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

     李二

六国一梦

李二死了，葬礼风光，村里都说办丧事的钱够小户人家盖两间平房了。

送殡回来，李二的姐姐双眼红肿，叹息说李二是个没福的人，好不容易苦尽甘来，新房刚盖好，却一闭眼走了。

李二的新房在村头，高大气派，围成一个大院，院中花草争奇斗艳，典型的村庄别墅，硬是在这个本不贫穷的村里扬眉吐气了一回，洗尽李二几十年的穷苦面貌。左邻右舍茶余饭后，没有不以此为谈资的，有的人艳羡，有的人鄙夷，众说纷纭，一时成了村里的焦点。

十几年前，李二从摇摇欲坠的土坯房里迁出，东拼西揍盖了两间平房，搬进去三四年了，还没能用水泥沟好砖缝，就更别提粉刷了。每到下雨天，雨水就顺着缝隙渗透进来，碰到风狂雨骤的气候，常常是天都放晴了几天，家里还积水未干。

为了还盖房欠下的债，李二拖着常年大病没有小病不断的身体上了矿山挖煤，可李二枯瘦如柴的身体实在不堪重负，不到一个月，就病倒了。那一年，李二没有还上欠姐姐的钱，那是姐姐留着给自己的孩子开学交的费用。无奈，李二的姐姐卖了家里的两头过年猪，以致第二年的一整年，一家人没有吃过一顿猪肉。李二为此很负疚，倒是姐姐不以为然，说不用着急慢慢再还，活人还能被尿憋死不成。

因为李二常生病，本来已经捉襟见肘的日子过得更加窘迫，李二老婆的脾气也就越发坏了，骂东骂西，有时，甚至抢了婆婆手中的碗，说少吃点又不会死。婆婆悄悄地向李二的姐姐哭诉，为了不让李二为难，姐姐总是在母亲轮到李二家养老的时候，把母亲从几十里外用牛车接去，一住就是半年或一年，粗茶淡饭，倒也其乐融融。李二的母亲早年守寡，含辛茹苦养大四个孩子，耄耋之年，却因为子女的穷困没能安享晚年，这已是很不幸了，无奈，还要承受李二老婆的如此不孝。许是悲伤至极，所以有一次，她愤愤地回了儿媳妇一句嘴：“你这样忤逆，会受报应的，难怪你生不出儿子来呀。”这话一出，可是惹了天大的祸事，李二的老婆一番推搡，把婆婆摔成了骨折，自己还寻死觅活，闹了几天。

李二是想生个儿子的，在生了两个女儿之后，这想法就更强烈了，他说有个儿子，以后才能支撑门户，倒插门的女婿终究不是亲儿啊。只是当时计划生育政策异常严禁，在一个毫不设防的晚上，李二的老婆被计生办的人带走做了结扎手术，这成了李二最大的心痛，也成了李二老婆一生挥不去的感伤。

李二的两个女儿许是生在贫穷人家的缘故，倒是异常懂事，课余假期，竭尽全力帮着家里干活，只是，不知怎么回事，学习成绩老是不理想，大女儿初中没上完就辍学了，任凭李二怎么劝说，都不愿再去学校，跟着同村的人到城里打工了。

几年后，打工回来的女儿心事重重，李二也彻夜难眠，他实在无法回答女儿的问题，找归宿是钱重要还是人重要？他真的不知道。这么多年，他在苦水里泡得发霉，穷困从血液渗进骨髓，那一种刻骨铭心的无助，毒蛇一样噬咬着他，成了比死亡更可怕的阴影。再次离家的时候，女儿倒是一脸轻松，她告诉李二会给自己的人生做主，不要为她操心。

不久，施工队驻进了李二的家，拆房建屋，一幢别墅的图纸摆在了李二的面前。李二从此脱离苦海，不是衣食无忧，而是锦衣玉食了，再也不用操心庄稼的旱涝保收。别墅建好后，朱门玉饰，整个村庄都为之一亮，李二却一病不起，不到半年，撒手西去了。半年前医生说，只要心宽，这种病活个十年八年是没有问题的，可他只活了半年。

听说，临死时，李二抓着女儿的手没说一句话，只有泪水从深陷的眼窝里缓缓流下。他的女婿是比他年龄还大的花甲老人，且也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女婿吧，因为女儿充当的是第三者的角色。

李二死了，村民的闲聊里，总有人叹息说李二是个没福的人，五十多年的艰辛都走过来了，却没能在满院的花香里活个十年八年。

有福还是没福，或许，真的没有人能确定，除了李二自己。可李二死了，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李二确实是用半年的时间走完了十年八年的路，只留下一幢别墅，在岁月的流逝中静默，却又老是在村民的闲谈里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