小锅台藏到哪里去了?你跟他说说,以后我不是他老子了。猴子说,谁听你放屁!就跑了。我说他没在后面跟踪你们?猴子说,绝对没有!

我们在苇子湾里玩到傍黑天,溜回了猴子家里住下。猴子他娘给我们每人煮了一碗葱油面,还在我的碗里卧了一个荷包蛋。我很长时间没享受这种待遇了,吃着面很想哭。猴子他娘说,吃吧,吃了身上的伤好得快。

晚上,我和猴子躺在炕上,猴子在我的一旁一歪头香甜地进入了梦乡。我闭上眼睛,身上的伤痕痛得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这时,我听到猴子的娘从炕的一端向我爬过来,我眯了眼装睡。看到她端着一盏煤油灯,揭开我身上的被单,用灯照着仔细地看。看了一会用手轻轻抚摸着伤痕,自言自语地说,怎么下手这么重呢,这哪里是打自己的孩子?说完就吧嗒吧嗒地流泪。我闻到了她身上有娘的味道,强忍着没让眼泪流出来。

第二天我怕张大柱找过来,天一露明就和猴子偷偷地跑出来钻进了苇子湾。山羊从家里给我们捎了两个玉米饼子和两块咸菜疙瘩。说家里也没有什么好吃的,将就将就吧。我和猴子吃完饼子,喝了口水泡子里的水,感到身上的伤痕比昨天痛得差多了。我们三个闲得无聊,我就对山羊猴子说,军马不动,粮草先行,你们俩还得去弄些吃的。山羊说,司令你想吃什么?我说,林业队的桃子、甜瓜、西瓜的应该好吃了。

他们两个走后,我躺在柳树底下看天上的白云变幻,听苇丛里的苇莺鸣叫,可能是晚上没有睡好的原因,不一会儿竟然迷迷糊糊睡着了。朦胧中一男一女的对话把我惊醒,我听出来他们是在南边最小的那棵柳树底下。女人说,你这人就是过河捧着蛋子,小心大了劲儿,孩子一大早就出去野去了,你到家里还不中?家里多好啊有褥子有被的。非得到这青茅野稞的地方。男人说,在家里睡舒服我也知道啊,可是你那熊孩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窜回去了,碰见了多难堪啊?女人说,那孩子出去了就是一天不到家,你根本不用害怕。男人说,这事还是小心点好。女人说,快点吧,又不是喝酒,还得等肴,我还得割猪草呢。男人说,不就是一筐猪草吗?我给你多记点工分不就找回来了?

我听出来了,那女的是猴子的娘,那男的是大队会计。过了一会,我看到那棵小柳树在不住地摇晃,有几只知了扯着长声从柳树上飞起,一个个黑点消失在苇子湾的上空。柳树停止了摇晃,猴子的娘说,哎!我有个事和你说说,你给我打打谱。大队会计说,前几天不是刚给了你五块钱吗?又有什么事?猴子的娘说,看把你吓的,不是钱的事。张大柱找我,他要我和孙来顺睡觉,然后回过头来告他,把他弄下台来,他干。我说就是把孙来顺弄下来,你也不一定就能干上村支书。张大柱说,上边的人他都找好了,只要把孙来顺弄下来,村支书就是他的。说事情成功了,他给我三十块钱。村会计说,这事你想干?猴子他娘说,我这不是问问你吗?村会计说,孙来顺除了好喝口,没别的毛病。他这人不搞虚的,产量都是报得比实际低,咱村的老百姓跟着他赚了不少便宜。如果换上张大柱,以他那脾气,地里打三百,他能逼着我上报九百,咱们就得跟着吃空粮。你没听说,小河崖村年年当先进,老百姓都在外面要饭吗?你要是缺这三十块钱,我给你。猴子的娘说,看你说的,我能要你这个钱?说着两个人走出了柳树底。

第二天上午,天阴沉沉的,没有一丝风儿,似乎就要下雨。猴子和山羊又去搞吃的了。我躺在柳树下正在考虑如果下雨,是到山羊家呢还是到猴子家,反正这个地方是不能呆了。这个问题我还没有做出决定,就听到了脚步声。这脚步声很轻很慢,来人似乎犹犹豫豫,四处观望,又似乎在找什么东西。我屏住呼吸,支棱着耳朵细听。这时,那人干咳了一声,向着北边那棵柳树走去。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因为那干咳声是张大柱的。张大柱情绪紧张的时候,往往就会干咳。难道猴子和山羊暴露了目标,张大柱过来找我?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还没有发现我。如果发现了我,他肯定会冲着我的这棵柳树走来。我想,在这个时候,我越应该沉住气,不能跑,一跑就会打草惊蛇。我轻轻地爬起来蹲着,做好了向着苇丛深处逃跑的准备。

张大柱到了柳树底下,似乎站在了那里,因为我没有听到他继续走路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我又听到从小路上来了一个人,直直地向着张大柱在的柳树底走去。这人到了柳树底,张大柱说,后面没人吧?来人说,没有,这大热天的谁会到这鬼地方来?

我听出来了,这是宋大凤的声音。我的大脑一下兴奋了起来,张大柱和宋大凤到这里来干什么呢?难道也和猴子的娘和大队会计做那样的事?我想这是极有可能的。因为宋大凤和我六叔张六柱出了那档子丑事后,我六叔张六柱寻了短见,宋大凤就破罐子破摔了,变成了狐狸精,到处勾引男人,只要给点东西就中。什么一把菠菜一把葱的,就和人家干。为此,全村的女人对自己的男人都看得很紧。莫非宋大凤又来勾引张大柱?我把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听他们在干什么。

张大柱说,大凤妹妹,我想和你商量个事。

宋大凤说,什么事?

张大柱说,我给你个印泥盒子,你想办法在孙来顺的屁股上按上几个手印子。办成之后,我给你三十块钱。

宋大凤似乎犹豫了一会儿,说,这个没问题,不过你得先给我一半的钱。等我办成了,剩余的再给我。

张大柱说,中!

宋大凤说,大柱哥,等你把孙来顺整下来,干了一把手,你可不许忘了我。

张大柱说,到时候你就是有功之臣,我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你。就叫你干妇女队长。

宋大凤说,好!一言为定。大柱哥,你想不想要我?

张大柱嘿嘿笑了两声。

我站起来看那棵柳树是不是摇晃,是不是也会飞起几只知了,看了好一会儿,那棵柳树依然十分安静。但是我听到了张大柱,似乎在用铁锨很卖力地挖一个坑。

等他们走了,我穿过苇丛,来到了那棵柳树下,想发现点什么。我看到一片青草被蹂躏成模糊的人体的形状,还发现在一丛墨绿的水草中间躺着一个红色的印泥盒子。我把它捡起来,放进了口袋。我想,有这个印泥盒子,明天我可以回家了。

快吃中午饭的时候,山羊和猴子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对我说,张大柱被孙来顺领着民兵押到了大队屋,扒下裤子看到了白白的腚腄子上,有五个血红的指头印子。公社革委会已来人,正在审理这个案子。

我好长时间没说话,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我犹豫不定是不是把我口袋里的印泥盒子交给公社革委会的人。最后我决定还是不交吧,张大柱毕竟是我爹。

三天后,张大柱的村干部和党籍被双开了。我想他肯定会把这些倒霉的事情归罪或者迁怒于我。但我老是在外面躲也不是办法,便战战兢兢地回了家,准备迎接张大柱更加疯狂地毒打。

张大柱正在喝闷酒,看到我回来,情绪低落地对我说,过来陪着你爹喝杯酒吧。我说你得承诺我,不打我,我才陪你喝。张大柱说,傻儿子爹什么也没有了,就只有你这个儿子了,舍不得打你。说着竟然流出了两滴浑浊的泪水。

我一感动,从口袋里掏出来那个印泥盒子说,爹,你看,在苇子湾里捡的,我没有把它交给公社革委会的人。

张大柱看了一眼说,爹用不着了,你拿着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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