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汤锅余味
陈正才
阿政是家里的独儿子,也是大儿子。从他往下数,尽都是妹妹、妹妹、妹妹。男儿是山!阿政懂事后,自然就觉得对家庭有一种特殊的责任。
阿政从家乡的大山沟里出去当兵,从一个小新兵蛋子熬成老兵时,考上了军区工程学院,毕业后就成为老家那条街上不算太多的一名军官。后来又从守备师后勤部调到军区营房部,专门从事部队营房工程建设的监管工作。营建工作是一门纯技术活,阿政干起来游刃有余,不仅本职工作常得褒奖,还利用业余时间开展了一些有利于增加自己经济含量的技术劳务输出,因而也使自己的私人保险柜里,不仅装进去有保密性质的图纸资料,也装进去了不菲的人民币。
有了经济基础,作为独儿子、大儿子的使命感就愈发强烈了。经过多次论证,并与父母、老婆以及妹妹们的家庭磋商,阿政决定独自出资,将老家的老宅拆除,从原址上修建一栋新楼房。为了修新房子,阿政特意从他已经转业定居的滇中春城,告别老婆闺女,住回老家来。
阿政老家是在川渝黔三省市交界处赤水河下游的一个古镇上。古镇有七千多年的历史,曾经是水陆码头,热闹无比。古镇背山靠水,青石板街道蜿蜒起伏,青瓦木墙的古式建筑鳞次栉比,船帮盐帮铁匠帮等“十八帮”的旧址富含文化意味,又是当年伟人指挥四渡赤水的发轫之地。古镇新一届领导班子信心满满,欲将古镇打造成“黔省第一、全国一流、世界知名”的旅游目的地,对街道建设作出整体统一规划,凡是不按规划建设的建筑一律不批不建。阿政的新房子开工之时,恰遇这个关口。阿政自己设计的新房子,是钢筋水泥玻窗平顶的新式洋楼,而非古镇要求统一格式情调的青瓦房。这使阿政的新房子建设,从一开始就困难重重。好在阿政人很聪明,见识多,路子广,能言善辩,又是技术权威,加之古镇统一规划建设保护的工作才刚起步,有很多擦边球可以打,于是阿政七层楼的洋房子,就像赤水河上行船,越过了惊心动魄、九死一生的“二十四个望娘滩”而靠岸一样,经历许多艰难曲折,终于基本按照他的愿望,拔地而起,竣工落成。阿政除了将最吉利、方便的一层留给家里人自己住,其余的或卖或租,不仅把投资成本拿回来,还有了可观的盈利。
新房子修起来,全家人先自己开个庆功会,庆祝庆祝。老父老母眼泪花花地跟有功的儿子敬个酒,众多妹子、妹夫、侄男半女乱麻麻一片地跟舅舅敬杯酒,阿政的心里便不禁五味杂陈,既有独儿子兼大儿子为家庭撑起一片天、完成一个夙愿的自豪,也有为了修这个房子,四处张罗、历尽艰难、求爹爹告奶奶的不尽辛酸。
阿政是个细心的人。家庭庆功会刚开过,他就安排置办两桌酒席,答谢相关人员。相关人员当然少不了某方面的几位领导和办事人员,其余就多是阿政在古镇读书时的老同学,当然也可能还有阿政当年暗恋过的女同学。他专门自己开车,到十多公里外的邻镇,买回来十几斤羊肉,交给灶上,要求掌厨师傅做成古镇人最喜欢的羊肉汤锅,作为席上的主打菜。羊肉是黔北地区有名的黑山羊,也叫细麻羊。羊子自由自在敞放在山上,喝的是山泉水,吃的是中草药,住的是天地房,肉质细嫩鲜美,有嚼头而又不硬扎、不绵扯。阿政又是个美食家,他在春城请客都经常在家中请,不单是图个方便,不屑担心酒后开车惹麻烦,还为了展示自己的烹调手艺。今天他就反复交待灶上,要按他要求的做法来烹调羊汤锅。办酒席的馆子,是他一个高中女同学开的。以往回老家来,经常都在女同学这个馆子接受其他老同学、老战友的邀请吃饭喝酒。古镇巴掌大一点,这回定在这里办如此重要的酒席,不存在为了来宾好找的问题,就是为了照顾老同学的生意,也还觉得老同学的饭菜味道不错,价格也比较公允。阿政还到古镇的宋窖酒厂门市部,打了一大桶两百块钱一斤的散装宋窖酒。宋窖酒是酱香酒,有几百年酿造历史,两百块钱一斤的散装宋窖酒味道几近茅台。阿政是下了决心的,要让大家好好吃喝一回,表达自己完成这么大的一个心愿后的感激之情。
然而,就是在这个原先设想得很美好的酒席上,阿政心头结下疙瘩了。
按照古镇请客吃饭的惯例,客人到齐了,菜上桌子了,酒杯倒满了,阿政也致过祝酒词、对大家再度表示深切感谢了,来宾们就动筷子开干起来。大家都夸赞今天这个酒席酒好菜香,尤其是羊汤锅味道鲜美,自然也把筷子头集中伸向桌子中间盛放羊汤锅的火锅了。阿政也很惬意,看着大家的高兴劲头,眼里有亮汪汪的东西一闪一闪的。
火锅里的羊肉很快就见了底,阿政兴冲冲地吆喝“加羊肉!加羊肉!”
馆子端菜的姑娘跑过来说,羊肉没有了。
阿政一惊,没有羊肉了?怎么可能?他亲自采买的羊肉,亲自交到馆子灶上的。古镇计量用市斤,十几斤肉,两桌酒席,一桌至少要摊七斤以上。眼前这个火锅,一锅最多装四斤肉,怎么会一锅吃完就无肉可加了呢?他买羊肉,也是测算过的,一桌酒席按十个人算,每个人放开吃,盯倒吃羊肉,也最多吃个七两。何况都是有面子的人,谁会盯倒羊肉一个菜吃呢?因此他今天以羊肉为主打,另外就只搭配了八个豆花腊肉香肠折耳根之类荤素各半的家常菜。满以为一锅羊肉就抵几个菜,绝对够吃的,却不料开席不久,第一轮酒还没喝完,精心准备的主菜就没得了。这个事情不是就很日扯了吗?
阿政长于大型工程计算的脑子里,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迅速调整并稳住情绪,先对桌子上的客人们自我解嘲说,㖿,看来我今天的羊肉汤锅确实很受欢迎,还不够吃呐。接着又大声对端菜的姑娘说,那就两个桌子,再跟我各上一盆红烧黄辣丁、一个蒸笼鲊,另外再配两个素菜。
客人们都在喊,不要加菜喽,吃不完的。阿政坚定地把手一挥说,加!
喝酒进入第二轮,阿政对坐他左手边的老同学老杨说,你帮我招呼着大家喝酒,我要方便一下。
他先去了洗手间。出来后,转身到了厨房,对灶上的师傅说,老师,我今天办的酒席,亲手交给你恁多羊肉,咋个每个桌子只吃到一锅就没得喽啊?
掌厨师傅说,来了些老常客,他们看到羊汤锅好吃,想要,就打给他们一些了。
你打给人家,经过哪个同意的啊?
老板噻。要不我哪点敢把你的菜打给别人啊。
回桌子时,阿政有意识地朝其他桌子瞟了几眼。果然,有几个桌子上,都有盛放吃得所剩不多的汤锅羊肉的菜碗。
阿政坐回位子上,就有些闷闷不乐。老杨看出了他的情绪变化,就问。听阿政讲了原由,老杨主动说,我去问问老田,她怎么能恁家做!老田,就是阿政他们的高中老同学,这个馆子的女老板。
老杨离去了一阵回来,附在阿政耳边小声说,确实是老田喊灶上打给另外桌子的。老杨又说,我说了她,不应该恁家做,这是阿政专门买来办酒席的羊肉。她说哎呀,想到都是些本街本坊的老熟人,人家想要嘛,就打一点给他们,没得啥子关系噻。
阿政不再说话了。但是有一块东西,就梗在心头,实砣砣的。
过几天,将要离开古镇返回春城,阿政又参加老同学们的饯行聚会,聚会上,也见到了老田。老田笑盈盈地招呼阿政,阿政点了下头,没有搭话。
老杨把阿政拉到一旁说,那个事情,我都说过她了,人家也主动跟你打招呼了,你咋个还不理人家呢?
阿政说,事情明摆摆的,是她不对。我也不要她赔羊肉钱,只要跟我解释一下,说声对不起,就行喽。
老杨有些不屑地说,你这个人,咋个恁球计较喔?老杨的声音变得有点粗了。他任过县税务局局长,处理过很多纠纷与麻烦,喜欢大事化小。
一年过去了。这天,阿政又在春城的家中置办羊肉汤锅,招待老申。老申是阿政小学、初中、高中一个班的老同学,在黔省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春城工作,后来从石油勘探总局退职,出任一个基建工程公司老总,也在春城安家定居,前两天刚从古镇回来,阿政为老同学接风。席间,不知如何,又谈到了一年前在古镇置办酒席的事,阿政还是觉得有些窝火。他问老申,你说嘛,老杨还说我计较,老田是不是应该跟我道个歉,说声对不起嘛?
老申是个好性子的人,平常对谁说话都是一说一个笑的。此时他端着酒杯,仍旧笑眯眯地对阿政说,哎——呀,事情过——都过喽嘛,就算——喽嘛。
参加作陪的,还有老柴。老柴与阿政、老杨、老田和老申等人都是一条街上长大的娃儿朋友。老柴比阿政晚两个月出来当兵,当到市武装部政委,现在转业到省厅机关工作,过去是有名的二杆子,现在也还是个认死理的一根筋。听了老申的话,老柴有些不以为然。老柴嘴巴里嚼着羊肉,包鼓努嘴地说,凡事都讲个是非曲直。老同学老战友包括亲戚朋友之间,免不了有时考虑不周,某件事情做得不对,或是某句话说得不妥。大家都应该襟怀坦荡,错了,就道个歉,说声对不起,就化解了嘛。若是明知错了,还要昆起熬起,有些事情就真的解不开的。老柴一脸认真地说,错了不认错,说轻点,是胸怀狭窄、放不下面子的问题,说重一点,就是不尊重人,甚至是欺负人哩。
老柴又说,老杨如果在中间作为调解人,应该直接告诉老田,让她跟阿政赔个礼,道个歉,说声对不起嘛。阿政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人噻。
是噻。我就只要她跟我说声对不起,就行喽嘛。阿政举起酒杯,又补充了一句。阿政此时已经有了不浅的酒意了。父母还在老家,他经常回古镇,经常与老同学们相聚,也经常要见到老田。有这么个事在心头搁着,就像有针尖大一粒小刺扎在手指头上,没挑出来,伤不了人,却也总是不爽,蹩着的。
老申看看阿政,又看看老柴,举起酒杯,跟阿政碰一下,跟老柴碰一下,笑眯眯地说,喝酒,喝酒。
又是几年过去了。某日,老柴受邀去一处农家乐吃羊肉汤锅,他的脑子里突然就闪过了一个念头:
不知老杨们是否又做了调解,这一声对不起,老田对阿政最终说了没有。也不知道老田是否意识到了,这一声对不起,对于化解梗在阿政心中的那块实砣砣的东西,对于阿政再在古镇顺当松活地品味乡愁,具有多大的意义。
2020.9.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