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陈正才的头像

陈正才

网站用户

诗歌
202402/07
分享

红河往事(组诗八首)

红河往事(组诗八首)

陈正才


持枪而立


跟着妈妈来队探亲,营长的两个小女儿

像三岁、五岁的花朵,在无名高地北坡下面

到三连山之间狭窄的地段上散发芬芳

像两只叽叽喳喳的小鸟

成天追着我们喊叔叔。一开始

还喊得一伙小新兵都不好意思,我们

嘴上的胡须与她们的头发还是一个颜色


她们不在无名高地上飞舞

高地前出暴露,教导员反复叮嘱过

小心对面的高(射)机(枪)!

她们喜欢坐在我们腿上

听故事,听我们给她们读连环画

喜欢赖在我们胸前怀里,要抱着她们去结识亲戚

——你好!橡胶与香蕉芭蕉,芒果菠萝与菠萝蜜

你好!龙爪竹与金竹苦竹,攀枝花与凤凰花马缨花


无名高地南侧,南溪河与红河对面

随时有“哚哚”“哚哚哚”——老练凶狠的

冲锋枪点射。是营长和嫂子告诫过

还是天性的鄙夷蔑视,她们从未惊惧

也不打听这是不是放鞭炮的声音

仿佛对战争视而不见。我们也

不让她们接触到枪,不让她们晓得

这冰冷的铁,是杀人武器,是死亡,是毁灭


牵着她们的小手,抱着轻巧的躯体

这精灵般乖巧伶俐的小女孩

这温暖芬芳而又稚嫩柔弱的小生命

就像我未来的女儿(如果我还活着)

第一次被人叫叔叔,赋予成人的称谓,我

十八岁了!肩膀刚长出皮带与职责磨砺的新茧

祖国捏住我的右肩,附在我的左耳说

小伙子,你的肩上多么沉重而神圣


让枪声惊醒身后的梦境,是军人的失职与耻辱

——那时我还抽不出这些理性的茧丝

但我懂得,只要将小女儿轻轻放下

我就必须把背在身后的枪转到胸前

过些天,她们将要返回锡都个旧

在很遥远很美丽的地方唱儿歌背唐诗跳橡皮筋

而我,与她们另外的这些小叔叔

只能选择在血火笼罩的哨位上,持枪而立

        2020.1.24己亥除夕—2020.3.4


全营头一个枪走火


熄灯哨将几大老班长与油灯烛火一起

按进黑暗,他们一大晚上的神侃却还在发酵

越狱犯人躲进空坟,半夜出来摸哨……

山下槟榔寨特工到电影场边抓人……

特工把河口农场职工装进麻袋拖过南溪河……

特工武艺高强神出鬼没一招毙命……

无名高地爬满了活灵活现的诡异惊惶


今夜新兵站哨。高地四周夜鸟不鸣

树木无声,星月无光,死亡般阒静

新兵无法中止对老兵们话题的文学想象

平静往往是危险的先兆!身旁的

每一帧暗影,都潜伏着紧张!紧张!紧张!

新兵不会躲在墙角或战壕里哆嗦

但他担心对方特工一旦突然抵近

自己来不及开枪报警

因此他手扣扳机,随时准备开火


黑夜擦着新兵的肩膀喁喁慢行

他想起副教导员的一再叮嘱“不要上膛”

然而情况就在刹那,如何保证瞬间枪响?

可否试试子弹上膛而保险半开?

开保险比上膛省时间呀

于是新兵坐到战壕边的石凳子上

将折叠式铁托冲锋枪卸下弹夹

关上保险,再扒开一半

他祈愿实验成功,双手颤栗,心情激动

犹如沉浸于文学作品里醉人的爱情

他忘记了枪膛里已有一颗子弹

一扣扳机:砰!!!

子弹从耳边飞出。一声枪响

将新兵刚刚饱满的十八岁,射穿一个焦煳的弹洞

副教导员闻声而来,电筒照清情况

又笑又气骂一声:不听话的兵不是好兵!

第二天,营部书记电话报告团部

我营营部通信班战士,昨夜站哨一发走火……


时隔四十年,新兵用一首诗

录下这段轶事。不为了讴歌神圣,怨怼年轻

也不假以浪漫抹平刻骨铭心的羞愧

只为了记载生命承载的那段风云

咀嚼岁月的生涩青涩与苦涩

新兵吮吸出一丝橄榄般的回甜

青春啊,坚毅而又稚嫩,赤诚而又忧怅

却总是以诗一般的余香,长久地长久地

濡湿我们日渐干涸的,心

        2020.3.23


挖猫耳洞


我们使劲地挖,使劲地挖

班长今天赋予的任务,就是挖

挖猫耳洞,用于防炮的步兵掩体


洞址选在龙爪竹底下。挖进去

是盘结的竹根,和坚硬的马牙石

没有工字钢,也没有枕木支撑

洞体只能半人高,为了经受住炮火捶打

我们只能用短把手的十字镐挖

我们蹲着使不上劲,只能跪着挖

我们浑身冒火冒汗,只穿着短裤挖

马牙石和硬泥块溅打得我们满脸满胸生疼

我们后面是人身,前面是泥塑


这是祖国的土地呀!若不是为了

耕耘、植树、建房,或是埋葬亲人

怎么舍得使恁大的劲头狠命地挖

而今天,为了挡住外来的风暴

我们必须狠下心来,挖呀,挖呀,挖呀

挖断龙爪竹的根,挖破马牙石的脸

挖伤红土地的筋骨。我们必须

挖出绿色的血液、白色的血液、红色的血液

挖出铁黑色的仇恨,钢蓝色的力量


我们不止要挖出一个掩体

还要挖出一座壁垒,一条防线,一道长城

我们把惊雷闪电储藏在里面

把默不作声的剑锋储藏在里面

把勇敢与忠诚储藏在里面

然后就在虎视中静静地等待


我们不打响第一枪

而一旦对方朝我们发射野心

或拿着武器越界过来

我们就毫不犹豫,以子弹的速度

乃至以子弹一生只能飞翔一次的壮烈

将他一剑封喉

        2020.1.9


战事讲评


关于昨夜的战事。严格讲

昨夜发生的不是战斗,但确实是战事

无名高地左侧,营部与八十二分队结合部

枪声断断续续绵延四五个小时

就在同一地点,同一哨位,同一目标

我边防营夜战中一个有意义有趣味的特例


关于战事的经过。夜半狂风破门

营部一匹骡子跑出骡马圈,沿简易公路

闯进82分队阵地前沿。谁?口令?

骡子徘徊不答。哨兵哗啦一梭子

骡子负伤侧翻在地,时而踢蹬一下蹄腿

哨兵听见动静又射击。如此直到天明


关于战事的经验。有情况,不回令

立即开火!用钢铁与愤怒去厮杀敌情

哨兵依托工事固守,化解夜深天黑之弊端

各分队神经绷紧而气定神闲

未接战斗命令时,静如处子稳如泰山

整个防线有胆气,有底气,有豪气


关于战事的启示。对面特工或是

小股部队夜间渗透,他们地形不熟心头惶恐

我方只需依照作战预案固守阵地

以最大限度减少不必要的伤亡

要把杀机隐忍于沉着耐心,一旦枪口绽放

就送予侵略者死亡的罂粟


关于战事的要求。各分队干部战士

迅速完善作战预案,加固各类阵地工事

织好轻重、交叉、倒打等各种火力的天罗地网

修正射击的既设方向、射角、标尺与瞄准点

千万注意:要精确又精确!坚决消灭敌人

还别碰伤一株香蕉橡胶,一枚鲜花嫩叶

知道吗?这一草一木

都是我们最动情的祖国

        2020.3.24


欲杀


明天早晨,范之友将会告诉我

(他和我从一条街道一起当兵一起进营部通信班)

当时黄翻译没得枪,急得像遭滚水烫脚

他把信号枪递给黄翻译说

特工上来,你朝他打信号弹,烧也烧死他

黄翻译手里捧着颤栗,口里念着颤栗

你来!你来!老子烧死你!


而此时,我紧伏战壕壁墙,扣住扳机

凶狠的眼光将暗夜左劈右砍

我像雷达搜寻信号,猎豹搜寻猎物

像一柄兴奋的剑,搜寻着血液的腥甜

前方一有人影,钢铁即呼啸而去

在此之前,无名高地正要叫寝酷热的一天

八十二分队防区突然枪声四起

排长一声大吼:“全体都有,占领阵地!”

我丢下书跳起身,抓住白的确良衬衣下摆

左右一撕,五颗纽扣嘣嘣嘣飞射而出

甩掉衬衣,全副武装

冲进环形战壕,进入欲杀状态


枪声不断,夜在嘶喊

一发发曳光弹画着弧线上升下落

发发都往无名高地营部上空发射

是否特工在指示目标

是否会引来重点攻击或狂轰滥炸

我心头翻卷着狂暴的鼓声


来吧,我等你等得心似火烧

我从赤水河追赶到南溪河

我从桃花的优雅追赶到攀枝花的壮烈

我从少年书生的闲适追赶到冷酷杀手的无情

就为与你对面搏斗。来!我渴望

与你短兵相接,与你近身搏击

渴望我的枪口为你吐放一朵罂粟花

以你的血,淋湿我干裂的引而不发

来!我将毫不犹豫,绝不手软


……呵呵,四十余年如逝水,我早已卸甲

在油盐柴米的平淡中咀嚼和平的暗香

而这个夜晚,总是我心头的隐疾

二十五载被甲枕戈,唯有这十八岁的一幕贴近杀戮

却终未击发,终未喋血,是我的幸运还是抱憾

绝无懊悔!军人报国的最高形式是流血牺牲

是赐予侵略者死亡,而自己杵枪站立或仰天倒下

犯我边关者,必杀!践我国土者,必杀!

不嗜血,就把军装退还司务长,回乡

去狗尾巴草摇摆的太平梦中沉睡

        2020.3.5—4.21


子夜,巡逻在红河左岸


子夜。河山沉睡进泪眼

我们沿红河左岸的河边公路溯流巡逻

陈排长为刃尖,我们战斗班的队形

似尖刀,像利剑,如飞镖,往前插,插

数十年后追溯,也像人字形的雁阵

搜寻隐身远处的春天


你好!我的香蕉芒果菠萝荔枝和龙眼

夜晚寂静,安眠中正好酝酿甘甜

漫山遍野的橡胶林起伏拱动

莫不是按捺不住要想献出饱胀的乳汁

提心吊胆了一天的马樱花山茶花椰子树槟榔树

请尽情展现娇娜妩媚的天分

对不起呀!披着夜色才来安慰你们

我们的心也伤痛呜咽


红河,一条浪漫潇洒的河,明亮欢快的河

我久仰你的南洋风味与热带情调

但今夜,你把歌声埋在水底

蜿蜒的琴弦嘶哑低沉

忧郁的河,迷茫的河,你应该是暴怒的河

主航道界线划破了你的躯体

河流里的生灵却不能限于楚河汉界的藩篱

游鱼,小虾,蟹子和老龟们

它们是相同的种族种类种群

相同的体型与肤色,习俗与语言

世世代代嬉戏游玩交媾结亲

如今家园破碎,情份割裂

你怎么压得住对卑劣的仇恨与咆哮


我们默默地巡行。两岸俱寂

若不孽生贪婪,对面的山水

其实也同样芬芳,兄弟般相似

谁知道呢,彼岸的眼睛

竟通过准星的缺口窥视我们的善良

他们暴戾的食指此时睡意朦胧,而黎明降临

“哚哚”“哚哚”的邪恶苏醒

又会以黑色的毒牙,撕破大地的尊严

这,到底是谁的悲哀


月黑风高。杀机正在充盈

我们将红河盛不下的屈辱

一口吸进胸腔,呼一声裂帛长啸

七尺男儿,血管内千度高温

我要爆发,我渴望血

哪怕以我的血液烧得红河沸腾

排长!赶紧向团长报告——下令还击吧

我们肩上的祖国

绝不能沦为夜行动物

        2020.2.17—4.18


为遇难新兵拍遗照


两具新兵遗体穿戴整齐躺在草坪上

我受组织安排,为他们拍摄遗照

我用海鸥DF120相机,拍下他们

领章帽徽映衬下铁青色的安详,拍下

紧闭的眼睛,嘴唇,嘴唇上黄绒绒的青春

连同紧闭的昨天的歌声、欢笑与梦境


比我还年轻哪!一九八0年一月

从滇池边上的海口两百号入伍

他们原准备战火浴血直至成为永生

却猝不及防打柴归来,横拉过公路的电缆线

把一群士兵从堆满柴禾的卡车顶上刮下来

他们两人遇难,两个只有半年的军龄……


快四十年了,我突然想起这件事情

陈年的暗伤又在胸中隐隐作痛

但我不想写了,他们最终如何定性

是否评为烈士,打柴算不算遂行作战或战备执勤

或者定为因公牺牲、因公殉职、因公死亡

总不至于是意外去世的冷冰冰结论


我也不想写,他们的母亲怎样伤痛欲绝

将一万顷滇池水,倾洒出肿烂的眼睛

而连长、指导员受到怎样的处分

他们为何看不见电缆线上冷笑的死神

而边防团队怎样被通报,丢掉先进

全团开展防事故保安全作风整顿


我想写,在那以后,新兵家乡的山茶花前

是否有少女,忽然间黯然神伤。少女

与新兵,也许匆匆拉过手,接过吻

但没来得及公开恋情,没有未婚妻的名分

不会有人告诉她,他永别了,何时,何因

葬于何处;而她,因突然中断的书信

和无法打听的音讯,失去了笑容与茶饭的味道

在无边的哀怨中日渐凋零


我还想写,少女终会另嫁别人

新婚之夜,脑中还闪过绿色的身影

后来了解事情原委,她流出一串清澈的伤感

但无法到他坟上看一眼,哭几声

直到我忆起往事的此时,提起那个陈旧的名字

她的心头,也许还会猛然抽搐。迤逦五百里的

滇池啊,怎淹没得了心中那些,永久的痛……

        2020.2.3


雄鹰泪


今日是除夕,团长将在军民联欢晚会上亮歌喉

一早,他就叫我同他一起,用《三月三》的旋律

装进他的情爱。他娓娓抖开自己的浪漫

让我看见一只鹰在深蓝中飞徊

鹰翅下的小凉山与泸沽湖温柔地起伏

他讲到与嫂子恋爱、战前婚礼,讲到妻女随他边防颠沛……

女儿转过三所幼儿园、五所小学、七处校址……

现在,寄寓亲戚家读中学的女儿

懂事了,信中不说委屈

只会对烽烟里的亲人倾诉思念……


忽然,他指着我喊叫你怎么哭了

团长的故事引发了我的暗伤

我的妻儿也在远方啊,儿子早产二十多天……

生下时体重二千四百克,现在还未满三个月……

一身国防绿,包裹着戍边者多少辛酸

我说团长,你也流泪了

是吗?他摸摸自己脸上的湿润……

沉默许久,才喃喃自语男儿有泪不轻弹


晚会上团长没有唱《三月三》

备填的歌词被男儿泪泡得面目模糊

而我由此发现,雄鹰也有泪腺

他指挥边防团,还击侵袭九战九捷

修建战区模范阵地,战胜特大洪水

创建边哨小学,开展军警民一体化边境联防

喊响“志在团队作奉献,乐在边关献青春”

这只摩梭人的雄鹰

志存高远的人,剑胆琴心的人

每次晋职,新华社都用电波告知全球

他以后还要担起更重的河山

居然由着深爱,向部属交出自己


从这天起我相信了那个传说——

团长每天都写情书

团长每封情书都有正本副本

一本,交给亲人;一本,贴在山岗

每封情书只写一个字

——爱

        2018.4.28—2020.6.15

       (原载作者诗集《攀枝花红,黄桷树绿》)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