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自己调解(中篇小说)
陈正才
【本文故事,来自虚构。若有雷同,纯属巧合】
1
一大早起来,老柴就准备完成一件大事。这件大事是昨天晚上直到凌晨时分,才最后定下的决心。这件事情已经成了老柴负担很重的一件心事,沉甸甸地压了两年多,他也思前想后地犹豫了好久。
老柴决定,不等别人来调解,自己主动联系,找一个适当的时机场合,认认真真向阿全和阿胡把情况说清楚,道个歉,说声对不起,求得两位老哥的谅解和包容。毕竟,两位老哥如此大额的资金陷进坑里,自己负有很大的责任。而两位老哥又都于己有很深重的恩情。
本来,按原先老柴的认为,自己并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阿全和阿胡的事情。但是既然他们对自己有很大的成见了,又没有谁会将真实情况原原本本、客观公正地摆给他们;也不会有谁来中间当个调解人,把自己和两位老哥拉拢来,面对面坐下来,一五一十地扯一扯,扯清楚。那就只好委屈自己了,抹掉面子,去主动跟他们解释啊。如果不走出这一步,事情就始终整不灵醒了,自己也就永远不能再与两位老哥友好相处了。那个结局,不是老柴愿意看到的。真要是出现那个结局,老柴恐怕要一辈子受到良心的谴责和折磨。谁叫你确确实实有愧于他们,而他们又是你的老大哥、老首长,还是你的恩人呢!而且又严格一点、再进一步讲,你老柴在这件事情上,也确确实实有考虑不周全的地方呐。若是想得周到一点,就不会出现像当初荣总招呼不打突然关闭几大娱乐会所那样的局面,也不会招来阿全和阿胡两位老哥在内的众多亲朋好友的怨恨。现在想想,当初荣总突然以破产的方式关闭重庆、西安、昆明的几大娱乐会所,招呼都不打一个,他也有他的理由啊,但这些有理由的做法也确实引起了负面的蝴蝶效应呐。荣总的理由你老柴又认可吗?
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七号。这一年马上就要过完喽。还是早点把这些反正早晚都要解决的麻烦事情料理了,轻轻松松进入明年吧。
吃过早点,坐在家中靠窗的长沙发上,阳光像爱人温柔而又深情的手掌,从窗外伸进来,轻轻抚摸着老柴的头顶、脸颊和身子。天气预报,今天晴,气温摄氏九到二十度。春城才特有的冬无严寒的好天气,适宜处理烦人的问题。
老柴把手机从茶几上抓过来,准备打电话了。是谁说的呢,一等人不说话,二等人打电话,三等人说好话。不说话,是不用讲话,都有人想着帮你把事情办好。打电话,是可以打通过电话找关系,把事情料理好。说好话,就是要低三下四、到处求人。我这算他妈的啥子二等人哪,日子过成了这样。
2
这几年,老柴确实过得很不顺,用昆明话说,就是过得跟楞绊倒。岂止是不顺,完全可以说是非常艰难的大风大雨、凄风苦雨,或者就叫落魄,叫潦倒。
七年前,因不满时任裘厅长的狭隘胸怀和颐指气使,老柴一气之下打报告,申请从省林业厅宣教中心主任的任上辞职,提前八年退休,跳出体制的约束。老柴当时才五十二岁,不到退休年龄。老柴凭着长期从事宣传文化工作的丰富经验,在宣教中心主任的岗位上游刃有余,林业系统这些年迅速从全省的边缘地带进入中心位置,老柴所主导和从事的林业宣传工作功不可没。国家林业局连续三年的全国林业宣传工作评比,云南连年拿第一,三连冠。第一年评比时,云南评分五万多分,比第二名的江西两万多分多了一倍。裘厅长之前的梁厅长、喻厅长,都非常重视宣传工作,尽力满足老柴关于加强宣传工作的合理需要。裘厅长来了,就不一样了。裘厅长对老柴说,你宣传工作还要跟我拿全国第一,但是人我不给你增加,钱我也不给你增加。老柴心想,你这是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不折本的买卖嘛。不增加人,不增加钱,也就罢了。宣教中心八个编制,实编五人。前两年,老柴宁缺勿滥,一直不进人。现在,工作压力更大,必须加强人力建设了,老柴向厅党组申报调入两个新人。两人中,一个是分管宣教中心的旦副厅长推荐的女同胞,某县电视台记者,老柴去考察,原单位对她的工作、作风、业绩、人品评价都很高。一个是小伙子,老柴的老战友、省军区宣传处余处长推荐的,从成都军区宣传部转业到云南安置的三级士官,会摄影,会编辑,会写稿,会开车,还会喝酒,与中央电视台等新闻媒体关系甚好,难得的宣传干部坯子。不料上了厅党组会,竟然只批准调入女记者,男士官不调。裘厅长后来对老柴说,你要调的男同志我没批准啊,他是你的警卫员,要避嫌嘛。天,有这样的逻辑吗?我也只是曾经在云南省军区范围内,任过两三个单位的团级领导,成都军区宣传部的士官,以前面都没见过,怎么就成了我的警卫员了?是不是天下士兵,只要我想调入,就成为了我的警卫员了?老柴心想,裘厅长真就是个毬戳戳,在他手下干,窝囊不说,还受欺负。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走!第二天,老柴将辞职报告一式三份,递交给裘厅长、厅人事处、分管宣教中心的旦副厅长,要求按照公务员三十六年工龄即可退休的条件,批准自己提前退休。
从厅里解放出来,经一位老乡老哥的介绍,老柴到一群贵州省崇义市老乡在昆明创办的一个投资公司任职,干副总经理,实际上是利用自己的政治地位、人脉关系和做人口碑,为公司站台。公司老板荣总,同老柴和介绍老柴给荣总的艾哥一样,都是崇义市下辖的西水县老乡。荣总还是云南省贵州商会的常务副会长、昆明市贵州崇义商会会长,经济实力和为人处世都是大名鼎鼎的。投资公司的主要业务,是在崇义商会的老板和会员,以及会员们的亲朋好友中融资。荣总将融来的资金投资出去,做一些绿化、消防、土建等方面的项目。融资借款的利率是月息两分;对外投资的收益,按荣总的介绍,可以达到两分五,甚至三分以上。这中间的利润,荣总用来支撑崇义商会的日常开支。投资公司全名云南省崇商投资有限公司,是昆明市贵州崇义商会领导层决策批准创办的。
荣总出任崇义商会会长,是经过崇义市统战部、工商联批准的,也经过众多崇义企业家几轮激烈角逐,才由崇义市林副市长钦点胜出。出于对作为外乡人的崇义人要想在春城建立一份乡情、荣耀和尊严的渴望,也出于对荣总实力和口碑的信任,崇义商会的各位常务副会长、副会长、理事,他们都是颇具实力的企业家,纷纷带头参与投资,或是干脆直接把钱借给公司。说是支持荣总和商会,当然也要求能够分红获利。毕竟嘛,银行年利率才百分之二、百分之三多点,公司年利率却高达百分之二十四,甚至更高,还是很诱惑人的,企业家的钱也都是辛辛苦苦挣来的。
公司初创,影响甚微。几个月下来,融资成效不理想。荣总就找着老柴和商会秘书长老万研究,要求老柴和老万要走出去、请进来,向会员们和还不是会员的崇义老乡们宣传推介投资公司的双赢效益。荣总还提出,凡是请到公司来吃饭喝酒打牌谈业务的,费用就在商会秘书处解决。商会秘书处与投资公司在一栋楼里办公。同时,也考虑到有些人不方便来商会和公司,老柴和老万经常要在外面招待客人,费时费力,喝酒伤身,公司专设一项工作经费科目,引资绩效奖。
精明能干的老总们一行动了,公司的宣传推介工作也跟上了,其他的会员们,会员的亲朋好友们,老柴老万的老关系们,也就纷至沓来。满怀美好憧憬的人们,带着身份证、存折、银行卡,提着装满现金的挎包、旅行包,把一笔笔资金注入公司账上。
投资公司陡然生意兴隆,商会也声誉鹊起。商会乘势而为,组办了一场场蛮有意思的活动:
——到崇义市看望慰问抗战老兵。兼任昆明市崇义商会名誉会长的崇义市政协游副主席出面协调,组织十多家媒体现场报道,新华社还发了内参……
——为崇义市农村重伤儿童和病重农民兄弟爱心捐款……
——为崇义市基层农村小学捐赠数百套课桌板凳……
——组织商会志愿者到老人辞世的常务副会长和重要会员家中致哀慰问……
——组织参加荣总共同投资开发的崇义市凤凰庄园楼盘揭牌……
——到荣总投资建设的年产四十五万吨煤的西水县沙峰煤矿参观考察……
——到商会常务副会长、商会监事会主席白总在家乡投资建设的扶贫项目、崇义第一家大型肉牛场凤岗龙滩口生产基地参观考察……
——到常务副会长黎总的昆明绿茶山庄召开联欢鉴赏会,接着又到玉西市绿茶山庄分店喜庆八一建军节……
——到副会长谢总投资建设的金殿后山员外山庄召开商会建筑行业企业家座谈会,畅谈以商会建筑行业企业为引领,发展商会经济……
——到荣总承包的世纪财源大酒店举办崇义市赤水西水仁怀西北三县片区春节联欢,全场敲杯击盘,拍手跺脚,高唱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
——举办投资公司分红大会暨迎春联欢晚会,楼上楼下几十桌宾客,举杯狂饮喝不尽的国酒茅台……
一场场喜气洋洋、规模盛大的活动,把商会的名声四处传扬。贵州、浙江、重庆等地要成立崇义商会,各个筹备组经崇义市委统战部和市工商联推荐,专程远道而来取经见学。西水县千年古镇的领导班子到云南丽江考察旅游文化,专门来商会参观座谈。邻近的浙江商会、重庆商会、四川泸州商会、贵州六盘水商会,交流不断,来往络绎。崇义商会会员迅速发展,常务副会长二十多人,副会长六十多人,普通会员达到三百六十多人。崇义市分管工商联的林副市长是个女中豪杰,她专程绕道到商会来座谈调研后,一连称赞了五个好。林副市长还竖起右手大拇指说,我是全国崇义商会的总会长,我认为你们这个商会是全国所有崇义商会中的这个,Numberone!(英语:第一名)在崇义商会内部举办的招待晚宴上,林副市长豪爽奔放,她说,在其他地方,我轻易不喝酒的。但在你们这里,今天我高兴,我要喝!我要陪你们每人干一杯!感谢你们为我们崇义人在云南增了光!感谢你们对家乡建设的支持和贡献!那天商会摆了三桌酒席,近三十个嘉宾,大都是酒场高手。商会濒临滇池,推窗就可眺望著名的西山睡美人。时间正是六月,商会四周鲜花环绕,浓香馥郁,鸟鸣声脆,海风徐徐。林副市长把外套甩掉,冒着香汗淋淋,接受一轮又一轮敬酒高潮。商会内外觥筹交错,笑声朗朗,欢呼雀跃。此情此景,恍若把商会全体高层的豪情壮志,举到了五百里滇池的浪尖之上。
投资公司与商会工作相得益彰,也使老柴热血燃烧、激情澎湃。他对荣总建议说,我们何不为公司做点公众广告呢?最起码做一些卡片式的宣传资料,介绍公司情况,解说利益结构,走向街头巷尾,向更多的人宣传公司,吸引更多的资金进来。
荣总立时回绝说,这个事情不要干,我们就在商会内部和一定的亲朋好友范围内融资,就可以了。荣总还多次在商会的会议上讲,我的要求不高,只要融资达到四千万,我就要在昆明找一块地方,修建“崇义印象”会馆,集吃住娱乐会议展览于一体,展示我们崇义的历史、文化、风俗人情,让在云南发展的三十万崇义老乡有一个远方的家。荣总还说,林副市长专门交待过,把“崇义印象”这个牌子专门留给我们崇义商会的。
后来老柴才知道,投资公司没有向社会融资的资质。如果超出商会会员和其亲朋好友这个特定人群范围,以媒体、广告等手段向社会公众公开融资,就会涉嫌非法集资或者非法吸收公众存款。也是后来,老柴才明白,投资公司的资金,即便融到了四千万,荣总也是没法集中起来修建“崇义印象”的。因为公司融进来的资金,荣总必须尽快把它投资出去生钱;而投出去的钱,要想收回来集中使用,几乎是不可能的了。不管怎样,老柴也还是热情百倍、信心满满。他始终想象着那座造型大气别致、装修辉煌儒雅的会所,到处是崇义绚丽多姿的自然风光与风俗人情,红军长征四渡赤水的奇绝壮举,酱香型美酒满屋飘香,清脆亲切的崇义乡音,那些令人垂涎不止的美食,羊肉粉、米皮、豆花面,蒸笼鲊、苕汤圆、春卷,黄辣丁、剔骨鸭、黑豆花、腊肉香肠……他还想象,琳琅满目的书柜,书柜里还有印着他名字的书籍……他到处走动,邀请一批一批的老首长、老战友、老乡、同学、同事、亲戚、朋友,到公司参观,介绍公司业务,陪大家吃饭喝酒打牌唱歌。就像他兄弟后来抱怨他时说的,老柴确实像迷疯了一样,想把投资公司和商会的事情做好,让大家在支持公司和商会的同时,获得良好的经济效益。互利共赢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
3
阿全和阿胡的资金,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进入公司的。
阿全是老柴的老首长。老柴在云南省军区政治部宣传处当干事时,阿全从省军区系统外的驻滇集团军某师调来省军区政治部,先是在组织处任副团职干事,不久就到老柴所在的宣传处来任副处长,第一次成为老柴的直接首长。老柴听说,阿全也是贵州崇义的老乡,在集团军某师时是师宣传科科长。省军区政治部新上任的童主任,原来就是阿全那个师的政委。童主任非常欣赏阿全,才到省军区没多久,就把阿全跨系统、高职务地调了过来。童主任原是打算安排阿全到宣传处干处长的,但是阴差阳错,遇上部队调整改革,省军区政治部的纪检处要撤销,而纪检处屠处长是省军区邢政委信得过的老部下,他们原来曾经一起在成都军区纪委共事过。老部下庙子被拆了,不可能将其放到阴凉坝头喝凉茶,邢政委就把屠处长调整去组织处干处长,把原组织处黎处长调任宣传处处长。宣传处原来的金处长已经被童主任安排转业,一直由袁副处长主持工作。之所以一直不安排处长,童主任是早已考虑好,要让阿全来干的。岂料情况变化,鼻子大了压着嘴,童主任没法跟邢政委叫板,就只好安排阿全到思普军分区去,先干着政治部副主任吧,也算是提了一职,再等待机会。
黎处长来到宣传处,也许是心中怀着怨气,组织处比宣传处吃香啊,受重视啊。也许是工作方法本来就不大一样,他像金处长那样平易近人,却不像金处长那样真正地关心人、帮助部下解决工作中遇到的困难和问题。干事们向他反映的事情,他老人家往往是笑一笑,不说干,也不说不干,令部下不知所从。老柴这个喜欢冒尖的二杆子就与处长搞不拢了。黎处长就在政治部确定转业干部的党委会上提出,老柴虽然年轻,三十来岁,副营职,但是工作不积极,不主动。最典型的例子是,老柴分工内勤,黎处长安排内勤干事老柴去书店购买《邓小平文选》,省军区党委中心组学习等着要用。老柴却拖拖拉拉,还表示出有抵触情绪,这是多么大的政治问题。黎处长还特意补充说,老柴同志主要是思想不稳定,想转业。政治部党委于是决定,满足老柴愿望,让他转业吧。言下之意是,堂堂省军区机关还愁没人来干啊,老柴也不是什么金宝卵。
消息传到老柴耳里,老柴立时懵了,仿佛走夜路时冷丁吃了背后一闷棍。想不到黎处长竟出此阴招,编造是老柴自己想转业的堂皇理由,骗得组织决定,达到开排老柴的个人目的。初期的慌乱过后,老柴接受高人点拨,决定找主任反映真实思想和情况,坚决不转业,宁肯下部队,去边防艰苦地区工作。
晚上,老柴借口加班,到办公室去打电话。掏好沟沟才好引水,他得要找到愿意接收自己的单位,才好去找主任诉说。
他先打电话到某个边防军分区,政治部主任是老柴原先所在边防团的老政委,当主任的嘛,有决定权,接收自己的可能性大一些。但听老柴讲了情况后,老政委说,这样处理你的问题,是不应该。不过你别急,我先了解一下是个什么背景,再给你电话。
老柴火烧眉毛的时候,等不得老政委回话,于是将电话打到思普军分区。运气好,一下子就接通了阿全寝室,阿全也正好在室内。老柴一把情况说完,阿全就表态,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不是工作扯蛋的人。我也晓得,黎某人那个家伙是不地道的,我还想要找个时间跟他理论理论呢。阿全从集团军调到省军区组织处任副团职干事时,组织处长就是黎处长。阿全说,你等着,我马上跟方政委报告,然后答复你。阿全还安慰老柴说,方政委肯定会同意的。
十分钟不到,阿全的电话打过来。阿全说,方政委同意接收你了。你赶紧办理手续,尽快下来报到。其他事情,下来再说。
老柴止住即将涌出眼眶的泪水,立即关灯关门,离开办公大楼,赶到主任的住处。这时候,省军区政治部主任已经不是童主任了,童主任调到四川省军区任副政委,新主任是从成都军区政治部组织部部长升职来的,姓安。安主任当大区组织部长时,与云南省军区组织处的黎处长交往甚多,对黎处长也还是非常信任的。
安主任也正好一个人在家。听了老柴并不想转业、想转业是黎处长编造的,黎处长也不是个好处长、他不关心部下、与宣传处多数干部都搞不拢的申诉后,安主任沉吟一会儿说,已经报到大区了,怎么办呢?
就是大区批了,我也坚决不走。老柴语气坚决地说,组织上不能这样冤枉人。我要求调到边防上去工作。
安主任又想了想,问道,你要求到边防上去工作,又有没有哪个单位愿意接收你呢?
老柴说,主任,调我到思普军分区吧。他们已经同意我去了。
……哦。安主任一愣,斟酌了一下,说道,那好吧,你就去思普分区吧。安主任接着又叮嘱说,到了边防上,就要好好干喔,毕竟是我们政治部下去的人嘛。
就这样,老柴又到思普军分区政治部宣传科当干事,阿全第二次成为老柴的直接首长。
阿全梅开三度,成为老柴的直接领导,是在崇义商会。老柴刚进投资公司,第一次参加商会高层领导的会议,就看见阿全在场,阿全还笑眯眯地看着他。一说起才知道,从江泸军分区副政委岗位上退休的阿全,因为是崇义人,人品口碑皆好,成立崇义商会时,早早地就被聘请为商会的名誉会长。老柴作为崇商投资公司副总经理,自然又归到阿全的部下喽。
名誉会长当然参与商会的重大决策。商会成立投资公司,投资公司的运作方式,投资与借款的法律效力和表现形式,利息与分红,风险的控制,等等重大事项,都是商会高层,包括会长、秘书长、十几个常务副会长和总顾问、名誉会长等人,反复开会,几天争论,最后才研究确定下来的。商会成立得早,公司成立得晚,老柴又是在公司成立几个月后进入的,当然阿全就比老柴还要早些在公司投入了资金。阿全这部分资金,从理论上说,应该与老柴无关。但是,阿全的房子抵押贷款,是在老柴的鼓动下进入公司的,老柴推脱不了干系。
老柴自结婚过后,就把工资都交给老婆管着。二十几年过来,老柴不太过问家庭经济状况,也不知道家底到底有多少。每当向老婆问起,老婆都说没有存款。老柴也没责怪老婆,还只是自责自己不会挣钱。进了公司,猛然发现竟有月息两分的挣钱渠道,如同看见天上掉下了馅饼,就动了心思。在与老婆商量后,将转业到林业厅后分得的一套自购房,一套使用面积一百七十几平方米的处级干部房,到银行抵押贷款九十万元,投入到公司获利。
这套房子是老柴全家唯一的一套房子。老柴在部队工作期间,其实都几次赶上军队修建干部安置的经济适用团购房。但老柴听信了省军区政治部机关老刘、老王、老周几位聪明人的想法,说是军队建房扯皮事情多,房子又建到郊外,老远八远,自己上下班不方便,婆娘娃儿上班上学也很麻烦。反正今后是要转业的,不如等转业后在单位附近买房子,上下班就方便多了。如此,省军区机关登记购房,以及后来到西纳军分区政治部登记购房,威楚市人民武装部登记购房,都是照顾团以上干部、确定在昆明修建的房子,老柴都全部放弃了。直到转业,才正好赶上林业厅修建团购房,是最后一批团购房了,老柴一家人才总算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产权房子。有位老首长听说老柴用房子抵押贷款,还问过老柴,唯一一套房子都投进去了,有风险怎么办?老柴一方面是觉得荣总那样的实力,哪来什么风险;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家无积蓄,想赌它一把。
看见老柴以房子贷款投入,利息不菲,阿全也在言谈中流露出有些心动的意思。老柴就动员阿全,何不像自己一样操作,趁着全国人民都在投资办公司的大好形势,稳站崇商投资公司这么好的平台,挣点闲钱。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于是阿全也与夫人商量,夫人同意了,把阿全家的一栋别墅申报,评估,办理了一百三十万元银行抵押贷款,投进公司里来。
4
与阿全的情况有些相似,阿胡也是老柴的老大哥,也可以说是老首长、救命恩人。不同的是,阿胡陷在投资公司的资金,基本上是老柴介绍动员投进来的。对阿胡的资金困境,老柴是猫抓糍粑,脱不倒爪爪。
老柴在省军区宣传处当干事时,就认识了阿胡。最初,阿胡还是省军区教导大队的一位中队教导员。宣传处在教导大队承办省军区师团干部理论读书班,老柴虽然分管营以下部队政治教育,不分管理论学习,但金处长很人性化,读书班结业时,都把宣传处全体弟兄拉过去,参加会餐,跟读书班的师团级干部们敬酒,熟悉熟悉,以后打电话发通知,或者下部队到了他们的地盘,才好开展工作。老柴加班,去教导大队晚了,会餐刚刚结束。一听说是老柴到了,教导员阿胡就喊着他手下的兄弟,快点,老柴来了,加菜,拿酒来。老柴很感动,也有几分暗自得意,没想到还有人熟悉自己的尊姓大名。不久,阿胡调到省军区政治部秘书处,见面机会多了,老柴才发现,自己与阿胡同住在八号院,八号院住的基本都是政治部的人员。阿胡老家在贵州铜仁,虽说都是贵州老乡,又都住一个院子,抬头不见低头见,而且又在教导大队认识了的,但毕竟不在一个处室。阿胡军龄早几年、岁数大几岁,是秘书处正营职大秘书,平时的工作又主要对着处长们,所以两人的关系还不是太密切。有次,在省军区组织机关到大理演习,政治部集中研究演习方案和责任分工时,二杆子老柴还因为觉得阿胡建议分给宣传处的任务不合理,很不客气地顶撞过阿胡。然而就是老柴觉得不是关系多密切的阿胡,他顶撞过得罪过的阿胡,关键时候救了老柴一命。
那是黎处长来到宣传处就职没有多久。阿胡到宣传处找处长,传达政治部首长的什么指示,然后就路过老柴的办公室。办公室只有老柴一个人,老柴正在埋头整理工作日志,计划近期需要办理的事项。老柴当时是教育干事,兼管内勤,每天杂七杂八的事情不少。阿胡拐进来,叫老柴帮找一个资料,顺便问问老柴在忙什么。听老柴回答,要赶紧完成的几样工作,阿胡拿起老柴的工作日志看看,放下,好一会,才声音幽幽地说,你还在这么认真啊,人家都不要你干啦。
你说什么?老柴一个愣怔,瞪大眼睛,傻呆呆地看着阿胡。
部党委会都开过了,决定要你转业。阿胡朝门口望望,小声对老柴说,你沉住气,晚上到我家来一趟。
晚上,在阿胡家中,阿胡才把有关情况详细地告诉了老柴。原来,政治部党委会议昨天开过,研究了今年的干部转业工作。在由各处室申报拟转业的干部名单时,宣传处黎处长报了老柴。阿胡是部党委秘书,作会议记录,自然了解内情。
老柴说,黎处长乱编的,我从来没有提出过想转业。
是啊,我也没听说过你想走啊。今天我到宣传处,看见你还在这里埋头苦干,就觉得难过。你这样努力工作,还要被人家诬陷你、整你走,阿胡正气凛然地说,老子们是贵州人、苗子脾气,就不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这才斗胆违反纪律告诉你。
看见老柴又惊又喜又激动又愤懑,阿胡就跟老柴出了个主意。阿胡到省军区之前,在原昆明军区政治部纪检部工作,后来昆明军区与成都军区合并,昆明军区撤销,不愿意去成都工作的阿胡,才调来省军区。阿胡的老岳父,以前是西纳军分区司令员。阿胡在大军区干过,又长期得到首长岳父的耳提面命,自然见多识广、胸怀机枢。
阿胡说,你既然确实不想走,是被人陷害的,你就主动去找一下安主任,原原本本地反映情况。安主任是一个非常好的人,非常实事求是。阿胡进一步教给老柴,你就说你坚决不转业,要求下边防。安主任听了你的申诉,会给你一个说法的。
由此,老柴度过了重大危机,阿胡也成为了老柴的救命恩人。
后来,老柴在边防表现突出,从思普军分区又调回省军区政治部,还当了安主任的秘书,接着又当了安主任之后的徐主任的秘书。阿胡也升任秘书处副处长,又在政治部恢复设立的纪检处当处长。宣传处的处长、副处长都调离了,老柴觉得阿胡适合搞宣传,阿胡也有到宣传处的意思,宣传处毕竟比纪检处舞台大些。老柴就向徐主任推荐了阿胡。没想到,徐主任又把老柴也安排到宣传处,当副处长,阿胡就正儿八经地哪怕是唯一一次,成为了老柴的直接首长。
老柴到投资公司任职时,阿胡已经从思普军分区政委任上退休了。表现心切的老柴,千方百计地动员亲朋好友来公司投资共赢,当然也漏不掉阿胡。阿胡虽说当过军分区主要首长,但家里的事还是夫人主政的,阿胡就去动员他兄弟。阿胡非常疼爱他这个幺兄弟,从当兵出来,改士官,转业安置,阿胡都是一手一脚地帮幺兄弟操办的。幺兄弟安置得好,省社保中心,还搞着两套团购房。经不起大哥的数度劝说,幺兄弟就悄悄地把两套房子去银行抵押贷款,三百万现金交给阿胡,以阿胡的名义放进公司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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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阿全和阿胡与自己的过往旧谊,阿全阿胡的资金因自己的动员推介放进公司,而今公司实际上已经破产,归还两位老哥资金的道路遥远漫长,老柴觉得心头十分沉重,就像塞着一大块带棱带角的泡砂石。对不起二位老哥啊!特别是当初自己极为自信,荣总那么信任自己,我在公司监管着的,有个风吹草动,我都知道,就可以把钱退出来。屁话!你知道资金真正的走向用途吗?你有调拨资金的权力吗?你那么信任荣总,荣总真的那么器重你、放权给你吗?你自己的钱没想着要退出来,也没有未雨绸缪,及时把二位老哥的资金退出来啊。
投资公司出现问题,实际上不是哗啦啦如大厦倾,一家伙就来到,是温水煮青蛙一般慢慢来的,或者反过来说,是先开始温水煮青蛙一般慢慢来,最后才一家伙哗啦啦如大厦倾的。
二零一五年仲春时节,股市行情大涨,不少投资人就嚷嚷从公司撤资,说是要去股市上冲一把。有些原来准备把资金投进公司来的朋友,此时也告诉老柴,等我在股市上再涨一波来。结果不出两个月,也不出老柴所料,股市就像扯断了裤带的大裤衩,哗啦一下就跌落下来了,许多人就此被套住,公司的正常运作也像一头荒原狼,被猎人从腰杆上狠狠踹了两脚,趴下了。前段时间那种门庭若市、财源滚滚的局面也就悄然中止了。
进账的财源如河流干涸,而每个月上百万元的利息还得照样付出。开始,荣总还比较爽快地从其他渠道调拨资金过来周转。但两个月过后,荣总调拨周转的资金似乎也有些迟滞了。
这时,又有一批投资人以各种理由提出要撤资。撤资的人,总有无穷的理由。有的是真实的,值得同情的;也有更多的只是担心害怕。他们表演了无数可笑、可气、可叹的活剧。
有的人十万火急,一天十几个电话催促老柴……
有的干脆跑到办公室来守着,来哭哭啼啼……
有位老乡拿来一瓶酒,放在老柴办公桌上,酒瓶外形像一个地雷。老乡说,我的投资款是从银行贷款来的,现在银行把房子都跟我查封了,要是你们公司的款子退不了,我们一起完蛋吧……
有两口子提着六七十年代流行的大提包,里面装没装行李不知道,到公司来催退款。是不是演双簧也不知道,老婆声震屋宇,飞沫四溅,口口声声喊着丈夫的大名、手指头指着丈夫的脑袋说,都怪你瞒着我来投资,现在家中病人住院都拿不出钱来。你就在商会住下来,拿不到钱不要回家。那个可怜巴巴的贵州男人,就像个小孙子,一声不敢吭……
女老板汪总是贵州商会的常务副会长,在公司投入两百万元,也说是银行贷款,马上到期,要求公司必须在几月几号前退还给她。此时恰好公司账上也有两百多万元,但是荣总手机开着,就是不接。荣总不发话,哪个敢把两百万元划出去呀。女老板搬动她这笔投资的介绍人、贵州商会秘书长,也就是推荐老柴到崇商投资公司任职的艾哥,给老柴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还说汪总的先生在贵州省公安厅工作,是个狠角色,已经乘飞机从贵阳赶来昆明了。有钱还钱,老柴急中生智,与荣总安排的女财务总监梅总一商量,既然投资是真实的,账上又有钱,人家逼得这么急,荣总又联系不上,俩人就自作主张,共同担当,把两百万元划了过去……
最不堪言说的是商会常务副会长黎总,就是邀请大家到他昆明和玉西开办的绿茶山庄品鉴的那位老乡。不知怎么搞的,黎总资金吃紧了,他在公司又没有投资,就提出要求,不当常务副会长了,把作为常务副会长交纳的四十万元会费退还给他。荣总和商会秘书处还在犹豫,他老先生就带着两个兄弟,抱着被子,到商会来,晚上就住在沙发上。他说是家里和馆子里都不能住了,催债的人在那里守着他的……
……对借款人的各种撤资诉求,老柴都认真负责地跟荣总反映,当然罗,有些闹剧丑态他是不便照实告诉荣总的。荣总也总是口头上爽快答应,但没有原先退还投资人撤资那样利索了,老是要在答应的时间上拖几天,甚至拖十天半月、个把两个月,才能兑现。老柴常常被要债人催得七窍冒烟,心烦意乱。
老柴的心头开始有些不踏实了。但是老柴他还掌握情况,荣总别的产业不说,只是在西水的沙峰煤矿,目前有个五号煤采面还在出煤的,据说每月可以收回现金上千万元。老柴被逼得实在遭不住了,就给荣总发了一段长长的微信,讲投资公司目前面临的困境,极有可能进入恶性循环的危险局面;讲自己处于老板与投资人之间的尴尬地位,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讲老板应该统筹兼顾、照顾好各方各面。最后建议荣总将他西水县沙峰煤矿的收入,适当多抽一点过来,解决投资公司目前的困难,打消人们的恐慌情绪,止住投资人的退资浪潮,使公司重新正常运作。
荣总专门把老柴叫到他居住的世纪财源大酒店,在阳光明媚、碧波闪耀的温泉游泳池旁,荣总一本正经地告诉老柴,煤矿正在生产的五号煤,质量不太好,卖不起价,只能维持煤矿的基本生产。在重庆、西安和昆明的三个大型娱乐会所,受当前政治气候的影响,公款消费没有了,老板自费消费很少了,都在亏损着。崇义的房地产又有点扯皮。赤水的金钗石斛基地不找钱。本来应该把亏损了两年的三个娱乐会所关停了,然而荣总又考虑到,在这三个娱乐会所里打工的上百号人,大多是跟着他从云南的曲金市上出来的,已经跟了他很多年。他要关停很简单,每年还可以减少几百万近千万的损失。但是这些老人们,你叫他们怎么办?他们又能到哪里去打工?有的七老八十,有的拖家带口,有的身有残疾,要还银行贷款,要供娃儿上学……实在是不忍心哪。所以还暂时不能过多地抽出资金来保障投资公司。荣总保证说,煤矿正在向八号煤采面掘进,再坚持三五个月,等八号煤出来,就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荣总在许多场合也都讲过,八号煤出来可以解决所有问题。荣总的二哥在与老柴吃饭的饭桌上,也跟老柴说,只要八号煤挖出来,每个月少说有两三千万的现金收入。到那时,每个月调给你三百万,投资公司还有啥子问题解决不了?荣总的二哥也是部队转业干部,转业初期,听说在曲金市承包管理非常高端的罗曼大酒店,找了很多钱。老柴亲眼看见过,荣二哥用一个纸盒子装了一小盆兰花,说是价值五十万元。前段时间,荣二哥在实际管理煤矿。老柴对他的话没有理由不相信。
老柴其实也到过荣总的煤矿,一道去的还有崇义商会一大帮骨干组成的考察团。浩浩荡荡的队伍,前呼后拥的车队,奔驰宝马奥迪凯迪拉克的长龙,到了煤矿,一众人员下车,拍照,惊叹。大家涌到自动化监控调度室,涌到主井副井阴森森的隧道前,涌到铲车大货车传送带呼呼隆隆的堆煤货场旁,涌到层层叠叠的大型污水处理池畔,眼看着轰轰烈烈的煤矿生产景象,耳听着钢铁与乌金的喧喊,考察团各位震撼惊奇,心潮澎湃。
参观过煤矿概貌,回到会议室,大家品着新茶,吃着满会议大桌子上摆放的瓜果糖点,特别是又听了程总的发言讲话,都对煤矿生产充满信心。程总是崇义商会的常务副会长,早先从部队转业,在云南一个靠近贵州的县财政局任副局长。副局长任上不安生,辞职出来建大型电厂。干电厂不过瘾,又在贵州盘县投资建设并亲自管理一个大型煤矿,积累了雄厚的资本和煤矿管理经验,是煤矿生产的权威人士,也是投资公司的大债主。到西水沙峰煤矿来,程总是有所准备的,他专门带着两个一同在盘县煤矿上共事过的兄弟。一到煤矿,二话不说,三个人换上工作服就下井了。两个小时后上井来,换换洗洗后走进会议室,开口就喊两个字:激动!程总是个大嗓门,他到崇义商会办事,一楼说话,三楼都听得清清楚楚。程总用他一贯的大嗓门说,眼见为实,亲眼看了荣总这个煤矿的井下建设,没有想到建设得这么标准、这么好,没有想到煤层的结构这么平顺、这么厚,所以激动。程总宣告一般说道,荣总这个煤矿完全可以搞得很好,我对在崇商公司的投资完全有信心。程总的发言也给大家,特别是给身为崇商投资公司副总经理的老柴增添了底气。老柴绝对相信煤矿生产专家程总,转过来又完全是一个心眼相信荣总,相信困难只是暂时的,相信再坚持三五个月,就彻底走出来了。
按照荣总的要求和老柴自己的意愿,老柴和秘书长老万,又开始新的一轮动员发动。老柴又在老岳父、老岳哥、老岳姐、兄弟妹子、侄儿侄女、同学发小等最亲近的亲朋好友中,引来五百来万资金,注入投资公司……
眼见着一笔笔资金又注入公司账上,老柴的心情稍微有些宽慰。中秋节晚上,家人们在跃式楼的下层楼吃月饼、看中央电视台闹嚷嚷的中秋晚会,他在上层楼的窗边,贴着落地钢化窗玻璃,浑身放松,摊在懒人躺椅上望月。皎洁浑圆的一轮白月亮,在棉花朵般的云瓣瓣里穿进穿出,犹如一艘乘风破浪的战舰,一只来自外星系的玉色飞碟,那景象本是十分动人,老柴却不知怎的,越看越是惊心动魄。一阵,云团把月亮吞没了;一阵,月亮又破开云团,奔腾而出;一阵,云团咬住半边月亮,一动不动,仿佛双方都在较着劲,酝酿着使出最后一把力气;一阵,无垠的天空月色光华,而远处,云团又向着月亮飞奔……老柴仰望着圆月与云朵的生死搏斗,思绪也在天马行空,长风万里。老柴在想着公司目前的状况,到底能不能走得下去啊?……会不会出问题啊?……若要是出了问题,自己引进的三千多万元资金,阿全和阿胡这样的救命恩人的血汗钱,自家唯一的一套住房,又该怎么办?……前些天,一位西水老乡提醒过老柴,荣总目前很困难,在到处借钱;也听艾哥隐隐约约说过,荣总似乎在硬撑着。老柴对这些提醒都理解,他们提供的荣总的处境,是真实的。但是大家都在熬这三五个月啊!但愿这三五个月赶紧过去,但愿这三五个月走出来,就真的像月亮破开了云团……在仰望月亮的很长一段时间中,老柴仿佛跳到了月亮之上,自己就变成了那轮月亮,自己的心变成了那轮月亮,一种深刻的凌空孤悬的失重感,冰彻周身的寒凉感,乱云飞渡的紧迫感,紧紧地攫住他,令他心慌意乱,六神无主,万分空落。最后,呆呆地愣愣怔怔中,老柴仿佛进入化境,沉睡过去……
然而,椰风挡不住啊。投资公司最终还是停摆了。老柴最艰难困顿的日子还在后面排着队呢。
6
在投资公司停摆的渐进过程中,阿全有过纠结与挣扎。阿全用别墅在银行的抵押贷款,按照银行的要求,每年要把本金全额交回银行一次。用银行的扯蛋说法,是要验证贷款人的还款能力。认定贷款人有还款能力了,银行才赋予续贷下一个年度款项的指标。这就是所谓的“调头”。阿全在二零一五年十月第一次调头时,投资公司资金已经比较紧张了。荣总还是非常大度地调拨了一百三十万元现金,打到阿全账上,指望着阿全很快调头,新的贷款出来后,又可以维持公司一段时间的利息支付。谁料想,阿全贷款的中信银行扯蛋,阿全还款进去后,新一轮贷款就被莫名其妙地卡住了。资金出不来,投资公司账上紧张,荣总又一下子无法调拨大量资金,每天都要支付客户的利息眼睁睁看着就断线了。紧张情绪迅速蔓延到没有按时收到利息的客户。本就在前几个月股市狂跌而崩盘、企业家这个跳楼那个失踪的惨状中,已然成为惊弓之鸟的客户们,要求付息、要求撤资的呼声巨浪翻腾。实在没有办法再撑下去了,荣总与商会几位高层领导商量,决定于十二月上旬召开全体客户,也即全体投资借款人或叫债权人大会。会上荣总宣布,因为大环境的变化,公司资金运作出现困难。经研究决定,不再接受新的投资,停止目前每月支付利息的方式,两年之内分期将全体债权人的资金连本带息全部退还完毕。敬请大家理解谅解。
荣总在大会上向大家表示,困难是真实的,也是暂时的。他有信心偿还大家的全部债务。他有重庆、西安、昆明三个大型娱乐会所,有西水大型煤矿,有崇义市最好地段上的房地产,这就是他的资产“三加二”。煤矿再过三五个月就出八号煤,八号煤一出来,就开始逐步退还大家的投资借款。
会场上一遍肃穆。参加会议的近二百号人员面色严肃、心情沉重,大家都无可奈何,却又怀有信心。荣总说得那么诚恳,那么有把握,“三加二”实实在在,还款措施明明白白。说到动情处,荣总还涕泪交流,怎不叫人感动而信赖他、支持他。大会在平静、冷静的氛围中,依照荣总与商会高层的商量预设,比较顺利地完成了全部程序。荣总和全体参会人员,都在商会邀请的律师代为起草的会议纪要上签了字。会议纪要写明了荣总还款的具体时间、方法和步骤,相当于一份还款协议。
债权人大会召开时,阿全与商会几位高层领导一道,就坐在会场前排。老柴看见,阿全保持着老军人挺拔的坐姿,双拳紧握,神色冷峻,仿佛是对投资公司实际宣布停止运作,他作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草,怀有一份无法言说的愧疚与自责。尽管这根草早点晚点都一定会以各自不同的形式出现。
阿全毕竟是一位具有崇义情怀、敢于担当的老军人。在老柴后来与阿全和阿全夫人的几次面对面交谈中,阿全和阿全夫人还是表示,本来愿意继续贷款投资、支持公司和商会的,确实无奈于银行拖着不办,导致了资金回不来。老柴把阿全的态度转告荣总。荣总说,他没有责怪过阿全。再说阿全的钱,放不放回来,完全是阿全自己的事。不过,荣总又说,现在公司确实会有几个月的困难,如果阿全还信得过,还愿意继续支持荣总和商会,在银行贷款拿得下来的情况下,还是希望阿全再帮助一下。阿全于是又与夫人商量,几次三番找银行,总算又在二零一六年一月,也就是投资公司实际宣布停止运作过后的一个月内,又把贷款办出来,放进了投资公司。
事物的发展有时真的令人啼笑皆非。阿全支持荣总了,荣总对大伙的承诺却并没能兑现。而且过山车一般紧张惊险的变故和故事情节,接二连三开始上演了。
荣总一再表示,坚持三五个月,八号煤出来就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可是八号煤原先说是二零一五年十一月份出来,结果没出来。又说是二零一六年三月份出来、五月份出来、八月份出来,一等二等三等,好多个三五个月过去了,众人的眼睛都望成牛鼓眼了,还是根本就没出来。
反而倒是二零一六年的六月上旬,荣总突然在曲金市他二哥工作过的一个部队医院动手术,说是身上的几个瘤子有的恶化癌变,还出现严重的脑梗。商会高层领导们一起从昆明赶到曲金去慰问看望荣总,祈愿他早日康复。
六月下旬的一天,荣总通过投资公司的财务总监梅总,通知老柴和商会秘书长老万,在昆明一个酒店的茶室里见面。荣总拖着看上去还有些病恹恹的躯体,对老柴和老万交代,现在有一个机遇,贵州商会钟会长是荣总的亲家,钟会长开发有一块非常好的墓地青松园,青松园升值空间非常大。钟会长愿意把墓地划出一个亿的产权,交给荣总处理他的崇商投资公司债务。荣总要求老柴和老万向自己的亲朋好友和投资人传达宣传,让大家抓紧找荣总指定的以墓抵债代理人秦总联系办理。
与荣总分手后,老柴和老万简单一商量,就觉得这件事很不妥,也很为难。投资公司的债权人,绝大多数是老柴和老万介绍进来的。且不说墓地由钟会长转让给荣总,荣总又用来以墓抵债,各种繁杂的手续如何办理才最终合法稳妥;就是合法稳妥地办好了,当初我们宣传动员自己的亲朋好友来公司投资,现在资金拿不回来,拿一堆墓地放着,怎么办?有什么用?说是墓地能升值,大家又要怎样才把它卖出去?多久才卖得出去?亲朋好友拿不回来现金,拿一堆墓地,不把我两个骂死,那才见鬼呐。
两人觉得,还是先不要向亲朋好友传达,要跟商会高层领导先通报一下,听听老首长和老总们的意见。
在等待商会高层开会的前夕,老柴主动联系了两个人,了解以墓抵债相关内幕。
老柴先联系荣总指定的秦总。秦总说,墓地只有不到一个亿的产权,崇商投资公司本金也就是一个亿。所以大家要及早动手,申报办理,否则动手晚了,就没有了,只能怪自己了。
老柴又联系了牛院长。老牛原先是省军区法院院长,退休后被钟会长聘为钟会长的新征程集团公司的法律顾问,据说年薪十万。老牛告诉老柴,他自己包括老岳父,也在新征程集团公司投资七十万元。新征程集团公司资金困难后,也作了以墓抵债,拿了几十个墓地。现在一年多了,一个都没卖出去。
商会高层领导会议上,老柴和老万把荣总的意图和自己了解到的情况摊出来,会场上就炸窝了。大家都觉得,以墓抵债是个阴招。荣总明明有“三加二”那么强大的产业,煤矿八号煤很快就要出煤了,不说是好好研究怎么还大家的钱,却逼着大家去拿墓地,说不过去嘛。会议决定,不宣传、不参加以墓抵债。
七月风云突变。荣总将他在昆明、西安、重庆的三个大型娱乐会所,一夜之间全部破产关闭。不仅事先不向商会的高层领导们通个气,让大家心里有数,荣总反倒在这最要命的关头失联了。商会和公司,总顾问舒将军,名誉会长阿全、田政委,秘书长老万,包括老柴,任谁都找不着他。谣言满天飞,有传说他被公安机关抓起来了;有传说他被一伙债主控制住了;有传说他用小口径步枪自杀了;有传说他卷款外逃了;甚至有准确消息说,他跑到中缅边境缅方一侧的一个县城里躲着了……
情况万分紧急,群情沸沸扬扬,商会高层赶紧召开紧急会议,成立债权人委员会,一面继续打听荣总下落,了解具体事态和情况。一面决定:目前荣总留下唯一的现实还款渠道,就是西水县沙峰煤矿。煤矿一直宣扬三五个月就出煤,但几个三五个月煤都没出来。债委会委派老柴带队,进驻煤矿调查研究,查清迟迟出不了煤的具体原因。根据调查研究的情况,再确定后续行动。
明天就要启程赴西水沙峰煤矿,老柴还是觉得有些欠妥。你们以什么名义入驻煤矿?沙峰煤矿凭什么接洽你?不接待你怎么办?不配合你怎么办?甚至煤矿大门都不给你打开,你又能奈其何?……思来想去,老柴给艾哥打了一个电话,把商会、债委会派驻煤矿的事讲了,希望艾哥如有可能,告诉荣总一下。老柴知道,艾哥实际上是荣总的高参,荣总好些事都是艾哥在出主意,艾哥应该有办法联系上荣总。
果不其然,下午老柴给艾哥电话,傍晚荣总就通过老万通知老柴了,晚上九点钟在商会会议室见面。
荣总怒气冲冲,带着艾哥与秦总来到商会。老柴与老万,还有商会副秘书长老文。三人对三人,双边会谈。老柴他们是得到债委会授意的,煤矿必须去,其它问题可以磋商。
荣总大发雷霆,说他是冒着生命危险,从上海乘火车赶过来的。因为脑梗严重,他在上海治病,被重庆的债主用GPS定位,找到了他在上海医院的病房。他在上海朋友的帮助下,才从病房转移,躲了起来,所有通信手段都停了,所以造成失联。没想到大家如此不信任他,还要去煤矿驻矿。荣总强烈反对债委会派人驻矿。
老柴和老万耐心而坚定地回复荣总,成立债委会,债委会派人驻矿,是在荣总失联情况下,为了安定人心不得已的做法。煤矿是一定要去的,是债委会的集体决策。煤矿一而再、再而三说是三五个月出煤,但就是不出煤,债委会希望通过调研弄清情况,查明原因,对全体债权人有个交代。也希望荣总予以理解并支持。
会谈结果,驻矿还要驻。人员由原定二十来人,改为去三人,老柴,另加程总安排的两个煤矿生产专家;以崇义商会帮扶组的名义驻矿;荣总负责通知煤矿,安排对接好相关工作……
老柴与程总两位专家驻矿后,搞清了煤矿情况,建议荣总调换了生产班子,加快八号煤出煤进度。二零一七年十一月,盼望已久的八号煤第一个采面“1801”终于出煤了,可是又他妈的出了皮扯。八号煤的煤层中,含有一层夹矸,也就是石头。煤矿原先打算人工挖掘,即用炮采,把夹矸就在井下选丢了,运出来的全是上好的无烟块煤,可以卖到八百多、千多块钱一吨。但是县政府统一要求,必须采用机器开采,即机采。机采就连煤炭带夹矸一起哗哗哗地刨出来,含有大量夹矸的煤炭,发热量降低了,价格就在二百五十到三百块间徘徊。不仅如此,荣总又放出风声,说是没出煤时困难,出煤以后比没出煤时还要困难。至于为什么还要困难,荣总不说,大家也都无法知道。只是原先等待着的八号煤出来,大把大把的资金调过来,真的在两年内将大家的投资款连本带息一起归还的美梦,就在荣总跟债委会一次又一次签订新的还款协议,一次又一次又将协议规定的还款方式和资金数量毁约,全体债权人上亿元本金却隔三岔五才能得到荣总几十万百把万元撒点小毛毛雨的痛苦现实中,彻彻底底破灭了。大家的希望打成了水漂,成为了墙上画的饼子。二零一六年十二月,阿全第二轮的一百三十万元别墅抵押贷款又要准备调头了。荣总很不情愿地东拼西凑,勉强调来一百万元给了阿全。阿全眼看荣总没法再多给点了,就自己找朋友,以月息两分的高价借了三十万元,把银行贷款还上了。这一次,阿全就不再申请第三轮抵押贷款了。荣总,老柴,也都不再提起让阿全再办贷款的话头。
阿全纠结与挣扎的过程,老柴最清楚。阿全的第二轮贷款,就像老柴后来被荣总泼脏水后、愤怒的阿全夫人在群里控诉的那样,实际上也有老柴连劝带“逼”的成分,让阿全无来由地欠上了三十万元的高额高息借款。
老柴把荣总还给阿全一百万元,用于别墅抵押贷款调头的事,也告诉了阿胡。
因为兄弟住房抵押贷款的事被兄弟媳妇知道,兄弟媳妇逼着兄弟退资,兄弟又来催逼阿胡,阿胡曾经多次要求老柴报告荣总,退还兄弟的借款。但是荣总只调整出二十万元给阿胡。脾气暴躁的阿胡听说荣总退给阿全的是远远超过退给自己的数额,就恶从心中起、怒从胆边生了,不仅咒骂荣总势利,还怪老柴不为自己使力,让老柴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来。
老柴没有告诉阿胡,就在阿全第二轮贷款调头之前两个月,老柴的住房抵押贷款也该调头了,几次三番催逼,荣总才退给老柴二十万元。还差七十万元,荣总要老柴自己想法。二十万元刚进账,老柴一位老战友老赵又来了紧急电话,说是他开车撞死一个横穿公路的老头儿,调解以后,对方亲属要求赔偿六十万元,否则就要起诉老赵。老赵要老柴找荣总反映,无论如何解决二十万元,其余部分他自己再想办法。要是荣总不能解决点经费,老赵只能坐牢去了。老赵也是老柴动员介绍进公司投资的,一共投资了八十万元现金。老柴向荣总报告,荣总说我先通过朋友了解一下。随后不久,荣总打电话告诉老柴,老赵出车祸是真实的,他人现在还在拘留所扣着。但是荣总又告诉老柴,他是实在没有办法拨钱了,只能从老柴刚收到的二十万元中调拨给老赵,调拨多少,老柴自己看着办。万般无奈,老柴只好从二十万中,打给老赵十万元。老柴不能眼看着老赵把屁股搬到牢房里去坐着啊。
老柴没有告诉阿胡,自己其实是无法左右荣总的想法的,也就是说,自己在荣总心目中,并不是阿胡想象或者期望的那么有地位的。即便是眼睁睁看着荣总给阿全一百万,只给自己二十万,实际上只有十万,也无可奈何。阿全官大点,有面子呀。阿全有面子,反衬的是自己没面子啊。而自己地位不重要,没面子的事,老柴怎么好对别人去说呢。那不等于是主动告诉别人,我日脓,我窝囊,我不被荣总瞧得起。就算你老老实实向别人诉说自己日脓窝囊,别人又会说你老实诚恳吗?还是说你可怜可悲?人家只会从鼻子里哼哼,老柴啊,活该!贱!
7
引起阿全和阿胡抱怨指责老柴的事情和由头,最主要的,还在于老柴起诉荣总之后。
老柴在荣总突然失联之后,万分着急,他引进公司的资金,连同自己的住房抵押贷款等借款在内,有三千多万啊。这些钱,如果不能归还大家,大家怎么对待老柴不说,老柴自己也会一辈子没脸见大家啊。就算能够躲到哪个乡旮旯去,不见大家,也难免一辈子愧悔难当、心不安宁哪。因此老柴比谁都希望荣总能够把大家的钱顺利还完,比谁都害怕荣总出现其他预想不到的状况。荣总一失联,他就立即联系阿全、老万等商会高层,召开紧急会议,成立债权人委员会。在债委会决定委派人员驻矿,却又没有一人愿意出面时,老柴自告奋勇,冒险入驻煤矿。老柴看过不少关于煤矿的书籍和影视剧,在煤矿上,一旦涉及到重大利益,涉及到利益者的秘密和隐私,煤井下那黑暗幽深的采面、巷道,地面上的煤堆、枕木堆、钢轨堆堆、废水池子,甚至寝室、饭堂,任何一个旮旯角落,搞死一个人就像杀一只鸡。老柴入驻煤矿后,一是坚决不下井,二是晚上不出门,三是床边放一根短钢棒随时准备拼命。在艰苦寂寞、风险难料的煤矿,老柴前前后后驻守一年多,直到编号为“1801”的八号煤第一个采面出煤。荣总在对老柴的表态中,多次板上钉钉般肯定地答应,只要八号煤出来,就把老柴以唯一一套住房在银行的抵押贷款九十万元全部退还老柴,让老柴把房子拿回来,也减轻每月六七千元的银行贷款利息压力。可是八号煤出来了,荣总毁约了,阿全可以给一百万还银行,老柴却只能给二十万,还要逼着分给老赵十万。老柴心中的怨愤,不是言语好形容的。
按照债权人大会上荣总的承诺,根据荣总的承诺老柴又一再给大家的解释和保证,老柴自然是要催促荣总退还大家款项的。作为投资公司副总经理,也自然还要责无旁贷、理所应当地帮荣总出主意,怎么安排才能合情合理退还。
老柴提醒荣总,必须统筹考虑几个方面的情况。
以外部人员借款,实行每月付息的,在二零一五年十二月债权人大会前,利息已经付到十月,部分人员付到十一月。会议过后,按照会议精神,又把所有人的利息都补付到十一月。这部分人员最多,金额最大,但已经解决了利息问题。
还有两类债权人,利息问题要一并考虑。一类是在公司出现资金周转困难时,荣总授意老柴、老万动员大家,把利息每月一付改为半年一付、一年一付,当然,利率适当高了一点,改为月息两分四、两分六。这类人大多是老柴、老万的亲朋好友,还有就是商会的高层领导。另一类,就是以投资名义借款给公司的,荣总曾反复表示并写出担保书的,投资金额也算是荣总的个人借款。投资资金是年初计息,年底分红,确保分红利息不低于外部借款。而要以投资名义借款给公司,还只能是商会会员才有资格,投资分红利大些嘛。然而到公司召开债权人大会时,这两类人中,前一类有一到三五个月,后一类有十一个月,利息是没付给人家的。这两类人又恰恰是对商会、对公司支持最大的,必须实事求是地摆平。
还有,当初荣总把商会的会费借出来使用,对商会也有承诺,就是大家的会费也算投资,要给大家分红的。现在,也应该把会费问题理清楚,一并处理。
……大概真是的脑梗严重吧,荣总脑瓜子不太清醒了。即便暂时拿不出钱,但先把账算出来摆着,以荣总一贯的口碑,这样做才是正确的。而荣总一概都不采纳老柴的这些建议。二杆子老柴是一个执着的人,一次不听就建议二次;背着人建议,荣总不听,当着人时,也会再作建议。殊不知这就把荣总惹毛了。荣总也是一个非常自负、自尊心很强的人,你老柴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地出主意,要想逼着老子答应你的建议,到底是何用心哪?这个建议的内容中,你又有多少实际利益在其中啊?你怎么非要打着大家的招牌,谋你个人的得失呢?不耐烦了,荣总就在大会小会上,人前人后地,不点名批评老柴有歪心坏心。老柴好歹是个军队实职正团、地方实职正处级干部,何尝受过这样的窝囊气。你荣总不从我的角度替我考虑一下,让我对商会高层领导、我的几十个亲朋好友有个交代;也不告诉我,为什么我的建议行不通,还一再骂老子歪心坏心,这他妈的是侮辱人格。再说,我在煤矿守了一年多,“1801”采面用机采,将有二十八万吨煤。即便煤层含有夹矸,卖不起原先预想的八九百块、千多块钱一吨,至少二百五十元一吨吧,也有七千来万收入。七千万啊。你不用来退还大家,要用到哪里去?
老柴又联想到世博温泉处理善后的例子,比对荣总处理他重庆、西安、昆明三个温泉SPA和夜总会的做法,高下立判。老柴老婆喜欢泡温泉,在离家近一点的昆明世界园艺博览会、简称世博园的园内温泉SPA,以充值三千享受五千的办法,购买了充值卡。起初,世博温泉也是热闹非常的。办着办着,就不行了,菜品越来越少,服务越来越差,最终宣告无限期关闭。但世博温泉老板就不像荣总那样,宣告破产即关闭并失联,企图用法律的名义,赖掉房租水电供货等好些所欠债务。世博温泉老板留下一个善后小组,有联系电话,有办公场所,有接待人员,把所有充值卡上没有花完的金额,核对确认登记。隔一段时间,老板调来一批白酒、红酒、茶叶,虽然估价比市场上高出一点,但是还是被大家接受,从而将大家充值卡的余额抵扣了,事情也就妥善处理好了。老柴本来不喜欢喝红酒,但考到白酒牌子不行,价格还高,就叫老婆将充值卡余额换回来十几瓶红酒。老柴和大家一样,尽管觉得换了红酒也是不爽的事,但还是谅解老板,夸赞老板是讲仁义、讲信誉的。毕竟市场经济条件下,做生意哪有百做百好的,亏本破产都是正常,但是处理方法不一样,显现的人格人品就真的不一样了。
认识到这一层,老柴心中充满忧虑。荣总是打算丢弃他几十年奋斗,很不容易才形成的良好口碑,准备往赖账的死胡同里钻啊。与他讲情面、讲道理,是没办法讲的了。与荣总决裂的想法,便在怨恨中逐渐滋生了出来。
推波助澜的事情随着发生。二零一八年三月的一天,老柴接到一个电话,是崇义市凤凰庄园开发公司打来的。对方说,荣总与明总、董总三位老板共同投资开发的凤凰庄园楼盘,现在在扯皮,荣总和董总起诉实际操盘的明总,告明总分配给荣总、董总的红利太少。但是在荣总的起诉书中,只字不提荣总已经用以房抵债的办法,从明总手中划走了价值四千多万的房产。打电话的人说,由于当初明总、荣总几个都是哥们儿,划走房产时,都只是老大之间打一个电话,就叫下面的人办理了,没有非常严格的签名签字和文字文书。现在荣总不承认已经拿走了这些房子,就需要办理了以房抵债手续的债权人出具相关凭证,一个是凤凰庄园开发公司开出的债权人购房发票和协议,二个是债权人当初借钱给荣总的收据和借款协议。凤凰庄园开发公司拿到这些凭证,就可以到法院证明荣总实际已经划走了这部分房子,这部分房子也就可以确认是债权人的。否则,将无法证明荣总已划走了这部分房子,也无法证明这部分房子确实是债权人的,开发公司就要补给荣总资金,同时也要收回房子。
打电话的人说,收回房子,重新出售,开发公司当然划得着,房子比起当时以房抵债那会儿,价格已经又涨了多少了。
打电话的人还说,如果债权人不配合开发公司,提供资料,还非要以开发公司出具过购房发票为由,说房子就是属于债权人自己的,那你把付钱给开发公司的银行流水拿出来。拿不出来,开发公司就要起诉你,告你不当得利。
电话搞得老柴又是七窍生烟。老柴引进公司的资金,有一些是在崇义定居的兄弟姐妹和侄儿侄女们的。这些资金,也都以老柴的名义借给公司。公司运作出现困难后,兄弟姐妹和侄儿侄女们都要求老柴撤资,但是已经撤不出来了。二零一六年三月,商会一位常务副会长白总,要求公司退还他的投资款九百多万元,公司无法。白总就提出,要荣总用他崇义的楼盘以房抵债,白总再把房子卖掉,换取现金,白总急需现金。老柴把白总的要求报告荣总,荣总同意了。办理完白总的事,老柴就想,凤凰庄园自己也去看过。那里背靠崇义市的龙脉凤凰山麓,风水很好。门前是崇义市热闹非凡的上海路,地段上等,生活方便。楼盘的设计建设也很大气、美观。几个兄弟姐妹和侄儿侄女们都住在崇义,何不鼓动他们也像白总一样以房抵债,把他们的钱就算还掉了,自己也能省点心。把这想法跟崇义的兄弟姐妹和侄儿侄女们一说,他们一商量,就接受了。老柴又请示荣总,荣总也答应了,同时荣总又叮嘱,不要对外面的其他人讲。老柴心想,哪个会那么多事,对外头讲去喔。再说外头就算有人知道,又有什么呢。八号煤眼看就要出来了,债权人们大都定居在云南,哪个不要现金,还要毬你老远八远在崇义的房子呢。老柴悄悄地,办理了崇义亲人们的以房抵债手续。他自己的,老岳父老岳哥的那部分资金,他没打算办理崇义的以房抵债,他不要房子,要现金。
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凤凰园庄的楼盘在建之时,开发公司就以在建工程项目向银行作了抵押贷款,银行是把全部房子都查封了的。白总也好,老柴也好,以房抵债后,都只拿到购房手续,房子还要等开发公司把银行的贷款还完后,银行解封,才能入住。又没想到,银行还没解封,几位老板就在扯皮了。真他妈的见鬼喽,这不是从一个坑跳进另一个坑吗,而且这个坑说不定更大更深,老板们一旦打起官司,何年何月才能扯清楚?这个坑到哪里才能见底?老柴感到愤怒而又无奈。
还没有决定怎么应对开发公司的要求,老柴又接到一个电话,是老大哥胥总打来的。胥总也是崇义人,还是崇义商会的党支部书记,与荣总关系非常密切。胥总也动员亲戚们在投资公司投入了一百多万元。二零一五年底,亲戚们看到荣总崇义楼盘还不错,就策动胥总跟荣总讲,把他们的投资款以房抵债,拿走了两套房子。手续是荣总安排公司会计悄悄办的,老柴也是在办理白总的手续时,才从会计处了解到的。胥总这个电话,也是说的凤凰庄园开发公司电话通知的事。胥总说,他接过开发公司电话后,立即与荣总通了话。荣总叫胥总别理他们,也别跟开发公司提供任何资料。荣总还特别交待,购房手续是办了的,开发公司赖不掉的。
怎么能不理他们呢?胥总说,开发公司说得很清楚啊,你不出示相关资料,就是不当得利。看来是荣总在耍赖了。
胥总的话,直截了当、画龙点睛地点出了老柴久已存于心中的感觉。
胥总又叫老柴,与白总联系一下,因为白总与明总的夫人是同学,请白总与明总夫人对接一下,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柴联系了白总,白总又联系了他的老同学,然后告诉老柴,就是那么回事了,荣总在耍赖。他以为办理了购房手续,拿房子是稳当的了,又要想额外多分红利。白总还告诉老柴,他在崇义,专门聘请了一个法律顾问,是他们家乡人,刚从北京最高人民法院辞职出来,自己开律师事务所。白总原准备这两天就去遵义,向凤凰庄园开发公司提供资料,但临时突然有点事要推迟几天。如果老柴和胥总要去崇义,他可以叫他的法律顾问接待老柴他们,把有关情况再详细介绍一下。
老柴和胥总商量,若不去崇义,向凤凰庄园开发公司提供资料,真要是开发公司向法院应诉中,不能出具我们的资料,法院没有对我们的以房抵债予以认可,我们已经办了手续的房子要被开发公司收回,那就很麻烦了。而且老柴在崇商投资公司办理以房抵债手续时,还把借款协议和公司收款收据原件,都交还给了投资公司,现在手上只有复印件。
老柴和胥总约着就去了崇义。见到了白总的法律顾问,交流了相关信息和法律政策。然后到了凤凰庄园开发公司,见到了明总。老柴这次见到的明总,与前几年相比,明显衰老了好大一截。四年前,老柴在荣总的昆明世纪财源大酒店温泉SPA与明总一起喝过酒。那时明总与荣总还是铁哥们、好兄弟,那时明总容光焕发,豪爽大气。现在的明总头发花白,肩拱背驼,步履踉跄,口口声声诉说荣总太坏了、太坏了。看到亿万资产的大老板潦倒成这样的落魄像,老柴直在心里感叹世事无常,市场经济捉弄人,经济纠纷捉弄人。
在明总处,作了交谈,提交了相关手续,万分意外地见到了一份令人震惊的文件。原来,凤凰庄园开发公司因为不胜厌烦于荣总的纠缠,趁着中央巡视组来贵州巡视,拟出了一份文件,控告荣总耍赖,虚假诉讼,企图谋取不当得利。强烈要求中央巡视组介入调查,秉公处理。
乘坐高铁回来的路上,老柴和胥总认真回忆分析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觉得开发公司既然敢把这么一份重要材料递交给中央巡视组,那他们一定是有底气的。而荣总既然有理,为何不在对凤凰庄园开发公司的诉讼中讲明以房抵债的事?为何要阻拦我们提交材料给开发公司?荣总的心思确实不对劲了。
崇义到昆明的高铁,沿路风光明丽。云贵高原以飞掠而过的方式展现在老柴眼前的,不是壮观巍峨的桥梁隧道,就是独具特色的绿水青山、田园地畴、民居村寨。这是四十一年前老柴以一个十七岁的少年郎,抱着为国家慷慨赴死的心情,离开故乡,奔赴云南边关的道路啊。那时候边关战火弥漫,谁知道这一去还能不能全身而返、活着回来;那时候铁路还是爬行着的慢慢腾腾的老火车,哐当哐当的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仿佛就是老柴心里热血激荡的“快点”“快点”的呼叫声。山川景色依旧,却已物是人非。四十一年过去了,父母都已辞世,故乡变成了异乡,而云南则从第二故乡变成了自己定居的地方,也将是自己的葬骨之地。而自己劳碌一辈子,折腾一辈子,一事无成,身心疲惫;五十老几了,还要为这王二娘的裹脚般又长又臭的经济纠纷拼命奔波呀。
满腹抑郁的老柴没有心情观赏风景。除了跟胥总交谈,就是瞑目思考。他的心头格外沉重。他必须作出决定了,而要定下这个决心,又是这样沉重而艰难。
回到昆明后,他们赶紧与白总见面,分析情况。其实情况很明确了,结论也很一致,解决的办法就是一条:事实证明,债委会和债权人们通过乡情友谊来争取荣总还款已经不可靠,必须尽快组织起来起诉荣总,用法律维权讨债才是可靠可行的。
8
至此,事情出现了根本性的转折——
于是,按照白总的意思,老柴与债委会实际负责人、商会另一位名誉会长田政委联系,请田政委到了白总的办公室,与白总、胥总和老柴四人共同商量。听了大家的情况介绍和下一步的行动建议,田政委表示,为了稳妥一点,还是债委会开个会,大家商量一下为好。
于是,在滇池边上的崇义商会会议室,债委会十几个人召开闭门会议。总顾问,名誉会长,秘书长,常务副会长,债委会成员,听了相关情况报告,都觉得事态严重。会议以少数服从多数作出决定,做好一百六十几个债权人、一亿多资金量集体起诉荣总的前期准备工作。债委会还安排,由老柴和秘书长老万分别联系不同的两个律师事务所,一个星期后,债委会和十二个维权小组的组长们参会,分别听取两家律师的见解与方案,确定一家,再往下走。
于是,在听取两个律师事务所分别发言、大家分别与律师进行交流后,老柴认定了山外山律师事务所律师的解答和方案靠谱。又在荣总听到消息,赶到债委会进行新的策动,债委会多数人员犹豫不决,集体起诉工作一推再推,三个多月还不做实质性安排的情况下,老柴横下一条心,不再等待大多数债权人了,走自己认准的路!老柴和一小群决心坚定的债权人一起,委托山外山律师事务所,办理起诉手续。崇义亲戚的投资借款,已经换了两套房子,那就算了结了。昆明的亲戚和自己包括房子抵押贷款在内,还有一百好几十万呐。老柴就以这一百好几十万本金起诉。此时,老柴的家庭经济已经在连年支付银行抵押贷款利息的重压中枯竭,老柴又厚着脸皮向崇义的亲戚们开口借钱;还向十几位老首长、老战友和老乡、老同学开口,结果遭到多数人的婉言谢绝。但好歹还是借够了十几万元,支付律师代理费、律师差旅费、法院诉讼费、法院公告费。逼上梁山啦,老柴决心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于是,债委会就从原先的暗中分歧,变成了公开分裂。而这时,经过荣总新一轮鼓动后的债委会,多数与少数的比例又翻了烧饼。白总和老柴等决心起诉的,成了少数。多数成员害怕赢了官司输了钱;或者是否犹如有人猜疑的,得到了荣总的某种好处或承诺,不愿意起诉了。新的多数人还在少数人没参加的情况下开会,研究如何阻止少数人最终走上起诉之路,分工人对人、点对点地做工作。田政委专门打电话给老柴,把老柴约到省军区师级干部团购房的和美佳苑小区,在树木蓊郁、花香袅绕的四楼露台上,与老柴谈了两个多小时。田政委与阿全一样,都是崇义商会名誉副会长。在荣总主持改选债委会成员之后,田政委成为债委会的实际负责人。田政委原先也在省军区工作,从香迪军分区政委位置上退休。老柴和田政委认识,其实还是在田政委任省军区司令部管理处协理员、老柴还在边防团当干事的时候。当时,原先在老柴团里服役的文友老甘,调到省军区管理处当文书,服役期满了即将退伍。老柴正好到省军区出差,听说老甘要退伍,就去找着管理处一位大干事、文友老颜,老颜爱才,又动了恻隐之心,去找时任协理员的田政委说情,说是人才走了可惜。田政委约着管理处长老昆一道,去报告省军区司令部贺副参谋长,建议把老甘留下来改志愿兵,这才改变了老甘的命运。虽然后来老柴知道田政委也是崇义人,但让老柴真正钦佩田政委、钦佩崇义人豪侠仗义、壮士风范的,是田政委在二零一五年十二月崇商公司债权人大会上令人动容的表现。公司已经明确停摆了,田政委出于拯救公司、拯救崇义商会的高尚情怀,当着大家的面,主动要求发言,表态要把自己的一套住房办理银行抵押贷款,投入公司,支持荣总和公司渡过难关。而且说到做到,两个月之内就把住房抵押贷款的六十万资金注入公司账户。老柴对田政委是敬佩的。但桥还桥、路还路,一码归一码,老柴不为田政委的好心软语所动。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个二杆子仍旧顽固坚持分裂与起诉的立场。
于是,荣总在恼羞成怒、气急败之中,便抛出了许多投资公司的内幕。内幕经过一些可能是很聪明、甚至别有用心的人的加工打理与恶意炒作,就成为了老柴罄竹难书的恶行与罪状。诸如,老柴私自克扣截留荣总用于向大家撒毛毛雨的资金,属于涉嫌贪污公款;老柴大力宣传动员亲朋好友到公司投资,是为了吃回扣拿好处;老柴在分配撒毛毛雨时,为自己最亲近的人多分,典型的办事不公;债委会动员大家分摊凑出来的维权费,都被老柴私自装入腰包……其中对老柴最具杀伤力的曝料,是老柴利用债委会委托其驻矿帮扶的特殊身份,悄悄与荣总达成以房抵债交易。老柴把自己和近亲的钱全部换成房子了,却不告诉其他债权人知道;老柴把全部投资资金换成房子了还不满足,还要起诉,企图用法律手段来确定,搞“双保险”。老柴只顾自己谋私利,而不顾及他拉进公司投资的众多老朋友……
于是,许多人憎恨、抱怨、攻击、咒骂老柴的假公济私和背信弃义。在崇商债权人集团的微信群里,各种似是而非、道听途说、捕风捉影而来的事实证据,各种最激烈、最难听,甚至最恶毒的语言信息,各种最具有操作性的报警、起诉、到老柴家中逼债、到老柴退休前单位投诉的行动方案,都如同三伏天的偏东雨一般倾盆而来,如同粪水一般又脏又臭。老柴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而知道一些真实情况的人,与老柴一同走上起诉道路的人,惧于对方人多势众,惧于有些问题乱麻一团,越缠越缠不清楚,干脆就都保持沉默。老柴完全深陷于孤独、愁苦与欲诉无门、欲哭无泪之中。不仅于此,一天,一位老战友发微信给老柴,你把我们带到绝路上,你也不要想过得清静。有一位好心的老战友打电话提醒老柴,有几位债权人在相约,要到你家中来要钱。老柴又进一步陷入紧张、恐怖和愤怒之中。老柴在家中,在床前、沙发下、门背后,书桌抽屉中,也准备了铁锤、菜刀等自卫武器,专门打听了小区所在的片区派出所和分管警官的电话,以备有人上门闹事时好报警。
于是,老柴两口子还进一步商量,要不要躲到贵州亲戚家去。以前老柴回到老家,到了崇义,都是住在亲戚家中,享受亲情的温暖。老柴记得,尤其是住在妹子家中,是最惬意的。妹子妹夫把侄儿吆去睡沙发,让老柴两口子睡侄儿的大床。每天早晨,妹夫上班前,还要把老柴两口子的早点做好。妹夫阿和是从县人事局长、乡镇党委书记、副县长、常务副区长、崇义市建设局长这样一路成长起来的呐,妹夫的西红柿鸡蛋面早点味道鲜美,飘满了亲情与厨艺的浓香。可是,现在老柴回去,都打栈房住酒店,兄弟姐妹和侄儿侄女们都被老柴祸害惨了,不好意思啊,没脸与他们见面哪。躲回老家贵州的念头干脆打消。老婆提出,到老婆的湖南乡下老家去避一避。老柴又嫌湖南太远,夏天太热,冬天太冷。最主要的还是一句心里始终不甘、也始终没说出来的话,老子莫非真的沦落到这一步了吗?需要躲到阴暗角落、不敢见人的地步了吗?老子真的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之事啊!后来,还是山外山那位漂亮的女律师小杨,给老柴两口子吃了定心丸。杨律师反反复复问清楚老柴所说的有关情况,特别是荣总爆料作为老柴不仁不义的下作与罪状后,十分肯定地说,不用躲!你只要没有做过亏心事,没有在公司拿过非法的钱,没有把公司的钱转到你的账上,到了公安局和法院都不怕。犯没犯法,有罪无罪,是要靠证据来说话的,不是谁谁谁讲出什么话来就成立的。老柴是下决心不用躲去哪里了,但是房子被银行抵押着,每个月退休工资的大头都要付银行利息,亲朋好友不敢见面,日日承受网络暴力,天天提心吊胆生怕有人上门闹事。有天,订报纸的师傅在楼下单元门前,按响老柴家的门铃,惊得老柴两口子面面相觑,不敢做声。又一天,楼下一声高喊,好像是喊老柴的名字,老柴心头一炸,不由自主把眼睛转向门背后的那根从煤矿带回来的短铁棍……老柴深陷在凄风苦雨,不,简直是腥风血雨的日子里……
阿全和阿胡,这两个本来对老柴信任有加的老首长、老大哥、老恩人,也对老柴十分不满。
阿全不仅对老柴可以以房抵债,却不嘘一声的事耿耿于怀,作为崇义商会的名誉会长、债委会领导,阿全还批评老柴,自己起诉了,就撂挑子了,也不参加债委会工作、不管大家的生死了。阿全的夫人,老柴过去左一声、右一声喊着的大姐,激愤之中在商会债权人群里发布好多对老柴完全是诛心的信息,阿全也睁只眼闭只眼地装做不知道,听之任之。
阿胡这个苗子脾气更是走向极端。在老战友聚会上,责骂老柴不地道,断言老柴带着人起诉只会将事情搞坏,把煤矿搞垮。在又一次崇商投资公司全体债权人大会,由债权人们自己决定起诉不起诉时,台上,崇义商会邀请的一位老乡、隔得很远的老战友老龚,他转业到昆明市中级人民法院出任庭长,奉劝大家不要起诉,起诉达不到预想目的。并且假装与老柴很熟悉地告诉大家,老柴嘛,我是知道他的,就是一个小二杆子,有点小脾气,没有什么本事,奉劝大家不要跟着老柴走,那是瞎胡闹。而在台下,阿胡悄悄动员身旁一些熟悉不熟悉的债权人,起诉,就是要起诉。起诉老柴这个狗日的噻。
猪往前拱,鸡朝后刨,各有各的门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老柴也从自己的渠道,知道了阿全和阿胡对自己的不满。处于腥风血雨、四面楚歌、孤苦伶仃中的老柴,满心的闷痛,却无法向两位老哥诉说。他开始还是很郁闷、很伤心的,甚至对阿胡鼓动人们起诉自己,初初很震惊,继而很愤怒。心想你们都是正师级、副师级首长,老大不小的岁数了,和我老柴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交情,我到底是个什么人,你们还不清楚啊。怎么不来问问我,不听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偏着耳朵听那些心怀不满的、道听途说的东西呀!你们真要是这样,我也无能为力。我现在浑身是嘴,也没有办法说话。你们愿意听什么就听去吧。老柴甚至伤心地想象,两位老哥,多年的友情,要消失也就让它消失吧。你们给过我的恩情,也被你们这样的无理和无情抵消了。
在初期对两位老哥的抵触和逆反心理中,老柴确实是相当郁闷和灰心的。然而,就像真心相爱的两口子,在一张床上睡、一张桌上吃时,天天你吵我闹;一旦离婚了,反倒会时时回想起对方的优点,想起那些刻骨铭心的情爱。随着时间推移,老柴逐渐冷静下来后,就感觉到了问题,是自己的问题。两位老哥的资金因自己放进投资公司来,是真实的。自己用部分资金以房抵债,是真实的。自己不参与债委会的工作了,自己没有向两位老哥通报以房抵债情况,也是真实的。尽管这些真实现象的发生,都有一些自己认为说得过去的理由,还认为这些真实的事情并不对二位老哥构成伤害,但也只是老柴你自己的感觉啊。你换位思考了吗?你站在他们的角度、他们的位置上想一想,你又想得明白吗?阿全自己也许不会太多地怪你不通报以房抵债的事,但他顶得住夫人天天在他耳根子边上叽叽咕咕吗?你不参加债委会工作了,自认为是债委会实际上把你当成异类,当成仇敌,已经把你排除在外了;也不主动与阿全联系,阿全即使想与你见个面、问问情况、沟通一下,却连机会都没有了,他又从哪里了解你最真实的情况?他怎么知道你只是把崇义亲人的那部分资金以房抵债了,而你大头的昆明亲人的资金并没有以房抵债,你要现金不要房子呢?……连阿全这样性情开朗温和的人,都可以问你这么多的问号,更不要说阿胡这个暴脾气了。阿胡那么多资金陷在里面,兄弟吵,兄弟媳妇闹,当大哥的能不烦吗?阿全有面子,荣总退他一百万元,而阿全才是副师级,阿胡却是正师级,也才只退二十万元,阿胡就有面子吗?阿胡就不要面子吗?阿胡又怎么知道你其实已经在荣总那里努力争取过了呢?他又同样地,怎么知道你只是部分资金以房抵债,大部分资金是不要房子要现金呢?他又怎么知道是荣总当初就叮嘱过不要对外讲呢?他怪怨你,动员人起诉你,难道他还没有理由吗?……
老柴呀,老柴呀,你不能只是从自己的立场思考问题呀。你更不能以怨报怨,对待你的恩人哪。你是老兵,爱憎分明;但你还是崇义人呐!崇义人不只是简单的豪侠心肠,还应该深明大义,什么该爱,什么该恨,要分清楚。这才是崇义人的襟怀与气度呐。
还是多从自己身上找找毛病吧。老柴这样回过头来想问题的时候,他就已经看到了自家的短处,看到了自家胸中那一亩二分地的狭小。他打算,还是要与两位老哥和好的。
不过,他又有些犹豫,或者说是有些担心,二位老哥,他们的气消了没有?他们愿不愿意听我耐心解释?若是三言两语说不清,他们成见更深了,听不进去,日骂你一台,又怎么办?又能奈何?……
9
世事难料啊!老柴慨叹。那些原先竭力阻拦、咒骂老柴起诉荣总的人,现在也回到集中起诉的路子上来了。
两个月前,荣总先后两次从贵州来昆明,蜻蜓咬屁股、自己吃自己一般,通过债委会动员大家集中起诉自己。原因是荣总告诉大家的,他的煤矿被高速公路从采区上边经过,占压了他大量的煤炭资源。高速公路是无理的,因为煤矿开采在先,高速公路勘测设计建设在后。公路经过煤矿,也没有与矿方商量切磋过。因此煤矿已经向崇义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诉讼,高速公路将要对煤矿进行赔偿。目前,经过双方多次邀请地质勘测部门勘探,基本有了结果,赔偿就要下来。但法院判决也好,煤矿与高速公路协商赔偿也好,赔偿下来的经费都肯定是要由法院来控制的。法院将优先把赔偿金分配给已经通过法律手段确认债权债务关系的债权人。崇商投资公司的债权人们,如果还是像过去那样等待荣总,等荣总拿到赔偿金后再将钱分还给大家,那是不可能的了。因为这些赔偿金都不会通过荣总的手上,到不了荣总的账上。
真是山路十八弯,终点又回到起点来。大家分析,荣总这样做,是他总算想明白了,还是丢掉面子,把大家的钱顺利还掉,才是正道。也有人说,这是荣总新的甩锅手段,反正有效无效,责任尽到,我告诉你们了,要起诉才能拿到我的赔偿金。你们起不起诉我管不着;起诉了,能赔多少算多少,赔不了我也尽力喽,没办法喽。
不管荣总是什么个心思,走到鼓励大家法律诉讼的路上,至少可以证明老柴当初的抉择是对的了吧。
阿全和阿胡应该改变对老柴的看法了吧。恐怕也不见得喔。回到起诉是一回事,抱怨老柴自私自利、不顾老哥们,又是一回事。老柴想,原来还想着要找个调解人,找个合式的时机,现在时机正好。那就乘势而为、顺水推舟,抓紧把以房抵债这个事,还有其它一些事,平心静气地跟两位老哥解释清楚,把他们心头肯定还是在筑着的一口气出出来,通则不痛噻。只要诚心诚意,当面说清楚,表示歉意,说一声对不起,误会就能解除。调解人嘛,找不到就不找了,自己帮自己调解,又有什么不可以?
两位老哥会不会接受自己的调解和道歉呢?老柴又想起了一件往事,也正好是发生在阿全和阿胡两位老哥之间的事。
那是公司还在正常运作的时候。有天上午,老柴正在公司上班,手机响铃了,接通,是阿全打来的。阿全也不绕弯子,直接就奔向主题。阿全非常生气地说,阿胡这个家伙怎么不地道啊,好心好意带他去德宏开开心,他居然会当众踏削我。
耐心听完了阿全的诉说,老柴忍不住悄悄发笑。原来,阿全的胞弟从部队自主择业转业,就任刚成立的德宏州崇义商会秘书长,邀请阿全前去参加商会成立典礼。阿胡退休后,也没什么事忙着,阿全就邀请阿胡一道,出去走动一下,也是散散心嘛。典礼结束,吃饭喝酒;晚上唱歌,继续喝酒。没想到,阿胡喝高兴了,也喝高了,就乱来了。当着那么多朋友的面,阿胡贬低阿全,你没有什么本事,比起我阿胡差远了……
两个老哥哟,还像穿衩衩裤、露小麻雀的放牛娃儿一样,闹出这种笑话呀。是不是有漂亮的营销小姐在旁边灌你们酒啊?阿胡老哥是不是想在小姐面前露露脸啊?阿全老哥又是不是觉得在小姐面前丢了面子,才痛骂阿胡不地道喔?……老柴脑袋里闪过一些开玩笑的念头,但没敢说出来。阿全老哥正在气头上。
阿全和阿胡都是贵州老乡,还一同在省军区政治部共事过。阿全从宣传处到思普军分区任职后,在秘书处任大秘书、副处长的阿胡,还时不时给阿全弄点白壳子香烟,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与深厚的友谊。阿全从思普军分区调回省军区政治部任群联处处长后,群联处管着政治部直属的对外联络工作掩护点麦溪山庄,阿全还派车,把已经任职纪检处处长的阿胡,和到秘书处干秘书的老柴两家人,拉到山庄去喝酒打牌。当时临近春节,天气寒冷。下午,阿全的越野车哇啦哇啦拉着警笛一路狂奔,赶到麦溪山庄。酒足饭饱之后,就摆起麻将桌混战。虽然大家打友谊牌,不打赢钱输钱,但还是有个输赢,有个技术与手气强与弱的区别。阿胡家夫人晏姐手气差点,气得不停骂“没得名气”。战至夜间,寒冷入骨,阿全又吩咐部下点起取暖器。阿全可能对麻将不感兴趣,可能对没有输赢的牌局不感兴趣,也可能确实是困倦了,眼睛迷迷蒙蒙,脑袋偏来倒去,经常出错牌,都还在陪着阿胡两口子娱乐……
可见,阿全和阿胡友谊的深厚和久远。老柴至今还清清楚楚记得,半夜跑出麻将室外拉尿,满天星斗冻得闪闪跳跳,耳畔叽叽虫吟唱着寒意砭骨,外面的世界多么寒冷。老柴也清清楚楚记得,那个夜晚麻将室里的情状,又是多么醉人的温情。后来,阿全从西泸军分区副政委岗位、阿胡从思普军分区政委岗位,先后退休下来。老哥们友谊常在,经常在一起喝酒娱乐。实事求是地讲,阿全和阿胡各有所长。阿胡的表述能力和文字能力较强,阿全的长项又主要是性格豪爽,处世周全。彼此的长项短处半斤八两,是不好互为比弄的。阿胡怎么会冒出这一招来呢?果真是发酒疯了吧。
为了慎重,老柴又试探性地问阿全,阿胡是不是跟你开玩笑,跟你说笑的喔?
开毬什么玩笑!阿全大声八气、十分肯定地证实,他是很认真、很当一回事地说的。
哦——,首长,事情我明白了。从你说的情况来看,肯定是阿胡不对,他卵毛都长白了的人,怎么可以这样没轻没重地乱说话!老柴对阿全说,这样吧,我跟阿胡打个电话,叫他跟你赔礼道歉。
赔不赔礼,道不道歉,都无所谓了。我只是想不明白,他怎么反而会这样对我。阿全悻悻地说完,把电话挂了。
在老柴跟阿胡打电话,请他有空来老柴办公室一趟过后,下午,阿胡到老柴办公室来了。寒暄几句,老柴就直接对阿胡说,老哥,有个事我要跟你问一问呢。
啥事啊?
今早上阿全打了一个电话给我,对你很有些意见呐。
哦?
他说他邀请你去德宏开心,你反而当着众人的面,踏削他,说他没本事。那是怎么回事呢?
阿胡嗬嗬嗬笑起来,哎呀,酒喝多了,酒喝多了。
老柴也笑着,但是很认真地说,老哥呀,这就是你不对喽。人家好心好意带你去散散心,你反过来让他当众难堪。不要说你和阿全是那么多年的老朋友,就算是一般人,哪个又受得了?就算你有日天的本事,那样说话,也要不得噻。
阿胡连连点头,是不应该,是不应该。
见阿胡认错了,老柴又单刀直入,既然你都觉得不应该,说错话了,那我建议,你是不是直接跟阿全道个歉,说一声对不起。要不然他这口气出不来哟。
要得,要得。等我找个时间,当面跟他道个歉。
不要等哪天了,就是现在吧。老柴立即拨通阿全的手机,对阿全说,首长,有个人,想跟你说几句话呐。说着,把手机递到阿胡手上。
阿全啊,老哥啊,对不起啦!对不起啦!阿胡满脸堆笑,也是满脸诚恳,一叠连声对阿全说,确实是喝多了,喝多了。乱说些啥,我也记不太起了。反正有不该说的错话,请你谅解罗!请你谅解罗!
谅解?你那么大的本事,你咋个不再整我几句呢?……电话上的阿全,在言词上还有些对抗的矜持味道,但语气上已经恢复到他一贯的带有调侃、戏谑的味道了。这是他对熟人、朋友才特有的语气。多年的老友,总是血浓于水呀……
是啊。阿全和阿胡,如果当时老柴不跟他们牵这一条线,让阿胡直接向阿全赔个礼,道一声对不起,这一对多年的老哥们,还不知道现在会是怎样的一种方式相处呐。也许和好了,也许也在打着肚皮官司呐。老柴知道的,现在他们恢复了往日的友谊,又经常在一起喝酒玩耍喽。
…………
灯不挑不亮,话不说不明,两位老哥都是明理之人。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跟老哥们说个一清二白吧。
老柴拿过手机,直接拨号:
首长啊……
2020.12.17—12.27昆明金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