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舍不了的耳地
金宏仇厚琴
我坐在台面般兀立,一面偎卧山坡下的荒地上,它面小三分地,状如人耳朵。曾经的我,脚丫亲吻过它,手抚摸过它,汗渗入过它。在这里爸爸教会了我翻地、锄草、开沟、培土,它赐予我们一家蔬菜及其他作物的补给,带给我们生活的快
乐。今天它像尚未开垦前,杂草丛生,荆棘四漫,目睹眼前,五味杂陈,犹如我心荒芜。
五十多年前我们家虽分得自留地,但随着人口增加,有感土地紧巴,蔬菜歉足。一天,爸爸和哥哥在生产队劳作收工,荷锄路经耳地。他们止步,爸爸挥锄地面,翘起一块土坯,用手捡起一坨,两指搓揉了几下说:“虽是黄土但较松软,施些肥料可种蔬菜。”哥哥点了点头,略有所思。
次日放工,哥哥没有及时回家,饭后我们在家门口等候。这夜天空像清水濯过,上弦的月亮挂在树梢,几颗星星躲在树叶后面眨着神秘眼睛。月光剪影映照空场,像撒了一把碎银,随风滚动着、跳跃着。村口一根扁担挑着两只竹筐,忽悠忽悠地由远而近。妈妈站在门槛上踮起脚尖朝远望:像我崽。近了,她喊道:“是我崽,他回来了!”跳下台阶三脚并成两步,跑到儿子跟前。哥哥放下担子,满脸汗渍朝大家自豪地笑了笑。妈妈扯长衣袖,帮他抹去脸上的汗珠,深情地问:“饿了吧?”哥点了一下头。她转身进伙房,从煨在耳锅、把饭菜混在一起的斗碗端出,捧到儿子面前。哥在爸爸同一条长凳上坐下,大口大口地扒饭,津津有味地咬嚼着。爸爸握根长长的旱烟杆,巴扎巴扎地吸烟,一团一团地吐着烟圈。“啪”烟斗敲在凳脚上,取出烟灰。面对儿子说:“耳地开垦出来了?”
“您怎么知道?”
他用嘴撸着那担柴蔸树根说:“这些东西不就是从那里挖出来的吗!”再抬起头望着中空地弯月说:“现在已经半夜,你才回来,我还猜不着?”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爸爸扛把铁锹提把锄头来到耳地,捣碎土坯,四周开沟,将地分成三垄,又挑来些烧荒的草木灰和家肥,掺和在新开的土壤中。天放亮哥哥又砍来些竹子,把篱笆也支了起来。从此我们在这片土地上收获了青菜、辣椒、茄子等蔬菜,也获取了红薯、豆子,还有些瓜果,丰富了一家人的生活所需。
乡下人偏爱读书的,但是农家子弟再受宠,也得学会点农活,懂得点农业知识,农忙时下地帮衬一把。自从有了耳地,我脱下了鞋子,走进了菜地。爸爸手把手教我为花生锄草,为红薯松土,为豆子间苗,有时也为蔬菜施肥、浇水。累了坐在田埂上,对着天天长高、长茂盛的作物憨笑,感恩它们的赐予。
我去省城读书的前一年,妈妈对爸爸说:“老师告诉我,细崽考入省城读书几率很大,但那边比我们家乡要冷些,恐怕得提前为他准备一床好的被子才是。”
“去买一床吧。”
“我到镇上看过,那里的被子又轻又薄,棉絮纤丝很短,一蹬就破。”
“你看怎么办?”
“种棉花,自己弹一床!”
“好主意,行!”
我们兄弟几个亲如手足,哥知道我要去省城读书,心甜似蜜,乘菜园子间歇,扛把镢头,将耳地深翻了十几公分。他懂得只要地挖深黄土也能变成金,但觉得三分地收获的棉花要弹床被子,难!除深翻地外还要多施肥,苗好棉桃多。他遍地捡牛粪,下水掏塘泥,即使土质肥沃,又让土壤增厚。仲夏棉株高过人头,叶子密密层层,棉桃大的过拳头,小的赛鸡蛋,丰收挂在眉宇。正值盛夏,干旱来临,棉田缺水,大有叶卷枝枯,枉劳半载之急。哥哥收工后第一件事就到远池挑水救灾。久旱靠挑水应不了急,必须放水流灌。可是水从何处来?大家犯了愁。好在耳地一里之外有座水库,不过水渠年久失修,无法通流。爸爸和哥哥连续几个通宵,疏通淤堵,垒起塌堤,修好断沟,天道酬勤,终使库水沿着水渠源源奔来。可是耳地高出水渠,无法流灌。他们又在水渠上筑起拦水堤,提高水位,然后用吊桶打水,灌入耳地。棉地要通灌一遍至少两个小时,每隔两三天就要灌溉一次。一直忙到立秋,棉桃绽开,絮花吐白。
辛劳与汗水换来了收获,我挑着宽大厚实的被子踏上省城求学之路。这天全家老小站在村口微笑地目送我离开故乡,远去寻梦他方。妈妈送了一程又一程,默默无语,她希望儿子有出息,又不舍儿子孤身远游,喜忧交加。到了小桥旁,我再次挥手叫她止步。站在桥那边的她不敢直面对我,侧身撩起衣襟拭泪,她知道送走了儿子,留下的是牵挂,哽咽道:这里有你的家,根在这里,常回来看看。我站在桥的这边朝着母亲、家人深深一躬,告别故土、作别亲人,走进山廓的罩影。这一刻久噙的泪珠终于在他们视线之外夺眶而出,洒在惜别故乡的小道上,走向天边的那片彩云。
这床沾满乡土味,滤进乡土情,渗入两代人汗水的被子,从新到旧,从白到黄,从松软到板结,我与它不离不弃,至今仍旧保存着。它是我心头的乡土、乡情、乡思凝聚的乡愁。
我坐在今天的耳地,无限惆怅,悔不当初早些回到炊烟袅袅的老屋、眷顾老人,看护乡土。现在老屋不见了,上辈安寝故土,同辈已经耄耋,后辈如同我的当初,追梦他乡。失去主人的土地,流转给了农业专业户,然而那些无机耕道的僻田、无活水浇灌、靠天吃饭的旱土,难以流转,落个荒芜地步。耳地无助,我心焦急,期盼听到返乡农民敲响故土的咚咚脚步声,听到国家不准撂荒一寸土的号令与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