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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正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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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20240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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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喊我的乳名(组诗6首)

谁喊我的乳名(组诗6首)

陈正才


高石坎儿


土城古镇的五岔街口唯有高石坎儿

高石坎儿是我生长的地方。岔口分别通往

上街、下街、新街、小学分校和挑水巷巷儿

上街热闹,下街冷清,新街上面是车站

分校那棵大黄桷树,根和枝桠深插进古老里

挑水巷巷儿青石条阶梯的脚迹窝中

盛满了赤水河与古镇的神秘旧事


高石坎儿盛产故事。我家对面是

茶旅店,南来北往的客人天天捎来新传奇

不断有人带着录音机和笔记本

钩沉红军青杠坡战斗和一渡赤水的宝藏

隔壁大姑婆、贺大孃和我的母亲、伯娘

她们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龙门阵

催生了我小脑袋里稀奇古怪的梦幻

趴在母亲的膝盖上星星般发芽


高石坎儿也盛产大嗓门

一群小伙伴玩玩打打,打打玩玩

时常引发家长们的吵架大练兵

但当母亲们还在魏蜀吴三国大战时

娃儿们悄悄一招手,又结成桃园刘关张

到河坝头鸭儿凫水,到缝纫社藏猫儿咪

到分校玩官兵捉强盗,或者去糖厂

嚼根甘蔗,倾吐少年们对大铁门、探照灯

缆车、汽笛和机器隆隆的无边神往


我把高石坎儿称做五星街

故乡的深情,五星般明朗、纯净、璀璨

而今,我视高石坎儿为海星街

还是那个五岔街,却像海星,藏于深海

世事如海。我人生的这叶小舟

终有一天会下沉海底。若沉不到海星旁

我的思乡病,就会长出一万根触须

满世界寻找,黄桷树下那一声

长声吆吆的乡愁

        2019.12.27


盐巷巷儿


盐巷巷儿,一头通盐店门口的大街

一头伸到月亮台码头去走江湖

石墙,被盐巴和盐运史年深日久地腌着

腌得坑坑窝窝、麻麻眼眼

却把官盐的高傲,与船夫子们和

拉船搭板们血腥腥的登滩号子

混合赤水河泪一般咸的涛声,都锁在

墙后的盐店里。墙上常溢出明清朝代的回声


儿时的盐店,旧时称盐号

如今改建为盐运博物馆。如果谁还记得

盐店里曾生活过赵家六姐妹

她们一个个如花似玉,燕语莺声

博物馆里陈列的仓房、麻包、撮箕、秤杆、秤砣

古旧中就增添了许多妩媚


某年某月的某天,我在河坝头的

沙滩上,吸饱了夕晖与河风

穿过盐巷巷儿回家,踩着朦胧夜色

边走边朝石墙上冲了一泡尿

天不怕地不怕的童子尿水

将石墙上的历史重写了一遍


若干年后,伫立在盐巷巷儿

我听见盐粒的呼吸,看见斑驳的

月光、树影、船帆和风雨岁月的脚印

一些神秘的画,呢哝着神的旨意

石墙的坑窝麻眼里,却不见我的童年

我用两行颤巍巍的泪水

把石墙上的风烟和当年小犊子般的我

吊唁了一遍

        2019.12.25


月亮台


吆——哦嗬——

咳——咗——!咳——咗——!咳——咗——!……

咳咗!咳咗!咳咗!咳咗!咳咗!咳咗!……

咳!!!咳!!!咳!!!咳!!!咳!!!咳!!!……

——伫立月亮台,我总能听见

悲壮激越的拉船号子


月亮台是无数大青石条砌成的水码头

是上水船靠岸下盐包的月亮形状的水码头

黔地无盐,唯有运川盐入境

赤水河是黔地的咽喉

土城古镇是赤水河的咽喉

月亮台是古镇的咽喉


在月亮台我看见河流的仇恨

这条八百里长河,上游有河神的娘亲

早年被贫穷与恶霸所伤,他视上水船皆为辱母者

峡谷悬崖,恶浪暗礁,漩涡鼓涌

恨不能拦阻你撞碎你撕烂你吞噬你

落妹垴、范家嘴,大滩、陡滩、吼滩、簸箕滩

滩滩设置森森地狱


在月亮台我看见上水船的阴沉

没有三尺水不敢行船,上水船爱走丰水季

吃水深,装得多,赚头才大啊

雪白的盐巴,傲慢的盐巴

躺在麻包里悠游自在,躺在船舱里悠游自在

到了登滩激流中才胆战心惊肝胆俱裂

扎进号子声中浸泡淘漉烘烤淬火


在月亮台我看见拉船人正脚踏生死

他们赤日怒河中只穿条短裤或腰间拴条毛巾

他们四肢着地在河滩上爬,在高崖上吼

我害怕啊,滩最陡处,时有纤绳扯断

他们会像麻雀中弹,从峭壁上喷射而下

挖煤的埋了没死,拉船的死了没埋

拉船人为了身家而预备着性命

以生命的上限和死亡的底线奋斗

把岁月和古镇拉到滩顶上游


古镇后人必须到月亮台站一站

站在月亮台,必须扎进拉船号子

去撕心裂肺一次,去狂歌当哭一次

去感天动地一次,去死而后生一次

就像盐巴,经过这最后一道工序

它的成色与味道,它的品质与力量

才能达到十成

        2020.3.6—5.17


黄桷树——老祖母


五百年前的事情,你觉得发生在昨天

像举在眼前的一根银簪子。你记得

那时的你,苗条秀丽亭亭玉立,远远近近的邻居

梧桐树,皂角树,油桐树,青杠树,苦楝子树

火辣辣的目光都朝你放电呢

黄桷树——我的老祖母


五百年是一条漫长的河流

你周围的树子都先先后后流逝了

独余你还活着,活成高寿的高寿

在人世活得太久了也不好,会遇到许多痛心的事

流逝的树子,有你的长辈、平辈

还有众多的晚辈,很多是你的子孙,子孙的子孙

目睹后人先己离去有多么悲伤

但悲伤过后还得活下去呀


你就慢慢悠悠地活着,慢慢悠悠地长着

你将枝叶一天一天地编织到岁月的虚无里去

填补到邈远的天空之蓝里去,云朵之白里去

无论阴历与阳历,浩荡与微茫,欢乐与哀愁

你都顶天立地,雍容大度

又从容不迫,不卑不亢

将悲悯、慈爱、垂怜和吉祥布撒给我们

布撒给但凡看见过你、听见过你、想到过你、念到过你、梦

见过你的人们


我见过流浪的人,失恋的人,以酒浇愁的人

爬到你的树桠间狂歌,痛哭,自言自语

见过五月的夏夜,恩爱男女紧靠你的树干火热缠绵

那时你就用你的枝叶和树荫树影

伴着咿咿呀呀的古歌,轻轻地抚摸他们

摇晃他们,慰藉他们,熨平他们灵魂的躁动

我还听过,你罩住遍体鳞伤的一支铁流

对盘旋头顶的青天白日使一个障眼法

铁流得以西去,一渡赤水,四渡赤水

红色最终以桃花的春讯染透大地


我麻杆般瘦弱的小身子吃过你恩赐的黄桷苞儿

我用你飘落的树叶做成皇冠憧憬过远方

我汲取你绵亘的年轮喂养过诗行

也曾经透过你枝叶的浓情仰望星光

在你树下,亲人那一声长声吆吆的呼唤

把我的乳名和我的心都挑上树冠

安眠在神射手孙老八的弹弓都够不上的鸦鹊窝中

你安妥那些长尾巴鸟儿,是为街坊邻居报喜的


有时我用一整个天地来陈放你

有时我只用一个小小的名词来寄存你

我回到你的脚下,满街都是熟悉的乡音

遍地又都是路人的面孔

故乡成为异乡。而只有你亲切依旧

你用爬满丝瓜瓤的手掌摸着我已成阡陌的脸颊

一条赤水河都从我眼眶里淌出


我这一支血脉是飘飘荡荡的种子

我不认得祖父祖母的身高与相貌

孤泊异乡,当我精疲力竭的时候,悲痛欲绝的时候

我就在夜半的缝隙里,看见你渐渐探出的头颅

你头顶上笑涡般的鸦雀窝

我就知道,你的桅杆下,你率领着的故乡

故乡的树子、河沟、雀鸟,青石板街与挑水巷子

父亲母亲的坟茔,我的乳名与童年

正一起向我驶来。我就知道

我只能挺身而起,绝不言弃、绝不言败了

黄桷树啊——我的老祖母耶

        2020.4.4庚子清明构思

        2020.4.9—12成稿


一百片月光


农历五月的大白月亮,睁大眼睛

站在斜对门肖秀梅家门前的电线杆顶上

偶尔有一片云朵飘来,也被它一手拨开

漫天的月光,一根一根一根牵下来

那是月亮尖立起的好奇的耳朵


我和正明、叔平、苗苗、王平、张七儿

一伙小少男少女,坐在钱老五家门前的

石坎上摆龙门阵。淑群姐

背着幺妹陈四儿站在我们面前

她们背对月亮,披着柔美的月纱


月亮和古镇,都在入迷地谛听我们的童声

土城——赤水习水——泸州乐山宜宾一带的方言

淌出带着第五声声调的童心

月光的影子,由洋槐树的枝桠来描述

夜风一波波扫过,抹净了仲夏夜的炎热


是否少男少女们的故事太多

古镇后来就弯着身子睡深了,枕着赤水河的波涛

它高一阵低一阵地起伏。窄窄的

街道上,煤油灯睡着了,狗叫声睡着了

陈四儿也趴在姐姐背上睡熟了

淑群姐轻轻地左右摇晃

牵着月光也左右摇晃。万籁俱寂

唯有涨水青蛙般叽叽呱呱的童声

清亮,脆嫩,纯净,仿佛有棱有角

还在源源不断为古镇静夜献上童贞的贡品


哦!无忧无虑的贡品,毫无杂质的贡品

突然,陈四儿垂着的右手松开

一串金属钥匙落到青石板上

一声

脆响,溅起

一片银色的月光

一百片银色的月光

蛙鸣般的童声戛然而止

古镇的寂静砸开一道缝隙


故乡啊,那个裂隙里

长出了一棵青芽,蔓延了四十几年

在遥远异乡开出花的,结了豆的

披着一百片银色月光的

是你的游子刻骨铭心的乡思啊

        2019.9.13中秋初稿

        2019.9.28修改


谁喊我的乳名


我有一个名字叫何世奇

是我出生刚六十天,就拜继给何家

我的保保(干爹)给我取的

老家习俗,喊学名之外的别的名字

小孩就多一条命,好养

我的父亲母亲,用这样的方式

给予我多一份爱


小时候何世奇是出名的调皮匠

在老家那条街上名声很大

何世奇跟人打架喽

何世奇悄悄下河洗澡喽

何世奇爬柏香树掏鸦鹊窝喽

何世奇丢石头砸烂我家亮瓦喽……


父母亲人、街坊邻居都喊我何世奇

前年清明节我回乡为父母上坟

一位高中的老教师,他已不记得我的学名

颤悠悠问一声“你是何世奇吗?”

使我心里像是猛灌了一碗热姜汤


我们家没取过“狗儿”“牛儿”那样的小名

也没有顺着老大老二老三老四的编号排名

何世奇,是我唯一的小名,乳名

档案上填写过多次的“又名”

我的童年往事,全都贴着这个

平淡无奇却亲切甜蜜的标签


然而现在,基本没人喊何世奇了

这个名字,在厚厚的档案袋里泛着黄色

几乎再不会有人去打开

老家的面孔们多是陌生的代号

就连何家的哥哥姐姐妹子们

往往都不喊他,而直呼我的学名


我多么怀念我的又名。希望有人

经常喊他。听到这个名字

一块蓬头垢面的秋后的土地

就又回到阳春三月

        2019.10.19

【原载作者诗集《攀枝花红,黄桷树绿》。团结出版社,2021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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