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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国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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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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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沉默

   

六国一梦

把母亲送回去的时候,我以为,父亲会说点什么,但是,没有,自始至终,他都没有问起母亲的病。

看着进进出出只顾着给牛丢草、给猪喂食的父亲,我突然很生气,心里的怒火像干柴燃烧起来的火苗,嘟嘟地直往上窜。母亲从沙发上坐起来,掀开毛毯的一角,示意我坐下:“姑娘,给妈捏捏肩,睡得发酸。”

我坐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我知道母亲只是看到我阴沉的脸,怕我发火,故意找了这个借口而已,我太了解她了,就像她了解我一样,不用说一个字,就可以瞬间洞察对方的心理。老辈人说,鸡狗不相生。在我和母亲之间,不用思量,我就知道这是站不住脚的迷信说法了,因为属鸡的母亲和属狗的我,一直都是心有灵犀,倒反是同样属狗的父亲和我,似是隔了一层厚障壁,老是走不进对方的心里,从小到大,父亲从来没有一次会坐下来,问问我的学习或是生活,包括我生病住院,他也是不问的。

那年,我的生活雪上加霜,先是得了伤寒,因为是传染病,孩子又才几个月,我坚决拒绝了家人的照顾,一个人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昏昏沉沉地睡,昏昏沉沉地醒。醒的时间要么是母亲和老公打来电话询问病情的时候,要么是医生来打针、换针水的时候,要么是隔壁床照顾老人的大姐帮忙打来饭菜要勉强吃几口的时候。除此之外,我就几乎是睡着了。发着低烧,一闭上眼,就有数不清的梦境接踵而来,五花八门,光怪陆离,如果每一个梦境都写一篇小小说的话,估计可以出一本厚厚的书了。好不容易在半个月后出了院,却在两个月后,又因为急性阑尾炎入院。

两三个月的时间折腾下来,不用减肥我就在产假满后瘦得皮包骨头,比单身时还轻了十几斤。母亲整理着我那些变得太宽大不再合身的衣服,眼圈红红的,说:“姑娘,一定要把身体好好补回来,瘦成这样,可怎么好?”

因为母亲执意要炖家里养的老母鸡帮我滋补身体,我顺从她一起回老家住了十多天。我以为父亲一定会问问我的病,哪怕是只言片语也行,可是,直到我要回去的时候,他还是只字未提。十几天以来,他只是在忙完庄稼的时候,把母亲早已捉来关好的老母鸡尽数杀了,收拾好后端给母亲,就再也没有别的话了。

这一次,是母亲住院,她胸口疼,在村上的卫生所打了几天的针不见好转,还是硬撑着没告诉我。我有事打电话给嫂子才知道了这件事,连夜把母亲接到城里,第二天做了检查,才知道是得了胸膜炎。腰椎间盘突出压迫坐骨神经,平时就腰疼腿痛的母亲,再加上已经被拖严重的胸膜炎,实在是有些不堪重负,瘦小的身子蜷缩在病床上,整宿地呻吟着。她刻意压低的声音似颗颗钢针,扎在我的心里。那个时候,我是多么虔诚地祈祷着世上真有所谓的观音菩萨,渴盼着她能解救人间的苦难,给温良的母亲一滴净瓶里的圣水,还她一个无灾无病的身体。

同样令我渴望的,是父亲的一通电话。这样的渴望不会因为虚无而变得不切实际,它给母亲升起的会是一轮鲜活的太阳,比我给她的照顾更温暖。然而,父亲还是令我失望了,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他始终没有打来一个电话。我的心凉凉的,替母亲。母亲似乎倒是并不在意,有时,还刻意在我身边念叨一句:“这些天,可真苦了你爹,地里的庄稼、家里的牲口,够他忙的。”我知道他是说给我听的,因为我已经在她面前抱怨过父亲的不闻不问了。我也知道,她是要用这样的方式告诉我,她是理解父亲的,她不在乎。我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只是心里终究觉得缺了点什么。

当我把病好后执意要回去的母亲送回家的时候,因为严重晕车而走路要扶的母亲躺在沙发上,我以为父亲是要问上一句的,可他拿来毛毯后只是看了一眼,就吆喝着牛去地里了。

帮母亲捏过肩后,我准备去地里找父亲,我要跟他聊聊爱,聊聊爱的表达,我想,我不能再沉默了。

远远地,我就看到了父亲,挥动鞭子,吆喝着牛犁地,声嘶力竭。或许是因为隔得远吧,我第一次觉得父亲在泥土地上的身影是那样的瘦小,头上半数花白的头发蓬松着,和着面前负重前行的老牛一身火红的刺毛,在阳光的直射里晃得人眼疼。他一再勾下身子用铲子削着犁片上的泥土,一边削又一边继续声嘶力竭地吆喝着牛前行。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突然就像吹鼓的气球戳到了针尖上,刚才还觉得理直气壮的豪言壮语瞬间泄了气,连同眼角滑出的泪,砸在父亲犁好的土地里羞愧难当。

这么多年来,只有母亲记住他白了的头发,瘪了的身躯,而我,一直陷在他的沉默里忽视了他几十年来为这个家撑起的一片天。天空分明有太阳,我却没能像母亲一样掀开心里的阴云,感受到那份隐藏的温暖。

踩着地埂上一路的阳光,我要悄悄地回去了。或许,就像“说”是母亲的表达方式一样,沉默已成了父亲一生固守的模板。那就沉默着吧,何必一定要去为难一位花甲老人,硬要称量他话语里爱的重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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