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正才
网站用户
油盐酱醋的诗行（六首）
——《烟火人间·卷一：凡尘》之一
陈正才
夏天的第三首诗
盛夏，知了声搅苦了的中午
兰州手拉面铺子喘着大气
喷吐麦子和田野的味道
民工们围在小餐桌旁
欣赏拉面师傅的手艺
揉一揉，按一按，压一压
旋转，响砸，几拉几拉
一团面拉成了长长的面条
喷着油盐酱醋人间香味的诗行
充实了腹腔和眼睛
戴上沾着泥污的头盔
民工们走进铺子旁边的工地
机器隆隆吼叫起来
大吊车的笔管在空中挥舞
挖掘机向泥土里发掘情绪
铁锤、铁铲、铁钳和焊枪的动静
又一首沉重的生存之诗
时间在转圈，太阳毒辣
沾满汗水和污泥的诗行
有时小声地用方言哼唱几声
更多的时候沉默而又倔强
只想在荫凉的地方躺下喘息
夜晚，我铺开稿子
打算为这些民工写一首诗
然而我诚惶诚恐——
他们的诗粗糙质朴
那是劳动，是辛勤的汗水
是艰难生活的苦辣酸甜
而我这些分行的文字
能不能拓印下些微的真实
是否只晃荡着苍白的悠闲
2018.7.14记录
2019.3.14整理
挑水果挑子的妇女
多数时候，她都挑着水果挑子
在小城的街边来回奔走
为了选择易于出售的位置
亦或是躲避某种颜色的制服
能在街边坐下来是很惬意的事
但要盯着大街的一些阴险之处
以防灾难从那里猛然钻出
日头毒辣，时不时要喷点清水
洗濯水果们颠簸疲惫的面容
也给自己的日子润点水色
水果都是些很普通的亲戚
桃子李子梨子柑子龙眼荔枝
只要喂饱汗珠子就能成熟
像命运一样平凡烂贱
也像亲人一样陪我们长大
价格高昂的果类，她的挑子装不下
水果长在树上时光鲜亮丽
每晚都照亮妇女的梦境
大儿子的学费和小女儿的校服
嚷嚷了漫长的整个季节
水果被摘下来，开始失去光泽
还不能在挑子里哭泣
那会使她跟着伤心
她也像挑子里的水果，琅琅书声
和艳红的笑容，妆扮过跳动的青春
而今，她像进入挑子的桃子李子
离开枝头，离开绚丽的季节
疲惫的身影，蹒跚的脚步，汗湿的衣衫
成为她生活中最常见的表情
她挑着日头和日子奔走
远方大学城里的儿子
为了完成某著名刊物的约稿
正构思一部
关于墙角旧蛛网的长诗
2019.6.12某县城
捧落叶
那些卵形的、掌形的、心形的树叶
从树梢闹到地上
还拽着春风不停蹦跳转圈
而她，橙红色的服装
表明她干的是血汗活
衣服上有反光条
为了让大家清楚地看见她
卑微，却也有的位置
她来来回回，清扫地上的落叶
落叶太多，太闹
扫帚和撮箕都按不住
她蹲下身子，用手去捧落叶
用桦树皮、桉树皮、槐树皮一般
粗糙的手，把调皮捣蛋的树叶们
按住，捉住，关进垃圾桶里
她是农民，土地被征用了
成为拿工资的城里人
她捧过更沉重的泥土和石块
还捧过牛粪马粪羊粪
那可都是秋天最眷恋的营养
再也不能耕种土地了
再也抚摸不着自家的包谷杆高粱杆
捧树叶，如同捧着土豆南瓜
捧着庄稼和土地
捧着秋天
她熟悉树叶的味道和脾气
她和它们相邻了一生
她知道，这都是些老天的儿女
是神的孩子，可爱的精灵
抚摸着老朋友的脊背
她告诉它们，我已经顺从了命运
你们也要顺从生活的安排
她捧落叶，熟稔而淡定
可我的心中
一阵湿热，一阵冰凉
2019.4.3
高粱地
青高粱一株紧挨一株，一片紧连一片
铺展在金沙江峡谷的坡地上。半人高的
棵子，像遍山跑的小儿子，小姑娘
六月，我与一位农人相遇在高粱地里
我抬着眼睛，看高粱的阵势
他手握锄头，看地里的杂草
我说，今年这高粱长势好啊！
他站直身子，四处看一看，笑一笑
喜欢与爱怜，在高粱地上空飞播了一转
我说，啥时收割？收成会咋样？
他停下锄头说，再过半年成熟。年景嘛
还要看中耕呐，施肥呐，除虫呐
当我说高粱地风光真漂亮
他用眼睛挖了我一下，抬起袖子
擦一把额上的汗，继续埋头锄草
高粱地，在我眼里是风景与诗情
在他眼里，却是生计，是儿女们出山的
羊肠路上，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背影
2019.6.28—2020.2.20
拾荒者
小区的路灯都比较幽暗
仿佛是不忍看见某些辛酸
拾荒者，左手提着蛇皮口袋
右手扯住脑袋和半个身子
深俯进垃圾桶里翻捡
她已是年近花甲的外婆
一条残疾的腿，每天
颠簸着起伏不定的人生
开着小菜店的闺女
刚上学的两个小狼般的外孙
三代人命运的链条
都紧缠在她失衡的躯体
白天在小区卫生保洁
晚上在路灯下翻捡日子
有高贵者鄙夷的目光扫过
别墅的暗影里，突然间
会冲出恶犬的狂吠
惊吓了静夜和人生的卑微
生活在艰沉地喘息
绝望黑着脸挡住未来的路径
拾荒者，别泄气！
上天总留有一道缝隙
给顽强的命运穿行
路灯下，我凛然一惊
自家的垃圾袋
是否扎紧了异味？
是否混进了未曾去锋的
竹签、钉子、刀片、大头针？
2019.3.16
雨中的羊与人
在山坡上，悬崖绝壁上
风化的石山，石漠化的天堑
它们自由奔跑，来去自如
而下了山，到了公路上，它们胆颤心惊
拥挤，发抖，把雨水挤得东倒西歪
如同以它们为内容，填写在表格中
那个女孩子的柔若无骨的字体
它们小小的匆忙紧张的蹄子
根本构不成对大地的叩击和询问
它们也并不知道，它们
被许多纸和笔关注着
只不过到了纸上
它们就被数字和文字替代
最终长成面额不等的货币的面孔
落光了叶子的枯树在路边喊
让开点，让开点，给它们过去
我停车弯道，让这些
挤成一团的胆颤心惊们
呼呼啦啦地漫过去
羊群走完，弯道的树木背面
走出一位农人，挥着柳条鞭子
披蓑衣，戴斗笠，还裹着黑色的头巾
头巾包住脸，但没有包住他苍白的
抖动的胡须。走过车前，隔着
车窗玻璃，他望了我一眼
我看见他眼里的表情
如同一栏表格，没有填字
2019.12.4雨中记录
2019.12.9整理成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